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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深愛過


亦舒

  往事象一片云,
  往事似一個夢,
  云散只留下雨中的我,
  夢醒孤身擁衾不胜寒。
  我追逐那云,
  我追逐那夢,
  只為著,
  你我曾經深愛過……
  自鞍山回來,十分疲倦,往內地做過生意的人,都會知道辛苦,無論体力腦力,都接受极度的挑戰,一不小心,立刻敗下陣來。
  而且第二天接著要上班開會,下星期做好報告立時三刻要飛匹茲堡。
  近兩年來我這個人好比一只球,被踢來踢去,團團轉。
  我大力門鈴。
  女佣沒來應門。
  她是個鐘點佣人,每天下午應當在屋內。
  無奈,我取出門匙打開大門,把兩只箱子拉進去。
  我大聲叫妻的名字:“利璧迦,利璧迦。”
  漢人應我。
  一個男人最恨辛勞的回到家沒人應。
  我不悅,抱杯咖啡坐下。
  茶几上堆滿舊報紙及信件,我用手抹一抹臉,很累,但不想睡,等到利璧迦回來,我要把好消息告訴她。
  我將厚呢大衣挂好,逐層將冬衣剝下:凱斯眯外套、絲棉背心、全毛襯衫、摩利內衣,像蹤子一般,不然還不足應付零下十度的气溫。
  洗把臉,我躺在床上伸伸腿。
  不想睡也悠悠然進入夢鄉,鼻中聞到利璧迦的香水味,是什么牌子?如樹林中清晨的露水味。
  大門有響聲,我掙扎起床,“利璧迦。”我揚聲。
  沒人應。
  我自睡房摸出去,客廳沒有人,只有我的皮鞋在地毯當中。
  我拉開大門,并沒有誰在那里。
  我納罕,今日為何心神恍惚。
  我回到床上,用手臂枕在腦后,打算休息。
  又忍不住起身到廚房取啤酒喝,順便打電話到父母家。
  父親說:“回來了,几時再出發?”
  我問:“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她足有半年沒來過。”語气非常不滿;我有點惆悵,利璧迦与他們始終不是很接近。
  “上頭怎么說?”
  “合作的事已談得七七八八,只余維修的難題。”
  “要不要來吃飯?”父親問:“你們那里,一向有一頓沒一頓的。”
  “太疲倦。”
  “那么休息吧。”
  我再撥到岳家去,小姨來接听。
  “姐夫,有沒有替我到上海去找古董鑽飾?”
  “找什么,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香港人帶回去,假充是上海人保存得好,再賣与香港的阿木林。”
  “去你的。”
  “利璧迦有沒有來過?”
  “沒有。”
  “在搓麻將?”那邊人聲沸騰。
  “是。”
  “多贏一點。”我挂上電話。
  也許她同朋友出去了,也許開夜工,有一個禮拜沒見到她,竟有點挂念。
  我做了三文治吃。
  實在筋疲力盡,便回自己睡房開著電氈,一下子墮入黑甜鄉。
  半夜轉身,仿佛听見電視机中絮絮對話聲。
  啊,利璧迦回來了,她習慣在深夜看電視,非到十二點多不肯睡,有時節目坏得离奇,她也撐著心不在焉的看下去,第二天又起不來。
  我安心的睡熟。
  第二天我被鬧鐘吵醒,睜開眼便叫:“利璧迦。”
  沒有回應。
  我掀開被子去找她。
  睡房原封不動,被褥整整齊齊疊在床后。
  我突然醒悟,她沒有回來過,昨夜她根本沒有回來過,一切是我自己的幻覺!
  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人呢?
  已經沒有時間猜測,我要赶回公司。
  這個女人,我不稅,在百忙中与我加忙,明知我要集中火力應付公事,還要給我不必要的麻煩。
  我開車赶回寫字樓,吩咐秘書打電話到利璧迦的公司去,“還有,每隔一小時打一次電話回我家,直到佣人接听。”
  整個上午我心情煩躁。
  印象中結婚八年,利璧迦從未試過外宿,回到家她唯一的嗜好便是看電視听音樂,連周末都躲在房中,不搓麻將,不上街。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
  會議完畢,女秘書忙不迭的同我說:“周先生,那邊說周太太已經辭職。”
  “什么?”
  “她們說周太太早一個月已經沒上班。”她重复。
  “早一個月?”我發呆。
  那种大公司辭職要提前三個月通知,她又已經一個月沒上班,總共四個月時間,這么說來,早在夏季,她已經決定不再做事。
  為什么不同我商量?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放下文件,“我家里沒有人應?”
  “有,女佣在。”
  “替我接線。”
  電話接通,我立即問:“你几時見過太太?”
  “是周先生?”
  “是,我問你,你昨日見過太太沒有?”
  “周先生,我還以為她同你一起出了門,這陣子我都看不見你們換下來的衣服。”
  我震惊。
  “約莫有多少天?”我追問。
  “我記得你是十五號出門的,那時候屋里已經沒人了。”
  “你怎么知道?”
  “床上不像有人睡過。”
  我真正呆住。
  有計划,一切都是籌備過的,她等我前腳出了門,后腳便离家出走。
  為什么?
  開這樣的玩笑作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事大可以攤開來說個明白。
  我取過外套回家去。
  打開衣柜,發覺大部分衣服都已取走,一套路易維當的行李袋也告失蹤。
  利璧迦走了?
  我不置信。
  沒有留下片言只宇,就這樣走了?
  她是個很黏家的女人,認為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便是這個家,連長途旅行都不肯參加,現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取出罐頭啤酒,喝一口,停下神來。
  我們并沒有吵架,她也沒有表示過什么不滿。
  也許她在父母那里,再正常的女人也會使小性子,她有這個權利。
  我靜一會儿,壓抑著再度回公司開工。莫緊張莫彷徨,也許到下班時分,一開門她已經坐在客廳中。
  那日終于忙到七點鐘才离開辦公室,女秘書的目光疑惑,心內一定在想:老周同他的妻怎么了?繼老陳小李阿張之后,他們這一對也靠不住了?
  屋里漆黑一片,往日我晚回家,她在房內,也一定替我開亮走廊中的一盞小水晶燈。
  我頹然倒坐沙發上,取起電話,追蹤岳家。“小姨說:“她真沒有來過,你們吵架?”
  “沒有,你知道你姐姐,她脾气是有點乖僻,也從不与人正面沖突,我們結婚八年,沒有失過風度。”
  小姨沉默一會儿,“要不要報警?”
  “太笑話了。”
  “也許有意外。”
  “什么意外,整套箱子都搬走了。”
  “她會回來的。”
  “我也知道她會回來,可是這算什么。”
  “暫且莫告訴爸媽,兔他們擔心。”小姨說。
  “知道。”
  “她會不會到朋友家去了,找找看。”
  “我不會到處去找。”
  “姐夫——”看樣子她要勸我几句。
  “后天我要飛匹茲堡,如果她回來,你同我穩住她。”
  “能不能按兵不動?”
  “不行。”
  小姨不与我分辯,放下話筒。
  真的不行,我也不過是人家伙計,地位高些,薪水多點,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腦袋去鑽,有什么時間尋找逃妻。
  過几日她無論什么气消了,自然會得回來。
  那日半夜,模糊間听見音樂響。
  是利璧迦最喜歡听的几首怨曲,音響如蚊叫般細微,若隱若現。
  往日我听見,會得起身把房門關上,但今夜我起身推開她房門。
  “利璧迦。”
  房里空蕩蕩。
  無線電沒有開著,一片黑暗。
  她并沒有如往日般躺在床上抽煙。
  后半夜我并沒有再睡。
  東方漸漸魚肚自,海港蒙著層煙霞,一片灰紫,我無暇欣賞,赶回公司。
  門口碰到張晴,她正等后生開鎖。
  “這么早。”她說。
  “你也早。”
  “做一杯咖啡給你?”
  “謝謝。”
  “一顆糖?”
  “好記性。”
  她捧著咖啡進來,我還在發呆。
  她閒閒地坐我對面,“听說你太太搬出去住了?”
  消息傳得倒是真快。
  我說:“她在東京。”
  張晴一點不隱瞞她那幸災樂禍之情,“沒有什么不妥吧。”
  我再無心情也得微笑,“多謝你關心。”
  “她辭了工你也不知道?”
  “公司還欠她有薪假期那張支票,我得替她拿回來呀。”
  “周至美。”
  “什么?”
  “記得,万一你們兩口子有啥不妥,我可是排第一位。”
  這個笑話說說也不止一兩年了,以前听在耳朵里,認為是女性對我的至高贊美,今天卻特別刺耳。
  我看著張晴。
  很多男人會認為張晴活潑可愛吧,人如其名,永恒的大太陽,但我在英國受教育,我習慣陰天,濡濕的青石板路、紫黑色的玫瑰花、女孩子們白得如象牙的皮膚、优郁的眼神,才使我心跳。
  我取過筆,“要開工了。”
  “你總是不給人机會。”
  “我是個一女之男。”
  “咱們走著瞧。”
  她出去了。
  我搖搖頭,這個女孩子,永遠如此濃妝,眼圈黑還不夠,連眼睫毛上都還要搽一層黑油,一只一只似甲由腳。
  還是本市著名鋒頭女呢。
  捱到九點正,我翻開黃頁找到郭祠芬的電話。
  那邊女聲應我:“小郭偵探社。”
  “小郭在嗎?”
  “郭先生今日出差。”
  “我叫周至美,你讓他覆我電話。”我報上號碼。
  “是。”
  什么出差,小郭這只鬼有什么生意,還出差呢,八成是在家躲懶,我莞爾,他那女秘書倒是精靈。
  果然,不到半個小時,他回我消息。
  “周至美,怎么會是你。”
  “郭祠芬,閒話少說,勞駕你出來一趟,有要事商量。”
  “此刻我的費用同一級大律師一樣,自出門那分鐘起計,每小時八百港元。”
  “去你的!”我惱怒,“你坐台子收不收錢?”
  “周至美,到底什么事?”
  “小郭,我老婆不見了。”
  那邊沉默十秒鐘。
  然后他不置信地說:“尊夫人,不會吧。”
  “辭工、离家,早有預謀。”
  “過數日她气平了就回來的。”
  “小郭,你不明白,我們并無斗气。”
  “我能做什么?”
  “我不方便逐家逐戶去查她——”“下不了台,我明白。”
  “你別打斷我好不好?”
  “好好,拿我出气吧。”郭祠芬說;“你負責替我把她找回來,我明日要去美國三日,回來要听好消息。”我說。
  他沉吟一會儿,“你几點鐘下班?”
  “五點,不,六點。”
  “我到府上拜候。”
  這還差不多。
  小郭來得狠准時。
  他巡遍我的公寓,衣柜鞋柜藥柜全部打開來研究,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連廚房中一只玻璃杯他都不放過。
  我們家只有一只抽屜是上鎖的,即使如此,鑰匙也不過在案頭一只瓷盆內。
  瓷盆白底藍紋,上面有李白的兩句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是那种普通禮品小店買的,但利璧迦顯然很喜歡它,不然怎么會擱在案上好几年。
  “我能否查看抽屜里的物品?”
  “請便。”
  半小時后他与我坐下來,共商大事。
  他喝綠茶,我喝咖啡。
  我開張支票給他,他小心翼翼、神色溫柔地把它藏進外套里袋。
  他開口:“毫無疑問,她离家出走了。”
  我用手托著頭,心中開始感覺到一陣炙痛,不用小郭說我也知道。
  但為計么呢?
  “你有外遇?”小郭問。
  “絕無。”
  “她有外遇?”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的說。
  “那是為了什么?”他倒來問我。
  “小郭,你這渾球,我付給你高价,就是想猜你找出答案。”
  “你們生活很富裕舒服呀,一般市民口中的成功人士還比不上你們,怎么出的毛病?”
  他含笑問。
  我把咖啡杯重重頓在茶几上,液体濺出來,洒在玻璃上,形成圖案。
  “你有沒有她的照片?”
  “有。”
  我找半晌,把一張与妻子合攝的照片遞予郭祠芬。
  “這是几時拍的?”
  “數年前。”
  “沒有更近的照片?”“沒有。”
  “為什么?”
  “小郭,近照同這件事有什么關系?”我不耐煩。
  “周至美,你的是兩夫妻,怎么會數年來一直沒有合照?”
  “我們倆都不喜歡拍照,好了沒有?”
  “這張照片又是在什么地方拍攝的?一個晚宴吧,持寶麗萊的攝影師迎上來,推辭不過,因利乘便,留下倩影。”小郭語帶責備。
  “看,”我說:“你認為我應當買一架哈蘇,專用替妻子攝制人像?”
  他把照片放進皮夾子內。
  “這間屋子呢,買了多久?”
  “半年。”
  他揚起一條眉毛。
  “机會把握得分秒不差,草簽之前屋价已經跌至最低點。
  我還抓著現款死忍,”我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來,“誰知一宣布大局,樓宇更加跌破底价,連成本都不夠,我立刻買下來,此刻又上升百分之十左右。”
  “多少錢?”
  “一百二十万港元。”
  小郭吹一聲口哨,麥示贊許:“噫,揀了空前的便宜貨。”
  “早二十四個月,一倍這個价錢也不行。”
  才得意著,想到饒是這樣,利璧迦還是离我而去,不禁興致闌珊。
  “怎么會在這种時候買房子?”
  “我同你打—個譬喻:有一匹千里天馬,平常以你永遠追不上的速度奔馳,閣下一向只有眼睜睜看的份,忽然之間受特殊因素影響,它的速度慢下來,閣下還不把握這個机會飛奔追近,搶上馬背?”
  小郭點點頭,“你這個看法,也有點道理,只是我請問你,你怎么知道天馬一定會跑向你的烏托邦?”
  “這是要賭一記的,是不是?”
  “本市每人都是睹徒,勿買窮定。”我說。
  “下一句是買了穩定。”
  “別這樣悲觀,小郭。”
  “把門匙給我,你回來的時候,給你答案。”
  他告辭。
  盡管我看時局看得那么透徹,但看身邊的人卻如霧中花。
  我完完全全泄了气,十多年建立起來的信心看樣子會漸漸毀在這件事上。
  我不認為我會原諒利璧迦這种幼稚及不負責任的行為。
  一知道她的行蹤我便會約她出來談個清楚。
  我連胡子都沒刮便上飛机,空中侍應生照例對頭等艙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雙腿睡覺。
  多年來我習慣在飛行中休息,因為一下飛机要即刻去開會。
  這次我悶悶不樂。
  我在檢討我們的婚姻。
  我們一直是對模范夫妻,兩個成熟与獨立的人因愛情結合在一起,又早早決定不要后裔。她有她的事業,我有我的事業,在必要時又可以互相扶持。這樣理想的關系,毛病出在哪里?
  搜索枯腸,也不記得她曾經說過對這段婚姻有什么不滿的話。
  我气憤、怨懟,胸中似有一團慢火在燒:多少女人為丈夫出生入死還緊守崗位,我有什么地方失職,她要离我而去來懲罰我?
  落飛机時喝的酒有點上頭,空曠地方風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圓音正的京片子。
  這還有誰呢,我轉過身來。
  “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衛理仁,跟你說多少次,我的名字叫衛理仁。”
  “好好,”我說:“你怎么接我來了?”
  她很詫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從來不喝的。”
  “怎么會來接我?”
  “因為過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馬利安說。
  “你調職?”我說。
  “我升了。”
  “該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讓我看清楚你。”我扶著她雙肩。
  她金發熨得很蓬松,灰色貓儿眼,三圍略寬,但正因為身上有肉,才更像個女人,看上去似時裝雜志上的模特儿。
  這樣標致的洋女,對我傾心已不止一兩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個隨便的男人,我從不曾動過馬利安的腦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還要我怎樣。
  “周,上車呀。”
  我仍然不想放縱自己,繼續拒絕馬利安的柔情蜜意。
  開完會我同她去吃飯。
  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紐卡素出生,于匹茲堡長大,她說她一生与工業城脫不了干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雙親在兩大洲踢來踢去,終于在大學學得一口好中文,能書能寫,自此在東南亞的分公司打出一個局面來,因兼有管理科文憑,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歡我,有心事都告訴我。
  馬利安的母親有一句名言:“別的女人在男人處得到歸宿,我自男人處得到玷辱、羞恥及失望。”
  講得多了,馬利安牢牢的記在心頭,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歲。
  她有個天真的想法,認為東方男性比較高貴.心情好的時候,我也曾同她打情罵俏:“但馬利安,你若以為中國男子都似我,你就錯了呢。”
  晚餐的時候,我向她訴苦:“馬利安,你說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遠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緊我的手,“任何時候,只要吹一下口哨,我便跟隨你,水深火熱,在所不計。”
  利璧迦,听見沒有?
  “你認為我有沒有缺點?”我說“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馬利安說。
  “不,說正經的。”
  馬利安說:“每個人都有缺點,不是相處長久不易發覺,這樣吧,我們先同居六個月,然后我告訴你,你有何不妥。”
  “馬利安。”
  “叫我衛理仁,周,我愛中國簡直愛瘋了。”
  我說:“拿著超級大國的護照來愛中國,是最容易不夠的事。”
  “你不信我?”她問。
  我情緒低落,聲音發呆,也無心再与她聊下去。盡喝著悶酒。
  “周,有什么不對?”
  “大大的不對。”
  “說來我听。”
  “大英帝國追我欠稅,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蹤,我自己又為回歸的問題彷徨。”
  “周,你總不肯同我正經地說話。”她嗔說。
  我撫摸她柔軟如絲的金發。起碼有一半以上的金發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見新長出來的深色發腳。
  馬利安這一頭金發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細絲,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來,我煮咖啡給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說:“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覺得很不是味道,臉上有不歡之色。
  馬利安把我送回旅館,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著天花板良久,終于閉上疲倦酸痛的雙眼。
  我夢見利璧迦在我身邊徘徊。
  我可以察覺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來找書看的習慣,并不太過輕手輕腳,但也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轉兩個身又墮入夢鄉。
  我夢見我伸手拉她,她低頭看床上的我,她微笑著。
  醒來知是夢,不胜悲。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邊。
  至此我已沒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圖,我開始焦慮,只希望她平安回來。
  開了三日會,我都忍耐著,沒有打電話回家。
  臨走那一夜,我撥了家中號碼,等著回音。
  電話響了許久許久,沒有人來應,自動切斷。
  我以前也從來沒在出門時婆婆媽媽,做過這种事。
  我尚想再撥,馬利安進我房來,我只得放下話筒。
  “要走了,一點鐘飛机。”她催我。
  她很興奮,久已向往東方之珠,來不及要穿著比堅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色,認識城內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們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鮮,喝水杯裝的拔蘭地,坐豪華大汽車,一切像香煙廣告中的劇情。
  也許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覺上金發美女全部是浮淺的。
  馬利安的一口標准北京話能幫助她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我不能小覷她的志向。
  在飛机上她問:“你在想什么?”
  “還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結婚了。”
  我呆呆的看著手上的報紙,沒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開到茶蘼還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語言,洋人說得再好,也還有會錯意的地方,馬利安又特別愛用成語、詩詞,以及北方的歇后語,炒成一碟,有時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來意外的效果,十分諧趣。
  “你為誰駭然銷魂?”她又問。
  我長長歎息一聲。
  “看樣子,你為她歎十聲呢,”馬利安問:“她是誰?”
  “立方氮化硼。”
  “多長多動听的閨名。”馬利安說:“中國人打算采用它嗎?”
  “太貴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規模實驗。”
  “我真不明白,這項偉大的發現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為何無人推廣。”
  “因為錢已全花在先進武器上。”我用報紙遮住頭。
  “你打算去裝置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維修?”
  “也是我。”
  “要多久?”
  “還要看著它的生產過程做報告,一年少不了。”
  “周,帶我去中國東北。”她興奮。
  “只怕我不帶你,公司也會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爾辛基如何?”她側側頭。
  “那是你去過最冷的地方?”
  “是。”
  “簡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歡迎實地觀光。”
  “周——”我故意扯起輕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還是利璧迦。
  也許她已經到家了。
  這一程飛机簡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飛机場,馬利安大急,追出來要聲討我。
  我對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應你。”
  跳上車,我著司机直駛回家。往日如果時間還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課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發覺門廊前一盞燈開著,心便突一跳。利璧迦習慣開亮這盞燈等我回來,我用手大力按几下鈴,電子門鈴的組合是“愛是至奢華的一件事”這首歌頭一句。
  我等不及用鎖匙開門進去。
  鼻中聞到清微的幽香,她慣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尋過去。
  廚房中咖啡壺的蒸气在噗噗頂動,漫溢溫馨,小烤爐里有芝士吐司,我心愛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經回來。
  她心愛的一件舊毛巾浴袍搭在書房中,我踏入浴間,有淙淙水龍頭聲,“利璧迦。”
  我冒昧推開磨砂玻璃門,几乎听見她應我的聲音:至美,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陣蒸气,卻沒有人。
  我沖出客廳,“利璧迦,利璧迦。”我瘋狂地叫。
  我在沙發前煞住腳步,安樂椅上坐著一個人,背著我,一邊抽煙一邊在喝咖啡。
  我厲聲問:“誰?”
  他很戲劇化的轉過身子,對正我。
  是小郭,這人故弄玄虛,戲劇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沒有回來。”
  “什么?”我嗥叫起來。
  “她不會回來了。”
  “你混說什么?她明明在這里,你看,點心已經做下,她准備淋浴……她人呢?”
  “這是我布局的。”他噴出一口气。
  我咆吼,聲嘶力竭地扑過去,因為勢道太猛,我們兩條大漢連椅子一齊撞倒在地上,作滾地葫蘆。
  “為什么?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過气來,“喂,喂,周至美,我不過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鬧出人命來了,放開我”他掙扎。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開他。
  他爬起來,坐沙發上喘气。
  我跌坐在牆角,用手掩著面孔。
  “看樣子你倒還留戀她。”小郭邊撫著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們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疊紙張,遞給我,“要得七十五分以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東西?”我拾過翻閱。
  “測驗你是否有資格做個好丈夫。”
  “笑話。”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無膽量一試?”
  “當然。”
  小郭給我一支筆。
  像份試卷一樣,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問題。
  我閱第一題。
  她的芳齡。
  我立刻寫三十。隨即猶疑,抑或是甘九?慢著,我比她大三歲,我三十三。她應當是三十。
  我看第二條問題。(二)她換了身份證沒有。
  神經病,我怎么知道,這同做一個丈夫有什么關系,我打一個交叉符號。(三)她公司電話號碼是什么。
  號碼在我公司的自動撥號机內,我并沒有把它背熟,又是一個叉號。(四)她心愛的顏色是什么。
  我抬起頭來問小郭:“開什么玩笑?”
  小郭凝視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馳名,就算我偶爾開你一次玩笑,也無傷大雅,請繼續看下去。”
  心愛的顏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號。
  (六)上次見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買衣服。全世界吧。(九)愛吃的食物。三文治?我們是便食之家。
  (十)吸煙否?自然吸的。(十一)有無閱讀習慣。有,常到我房來取書。(十二)家中訂閱哪几份報紙。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報。(十三)她閱何种雜志?婦女雜志。(十四)她身份征號碼。我背不出來,但稅單上有。(十五)家中電費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門。神經病。
  (十七)女佣月薪若干。兩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們根本沒有基本開銷,每年年終我寫張支票給利璧迦,就是那樣。
  這小郭走火入魔,無緣無故調查起這种瑣事來。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歡鑽飾。
  (二十)她上次升級是几時。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過是為消遣,有個地方去坐著。
  我繼續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誰。不過是些太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敵人是淮。也不過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這真難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這里,冷笑,搖頭。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對這個家一無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這個家里的人。”
  “胡說。”
  “事實胜于雄辯,所以我叫你做這個測驗。”
  “有多少男人似你這般婆媽羅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給她是几時?”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惱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們夫妻倆為什么分房?”
  “因為她怕我需索無窮!”
  “別鬧意气,從實招來。”
  “你問這些私人的問題干什么?”我大聲說:“我付你酬勞,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到沒有?”
  “沒有。”
  “無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來。”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著他。
  “如果你著緊她,總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轍。”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發上。
  “周至美,你不關心她,你連她歲數都攪錯,她只有甘九歲,不是三十歲,很多女人會為了這一年同你拼命,還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甘九號。她心愛的顏色是黑色,你只要拉開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沒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愛的讀物是國家地理雜志——”“你怎么知道?”我坐起來,瞠目結舌。
  “老周,正如你說,我是收取酬勞的。”
  國家地理雜志,這個名詞仿佛敲響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說起過。
  是那么一個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電視中的沙漠探險歷奇紀錄片,我在找領帶。
  忽然听得她說,她希望跟隨國家地理雜志的探險隊出發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帶著我那罐金色的潤面霜,就可以出發了。”
  我當時忍不住笑為兩截。
  女人!一邊幻想去滿布毒蝎的黃沙地,一邊忘不了美容,還希祈她們做什么大事?
  跟著她說:“怎么,你不相信我會走?”
  我記得我說:“他們不會要你的。”
  她沒有回答我,眼神轉回到電視机旁。
  現在想起那几句對白,忽然一點都不好笑了。
  有跡象,是早有跡象的,小郭說得對,我可能是有點粗心,但那是因為我把全部功夫用在事業上呀,男人勤力做事,還不是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如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們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嗎?”
  “小郭,不要再逼我。”
  ‘問卷上還有七十多條問題,你留著慢慢看吧,我保證你答不到十條。”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
  “你做什么偵探?”
  “我与助手們忙了三日三夜,全無線索,我們怀疑她早巳离開本埠。”
  “親友家都去查過了?”
  “全部查過。她朋友不多,沒有知已。”
  “那么,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已知道利璧迦离我而去?”
  “你放心,我們問得很含蓄,你不必擔心你的面子問題。”
  “你肯定她不會躲在某處,偷偷地看我心急如焚般團團轉?”
  “你認為她會那樣無聊?”小郭白我一眼。
  我頹然說:“不會。”
  他問:“你們到底為何分居?”
  “我扯鼻鼾。”
  小郭一怔,哈哈大笑。
  “這有什么好笑?”
  “為著這個便分居睡?”
  “是,我們一結婚就沒同過房。”
  “周至美,這件事是不應發生的。”
  “但她堅持。她怕噪音,一公里外有人咳嗽一聲她便跳起來,她認為上帝沒在人類的耳條上裝開關是最不能饒恕的事。分了房還得兩扇房門都關緊,不然的話,她照樣失眠。”
  小郭發怔,過很久他問:“你真的是夜雷公?”
  “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听不到,又沒有旁的女人告訴我。”
  小郭沉默一陣子。
  “她有神經衰弱,大部分都市人都如此。”我說。
  “不,我不這么想。”小郭說。
  “你的高見特別多。”
  “她有心事,精神壓力大,無法松弛。”
  我不以為然,“心事?一切都上軌道,事事不用她費心,她有什么心事?”
  “是,如果她是一只豬,有吃有穿已經可以睡得著,但令夫人顯然是個較為敏感的女子,她對生活的要求,顯然要地一只豬為多。”
  “小郭,”我怒道:“你為什么一直諷刺我?”
  “因為你對一個女人的需求一無所知,蠢如頭牛。”
  “啊,你這個女人湯團又為什么至今未娶?”
  “那与這件事無關。”
  “那么,小郭,請你用心去尋找她的下落,別對我們的私生活詳加研究。”
  小郭說:“你好好看我那一百條試題。”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周至美,你為何鐵石心腸?”
  “小郭,你根本不用試圖明自我,你只要去尋找利璧迦的下落。”
  他看我一眼,把我的門匙放在茶几上,歸還我。
  多事的小郭。
  他生我气我生他气。
  小郭的偵探術也許一流,為人實在太不識相,哪壺不開提那壺,專門挖瘡疤,越挖得深越有味道。
  我把他送到門口,大門一關上,孤獨便排山倒海而來。
  這間公寓忽然變得太大太大,空洞洞,我說話仿佛有回音。
  即使開亮所有的電燈,仍然有陰暗的角落。
  往日我与利璧迦也不是那种坐在一起商討青菜肉類价格的夫妻。她有她的應酬,我有我的,兩個人很少碰在一起談家常。
  不過有她在那里,我總有點精神寄托,無論是翻閱報紙、更換衣裳,她多多少少會發出些微的聲響。
  有時候,我一個人靜坐房中做夜課,她也會在房門外張望一下,問聲:“還在抽煙,真的視死如歸?”
  當然是假裝沒听見,但心中暗暗得意,有人管頭管腳總是溫馨的。
  利璧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還會回來嗎?
  電話鈴響,我扑過去接。
  心中已叫出來:利璧迦。
  “周至美?我是衛理仁,你這家伙,我要同你算賬,”她咭咭咯咯的笑,“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飛机場……”
  我一句也沒有听進去,照說万籟無聲,有位金發女送上門來,我應當張開雙臂歡迎才是,但我卻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周至美?周?”
  “馬利安,今日我很倦,在公司見到你再聊。”
  她受到這种空前冷淡的待遇,倒是沉默下來。
  “周,有什么事?在匹茲堡我就發覺了。”
  “馬利安,改日再說,我在等個要緊的電話。”我挂斷。
  家有兩個電話,她的与我的。
  利璧迦的電話響我從不接,她對我的電話也采同樣態度。
  兩具對外通話的机器都极少響,我不止一次覺得利璧迦与我是天生一對,兩個人都懂得享受絕對靜止的生活。
  她到底為何离我而去。
  最最有資格白頭偕老的夫妻,便是我們倆。
  我自酒柜取出老酒,像電影与話劇中的失意漢般,對牢瓶嘴便啜飲。
  喝了十多口,看清楚招紙,才知道是利璧迦每日喝一小杯的些利酒。
  她輕微貧血,喜歡喝一點酒活血,一瓶足可以供應半年需要。
  今日被我一口气喝掉半瓶。
  酒一到血中,我便松弛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會回來的,我告訴自己,她會回來的。
  半世的夫妻了,她會回來的。
  第二天我還得去上班。
  以往一直最不同情那种為感情問題弄得蓬頭垢面的男女,我的至理名言是“可以結合便結合,不能結合便升華”,男女欲仙欲死的纏在一起,于個人于社會有什么益處?
  現在自己也覺得刺痛了。
  我同總工程師說有急事想告假。
  他開頭還不在意,“明天沒事,后天好像要去取貨,你几時有事?”
  “我想拿兩個星期。”
  “十四日?至美,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頓時气餒。
  “十四日內我們要到鞍山鋼鐵厂去作鑽石打磨弊端的示范,你瘋了,請假?我給你明天与后天,至美,星期五你銷假上班,大清早八點半我要看到你。散會。”
  他气呼呼的走出去,像是我給了他什么刺激似的。
  我一個人坐在會議室,張晴經過,叫我。
  “我找你呢,還不出去吃飯。”她拉過椅子,坐在我身旁。
  我視而不見,听若不聞。
  張晴當然不會放過我,她把手在我面孔前面晃兩晃,老僧入定?”
  “你自己去吃飯吧。”
  “你難道不吃?”
  “張晴,你別理我好不好。”
  “為什么心煩,說來听听。”
  “不,我不打算將心事公諸同好,你別騷扰我好不好?”
  張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感情雖是真的,表情卻是假的,她夸張地翹起嘴唇,把成熟的身軀旋了兩旋,就差沒嬌呼—聲“我不依”。
  “沒有事的話,出去時請把門帶上。”
  “周至美,你當心。”她蹬蹬足离去。
  我當心?我一直當心,從未行差踏錯過,可是你看我的結局。
  我沖回辦公室,打電話給郭祠芬,大喝:“你找到我老婆沒有?”
  “找到了,不,沒找到。”
  “到底是找到還是沒找到?”
  “她于本月十號离境,移民局有記錄。”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屬殖民地證件,以學生身份前往紐西蘭。”
  “什么地方?”
  “紐西蘭,在南半球的一個國家,人民以牧羊為業,由兩個大島組成,非常宁靜安定,你沒听說過?”
  會比我們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說下去:“她有奧克蘭大學的入學書,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憤填胸,根本不能欣賞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說屬實?”
  “自然。”
  “有何證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許這只是你信口胡說,也許她只不過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費用退回給你。”
  我終于在人前崩潰,“小郭,小郭,這一切她至少要計划經年,為什么我一無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說:“因為她不再愛你。”
  “不!”我號叫,“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為什么不?”小郭冷靜的問。
  我雙耳嗡嗡響,不不不。
  我企圖吞下一曰唾沫,“我們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愛我,也可以做個朋友,為什么這等大事要瞞著我?”
  小郭沒有回答。
  沒有人能夠回答。
  我說:“她會回來的,她很快會回來,新鮮一過,她就會回來。”
  小郭在那一頭仍然維持緘默。
  “她應該有個交待,你說是不是,她至少得回來同我說個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來喝一杯?”小郭問。
  “為什么不早說。”我抓過上衣,出門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館中痛飲。
  小郭開始同情我,從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雙眼表露了他之七情六欲,他實在是個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歡裝出個死樣來保護自己,“小郭,咱們認識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二十七年。”
  “小學一年起,我們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見過利璧迦几次?”
  “我沒有見過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沒有見過她。有一兩次,我与你吃飯,她原本要來,臨時有事失約。”
  “我們已經結婚八年,而作為老友,你沒有見過她?”
  “有什么稀奇,我們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來。”我沮喪地說。
  小郭說:“或許那是因為你的朋友都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頭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覺得。”小郭說。
  “你總為利璧迦說話,為什么?”
  “周至美,我是個念心理學的人,堅信人性無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環境所逼,一個人不會無端端出去做賊,私底下總有個潛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鑽研。”
  “利璧迦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沒有听過人間蒸發這個日本名詞?”
  “沒有這么嚴重吧。”我頓下杯子。
  “做人是很膩的。”
  “我一點也不覺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個人可以為社會作出無限貢獻,何膩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認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當然,做人盡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無趣,地球上早就沒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還沒有開竅。”他惊异地說。
  “誰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誰,利璧迦?”
  “她這個舉止無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實際、牽涉到無謂犧牲的事,都被你們喻為浪漫,你們真是社會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賭气。
  “想想看。”
  她不集郵,亦不愛運動,當然不搓麻將。她有什么顯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電視,每次她進房,第一件事是開電視机,第二件事,才是開燈。”
  “我不相信,”小郭說:“我不相信你實際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這是什么意思?”
  “你雙眼用來作什么?”
  “看清楚你這种人的真面目。”
  “書房中有一只角櫥,是不是?”小郭說。
  “是。”我說。
  “今夜回去,打開玻璃櫥門去瞧瞧。”
  “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認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護她。”
  小郭搖頭歎息,“你還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著各式各樣的酒,舌頭大起來,人飄向半空,不停說話,但沒有記憶,后來整個人軟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還找來幫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腳,這個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經過無數侮辱折騰,我還是到達家中。
  我的頭像是裂開來一樣,我肯定有人在我額角上劈了一斧頭,我甚至肯定斧頭還嵌在我前頭骨,在那里震動,而我的鮮血,正隨著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來上班,四肢不听使喚,我用手撥開窗帘,陽光洒進來,我連忙緊閉雙眼。
  一個人的落魄潦倒總有個開始,這就是我墮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來去照鏡子,其實頭上沒有利器,我跌坐下來呻吟,吃止痛藥,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沒在朝九晚九這段時間在家呆過,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傳說中的工作狂便是我這類人,連公眾假期留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馬不停蹄,窮凶极惡的做事,才能滿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崗位上,把每絲精力都榨出用在事業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裝備,促進生產,節省開銷,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發一分光。
  如今我競醉酒,如一團爛泥般攤在家中,醉生夢死。
  鐘點女佣輕輕進門來,識相地掀開一點點窗帘。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們屋子沒有黏牆紙,用的是乳膠漆。
  屋于裝修由利璧迦一手包辦,我出門回來已經事事妥當。男主外,女主內,這豈不是應當的。
  光線很柔和,整個色系是淺灰,淡得看不出來,有种特別效果,利璧迦在這种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學校里,她念的正是美術。
  我們在英國留學,邂逅她的日子,是一個秋日,整個公園里都是深深淺淺的金、棕、黃、褐。干葉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響,孩子們在葉堆中玩耍,笑聲開朗響亮如銀鈴;呵呵阿,呵呵呵,一連串不停地搖下去。
  她站在他們前面觀看,神色恬靜,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個人是這么纖細秀麗,我不由自主放棄原來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邊。
  她轉身看到我,向我點點頭。
  我說:“孩子們最最快樂。”
  她臉龐相當瘦,一雙有靈魂的眼睛略見憔悴,并不對我見外,脫口而出,“如果沒有孩子們,整個世界惡臭且沉淪。”
  其實我沒有听懂。
  但在那种時候,我連忙清清喉嚨,說聲“是”。
  她微笑。
  孩子們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聲像是要鑽入藍天白云,与云雀試比高。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之下,我決定追求利璧迦。
  她們利家輪到她父親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業,不知恁地,分家時她父已經吃了虧,加上不善經營,境況不過小康,兄長婚后不大理事,一個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順過著孤僻的童年生活,毫無阻滯,并沒有誰試圖改變她,把陽光帶進她生命。
  她很有藝術才華,藝術家會有一個毛病,清秀有余,現實不足。
  但在戀愛時期,再木獨的人也會風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質在當時被我認為是最難能可貴的。
  我把吃中飯的錢省下來送花給她:青蓮色的鴛尾蘭配白色的鈴蘭,一小束一小束,親自踩著雪冒著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門口。
  有時她遲出來,我噴著白霧瘋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覺上猶如陽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動至鼻子發酸。
  利璧迦的反應并不熱烈,我赴以全力來融化她的矜持。
  那時已有同學說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勁。在外國,因為寂寞,男女關系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隨便放縱,長年累月的追求,絕無僅有,亦無此必要。
  我還在應付論文試,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雙眼布滿紅絲,喉嚨沙啞,但精神卻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點也不眼困。
  也許是這樣便感動了她。
  男女之間實在不應有怜憫、同情、遷就這類感情因素,但當時年輕不懂,并且十年前的風气与現時不一樣,女性總是含蓄畏羞,不拒絕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愛我,如今想起,真是個謎。
  我們在冬天結婚。
  我掙扎到書房,抬頭闖看到那只角櫥,小郭說什么?角櫥的玻璃門內有什么?
  我拉開玻璃門,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櫥內有一格內放著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圓的扁的央的長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貝殼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設計精美,玲瓏剔透,這些是什么。
  我用兩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細看,咳,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約莫數一數,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時開始收集這些東西的,我競不知道,一聞櫥門,但覺香气扑鼻。
  我接著標簽上的牌子:午夜飛行、花中之花、我之爪、盾、莎利瑪、巴黎、含羞、風之歐、十九號、第五街、野性之水、狄奧小姐、鴉片、菲芝、、花園、采妮:白色香肩、綠鑽、夜之建、耳語、黑、以馬內利、蘇菲亞、撣手象牙、籮莎士夫人、灰色法蘭絨、彌的、再見、亞瑪松,草書、自麻布、青春露、狄拉蘭他、蕪茵……
  我從不知道利璧迦有這种嗜好,她不像是這么瑣碎的人,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几年來收集,恐怕是樣板,來處不易。
  我發了呆,終于我看到一只扁圓平坦的瓶于,上面印著“晨曦”好熟。小郭說過,利璧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問去,看個究竟。
  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利璧迦沒有梳妝台,要命,怎么一直沒留意。
  她的化妝品放什么地方,總得搽口紅吧。
  我拉開抽屜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臨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東西都剩落在此。
  終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籃,打開蓋子一看,原來里面放著的,便是林林總總的化妝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潤面霜,她并沒有把它帶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號晨曦放在浴巾旁。
  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驀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說中那种踏進第四空間的人,咖啡還在冒煙,香煙吸剩一半,人忽然無影無蹤,永遠不再出現。
  我心中閃過一絲恐懼,倘若利璧迦永遠不再回來,我該怎么辦。
  我發呆,女佣人進來收拾,一看房間像是完全沒有動過,便順口問道:“太太几時回來?”
  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嗎?”她又說。
  我不能回答她的問題。
  電話鈴響,她去听電話。
  “是二小姐,她說要來看你。”
  是我小姨,東窗事發。
  我坐在沙發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會完全消失,即使對我有意見,她也該与家人聯絡,小姨像一陣風般赶來,她与利璧迦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性格似一只紅辣椒,喧嚷活潑厲害,但我反而覺得容易与她溝通。利璧迦与她很友愛,但是并不十分親密。
  她坐在我對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腦袋,問:“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誰知道。”
  “我請私家偵探調查,他說她去了紐西蘭。”
  “紐西蘭何處?你不打算追過去?”
  我閉上眼睛。在一個星期前,我會說“我有工作,我离不開”,以及“她要回來,總會回來,否則相處同一屋子,亦如陌路人。”
  但今日下午我十分迷茫。
  小姨歎曰气。“這是怎么發生的?”
  我用手揉額角。
  “你們一向是模范夫妻呀。”
  “利璧迦沒有与你們接頭?”
  “沒有。”
  她臉上也有一絲焦慮。我相信她。
  利璧迦絕對不會玩手段,她不是那种人。
  奶終歸會同你們聯絡,請叫她回來,無論怎樣,有個交待。”
  “你們怎么會弄到這种地步?”
  “我不知道。”
  “你一向愛她。”
  我站起來,“我要洗把臉,你別走,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開了很熱的水淋浴,酸軟的肩膀略能活動,水汩汩淋在我面孔上,有點痛快,委屈郁气稍減。
  我套上運動衫出來。
  小姨在檢查衣柜。
  她說:“新買的衣裳連招牌都沒有除,也不帶走。”
  “會嗎?她計划出走已經有好些日子。”
  “辭職、找學校、等我出差,都不是三兩個月可以辦得到。”我說。
  小姨問:“如果她回來,你們會重修舊好?”
  “我不知道。”
  我躺在床上,那股晨曦的清香又鑽進我鼻子。
  會的。利璧迦,只要你回來,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我可以做得到,小姨還在說:“你們一直那樣恩愛。”
  我拉她出去吃飯。
  我吃得意外地多。
  以往因為利璧迦苗條得無以复加,我也不敢放膽吃,怕多個肉肚,配不上她。
  現在還有什么顧忌。只見珍饈百味,并不覺得美昧。
  小姨見我沒精打采,便說:“一有消息,立刻就通知你。”
  我送她回家。
  她說:“暫時我不打算告訴父母。”
  我沒有异議。
  小姨忽然說:“在外國,有許多男人誑說老婆离家出走,實際上已把她干掉,埋在后園。”
  我啼笑皆非,瞪著她說:“當心我掌摑你。”
  小姨歎口气,“你不會的,像你這么理智及有節制的人,才不會做這种事。”
  我輕輕說:“追你姐姐的時候,我亦曾經瘋狂過。”
  “是的,我听說過,你很寵她。”
  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侍應,捱得几乎生肺病,足足一年,連帶以往的節儲,買了像樣的戒子給她,為的是不想讓她美麗的手指受委屈。
  到底年輕,休息一個暑假,元气又恢复過來。現在?熬一個午夜場電影已經死去活來。
  豪情不再。
  那時候視利璧迦猶如小仙女,沒有她,我的生命便失去全部意義,故此為了自己,不得不重視她,呵護她,給她最好的,纏縛住她的心。
  結婚那日,我才松口气,几乎虛脫。
  “到家了。”小姨說。
  “再見。”我說。
  小姨下車,探頭進來同我說:“我會告訴她,你已失魂落魄。”
  “才沒有。”
  “別嘴硬,我看得出來。”
  夜未央。
  我通過傳呼机找小郭。
  小郭說:“周至美,你找個女伴好不好?我沒空,我在听音樂。”
  “我付錢給你,一小時八百元。”
  “周至美,這般价錢何不去找一級侍酒女郎。”
  “我好男風,行不行?”
  “滾你娘的五香茶葉蛋。”電話砰的挂上。
  他拒絕了我。
  女郎?我總共只認識那几位女性。因為追求利璧迦太過吃力,我心怀恐懼,不敢再動其他綺念,女人不好惹,一個還不夠?不如寄情工作。
  除了親人,只有張晴及馬利安威廉斯。
  張晴呢,怕她那張嘴,呱呱叫。我苦笑,以前女人怕被男人害,現在男人更怕女人不知适可而止。
  至于馬利安,算了。我對洋女一向沒有興趣,讀書的時候都不曾動心,現在更加不受引誘。
  難道這樣獨自守到天亮?
  從沒有這樣早回過家。
  以前我永遠是最后一個离開公司的人,后生單單等我一個人,我一定,他才熄燈鎖門。
  要不回寫字樓,那里是我的歸宿,翻翻公文,說說笑笑,又一個黃昏,但今日我步伐沉重,沒有這种勁,漸漸向家里走去。
  汽車里坐著一個人,是張晴。
  她在這里等了多久?我并不覺感動,認為她傻,天气相當涼了,坐在車里并不好受,幸虧我終于回來,要是決定往別處溜達,她豈非笨過守株待兔。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她。
  “周至美,”她跳下車來,“告假也不与我說一聲。”
  “我以為你生气。”我說。
  張晴歪一歪嘴角,“我有生气的資格嗎,做軟皮蛇你還不睬我。”
  我不知說什么才好。
  “不請我上去坐坐?”
  “我妻子不在,孤男寡女不大方便。”
  “站在這里,請我吃西北風。”
  “你也該回家了。”
  “周至美,你對我何其吝嗇。”
  “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
  她气餒。
  我也略覺自己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我怕麻煩,張晴已經做得這么露骨,一給她机會,便如野火燒山,不可收拾。
  “來,我送你回去。”
  “也好。”
  我還沒有踏上她的小汽車,一部計程車自街上轉進來,下來的竟是金發的衛理仁。
  她看到我,先是欣喜,一眼又看到張晴,頓時沉下臉來,大大的不以為然。面孔表情這樣丰富而干脆,真是少有。
  她立刻問張晴:“原來你認得周至美。”
  張晴怎么會示弱,“他一回來本市我們就是同事。”衛理仁冷笑,“可是你們此刻仍然是同事是不是?”
  張晴當然覺得刺痛,這正是她最不甘心之事。
  我說:“好了好了,小姐們,時間不早,該回家了。”
  衛理仁不悅:“至美,我一整日都找不到你,以為你出了事,赶來瞧,你卻不識好人心,這不是狗咬鐵拐李嗎。”
  我拍拍她肩膊,“狗只咬呂洞賓,你弄錯了。”
  “是嗎?”她眨眨灰色玻璃眼珠。
  張晴被她打亂計划,惡向膽邊生,“周至美,叫她回去!”
  “你是誰?”衛理仁操流利普通話反口問:“你也不過站在路邊罷咧,你以為你可以登堂入室?”
  我知道張晴不會說國語,只會听,果然,她以英語回罵:“你這個外國癟三,在我們地上欺侮我們,你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我雙手攔住,“住嘴,別越說越遠。”
  她們倆气鼓鼓的撐腰怒視對方,隨時要動武的樣子。
  這情形真是蠻有趣的:金發的女郎說國語,黑發的女郎講英語,兩人都發音准确,無懈可擊,閉著眼睛,再也分不出她們誰是洋人誰是華人。
  但是我哪里有心情欣賞兩女為我爭風喝醋。
  我長歎一聲:“兩位小姐,放過我吧。”
  衛理仁咕的一聲笑出來:“周至美,你變了悟空肉了。”
  我苦笑,“馬利安,是唐僧肉,典故不熟不要亂用,笑死人。”
  “生番,”張晴咒罵她,“茹毛飲血。”
  “你呢,中國人不會講中國話。”
  “你,你更差,你那口英文只說得比蘇格蘭人略好一點點。”
  “小姐們!”
  大廈的管理員已探頭出來好几次。
  “小姐們,晚安。”我大聲說。
  她倆大概也怕激怒我,只得各由各上車走。
  艷福。
  艷個鬼。
  如果利璧迦在這里,她連頭也不必抬起,只要用眼角瞄一瞄這种放肆怪涎的女性,她們便會噤若寒蟬。
  利璧迦,回來吧。
  我們之間,還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
  我回家,那一夜,我睡在她的床上。
  整個晚上,听見有人開啟大門,鎖匙叮叮當當,門開處,正是利璧迦,人有點憔悴,但水靈靈的大眼睛,正似當年我第一次惊艷般清麗動人,我抓緊她,她退后。
  這個夢境持續了十多次,每次動作一樣,像一段重播的錄影帶。
  我醒來時疲倦不堪。
  我可是要追到紐西蘭去?
  也罷,一勞永逸,去把她追回來也好。
  利璧迦利璧迦,你可知道,我的精力已不比十年前,你難道非要我再追求你一次。
  小郭來看我。
  他帶來兩封電報傳真信件。
  第—封:“閣下所囑之事,已經照辦如下:利璧迦女士其人已离開奧克蘭市,下落不明,無從查訪。布朗偵探社啟。”
  第二封:“本校确于本中度取錄一名來自香港藝術系學生利璧迦女士,但伊已于十日前正式退學。奧克蘭大學伊頓學院啟。”
  我雙手發起抖來。
  小郭責問我:“你對她做了些什么,以致她要追求逃亡生涯?”
  我大叫:“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事情到這里已經沒我的事,”小郭說:“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不然天下這么大,哪里去找她。”
  “我要找,我要找。”我拍著桌子。
  小郭冷冷看我一眼,“你做過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一轉身走了。
  利璧迦,你陷我于不義,我什么也沒做,我什么也沒做。
  我倒下來。
  我只希望用一個枕頭套于罩住頭,昏睡至死。
  利璧迦,你為何這樣待我。
  我的頭仿佛有千斤重,無法抬得起來,要用雙手盡力托住。
  如果我不重視利璧迦,怎么會有這种感覺。如果不在乎利璧迦,高興還來不及,甚至當自己脫苦海,怎么會獨自守在家中呻吟。
  坐立不安,左踱右踱,總之無法像一個沒事人。
  我煩躁地按下無線電,播出來的卻是利璧迦慣听的怨曲。
  旋律很慢很柔很憂郁,女歌手的聲音帶些鼻音,像是剛哭過的模樣,在一訴心聲。
  ——自我的寶貝离我而去,她唱:我無法控制自己,我還是將我之淚水挂出去晾干吧。
  歌聲動人心扉,連帶听者的積郁一起揮發,仿佛服下一帖清涼劑。
  這就是利璧迦常听這几首歌的原因?
  她心中不快,什么不快?
  如有不滿意的地方,為什么不說出來,何必放在心中,同丈夫打謎語。
  我百思不得其解,頭像是要炸開來。
  門鈴叮咚叮咚,還是“愛情是极之奢華的一件事”。
  誰買這門鈴,令人心煩意亂,一定是利璧迦,什么都要鑽牛角尖。
  我拉開門。
  “收報費,先生。”
  我掏出一張百元鈔票。
  “先生,五百三十元。”
  “什么?”我嚇一跳,這么貴。
  報紙几錢一張,十塊?
  “先生,是你們訂閱的雜志,一向是這個數目,以前是周太太親自下來付的。”
  我整個荷包也沒有這樣多現鈔,只有開張支票,報販滿意的离去。
  門鈴又響,又是那句調調。
  我火大,走到走廊,把門鈴的插頭拉掉。
  這次站在門外的是張晴。
  廣東人稱這种楔而不舍的人為吊靴鬼。
  今日她淡妝,有點睡不醒的樣子,但看上去非常清爽,頭發梳一條粗辮子,沒有夸張的發飾,也不藏耳環項鏈手表手鏈戒于寬腰帶,以及平常老提在手中的大小兩只公事包。她身上起碼少了五公斤嚕蘇東西,整個人飄逸起來,我才可以看清楚她的肉身。‘不知為什么,我竟放她進來,因為她的盔甲已經除下,沒有威脅性。
  她說:“我睡不著。”
  我故意裝听不懂,“下了班,辦公室里的事就該放下。”
  她坐下來,姿勢一反常態,再也沒有擺得做作夸張。
  她問我:“周太太是不會回來了吧。”
  “誰說的?”我臉上變色。
  “我說的,”張晴答:“我有預感。”
  “你有預感,那明天會德丰A股會不會漲?”
  “周至美,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張晴,你的愛太泛濫,要好好過濾一番,仔細選擇。”
  “你們都認為我很花。”
  “事實如此,每個周末都有不同的男伴,從游艇跳到跑車,的士可走到舞會,沒有松懈的一刻,什么能玩的沒被你玩遍。”
  “你看我好,我看你好。”
  “既然值得這么說,你該知道我用至美也不見得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妙。”
  “我的生活很累。用眼圈用厚粉遮著,拖著疲乏的身軀,到處省下錢來買跳舞衣裳去亮相,除了一櫥舊衣服假首飾,一無所有。我多么羡慕你們兩夫妻那种高貴宁靜的生活。”
  羡慕我們,現在也不必了,我們兩夫妻也散開了。
  “我妒忌周太太,至美,如果我獲得她那樣的机會,嫁你那樣負責的男人,我也會做得和她一樣好,但是至美,我從未認識過像你這么夠條件的男人。”
  利璧迦,你不會相信有女人這樣稱贊我吧。
  我苦笑,“張晴,你過獎。”
  “我与你同事四年,不會看錯,”她幽幽地說下去,“在公司里,誰不知道周至美既為上司,又為下屬,獨獨不爭自已的功勞及鋒頭,總是任勞任怨,為大体著想,無論什么難題,都有辦法解決,肩膀擔得千斤重。”
  我強笑,“你在說我,還是鐵金剛?”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能干又會賺錢又長得漂亮,但一下班立刻回家陪太太,你說,是不是打亮燈籠沒處找?”
  “照你這么說,我老婆沒理由會离開我哇。”
  “當然不會,”張晴頹然說:“她不過去東京旅行。”
  我好比啞子吃黃連。
  “最難得是為人民服務,人家跑還來不及,你反而肯上去做。”張晴說。
  說得我太偉大,汗顏起來。
  “喝些什么?”我岔開話題。
  “熱巧克力,我想好好睡一覺。”她伸個懶腰,似只貓。
  我把飲料遞給她。
  “我已有兩年沒放假,發覺休假在家,無處可去。”
  我知她一個人住,也難怪無聊。
  張晴慣常長嗟短歎的。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個月她總會選一天留家中收拾這個那個,非常享受的樣子,有時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過一個下午,陽光照在她纖弱的背部,她開著一部小小無線電,邊听音樂邊勞動,真懂得放松。
  利璧迦,你這次回來,我一定陪你一起做這些微不足道、可以說是無聊的事情。
  我黯然神傷。
  張晴研究杯子,“是誰喜歡米老鼠,你抑或周太大?”
  “米老鼠?不會是我。”
  “到處都是米奇,”張晴說:“鐘、杯子、拍紙部、無線電,你沒發覺。”
  我的視線接触到一只座台鐘,鐘面上并沒有米奇著名的面孔,只有黑色兩只半圓型的東西在一只球体上突出來。被張晴提醒,即時明白它是米奇的剪影。
  我張大嘴,她好細心,我可全沒留意到這干瑣事。
  近兩年來我心中只有立方氮化硼。
  “這只音樂盒子多么有趣。”
  張睛取過一只約二十厘米高的米老鼠模型,上了發條,它的頭緩緩地轉,大眼睛眨動,音樂細細碎碎傳出來,确是件有趣的小玩意。
  “這是你帶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不,是你家里的,都擱在這只柜里,還有一整套的紀念瓷碟,你來看,有些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品的,全部迪士尼人物,以米奇為主。”
  我探頭過去,果然是,那兩只滑稽的大耳朵無處不在。
  “你太太很有童心。”
  我悻悻的想:無聊罷了,置這么多玩意儿,帶又帶不走,統統留在此地。利璧迦,要是你真的那么愛這些身外物的,把他們帶走呀,為什么不帶走?
  “至美,這一陣子你真忙得魂不守舍。”
  “倒不是因為忙。”我脫口而出。
  “那是為什么。”張晴詫异的問。
  “事到如今,我竟不知是為誰辛勞為誰忙。”
  張晴一愕,沒想到我會口出怨言。
  我隨即后悔,立刻改口,“公司不一定感激我,因為當時我是志愿隊”把一切推到公事上。
  “但只有你一個人懂得那玩意。”
  “嘿,雕虫小技。”
  “說給我听听,叫你們忙了這些日子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這得自鑽石說起。”
  “嘩,鑽石,我愛听。”她雀躍。
  “鑽石其實是碳。”
  “這我也听說過。”她非常有興趣。
  “鑽石的碳結晶原子排列緊湊,無法令其再擠逼,故此鑽石堅硬無比。同時它亦是溫度的良性導体,所以用鑽石來做工業打磨工具,最好不過。”
  “是呀,這我也知道。”
  “立方氮化硼是一种人造結晶体,在一九五七年發現,六八年正式投入工業服務,晶体內含碳与硼,原子排列与鑽石類似,可忍耐高溫至攝氏一三七O度,而鑽石到攝氏八七O度已經開始燃燒。”
  “呀,那么后者比前者更為耐用。”
  “是。鑽石遇熱,化為烏有,從什么地方來,回到什么地方去,化為碳分子消失在空气中,而立方氮化硼沒有這种弊端。”
  我又說:“不過它的賣相就不大好了,只是一种深棕色的結晶体,偶而帶深紅及黃色斑點。”
  我從來沒有与利璧迦談過我的寶貝,因為她一直沒有垂詢,她當然也不會像張晴這樣傾心地听我解釋。
  “硼工業打磨盤最适用于各种高速鋼。”
  張晴搶著說:“我一年不知要做多少高速鋼的訂單。”
  “那我也不必再說下去了。”
  “那應該大量采用硼才是。”連張晴都田得這道理。
  “成本貴。”
  “比鑽石更貴?”她感到意外。
  “貴得多,”我感喟地說:“世上不知有多少東西比鑽石更難能可貴。”
  譬如說:利璧迦的心,我競不知她的一顆心想些什么。
  強睛倒在沙發上,非常欽佩的說:“至美,你真偉大。”
  再苦惱我也禁不住笑起來,我競成為她的偶像。
  她說:“至美,太陽那么好,陪我出去吃早餐如何?”
  我溫和的說:“叫人看見,對你無益。”
  “我巴不得有人看見。”
  “如此熱情,對你無益。”
  “至美,藏頭躲尾,更加無益。”
  我不去理她,在廚房做面包咖啡吃。
  張晴坐在一角大口大口的把食物塞進嘴里。
  利璧迦的胃口一向差,開頭是節食,成為習慣之后,吃也吃不下,老要我勸食,挾到她碗中,她還扔出來:“至美,我不愛吃肉類,我至恨人家逼我吃肉。”我記性不好,她至為煩惱。
  也許應該娶張晴這樣的女人,好白話,容易對付。什么都吃、不怕打鼾、不多心、不出走。
  我隨口問:“一個人生活,也很清苦吧。”
  “這也并不表示我急不及待的要抓一個人。”她眨眨眼,“以你這般人才又例外。”
  張睛捧得我不好意思叫她走。但愿利璧迦也會同我耍耍這樣的花槍,也許真的誰沒有誰都活下去,但我愛听這樣的話,耳朵受用。
  我對張晴說:“我有點事要辦,你請回吧。”
  “終于赶我走了。”
  她無奈的站起來,拍拍手。此刻的她有點蒼白有點瘦小,与平常張牙舞爪大不一樣,竟有三分風韻。
  我說几句客气話,把她送出去,松一口气。
  始終沒有触電的感覺。可能是同事這么久,早變成兄弟姐妹。
  我的确有事做,取了保險箱鎖匙去銀行。
  我約莫知道一八七四號箱里有些什么,利璧迦頗喜首飾,這些年來,她置了點東西。給我一條鎖匙,不過是表示對我尊重。
  我抵達銀行,簽妥名字,手心不禁冒汗,如果貴重的東西還在,那么利璧迦是會回來的。
  我將鋼制的抽屜拉出來,一伸手進去,空空如也。我吃惊,一看,只剩下結婚時母親給的一條金項鏈。
  我將抽屜重新鎖好,一言不發的自銀行保管部走到儲蓄部,查利璧迦的戶口。
  做賬的小姐問:“是周璧迦?”
  “不,利璧迦。”
  她辦事地方的女職員以冠夫姓為榮,往往叫陳李小蘭、王宋玉蓮之類。
  利璧迦一直沒有用到夫姓,人都稱她利小姐。
  銀行職員的答覆來了:“周先生,周太太的戶口在上個月十號已經全部結束。”
  我道謝便离開。
  戶口下財產全是她掙下來的,即使是我的東西,我也不會吝嗇。
  看樣子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利璧迦暫時是不會回來的了。
  天淅淅下起雨來。是那种帶著煤灰的小水點,沾在衣服上就是淡淡一個灰跡子,很難洗得掉。
  中學畢業后在工專念了三年,被保送往英國一個叫胡佛漢額的小城讀机械工程,每日清晨五點便要出門,天天都下這种煤灰毛毛雨,天地人都蒙著一層灰朴朴的污漬,難過是難過到极點。
  我又吃了整整兩年苦才考進大學念碩士,本來這种屈辱在今日只會襯得我的成就更閃閃生輝,不知怎地,今天我的心情坏到頂點,忽然又像回到十多年前,一個小伙子獨闖江湖,离家兩万公里,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半工讀的厂里有一只外國豬狸,坏是坏得不得了,硬要我抬生鐵,一束束,都是鐵刺,一雙手就毀在那里,生滿老茧,他連我戴家中寄來的白麻勞工手套也看不入眼,總与我尋麻煩。
  打那個時候起,我就厭惡外國人,國家不強是不行的,子民不為國家出力也是不行的。
  家中只有我一個人續上大學,成擔的神主脾等著我拿文憑回去,只有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咬緊牙關死讀。
  今天都想了起來,當中歲月似沒有過,我雙目孺濕。
  那年的圣誕我就胃出血,躺在醫院中,報喜不報憂,也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抬頭所看到的,又是窗外那一角鐵灰色的天空。
  前年第一次到鞍山,一下車就發呆,怎么一回事,為什么天色竟一模一樣,特地去配色也還沒有配得這樣湊巧。
  真是命中注定。
  我沒想到會在困境中遇到一枝百合花般的利璧迦。
  我是苦學生,她是千金小姐,地位背景都不能比,但也是注定的,我終于得到她。
  我又失去她。
  我約了做律師的朋友吃午飯,把小郭也拉出來。
  我問:“如果夫妻之中有一方出走,婚姻還是否有效?”
  律師揚起一條眉毛,“出走?只到購物中心走—走,是不影響婚姻的。”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方面失蹤。”
  律師朋友立刻直覺地認為小郭有毛病,雙眼看著他,沉重的說:“如果單方面失綜超過五年,你可以在各大報章刊登尋人廣告,如果再沒有回音,你可以單方面申請离异。”
  “竟要五年。”我說。
  “是的,”律師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至美,男女關系攪得不好,大則身敗名裂,小則喪盡精神……不過你沒有這种煩惱,至美,你与利璧迦真正是一對壁人。”
  我哭笑難分的嗚咽一聲。
  然后他又看著小郭,“勸她回來吧,鬧下去雙方損失可大。”
  小郭知道我要面子,也不拆穿,只叫侍者結賬。
  律師走了之后他問:“你是否已作最坏打算?”
  我點點頭,意興闌珊。
  “每個朋友都以為你們可以白頭偕老。”小郭說:“真可惜。”
  “她把她名下所有財產都帶走了。”
  小郭忽然想起來,“房子,房子寫誰的名字?”
  “利璧迦。”
  “房契呢?”小郭惊問。
  “我不知道,”我說:“保險箱內空空如也,她不會賣掉房子吧,我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沉吟,“至美,你也太相信女人了。”
  “不,小郭,有一半是她的節蓄,她父親去世之后,她多多少少分到一點錢。我的經濟情形并不如外界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不過是個受薪階級。”
  “你肯定這件事里沒有第三者?”小郭問。
  我慘笑,“我肯定。”
  “你仍等她回來?”
  “等,一年,三年,五年。”
  小郭說:“我做這么多案子,這也算得是件奇案,尊夫人真出人意表。”
  我不語。
  “你會如常工作?”
  “是。”
  “几時再北上?”小郭問。
  “等一位流体力學專家自美抵港,便可与他北上。”我說。
  “周至美,我真的佩服你,學問這么專門。”
  我招拍他肩膀,“別讓几個專有名詞把你唬住。”
  “請你節哀順變。”
  我看著天空,“小郭,你說得對,她如果要回來,總會回來的。”
  与小郭分手,我走入酒吧。
  從下午開始喝,到夜深,剛剛可以酩酊。
  胃扯住般不舒服。
  很久沒胃痛。有時忘記它曾經出血。十九歲的大男孩,讀六小時的書,做六小時工,重傷風也無暇看醫生,只吃藥房買回來的阿斯匹靈。過量服用,導致出血。
  那夜胃也是這么扯住,我怕嘔吐,會引起同房不快,我們六個同學一間大房,很像一百年前被賣至金山做苦工的豬仔,有限的津貼,無窮的愁苦,妄想吃得苦中苦,好做人上人。
  我自床上掙扎到房門,想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去,在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事后同學告訴我,吐出來的全是血。
  也不是每個留學生都有此可怖經驗。
  利家的諸表兄弟姐妹完全不是這樣,他們的大學生活猶如逛花園,入冬后汽車擋風玻璃上結冰是最大的煩惱,我与他們不大談得來。
  我一直有點孤勞自賞,憤世嫉俗,這個毛病等婚后尋到一份很理想的工作才慢慢改過來,也許少年時代吃些苦,磨煉一下是有好處的,我同自己說,在厂里看著鑽石輪盤順利地切開鋼抉,我安分愉快的做下去,發誓要与鑽粒一般剛強。
  博士論文由達啤爾斯贊助,寫的便是氮化硼与鑽石打磨的區別;時間過得真快,我摸著杯底,時間過得更快。
  “咦?周先生。”
  我抬起頭,是個臉圓圓的小姑娘,一張面孔好熟。
  “我是玉光珠寶的伊蓮。”
  “是啊。”利璧迦是他們的老主顧。
  ”你們還沒有移民?”伊蓮問。
  “移民?”
  “是呀,周太太上個月來賣鑽石,說是移民急用。”
  “啊,是,移民。”我喃喃的說。
  “我盡力給了個好价錢,”伊蓮說:“當然比起入价是有段距离的。”
  我說:“謝謝你,伊蓮。”
  “我要過去了。”她給我一個甜蜜的笑容。
  那邊有個年輕的外國男人在等她。
  我將頭埋在掌心中,過一會儿站起來結賬,打道回府。
  女人要變起心來,一點辦法也沒有。
  走到冷巷,我的胃反轉,伏在肮髒的牆上便朝陰溝中嘔吐。
  我淌下眼淚,一半是因為刺激,一半是傷心。
  冷風吹上來,我略為清醒一點,伸手去截車。司机朝我看一跟,喃喃說:“最怕醉酒佬。”把車開走。
  我把外套拉一拉,倚在燈柱上,像個阻街男郎。
  我充滿自怜,這個時候要是下起傾盆大雨來,更加能增加悲劇色彩。
  我只余下今天可以放肆地縱容自已的情感,明日我要上班,男于漢大丈夫公私要分明。拜倫說的,感情生活,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我長長吁出一口气,躑躅在路上。走了好些時候,才叫到一部車子回家。
  第二日我准時回到公司,衛理仁迎上來,“我整整找你兩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如常地与她打趣:“你要排隊,小姐,明年圣誕就輪到你了。”完全像個沒事人。
  “要死,”她生气,“你竟同老娘說這种話。”
  總工程師叫我,“至美,這邊來。”
  衛理仁拉住我,“今天陪我吃中飯。”
  “大伙一起去。”
  結果十個人一張台子,衛理仁霸我左邊,右邊是張晴,我很公道地替她們兩個人布菜。
  衛理仁問我:“在那种冷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一口痰吐出去,沒到地上已結成一團冰?”
  我說我不知道。“我從不隨地吐痰。”
  大家笑。
  如果住宿地方的設備好一點又自不同,我只住在厂房的員工宿舍里,已是最好的一層,有附屬衛生設備,甚至熱水龍頭,但仍是冷,我上次特地帶一條電毯,總算睡得比較好。
  利璧迦在過去兩年也曾經提出要來看我,被我拒絕。該處根本不是旅游區,沒有旅館,沒有名胜,全是工厂,天气奇寒,几乎可以碰到頭頂。
  所有的工業城全是這樣:雪菲爾、紐卡素,還有永恒在我記憶中的胡佛漢頓。來到這些城市我住住賓至如歸,往實驗室一鑽如回家中。
  但這些地方不屬于利璧迦。
  她有洁癖,下了班把整個人洗了又洗,洗了又洗,自頂至踵……
  “至美,至美。”同事叫我。
  “什么?”我如夢初醒。
  “鄧博士什么時候來?”老板問我。
  “他明天會來公司報到。”我說。
  “祝你們合作愉快。”他向我舉杯。
  總工程師問:“一切都安排好了?”
  “全部妥當,我与他說得很詳盡,他對一切安排都很滿意,我也給了他若干心理准備。”
  “至美,辛苦你。”
  “沒什么,”我說:“我早巳習慣。”
  我們家的孩子特別倔強,永不信邪,越在艱難的時候,精力越是旺盛,誓死与環境斗爭,克服困難,全憑一雙手,吃苦是吃慣了的。
  有些人鼻子塞咳嗽兩聲便要告假三日,被上司說几句要痛哭失聲,我自幼學會化悲痛為力量。秘訣?前無去路,后有追兵,走投無路,不由价錢不冒著風雪上路。
  我終于獲得報酬,你看,公司多么重用我,年終的賞金證明我是要人,事實上利璧迦在我身邊的日子,我也認為自己已經成功了。
  我苦笑。
  “至美,你很能喝哇。”有人留意到。
  “噯,本來認為喝一點可以擋寒气。現在才知道上癮是极容易的。”
  大家盡歡而散。
  我問秘書:“你會去接鄧博士?”
  “沒問題。”
  “把他送上計程車便可,酒店房間面可當?”
  “全部辦妥。”
  “好,好得不得了。”
  女秘書有點猶疑。
  “你放心,”我安慰她:“鄧博士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不會對你毛手毛腳。”
  她笑出來。
  本來應當由我去接他,但是我心情不好,不想應酬,故此逃避責任。
  衛理仁拉住我,“有傳說講你与妻子分開了。”
  我擰她的面頰,“別痴心妄想。”
  “你說呀。”她逼我。
  “沒有的事。”
  她泄气,“我也知道不是真的,怎么可能,你倆結婚都有八年,一向相安無事。”
  我微笑。
  衛理仁問:“你不想知道是誰造的謠?”
  “不想。”我說,“我是一個最沒好奇心的人。”
  她搖搖頭,作一個“服了你”的狀。
  洋妞到底是洋妞,十三四度的天气,粵女早披上厚大衣,她還穿薄絲襯衫,胸部巔巍巍,十分刺激,据我所見,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經大大起痰,呼吸困難,衛理仁的生活殊不寂寞。
  但不知如何,她還是緊纏著我。
  照說熱愛東方,現在已是最好机會,很多男土會投桃報李,何必偏偏選中我。
  “馬利安,”我拉拉她的金發,“我不是你要的那個人,下班后我已如殘花敗柳,只想夢見周公,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于,陪你舞至天明。”
  “周公,夢見蝴蝶?”她問。
  “不,那是庄周。”
  “都姓周?”
  “不,庄周姓庄。馬利安,今晚我沒空。”
  “你到底忙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妻子也不敢問我忙什么,我何必同你解釋。”“至美。”她還要說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推她出去。
  她气鼓鼓說:“請記住,我离鄉別井的,也是為著你。”
  “你會有收獲的,這個熱鬧的城市不會令你失望。”
  她終于出去了。
  如果沒有她們為刻板的辦公室制造情趣,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留在辦公室做得很晚。
  這次北上要帶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我要將它放在宿舍中,方便自己。
  我沒有返家,直接往酒吧。
  那地方很靜,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貴一點,价錢也自然不一樣,特色是可以看到整個海港,有個黑人琴手,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彈著爵士樂。
  我呆著面孔,留連忘返,不知喝了多少。
  侍者開始對我注意,怕我做出不文明的舉止,但我沒有。
  無論發生什么,我都必須自愛,我若不愛惜自已,就不會有今日。
  工專畢業,已有不少同學找到工作,甚至結婚,我心中納罕,怎么可以這樣不經掙扎就放棄。喝喜酒時,看到年輕夫婦靦腆地出來敬酒,覺得是至大的浪費。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
  有時候我解嘲地想:社會上如果沒有我這樣努力向上爬的人,是不會有進步的。
  人人愛理不理,名士風流,吟詩作對,忠于自己,啥人去發明油水馬桶以至飛上太空之衛星。
  今日我的信念搖動,因為我所賺的一切已不能為我帶來快樂。
  我對待者說:“請琴師喝一杯,問他要什么。”
  琴師向我點頭致意。
  這時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邊,有一位女郎,獨自在喝悶酒。
  我說,“請那位小姐也喝一杯,全部記在我賬上。”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條,侍者過去招呼她,她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她側臉的十分一,但覺她膚光如雪。
  我的心一跳,醉醺醺的叫出來,“利璧迦。”
  有几分像。
  我拿著酒杯過去,“利璧迦。”明知不是她,也想念這個名字數次。
  那位小姐抬起頭來,目如寒星,這么清醒的眼神在這么醉的夜里,太煞風景。
  我說:“利璧迦,你為什么离我而去。”
  也許她能回答我,也許她會識破其中玄机。
  陌生的女子沒有開口,很鎮靜的看著我。
  “怎么,沒有見過醉酒漢?沒有見過傷心人?你覺得我荒謬?是啊,針不刺到肉是不覺得痛的。”我站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只听得她說;“先生,你請坐。”
  我一屁股坐在她對面,仰頭喝盡手中的酒。
  侍者過來問;“小姐,有沒有麻煩?”
  她輕輕擺擺手。
  “麻煩;什么麻煩?”我說;“沒有靈魂的人,怎么會知道有靈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歎息一聲,“尊姓芳名?”
  她當然沒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著我。
  我說:“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朗有點意外。
  是,人們很少對妻室有這么大的愛意。
  我說;“她离我而去,不再回頭。所以我出來灌黃湯。本來我也是個正人君子,早已回到家里。”
  女朗靜靜的聆听,沒有搭腔,亦無表示不耐煩。
  “她傷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聲,大概有點知道我的苦處。
  我說:“不愛我不要緊,為什么不說出來,叫我做個明白鬼。”
  那女朗維持緘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靈魂漸漸脫离軀殼而去,冷眼看著自己的臭皮囊擺在椅子上,面對面的女子仿佛有點著急,她叫來了領班。領班与我是稔熟的,他跑來推我:“周先生。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來,“不用擔心,我就走了。”
  我搖搖晃晃离開酒吧回家去。
  我沒有醉,我還記得付車資,到家尚記得開著鬧鐘。
  沒有人來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時頗有點困難,鬧鐘嘩嘩的叫,整張床為之震動,我呻吟,喃喃的說:好了好了,听到了。
  這么多年來,我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有時候連夜赶飛机,到家洗個臉躺一下,又往寫字樓跑,三十多小時不眠不休是等閒事,全憑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剎那對自己殘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從起床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紅筋的眼藥水,套上西裝,盡管肉心支离破碎,外表仍然是個好漢。
  他們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后清晨知覺有點鈍,分外鎮靜。
  秘書對我說:“鄧博士在老板房內,叫你馬上去。”
  啊,他已經到了。
  我有一絲高興,推門進去。
  總工程師也在房里,我大聲說:“鄧博士,歡迎歡迎。”游目一看,卻不見有第四個男人。
  轉過頭來的是一位女士,最時髦的套裝,淡妝,雪白的一張面孔,不知在什么地方見過。
  才在錯愕,老板已呵呵的笑起來。
  他說:“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這次瞞得我們好慘,至美,你一直沒同我們說鄧博士是女性。”
  她是鄧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里傻笑。
  信件署名從沒提過性別,只說是鄧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体力學博士鄧永超。
  我隨口說:“性別不重要,至要緊的是才學。”
  “當然,”老板說:“鄧博士,也許我們也應該把至美那件事給你說一說,他當初申請加入我們公司,附來履歷及一張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經理一直以為他是女性,去信接受他申請,并稱他為周女士,嘿,結果至美來一封回信,最后一段十分幽默,他說:‘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說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記得這件往事。
  我把信給利璧迦看過,她亦覺得有趣。
  總工程師笑得彎下腰,他說:“當年我們好不興奮,因為好久沒有女性來申請這种職位,至美那張照片長頭發,穿高領毛衣,活像個時髦女性,怪不得我們誤會,他至今在公司有個綽號,叫周美人。”
  老板咳嗽一聲,“沒想到今天真的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稱鄧博士,我們嚇一大跳。”
  我才意外得發呆。
  這些日子來,我与鄧博士几乎每個月都有書信來往,簡直是一對筆友。
  公司聘用她,也出于我极力推荐,但我沒想過她會是女人,而且是長得那么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听,沒有開口說話,換了是衛理仁或是張晴,早已宏論滔滔。
  這种脾气有點似利璧迦。
  她是有點象利璧迦。
  慢著,我見過這位小姐,昨天,一點都不錯,就是昨夜,在什么地方?唉,在麗晶酒廊,我不但請她喝酒,還在她面前傾訴我生活中之悲劇,就是她,我的筆友,我的新同事,要命,我的丑態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來我已臉無血色,但在這一剎那,急得連耳朵都漲紅,我動都不敢動,唯恐她一下于把我的秘密掀出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見她气定神閒,也不見得對我額外留神。
  總工程師說:“至美脖子都紅了,唉,我們別老針對他。
  來,鄧博士,我給你介紹這里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別開溜,一會儿吃飯。
  我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鄧博士站起來,她長得很高,几乎与我同樣高度,面孔清麗,姿態优雅,人不如其名,也不如其職。
  她秀發如云,全部盤在腦后,耳后洁白的皮膚,如一小塊細膩的漢玉,我因站在她背后,看得特別清楚。她的耳朵沒有穿孔,不戴耳環。
  真實年紀若干很難猜得出,但自她的履歷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們身后在公司諸部門兜一個大圈,午飯時分,我推說頭痛。
  張晴自告奮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著黑咖啡,不言不語。
  不愛講話的女人特別可愛,可惜不容易找得到.“鄧博士十分有型。”
  我點點頭。
  “可惜年紀大一點。”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甘七。”
  張晴何其优待自己,一共才差三歲,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則“還”年輕。
  我不想与她爭論,像她這种脾气的人,永不言輸,無理可講。
  張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沒有精力与她爭,總而言之,你紅,她肯定要比你紅,不在話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胜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万光年的人,她也要与之亂爭一番,這种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現代豪放。
  我笑著搖頭。
  張晴問:“你与鄧博士結伴上鞍山?”
  “噯。”我伸直雙腿。
  “她住哪里?”
  一言惊醒夢中人。要命,一直以為她是男同志的我,競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間,共用一個衛生間。
  也罷,講享受就不必讀科學,想來她也是在机器間長大的人,不會計較那么多。
  我擔心她吃不了苦臨陣退縮,那我就麻煩了,一時間哪里去尋新伙伴。
  下班后小姨与我聯絡。
  “紙包不住火,”她說:“爸媽都知道了,他們怪你呢,老婆走掉還似沒事人。”
  “你認為我該怎么做?”
  “放假到處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軟,也許會亮相。”
  我沉默許久,“我沒有空,我有正經事等著要做。”
  小姨抱怨,“你總是將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愛,利璧迦當初就不會愛我。”
  “現在是非常時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來再說,”我問:“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沒有,父母很擔心。”她問,“你要去多久,怎么同你聯絡?”
  “這次怕要一個月,地址你可問我公司要。”
  “姐夫,你怎么似個沒事人。”小姨慍怒。
  我就差沒抱住人的大腿號陶痛哭,怎么見得是個沒事人,但當時我只是淡淡的說:“我永遠歡迎她回來。”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間之事,決非第三者可以有資格發言,她不再爭辯。
  我一直避著鄧博士。
  一次錯誤,足以致命,我一生人總共醉過那么一次,偏偏叫拍檔看到。
  之后鄧博士見到我,卻一直与別的同事一樣,淡淡的非常禮貌,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离,反而比我們通信那段時間生疏。
  我們的信寫得很熱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張便條,傾吐心事。
  我曾問她為什么要回國工作,她答:“畢業六年,我替德國人做過事,還有英國人、美國人,甚至有一間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這也是中國人為中國做些事的時候了。”
  說得很平和,我是打那個時候決定与她深交,當然,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沒想過劍橋大學的鄧博士是女人。
  工業打磨与流体力學有不可分割的關系。打磨可分于濕兩大類,打磨過程產生高溫,如能減低溫度,金屬受損程度亦可減低,其中一項最有效減低溫度的方式便是采用各种化學液体。鄧博士是這方面的專家。
  她將与我在同一厂房工作。我拜讀過她所有的著作,而她亦收過我寄出的論文,我們神交已久,合作應無問題,最坏是那天晚上,我什么不好做,偏偏搖搖晃晃醉倒在她跟前。
  她會否從此著不起我?
  且莫擔心,還是收拾行李去适應攝氏零下十度的气溫為妙。
  這個家還能算家嗎,支离破碎,我對著行李深深歎口气。我倔強好胜的血液在沸騰,我苦澀的想,沒關系,什么都會完場,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宴席,利璧迦,你走好了,以后我周至美再也不提你。
  我与鄧博士先到北京,然后乘火車往鞍山。
  她是個异常沉默的女性,沒有一句廢話,与她旅行一點負擔也無,她穿著合理、舒适、暖和的衣服,只帶一只行李袋,隨手拎著,不必托運,看上去重量不輕,由她挽起,又不覺吃重,整個人瀟洒理智,沒有一點負累。
  我原以為只有我可以做到這樣,如此女性誠少見。
  鄧博士背著的雜物袋上插著一本書,我看看封面,是坊間版本的《紅樓夢》,再看仔細了,是“《紅樓夢》各類游戲詳解”。
  咦,有學問之人。
  我很放心,她不會纏住我叫我找外匯店,亦不會抱怨沒有的士可,更不會在工余逼我陪她玩雙六,据說看《紅樓夢》的人都走火入魔,愛靜。
  《紅樓夢》說什么,我不知道。
  誰關心。空談誤國,科學救國。
  我用雜志遮著臉,打起瞌睡來。
  一個女人,帶著三十万美金,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走得多遠?
  我的心又煩躁起來,一把扯下書報。
  我打破沉默:“到過北京嗎?”
  “曾經旅行到此一游。”
  “東北?”
  她搖搖頭。
  “听過長白山?”
  她點頭,“嗯,武俠小說中,俠士遇到千年劍仙的地方。”
  提到東北,自然就會令人想到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等壯麗的北國風光。
  “長白山千峰競秀,起伏連綿,縱橫千里,白頭山頂上岣岩瞞壁環抱一個湖,名為天池,池水碧澄,美得使人疑是蓬萊仙境。”
  鄧博士微笑。
  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分戲劇化,訕訕地聳聳肩。
  “咦,”鄧博士說:“怎么不講下去?”
  我看她一眼,她倒會打趣我。
  但她的表情一派誠懇,也許我多心了,做科學的女人多數實事求是,沒有花招。
  我說下去:“松花江畔的吉林市,風景秀麗,‘樹挂’奇景,更是全國聞名。另一個北方名城哈爾濱在吉林市北面,十里江堤,盡是白楊綠柳。漠河是中國最北的重要市鎮,也是中國的北极城,漠河的白夜奇景和絢麗多彩的北极光,遐邇知名……”
  “呀,北极光。”鄧博士興奮的說。
  “你喜歡北极光?”我問。
  “是,自然現象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极光。”
  “在漠河上空的北面,經常出現极光,北极光在北面天空開始出現時,是一個由小至大,顏色變幻不定的光環,色彩臻至最燦爛妍麗時,光環慢慢移向東邊,由大變小,逐漸消失,這時到來觀光的游人莫不翹首而望,欣賞難得一見的奇景。”
  她馬上下決定,“我一定要去漠河。”
  我笑,“小姐,漠河位于五十三度半的高緯度地帶。在冬季,每晚只有在子夜時分一兩個鐘頭,天色稍微明亮一點,隨后又是一片漆黑,白天變為‘白夜’,溫度是攝氏零下三十度,你吃得消?”
  她反問:“你吃得消嗎?”
  “我當然可以。”
  “你可以,我也就可以。”
  我們兩人之間的隔膜就在這一剎那拆除,沒想到德高望重的鄧博士居然接受激將法。
  輪到我微笑。
  “在非洲,我接受過嚴厲的野外求生訓練,一連六十日,背二十五公斤的袋子,在攝氏三十八度高溫下与隊友達到目標。”
  我問:“非洲,非洲何處?許多人只在美麗的摩洛哥兜個圈子,在希爾頓酒店泳池晒晒太陽,就自稱到過非洲。”
  “津巴布韋。”
  我肅然起敬,“好,你确有到過非洲。”
  我們之間還有什么是不能說的?都几乎吵起架來了。
  我側側頭,“你從來沒有在信中告訴過我。”
  “小事有什么好提。”
  如果利璧迦有這么活躍……但她不好動,憧憬管憧憬,她是不會動的。
  我還有什么資格代利璧迦發言。
  現在我是她的什么人?
  她又把我當作什么人?
  我對利璧迦連最低限度的認識都沒有,這八年是白過了。
  “我沒想到東北是名胜區。”她說。
  “我也沒想到你能把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當名胜區。”
  她微笑,仿佛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她意料中,好像她故意逗我說那么多話,為的就是要使我高興,她知我底細,她同情我,我偷偷看她的側面,也許是我多心。
  我們是筆友,在通信的當儿已經很豪爽的無所不談。
  她一管鼻子長得最像利璧迦,筆直,高鼻梁,有希腊味。
  飛机就這樣到達目的地。
  大雪,我与鄧博士連忙戴上帽子手套,我相信她也有寒帶生活經驗,不用我擔心,我們很順利的買到火車票。
  從飛机場到火車站還有車程,帶著她卻不覺負累,她給我一种“帶”的感覺,一直沒有喧賓奪主,但其實有時她頗為主動,尤其是付鈔票的時候,我才在掏皮夾子,她已把現款擱柜台上。
  整個北京城是灰色的,她的色彩我最熟悉不過,我寒窗十載的地方,便是這种气色。
  火車站是新蓋的,溫度适中,我倆已進入工作緊張狀態,沒有說話,抓著火車票等列車來到。距离出門已超過六個鐘點,我不覺得辛苦,不知鄧博士如何,這与工作能力無關,女性的体力到底弱一點。
  我心地她,“還好吧?”
  “比想像中的好。”
  她是不會把真實感受告訴我的。
  利璧迦也不會:她們都是比較深沉的女子。不比張晴,大腦直通嘴巴,想什么叫什么。
  我微笑,“你一直沒告訴我你是女性。”
  她問,“有分別嗎?”
  我又答不上來。現在我情愿她是女性,因為她絕不矯情做作,在工作上完全中性,男人不用替她拖行李拉車門扶臂肘。
  相信我,在鋼鐵厂中工作,不比主客吃飯,誰也無暇服侍誰,誰堅持要得到這种瑣碎的优待,還是去當歌星的好。
  所以我從來不帶利璧迦來這里。
  看著我伴當腳上的球鞋,我覺得無限安慰,你能不能想象穿高跟鞋巡視鋼鐵厂,一失足摔進鋼鍋的后果?
  但是我亦記得,鄧博士柔軟起來,象一片水。那夜在酒吧,我上前去向無名美女勾搭,若她欠缺那一份女性魅力,相信我不會在她跟前失態。
  我歎口气,這是我的污點。
  上火車時她輕盈剛健地飛躍上去,臃腫的衣服及行李都難不住她。
  我說:“跟瑰麗的神話式東方號快車是有點分別的。”
  她笑。
  “口渴?”
  她說:“有一點。”
  我打開手提包,取出愛維恩礦泉水遞給她。我總是喝不慣庇利埃那般碳气。
  她揚揚眼眉。我們似有無限默契。
  我把手表撥好。
  她又取出那本《紅樓夢》游戲書。
  我好奇的問:“在那個時候,他們玩什么?”
  她笑而不答,無意炫耀她的知識。
  我只得改變話題,“你与我,將住同一宿舍。”
  “我知道。”
  “我早知你是女性,便可另作安排。”
  “不要緊。”
  在火車轟轟聲中,我漸漸入寐。我是火車怪客。在七十年代初,火車運輸尚比飛机便宜得多,作為一個領獎學金的苦學生,不得不盡量節省,踏遍整個歐洲,便是利用老爺火車。
  那奇异的節奏使身子擺動,一二一二一二,很快受催眠,窗外景色飛馳而過,像人生般變幻無常,一剎時換一种光景。
  不知為什么,兩個大陸對我來說,無限相似,無限依戀,尤其是往東北的路,同黑森林有太多的疊影,一望無際的平原,叢林矗立。
  我听到鄧博士輕輕歎息一聲,低聲說:“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有感触了。
  我把眼睛打開一條縫,她在吃瑞士蓮巧克力。
  車子經過山海關。
  我對鄧博士說:“這是長城起源地,長城東起于河北東北部渤海之濱的山海關,全長六千多公里,西這甘肅的嘉峪關。”
  她臉上略現激動的神色,隨即平复下來。
  鄧博士原籍河北,曾祖父南遷至上海,父親再落籍香港,繼而移民英國。
  如要寫一個中國人遷居飄泊的故事,鄧家便是最好例子,難怪咱們無論到什么地方都要買房子,在無奈中抓些微的安全感。
  年前利璧迦硬要在溫哥華置業,我便同她解釋,無論如何,那邊的公寓房子不值那個价錢,我叫銀行做賬目給她看:分三十五年按揭,除首期十五個巴仙外,每月要付兩千多加幣,而該公寓的租金卻只合全部投資之四點七八仙,即是一千三百多元。為什么不把現款放銀行中收利息租房子住?還有得賺。
  但利璧迦的脾气發作,她堅信房產會漲价,是一項超級投資。
  希望她現在已在羅布臣街買了房子,祝她安居樂業。
  我太息一聲。
  鄧博士當然听到我的發泄聲,但她對手中的書聚精會神,假裝我不存在。
  火車到站天早已全黑,時間倒還早,才九點半。
  有一輛小轎車接我們。
  我歡喜地迎上去:“老魏。”他是我在鞍山的好拍檔。
  老魏与我熱情的握手,他是老資格化學工程師,當年燕京大舉高材生,魏太太則來自南開大學,所以當我介紹鄧博士,他沒有詫异,他長期習慣女性做科學。“新翁滋味如何?”他儿子最近結婚。
  “你又不來吃喜酒。”
  “明年畢業了吧。”小魏亦在南開,念細菌學。
  “是。”
  “有無机會保送出國留學?”
  “要等。”
  老魏開得一手好車。
  我讓鄧博士坐前座,舒适點。
  天漆黑。在大都市很少有天黑的現象,霓虹燈尚未焰滅,曙光已露,不夜天。
  老魏是上海人,英俊高大,書卷气甚重,弟妹在香港,混得頗有一點眉目,他早年也到過香港,在荔灣划過艇,拍過照片留念,一句“總要有人留下來”,便留下來,如今升到副厂長。
  到達宿舍,他幽默的說:“鞍山麗晶。”
  我大笑,挽起行李,這時雙肩已覺酸麻。
  經過兩年的努力,這層小公寓已經似摸似樣:備有打字机、案頭電腦,以及日常慣用的文具,廚房有各式飲品干糧,比起我從前的學校宿舍,有過之而無不及,室內暖气相當足。
  我向鄧博士介紹:“這是你的房間。”
  她看一看,并沒有抱怨。
  “明天開始工作?”
  “是。”
  待我沖好咖啡回來,她已經取出電毯子舖上,一切有備而來,井井有條,何用提醒她插頭對不對,瓦數對不對。
  學識對于女人太重要。沒有學問的男人不會呱呱,但粗淺女人的喉嚨就有殺傷力。
  我站在門框以外,揚聲問;“有什么要我出力?”
  “有,晚飯。”
  “魏太太一會儿送鹵肉面來。”
  鄧博士的眼睛發亮。
  一個可愛的女人,毫無疑問。
  她取過浴巾問:“有熱水嗎?”
  “我們有熱水器,但在這里,同英國一樣,大多數人不會天天洗頭,或是洗澡。”
  她點點頭,“我明白。”
  “如果你覺得我太嚕蘇,對不起。”
  “沒有的事。”她笑一笑。
  鄧博士在浴間的時候,魏大嫂送食物過來。
  她笑盈盈的問:“那是你愛人?”
  我搖搖頭,“同事。”
  “小周,你太大呢,怎么老不見你太大?應該帶她上來了解一下這里的情況,這兩年來,你在此地的時間比在香港多。”
  我不響。
  “她不愿意來?”
  魏大嫂尚存有舊時的溫情,不比現代城市人,各掃門前雪,隔壁有人跳樓也視若無睹,但她的熱忱卻使我難堪。
  我傻笑。
  “怕她不習慣是不是?”
  我連忙點點頭。
  “快吃,面涼了。”
  我把碗拉到面前來,也不等鄧博士,呼嚕呼嚕吃起來。
  魏大嫂說:“老魏有你一半爽快就好了,他才挑嘴呢。”
  話沒說完,鄧博士出來,一見到鹵肉,搶過筷子先挑起咬一大口,五花肉精的少肥的多,她也顧不得汁水嘀下,一言不發,埋頭苦吃。
  魏大嫂輕笑,“怎么會有這种事,都說香港人最挑嘴,什么魚翅都拿來淘飯,你們兩個倒真正平民化。”
  我對魏大嫂說:“有這碗面連貴族也不做了。”
  鄧博士亦說:“沒吃過這么好味道的豬肉。”
  我倆同時擦擦嘴,滿意得要命。魏家要是出去開面檔,肯定會成為万元戶。
  但利璧迦不吃肉。把肉類夾在她碗中,她會認真惱怒,并且說:“至美,你到今日還不知道我不愛吃肉。”立刻撥到桌上,使我很不開心,她食物以蔬果為主,偶而也加一些海鮮,像一只小動物似的食量便維持生命,所以身体非常的差,沒有抵抗力,長年防風。
  但是我愛她,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沒有十全十美的鑽石.放大數千倍之后,都不過是一堆化學分子。
  利璧迦嬌貴、孤僻、脆弱、敏感的气質正是我夢寐以求的。
  在我孩提的世界里,女人是要做苦工的,母親鑽在小小幽暗的廚房里,為十塊錢小菜鈿團團轉,她身体長期發散著油膩味,疲倦的神色,老穿著一條舊衣服改的圍裙,就這樣埋葬一生,做不完的功夫,買回來洗,洗完炒,吃完了再洗,孩子多,碗筷疊得比山高,髒衣服脫下來一盆一盆,偏偏又都是不破夠安份守己的孩子,發哲要出人頭地,与她沒有共鳴,放了學還用功,并不參予她的苦難,對家務視若無睹,因為我們堅信不會一生一世屈居人下。
  我心目中的女人,要似一只天鵝.不必實用。
  我見到了利璧迦。
  年輕的我不知是愛上自已的理想還是愛上了她。反正她是天鵝。
  得到她是我畢生最大成就之一。
  我們周家,終于有資格娶—個高貴美麗的媳婦,打破傳統,揚眉吐气,周家的男人不必叫女人煮飯洗衣,做老媽子。我至高至大的虛榮心得以滿足。
  但是她离開了我。
  我怔怔的抬起頭,魏大嫂已經告辭,鄧博士開了燈,正在做功課。
  我默然上床睡。
  我夢見媽媽對我說:至美,不要去英國,至美,留在我身邊,太古洋行肯用工專畢業生,九百多元一個月,你瞧你父做了一輩子也不過是這個薪水,留在媽媽身邊。
  她并不需要一個博士儿子,那种榮譽太遙遠太陌生,她接触不到。
  我沒有留下來。
  飛机往英倫飛去,那是我第一次乘搭飛机,那是我開始進化的第一步。
  十年后帶著利璧迦回來,媽的眼神告訴我,她己不認得我。
  半睡半醒間,有人叫我:“時間差不多,要起床了。”
  是鄧博士的聲音。
  我睜開雙眼,她已穿戴整齊。
  原來我忘記按鬧鐘,連忙跳起來,“謝謝你。”
  其余的十二小時,不消細說,在工作中度過。
  我們的實驗室在閣樓,介于厂的一樓与二樓之間,用鋼架搭成,通往一樓,是條透空的走火梯,上二樓,亦是同樣的設備,非常惊險,但十分實用。
  鄧博士會說非常標准的國語,什么術語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買菜回來,我幫手做飯。
  她問我:“老魏說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輪盤裝置好,切開第一塊高速鋼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家,兩年來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興吧。”
  我承認,“是,實驗成功,是我們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問:以你的婚姻為代价也值得?
  我低下頭。
  我們兩人朝汐相對,非得肝膽相照不可,況且她這個人絕對值得相信,我何必裝沒事人。
  我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她說,“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問:“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這种事外人一時也答不上來,她比小郭深沉、多慮,自然不會如一個九流偵探般跳進結論去。
  終于她說:“從你信中,我知道這兩年來,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應當這么說,在這間鋼鐵厂內安裝氮化硼打磨輪盤是我畢生最大的愿望。”
  鄧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運,第一:你有至大的愿望,第二:你的愿望已經實現。你還有什么遺憾呢。”
  她說得很對。
  但是,我緩緩地、辛酸而牽動的說:“我們曾經深愛過。”
  她沒有再回答。
  廚房傳出菜飯的特有香味,我還加了腊肉及蝦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們需要三大碗飯來補充体力。
  鄧博士對我說:“手勢很好。”
  “每個留學生都會做几味菜。”
  她會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雞飯,從馬來亞籍學生護士處學得。”
  我說:“她們憑這一道手勢俘虜多少博士。”
  我卻一直煮給利璧迦吃,我更厲害。
  利璧迦被我几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燒与利璧迦的水准不相上下。還有,時常到肉食店門口笑嘻喀同店主說;“有沒有豬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愛動物的店主通常免費送我一大包,費用來做豬腳姜。
  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當然她從來不知底蘊。我又深呼吸一下。
  鄧博士盛出飯來。
  我說;“在家吃膩了,可以到飯堂去。”
  她說:“我對飯堂,一向有恐懼感。”
  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悶是不是?”我說:“吃完飯也該休息,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備。”
  “我的生活一向這樣,”鄧博士說:“我對夜夜笙歌沒有興趣。”
  “可是,”我微笑,“我見過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從那次遇到醉漢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紅了雙頰,訕訕地笑。隔很久我說:“對不起。”
  “獨坐而有异性來搭腔,也可以算是榮耀。”
  她很會說話,是個很成熟体貼的女子。
  “在這里,我們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過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議散步,但在這种天气之下,說也多余。
  我坐到書桌前去做功課。
  沒到一會儿,听到錄音机播出鄧麗君的情歌。
  我很喜歡鄧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麗的嗓子,脆而嘹冤,動人心弦。在靜寂的時間听來,更加絲絲入扣,二十余歲的時候,我最喜歡她,巴不得能夠見到她,向她一吐傾慕之情。
  后來也淡了下來。過了那种歲數,什么都會淡下來,什么都可有可無,什么都看將開,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鄧麗君的歌喚起回億,想到才不久之前,無知青年人一邊听她的錄音帶,一邊面紅耳辦地握著拳頭宣布宏愿。
  屁,哪有這么容易。
  一部博士論文都被無良的導師占了一半去。
  他硬說与我共著這本報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亞當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有別。
  這老頭涎著臉同我說,他許久許久沒有作品發表,恐怕地位不保,不過,如果我不与他合作,他還足有足夠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畢業。
  年輕的我气得發抖,抖了二十多小時,拿茶杯手抖,吸香煙嘴唇抖,站著大腿也抖。
  等不再發抖的時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動把亞當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讓他去交差。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當然,無論他姓什么,總不能屈居一個黃种人學生之后。
  這就是純洁的大學生涯的片斷回憶。
  他有沒有看做我的論文,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我已獲得了新的人生觀。我從沒与利璧迦提及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鄧博士反而詳細討論過。
  她(當時我以為是他)說:牛鬼蛇神諸般阻撓,也擋不住真正的才華。
  我沖動的擱下筆,想与她再次談論這個話題。
  “鄧博士。”我叫她。
  她說:“如果我是男人,你會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問:“有什么事?”
  “沒事了。”
  “說呀。”
  “你記得我們寫信說及真正的才華如火焰般難以收藏,總會燎原?”
  “是的,我記得。”她說:“你為當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個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過敏感,外頭世界不可能人人愛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這种自幼念劍橋的人知道什么叫外邊世界。”
  “我的經歷也不見得是逛玫瑰園。”她微笑。
  “沒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憤慨地說。
  鄧永超笑出來,“是,也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悶悶不樂,“你与信中的你簡直是兩個人。”
  她說,“筆友見面,總是失望的多。”
  這人。
  我回到書桌前去用電腦寫日記。
  她真很有理性。
  幸虧如此,否則像張晴或衛理仁,孤男寡女,不知會引出什么閒話來。
  三日后,鄧永超跑到那條鋼架樓梯,已比我更快速。
  這次出差,她固然是協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務,她會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點疑心。
  一個男人這樣努力工作,人家會說他有上進心,尤其是科學家,大多瘋狂,在情在理,不以為奇。
  但一個女人過分發奮,立刻有好事之徒會問:到底為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滿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虛?
  鄧永超又是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勁。
  而且沉著。
  工作期間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戰時節節獲胜的德軍。每一分鐘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寫記錄到深夜。
  邀請技術人員到宿舍,義務指導他們,甚至應他們要求,用英語對白。
  比起鄧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個慘澹的業余漢.我仿拂是來學滑雪的旅客。
  因為住在一起,朝夕相對,見面的机會多,無論怎樣觀察,她都是一個標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頗長的頭發,平時緊緊梳成辨子盤在腦后,沒有式樣可言,只覺整洁。在重工業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開宿舍門時她剛洗完頭發,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烏絲襯著一張雪白的面孔,一時間沒想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張得像是偷窺到什么隱私似的。
  她也呆住。兩人尷尬好一會儿,她才匆匆把長發編成辮子,一瞬間又恢复鄧永超本色。
  我們天天与香港通話,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夾七夾八,居然叫女秘書轉話給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說,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盡快聯絡。
  這神經病,我以為他已停止追查,這小于乘我出差,吃飯如廁的時間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時。
  女秘書問我有無話要轉達。
  我气餒,也罷,任得小郭勒索吧,誰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轉眼兩個禮拜到期,一切安排妥當,我的工作完畢。
  當初如果決定申請教席,就沒有机會做實踐的工作了。
  你可以說教書比較舒服,也可以說教書比較痛苦。
  但利璧迦認為做教書匠的妻子太沉悶,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來往的都是那群熟人,誰是新進的講師,誰又有机會升數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對外自稱教授三十年,結果一查之下,才不過剛剛升高級講師。一個位置你爭我奪,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并沒有往大學探路。
  許多前輩同我訴苦,在西方社會,人家的國度,做得同他們一樣好完全于事無補。
  必須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鄧永超所說,那才是真正的才華,按也按不住,定會冒出頭來。
  我充其量是個人才,并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職位,可喜人事關系還簡單,因他們覺得我沒有威脅性,一旦有資格同他們爭,嘴臉立變,即刻會覺察到种族歧見。
  怎么會沒有种族歧見。
  我自己都有。做學生時去看保健醫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滿怀不悅。
  最近与舊同學聯絡說起事業,他們仍然苦笑,比他們遲入行的洋人,与上司同聲同气,一下子做得比他們高,怎么,沉不住气?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沒問題,競爭,真不是他們手腳。
  我們慣于將勤補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舖內每周工作超過十八小時,有同學在极端憤慨的情緒下說:如果他們可以,為什么我們不行?
  例假,是一個晴天。鄧永超約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館子去吃牛肉餃子。
  我們騎自行車去。
  一路上沒有開口講話,因為大家都城著頭罩,只在眼睛部位開孔。
  賣牛肉餃子的是一家清真館子,非常洁淨,符合鄧永超的標准。
  如果她有什么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兩女皆有點洁癖。
  而我,最怕髒女人。最怕她們的假牙沒洗干淨,鑲一條黑邊。最怕她們不洗頭,油膩膩有陣昧道。最怕她們衣服上有漬子……
  我們坐定脫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邊居然坐著一桌香港游客。
  唉,真是不幸。
  我与鄧永超對望一眼,不出聲。
  那三個年輕港客操粵語,從他們對白中,可以知道他們的一切。
  那三個年輕港客參加旅行團到沈陽,离了隊,在東北三省探險,已經到過撫順,埋怨除了煤堆,什么都沒見到,打算到長春与吉林,還有到松花湖去看風景。
  回到香港,他們要合著一本書,他們已經寫過一本書,有關于絲綢之旅。旅行這么辛苦之目的,就是為著著書立書,如果不是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們決不會費勁來到冰天雪地。
  也難為他們了。
  我与鄧永超假裝是土著,听不懂他們說些什么。
  餃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個,蘸著麻辣醬,仿佛永遠吃不飽的,來一個酸辣湯,味道真勁。
  鄧博士對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計較及豪爽。
  我擤擤鼻子,繼續努力。
  港客們有一個忘記戴手套,可怜,怎么都無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狀,他們總是低估嚴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時返回室內,會有相當嚴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們說明這一點。
  我与鄧博士戴兩副手套,一副毛線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連指的,混身臃腫得似雪人。
  我們喝熱茶。
  我低聲說:“在煙台過去一點,有一個地方,叫蓬萊。”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會辜負這個名字。”
  我點點頭。
  我呶呶嘴,“他們不知會不會去那里。”
  “我想不會吧,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這樣一群人的,享福享不過人,便要表示他們對吃苦有心得,并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車簡直是腐敗的罪惡。”我朝鄧博士眨眨眼。
  她橫我一眼。
  “你是怎么樣的人?”我問:“在香港,那么時髦考究,在這里,又有貢獻,三頭六臂,無所不能。”
  她揚一揚眉。
  我取出鈔票付賬走,穿上全副武裝。
  到這個時候,港客也看出我們有點不同,其中一位上前來問:“你是香港人還是本地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鄧博士已以一种溫柔的、肯定的語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區、任何時間,永遠只可以分兩种,一种是有知識的人,另一种是沒有知識的人。”
  說完便与我推著自行車离開。
  我問她;“為什么激動?”聲音隔一層面罩,有點模糊。
  她沒有回答。
  在這种冷靜的表面下,往往是一個火熾的人。
  過很久很久,她說:“他們便是那种自旅游車上擲下一筒糖讓孩子們去搶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時間,才說:“也要孩子們肯去搶。”
  她無奈的說:“你終于也發現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終于發現她的弱點。
  她愛她的土地,愛她的同胞。
  我說:“我們別談這种問題,還是說說我的妻子怎么會离我而去的好。”她沒有再說話,我們已經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包括餓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
  鄧博士回到我們的公用書房。
  我輕輕關上門,吐吐舌頭,溜走。
  老魏在抽煙斗,听無線電廣播,手上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書。
  我瞠目問:“這是什么?”
  “我妹子寫的小說。”他取起熱茶喝一口。
  “什么?”
  “從香港帶進來,上海的親友全看過才輪到我。”
  我看一看書面子,上面寫著:天若有情。這分明是一則流行言情小說,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老魏,看這個?”取笑他。
  “寫得不錯阿。”他不服。
  “當然,因是你妹妹寫的緣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們香港人大不重視藝術。”
  “你們呢?”我問。
  “國家相當尊重藝術家。”老魏說。
  魏嫂出來問,“永超呢?”
  “鬧情緒。”
  “我不相信。”魏嫂笑說。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會為一個男人動气,她的題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來越不像話,難怪看起文藝小說來。”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鍋。”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幫魏嫂准備火鍋。老魏是老派中國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電視,女主內嘛,何勞他操心。
  魏嫂見我樣樣來得,早巳惊為天人,今夜更贊不絕口。
  老魏雙手插褲袋中,訕訕的說:“坏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從來不覺得這是优點。
  我做謝露西蛋糕給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只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個小時。
  也許利璧迦覺得我瑣碎。想到利璧喧,我面孔便一陣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圍的對白變成嗡嗡聲。
  小郭還在找她,她還沒有回家。
  老魏問:“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后天。”
  “以后隔多久來一次?”
  “隔—兩個月。”
  “你宿舍讓給永超?”
  “看樣子是。”
  鄧永超說;“省卻我許多煩惱,設備一應俱全。”
  第二日在厂內巡視,戴著特制的鋼盔与護鏡。我已習慣暗紅色的熔鋼,刺目炙熱,緩緩轉動,如火山熔岩,一條火舌頭般伸出來,所向披靡。
  老魏告訴我,曾有人跳鋼爐自殺,軀体還沒有落下,在半空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他是目擊者,我曾為這個恐怖的景象做過許多噩夢,至今不能釋然。
  為著使自己心中好過一點,我把這件事轉告鄧永超,希望她分擔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
  我是那樣欣賞鄧永超這個人,事實上,如果我仍在學堂里,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真會得考慮追求她。
  現在,現在我只得當她是一個同志。
  晚上我們坐在書房聊天,鄧永超說,這兩年來,真是難為我。
  我馬上跳起來,“什么,難為我?我是堂堂男子漢,你為什么不說難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則沒有,要發財揚名,這里并不是樂園,所以我說你難得。”
  我說不過她。
  當夜我与她絮絮談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給她,我沒有筆記本子,一切都在電腦中,鄧是好手,完全曉得怎么做。
  公司真有辦法,到什么地方去找來一個這么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車站。
  天還沒有亮,完全是离別气氛,連我這么鈍的人都覺得了。
  以前,來就來,走就走,出差嘛,當然是這個樣子。
  今次,今次我進月台的時候,腳步特別慢,有點不甘心,帶三分落寞。
  當然是因為不舍得。
  而自然不是因為不舍得老魏一家子。
  她見我上車便轉頭离去,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天邊蒙蒙亮起來,還有一絲月牙儿的淡影,完全是文藝電影中的布局,使我發呆。
  她一直穿著一件黑色凱斯米長大衣,男裝式樣,西裝領子,里子鑲黑色的貂皮。
  我沒有見過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張黑色的長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贊歎,但還不如永超這件瀟洒活潑。
  她當然不是不會穿衣服。打扮并不需要天分。
  能夠控制流体力學的女人根本無須賣弄雕虫小技,因此鄧永超异常不拘小節,穿對于她是護体,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個性一般沉實。
  旅途非常沉悶,在万分不耐中度過,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么使我煩躁?
  到香港是黃昏.夜景寶光燦爛。
  馬利安又來接我,我緊緊摟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說;“你又瘦了。”
  我沒有開口。
  本來應當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我疲倦的脫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時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許利璧迦也覺得我同樣重,她不再愛我,她嫌我是負累。
  馬利安替我挽著大衣,駕車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艷麗,穿著整件的翠綠色的軟皮短裙子;同色尖頭高跟鞋,闊腳板是如何塞進這种鞋子里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高跟鞋的确添增誘惑。
  我歎口气,但我是一女之男,讓我重申這一點。
  在車上我閉著眼睛。
  馬利安停好車一直送我到大門口。
  我取出鑰匙開門,卻旋不開來,我納罕。馬利安自我手中接過鑰匙,再試。
  戶內有搓牌聲,沒有搞錯吧。正在這個時候,鐵門卡嚓一聲推開,有一大漢喝問我:“你找誰?”
  我發呆,一切像天方夜潭,這是我的家,我找誰?怎么回答?
  好一個馬利安,擋在我面前,用普通話說,“他是周至美先生,這里明明是他的府上。”
  大漢索性大開中門,奇道:“周太太早三個月已經把房子賣給我,說明三個月后我可以搬進來,一切依法辦事,怎么,周先生竟會不知道?”
  不要說馬利安頓時呆在那里,我耳朵轟地一聲,雙手一松那串鑰匙掉在地上。
  賣了,連房子都賣了。
  好家伙,一人一半來,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沒有想過要回頭,這么決絕的要与我一刀兩斷。我做錯什么,令她如此對待我?
  到這個時候才覺得有人持刀插進我的心房,才曉得痛。
  大漢像是知道發生什么事,同情地說:“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馬利安搖搖頭,“打扰你了,我們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東西——”我說。
  大漢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帶走了。”
  她為什么不告訴我她要賣房子?即使屋契在她處,她也不必這樣赶盡我,我可以自她手上把房子買下。從這一次行動看來,可以知道她已把我當作死人看待。
  大漢搖著頭把門關上。
  我跌撞一下,才進電梯。
  馬利安扶著我,倒是不言語,她知道事態嚴重。
  上車,她說:“式微、式微,胡适之?”
  我再也笑不出來,茫然地回答:“載我到郭祠芬那里去,落陽路四號。”
  “至美,你可以到我這邊來,我永遠歡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愿冷靜一下。”
  “好。”馬利安歎口气。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歸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遞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發馬利安,“蜜糖,待他鎮靜下來,他會同你聯絡。”
  馬利安臨走對我說:“至美,我會替你保密,放心。”
  到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問題,我倒下來。
  “原來她早已將公寓連裝修及家具出售。”小郭說。
  “我的雜物呢?”
  “堆在我兩間空房內。”小郭說;“還有,你有張支票在我處,六十五万港元,不拖不欠,出票人是你太太,發票日期是六個禮拜之前。”
  我雙眼看著天花板,不發一言。
  “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我擅作主張,已把一切證据在律師處備案,五年后你單方面申請离异,當可即時批准。”小郭說。
  事情是怎么發生的,我們曾那么深愛,甚至連貧苦都難不倒我們。
  獎學金只有一點點,也用來租了層公寓,地牢里都是耗子,鑽進鑽出,只要有一點點暖和,它們便出來走動,我与利璧迦出盡百寶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們取了名字,叫彼得保羅与馬利。
  每次小老鼠竄出來,利璧迦都嚇得大叫。我終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隊來救駕。還真有效,鼠群終于被消滅。我記得利璧迦還說:“可怜,就這樣被人類赶盡殺絕。”
  那么窮那么苦都熬過來。
  母親寄來生日禮物,是十鎊現款,本來應當置雙新鞋,腳上一雙已經打過掌,最后整個底換過,面子也已破損,但不,我們用這十鎊到唐人街去吃廣東茶,窮風流。
  什么沒有受過。
  如今童年的夢想已百分之一百實現,甚至超過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喧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頭來。“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們。”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儈。”
  “我負擔得起,況且現在已無必要儲蓄。”
  “周至美,你能否記憶她最后跟你說的是什么話?”
  我一早出門往鞍山,推開房門,她用小枕壓住半邊面孔,正在睡覺。
  我咳嗽一聲。她動一動身子。
  我同她說;“我一星期后回來。”
  她只點點頭。
  “這几日內你打算做什么?”
  她含糊的應一聲,眼神、表情、姿勢,一切如常。
  利璧迦什么异樣都沒有,她沒有睡醒。
  我略帶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門去。
  此刻想起來,她并沒有同我說最后一句話。
  “一定有最后一句話。”小郭堅持。
  我不記得。
  我思維像是被炸彈炸過,什么都想不出來。
  我把空杯子遞給小郭,“再給我威士忌。”
  “疏忽,你對她的疏忽使她忍無可忍,終于离你而去。”
  “隨便你說什么。”我大口喝著酒,“小郭,替我找一層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華。”
  小郭接下去,“同時要找個女人,或許多女人,比她更年輕更漂亮,是不是?”
  我頹然,把整瓶酒抱在怀內。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動,千万不要受別人的行為牽制,何必因她离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与大胸脯。”
  我虛弱的說:“你叫我怎么辦?”
  “鎮靜下來,接受事實。”
  “把支票給我。”
  他從鎖著的抽屜中取出我所要的東西遞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為你准備好客房。”
  “小郭,我們出去喝,你家沒有暖气,差過內地工人宿舍,來,咱們找個暖呼呼的地方去喝個痛快,”我站起來,“那种有貴賓廳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經。”
  “來,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還沒有過過燈紅酒綠的享福日子,帶我去見識見識。”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風采,”我唱出來,“我怎么會醉,你醉了嗎?”
  “好,”小郭說,“我陪你去。”
  他開車子把我載到繁華錦繡地,來到溫柔甜蜜鄉。
  風情万种的媽媽生連忙迎上來,為我們叫小姐、開香擯。
  媽媽生問我們要听什么歌,要咆啥果子,一一為我們辦到。
  我記得我說:“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來。”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歡黑衣女郎。她們的皮膚特別自,嘴唇特別紅,神情特別詭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鶯聲嚦嚦的過來坐下,個個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著名貴晚服.小郭与她們無所不談,非常投怀,像是常客。
  我繼而喝下很多香擯,說了許多話,表示自己也是個俗世佳公于,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溫柔的,涵養功夫极好,并不會拆穿我,我所說的,她們也許不相信,但我維系了面于,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告訴她們,我曾是個寂寞的苦學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雙手賺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后來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許多夢。
  其中一個夢時常做,也并次次一模一樣,細節有點改變,但大致情節是相同的。
  我夢見自己回到一間狹小而肮髒的住宅,感覺上非常熟悉,我是在這里長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夢中我可以看到舖地的膠板是寶藍色的,有一部分已經磨損,牆角處一列黑色污漬,家具都已霉爛.這是一座唐樓,經過多年人气油煙熏陶,破舊得不像話,我慌張的想:這种居住環境,叫我怎么适應?
  一轉身,看到父母白發蕭蕭地蹲在一角,樣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來,不停安慰他們,“不要緊,可以裝修,我會承擔一切,你們放心。滿頭大汗地盤算如何修理這所房子。
  然后惊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裝修很雅致,与我夢中所見的閣樓有天淵之別。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辦公室,張睛迎出來。
  “周至美,你怎么了,無家可歸?”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額,衛理仁真會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与父母同往,你不用怕我會非禮你。”
  “張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問。
  那位同事翻閱記錄,“鄧博士要等下月三號才回來。”
  “什么班机號碼?抄給我。”
  她寫給我。
  “如果有什么更改,立即通知我。”
  我要等她回來。
  我需要同情,我要對她說,利璧迦己把我赶出來。
  我很快找到層公寓,自小郭處把我的雜物搬過去。我的雜物中還有利璧迦的東西,我叫小姨前來收取。
  她有點歉意,我也不言語。
  我叮囑她:“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千万叫她回來辦手續。”
  她包了一輛小貨車,把所有的東西抬走。
  我仰臥在床上,歎口气。
  張晴与衛理仁兩女為著我搬家,出不少力,張晴原本建議日式裝修。
  我冷冷的說:“敢情好,听日本曲穿日本衣用日本電器睡榻榻米,八年抗戰來干嘛?”
  她不敢言語。
  倒是衛理仁忍不住幫她,“那么周至美,你搬張鴉片床進來,純中國式。”
  結果我自己去選了几件很簡單的家具,勉強拼湊成為一個窩。
  十年掙扎白白沖下陰溝,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并沒有什么理想,不過是想下班回來有一個安逸的家。
  小郭給我看賬單:“八千多,這是一夕豪華的代价。”
  我掏出錢包,“太值得了,改天再去,帝皇般享受,那么多美女圍著侍酒談天,渾忘外界不如意事,你說多開心。”
  小郭凝視我,“你倒想得開,很好很好。”
  “有良師益友幫我,不成問題。”
  “找到新朋友了?”小郭問。
  我取出酒瓶,“瞧。”
  “別喝太多。”
  我苦澀的笑,怎么,怕喝死?那時我与利璧迦爭著比對力先死——“誰后死誰就慘了,”她說:“咱們又沒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管用,誰還會守在你身邊。不過我不怕,我比你大,誰老誰先死,你要好好替我辦身后事。哈哈”哈哈。”
  你說做人多煩,活著多事,死也這么麻煩。
  利璧迦不是不与我有同感的,所以不要嬰儿。
  現在喝死吃死都不再有人理會。你說,多輕松。
  把書本与電腦都放妥當,家也比較像一個家,一個家的精粹是要亂而不髒,方有人气,利璧迦一向喜歡一絲不亂,現在我已能為所欲為,但又有何歡愉可言。
  我又成為單身漢。
  因為沒有家累,工余与小郭益發接近。
  我也想寫信給鄧永超,買了白色一整套的大信封大信紙,寫完又撕,撕完又寫,終不成文。
  自從發覺她是女人之后,我沒有与她寫過信。
  寫不出。
  我嘗試打長途電話,又放下,接通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終于她回來了。
  我第一時間去飛机場接她。
  衛理仁知道這件事,不住的諷刺我。
  “有些女人真罩得住,有男人去接飛机,有些女人專接男人,人家還嫌。人的本性就是這點賤,是不是?”
  我只覺得這等冷言冷語可笑,我并沒有同鄧博士談戀愛,春風得意,她不必吃醋。
  我已經很憔悴,雙目無神,心靈破碎,接鄧永超回來,也不過是關怀同事。
  誰知道馬利安說著說著,越來越惱火,雙目都紅起來,她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頭金發閃閃生光,像名种波斯貓的鬃,我不忍,剛想伸手去撫摸她的頭發來安慰她,誰知房門被推開,一個英俊的華籍小伙子探進來叫她。
  “馬利安,車子在下面等你。”
  她馬上抬起頭,用手指輕輕印印眼角,抓起手袋,看也不看我,便跟那男子走了。
  我很失落,也很慶幸,我很怕有人傾心予我,為我要生要死;但其實這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根本無人會為我神魂傾倒。
  她們覺得我吸引是因為我不二色,深愛妻室。對她們來說,誰能使我破戒便是贏得一場大挑戰。現在人人知道我是孤家寡人,我不复是唐僧肉。
  永超回來那日下雨。
  自早到晚天空都是深灰色,到了黃昏,因街燈及霓虹光管而回光反照,亮了起來,我站在候机室整整一小時。
  班机早就到了,但她老是不出來。
  我等得漸漸焦急起來。
  剛要四處查詢,她拎著行李出現,非常蒼白与疲倦。
  我舉起雙手,箭步迎上去。
  “至美,”她第一次叫我名字,“是你。”
  “發生什么事?”
  “我行李不見了,正在填報失單,又找回來。”
  “你看上去不對。”
  “我知道,患傷風,有點寒熱。”
  我抱怨,“同你說不能天天洗頭。”
  她笑。
  有大半個月不見,“好嗎?”
  “很好。”
  “看醫生沒有?”
  “有。”
  永超就是這樣,能說一字,就沒有兩個字。
  我開車送她返家。
  我向她宣布;“我現在住你樓上。”
  鄧水超禁不住揚起一條眉毛。
  我很坦白,“我妻子賣了房子而我不知,新屋主攆我走,我想有一個倚靠,于是搬到你附近,并無企圖,只想有一個照應。”
  她不響,眼神給我不少關怀。
  我又重复說一次,其實還是說給自己听:“我想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永超當然沒有回答。
  我替她把行李拎上去。
  “我比你高一層,開瘋狂派對時請你包涵。”
  我把電話號碼黏在她門上。
  “明天才請你喝一杯。”
  “你餓嗎,我也會做大鹵面。”
  她也脫下外套,轉身笑說:“明天。”
  “好的,快休息。”
  她的住宅比我弄得更簡單,只有几件花梨木家具,配著天然白色牆壁,清雅异常。
  我微笑,今夜她又可以洗頭了。這個有洁癖的女人。
  在家,她應當有新式的睡衣吧,在東北,她一直只穿運動衣。
  我還是停止想入非非的好。
  在床上看書看到半夜。我這個人沒有生活情趣,所閱的也不過是科技報告。
  永超在看什么,《紅樓夢》中之詩詞歌賦、《紅樓夢》中之神話傳奇、《紅樓夢》中之薄命女子?她文也行武也行。不過最可能的是她已經熟睡。
  我听到書本墮地之聲,自己也睡著了。
  夢中听見鈴聲不停的響,我恍德置身鋼鐵厂中,有緊急事故,警鐘大作。又好像在學校宿舍,鬧鐘失靈,無故催我起床。
  好不容易蘇醒過來,一看,是電話。
  我取過听筒。
  “至美?”是永超虛弱的聲音。
  “什么事?”
  “請你下來一趟。”
  “馬上,我馬上來。”我說。
  我披上毛衣,取過鑰匙,立刻啟門走樓梯下去。
  我倆之間當然不會有春花秋月,我只知道樓下發生了事故。
  我大力按鈴。
  永超即時拉開門,她靠在門框上,無助地喘息。
  見到她,我嚇一大跳,她已換上睡衣,只見白色的棉布上全是紅与褐的斑點,血!我即時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永超,你受了傷,傷在哪里?”
  “不,”她在我怀中萎靡的說:“我,我吐血。”
  我扯過毯子裹住她,急問,“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气不接下气。
  永超一陣痙攣,嘴角又涌出大量鮮紅的血。
  我明白了。
  立刻取過電話打緊急號碼。
  “不要怕,你是胃出血,救護車馬上來。”
  她已進入半昏迷狀態,一只手猶自握住我的手。
  我維持鎮靜,替她加了衣裳。
  這情形与我在英國的經歷一摸一樣,她一定是服食成藥過度,引起胃壁破裂。
  救護人員在二十分鐘后才到達。
  這二十分鐘真是天長地久。我緊緊擁著她,怕失去她,我喉頭干涸,眼睛澀痛,一分鐘一分鐘的挨過。最恐怖的是永超不住咯血,這樣子大量失血,情況非常危險。
  我情愿出事的是我,不是她。這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正如我同利璧迦說:我要比你早死。
  救護人員來到,把永超放上擔架,我雙手雙腿因維持一個姿勢太久,而引至麻痹,再掙扎一下,方能活動。
  我跟車到醫院。
  永超躺在擔架上,雙目緊閉,面色煞白,她打散的長發垂在臉畔,形成強烈對比,手是冰冷的。
  車子像是永遠不會到似的。
  永超終于被推進急症室。
  象所有的病人家屬一般,我渴望在醫生處得到安慰。
  他說:“尊夫人沒有大礙。”
  我放下一顆心。
  天亮的時候,她已醒轉。
  我強顏歡笑,彈彈病床四周吊著的玻璃瓶,使它們發出錚錚響聲。
  “你好。”我說。
  她點點頭,一絲精神也沒有。
  我拉拉她的頭發,“來,我替低編辮子。”
  女護士捧著盤子進來,看看她,看看我,說道:你先生很愛你,急得快哭了。”
  我很難為情,雙眼看向別處。
  我并沒有哭。我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家中兄弟姐妹實在太多太多,你乖?總有人比你更乖,你功課好,也總有人比你更好,競爭太厲害,略有差池,便一生受歧視,不得翻身,艱苦生活中不容溫情這种奢侈,誰敢哭?反正哭了也沒人听,徒惹大人厭惡,有眼淚不如往肚里吞的省事,漸漸造成習慣。
  不,我沒有哭過。
  我看永超的表情,她像是沒听見護士說什么。
  我回家去休息,同時代她請假。
  張晴問我:“你們同居了?”
  “這是你的典型作風,推已及人。”
  “怕什么,兩個人加在一起怕有七十歲,同居就同居。”
  她撇著嘴。
  “不,我們沒有同居。”
  “我不相信你。”
  “我并不介意你是否相信。”
  “把真相告訴我。”
  “我這里并不是秘聞周刊社,如果你要知道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去訪問馬利安。”
  “鄧永超有什么好?”張晴問。
  “我肯定在辦公時間,你也有公事待辦。”
  “她有什么是我沒有的?除出那張博士文憑。”張晴說。
  “你真要知道。”
  “是。”她挺挺胸膛。
  “她是成人,而你不。”
  “死鬼周至美。”
  “對你好你還不知道。”
  “好男人多生活沉网。”她用手托著腮。
  “你這話落后二十五年,四分一世紀之前肯定流行微帶邪气的女人殺手,現在男人要德商望重才備受尊重。”
  “至美,所以我喜歡你。”
  這個女孩子。她就是愛与我打情罵俏,她說;“至美這名字叫對了,難怪你長得漂亮。”
  漂亮也無用,我小姨尚說過:我才不要丈夫長得好,我自己漂亮已經夠了,他只要會替我買皮大衣,同時肯站在我身后為我挽著它便可。
  你瞧,頭腦多清醒。
  下班到街市去買佐料熬湯,主婦們都向我下注目禮。
  我炖好魚湯,拿到醫院給永超。
  她很不好意思。
  我說:“現在男女同工,誰能做什么誰做。”
  連名字都掉轉用,我叫至美,她叫永超。
  我看著她虛弱的樣子,忍不住抱怨她几句:你呢,是高級知識分子,應當知道健康最重要,胡亂用藥把病壓著,怎么行得通呢,同時也該戒掉刺激品。”
  永超忽然很俏皮的說:“你先戒。”
  “我是千古傷心人,戒不掉。”
  她不言語。
  “吃什么?不太油膩,我都可以做給你吃。”
  “不用了,你那么忙。”
  “不行哪,醫院的食物,好人都吃出病來。”
  “至美,真的不用,你時間有限。”
  “我給你做甜點,醫生說,甜點營養好,易消化,我去找芒果給你做布丁。”
  然后不容她分辯,立刻開工。
  郭祠芬碰巧來到,我叫他做助手,幫我篩面湯。
  小郭說:“周至美,你自幼娘娘腔。”
  “是,我老婆离我而去,便是因我陽剛不足。”
  “你反正也已經找到新歡。”
  “如果你指鄧永超,便大錯特錯。”
  “你不覺她神秘?”
  “誰”“鄧博士。”
  “不。”
  “她家人在什么地方?”
  “別處。”
  “何處?”
  “英國倫敦。小郭,請打兩只雞蛋。”
  “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
  “有。”
  “誰?”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郭的語气很失望。“這年頭,已經現實到沒有為情顛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樓跳下去,你會開心?”
  “至少你可傷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說,你們曾經深愛過,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然穿起閨裙弄起羹湯來,這,這成何体統?”
  “把切片的芒果遞給我。”
  “周至美,你這個蠢男人。”
  “小郭,我知道你愛女人,對你來說,每個女人都是上帝的杰作,值得怜惜,我有一位姓簡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一樣。你知道什么,小郭,那是因為你們從沒過過婚姻生活,你們從來沒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郭,女人是可怕的動物,結婚八載,她們可以把配偶赶入窮巷,一聲不響,帶了行李便走,小郭,你難道看不出來?她要我死,我能死嗎?”我說得連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
  “如果你愛她的話,為什么不。”
  我把布甸推進烤箱,“二十分鐘,大功告成。”
  “關于鄧博士……”
  “有關她什么?”
  “她是位非常特別的女子。”
  “你可以再說一次。”
  “根据她在公司的資料,她沒有登記父母兄弟,亦從未結過婚。”
  我不置信,“小郭,你順帶連她也調查?”
  “一個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張白紙。”
  “小郭,我要你即刻罷手,揭人私癮,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個假設,如果利璧迦要開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隱瞞若干事實?”
  她要在什么地方開始新生活?什么地方沒有華人?哪里的華人沒有好奇心?別攪了,此刻北美几個大埠的唐人比洋人還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說我不知道。
  “我在外國亦有朋友,”小郭說:“我已經將尊夫人的資料發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后說:“這件案子,在這里關上算了。”
  “怎么,不再關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來同你正式离婚,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离婚干嘛,我又不想再婚。”
  “別嘴硬,說不定一個月后,你就想再婚。”
  “小郭,你小覷我。”
  “布丁熟了。”
  “來,我与你共事。”
  “怎么,不是奉獻給鄧永超?”
  “先試試味,再正式做一個。”
  他說:“受不了。”
  永超出院后,与我比較熟絡。
  她到我處來作客,看到案頭一瓶晨曦,問:“是你太太的吧?”
  我點點頭,小姨忘記帶走。
  “看得出你很愛她。”
  我又點頭,小郭卻不認為如此。
  永超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只芭比玩偶。二十二歲時,我希望成名。現時,我的目標又一次改變,我只想實實在在的做一點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說什么。
  我在十二歲的時候,耿耿于怀的,不過是落課后返到家中有沒有一只奶油面包在等我,發育時期,肚子仿佛從沒吃飽過,點心在我們家是難能可貴的東西。
  二十二歲,我發誓要得到博士學位。在拍紙簿上狂書:周至美,机械工程哲學博士。周至美,皇家工程師學會會員。
  周至美,生產工程師學會會員……
  稍后遇見利璧迦,全心全意全力便是想娶她。她代表我的理想,追求到她,即是追求到至真至善至美的一切,她是我精神上的一宗考驗,得到她是一項成就。
  然后我接受這項任務,開頭為著工作具挑戰性,后來莫名其妙,熱血沸騰起來,与老魏等人產生真感情,到這個階段,像永超一樣,我只想在自己的地方,与自己人一起做一點事。
  因此冷落利璧迦。
  因此不知道利璧迦常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在什么地方買衣服,閱讀何种雜志,每月家用若干。
  在她眼中,我不是好丈夫,我不能記住她的生日,我沒有時間帶她跳舞,我無暇去訂玫瑰花,我不再當她如公主,于是她心灰,在我工作告一個段落之前,她离我而去。
  我錯在認為她會了解。
  這朵溫室中洁白如百合的花沒有原諒我。
  這也不過是導火線,冰凍三尺,我太熱衷事業,太愛往上爬,太想再上一層樓。
  咖啡凍了。
  今日,我認為永超這樣的女子才是男人的理想伴侶。十二歲時的芭比玩偶及奶油面包皆已失色。
  “一起吃飯?”我問永超。
  “我要替魏嫂去買點東西。”
  “替魏嫂買東西不容易,”我笑,“有次為報答她的關怀,買兩件襯杉帶上去,被她嫌絹邊太多,顏色太沉,嘿!南開大學女生极其刁鑽,不是沒有品味的。”
  “她這次指定要嬰儿用品,小魏太太有喜。”永超說。
  “啊,老魏他這就做祖父了。”我說。
  永超笑道:“老魏真是個人物。”
  我完全贊成。當年燕京大學在香港有同學會,至多滯留一年半載,馬上可以起程往美國發展,他沒有那么做。
  我沒有問他在過去那三十年中有無后悔的時刻,而能夠重頭選擇,他又會都會再來一次。不過老魏真是個人物,他所信的,他做,他所說的,他信。
  我陪永超到母嬰用品公司去,她比我更外行。
  看到那种很小很小,初生儿穿的襪子,她不置信的說:“這么小,只有五厘米。”非常惊訝。
  她對嬰儿一無所知。
  我与利璧迦在新婚時則已細心地研究過這個項目,調查下來,結論是:“遲些再算。”
  我提出善意的誓告:“不要貪心,有目標才買。”
  結果還是滿載而歸。一聲“唉呀,真可愛”,便每樣買十件。
  “你行李會超重。”我說。
  “希望可以帶到。”
  “下次我替你帶上去。”
  鄧永超問:“什么地方有最新武俠片錄影帶賣?”
  。“誰要?”
  “噯,你別管。”
  “不可溺愛任何人。”
  “我自己看。”
  我帶她去吃潮州菜。她极其欣賞,胃口与在東北一般好。我按住她,提醒她不要放縱。
  晚上回家,如回宿舍,在門口道別,做柏拉圖的信徒。
  我旋開晨曦的瓶子,深深的聞一下。
  利璧迦。我倒在床上。
  小姨約我吃早餐,我去了。
  我問:“有沒有音訊?”
  “沒有。”小姨非常焦慮,“我們很擔心,媽媽說她夜半看見姐姐對她說她冷。”
  我納悶的說;“令堂過慮,她絕不會有事,我也夢見她總穿著俄羅斯紫貉。”
  小姨白我一眼,“姐夫。”
  “是真的,”我說:“她把我們所有的美元存款与富格林金幣都搜刮去了,還賣了房子。數目是不多,但足夠她節省地過下半輩子,這么有預謀,一步不差,怎么會穿不夠衣服。”
  “我們也覺得她對不起你。”
  “她覺得悶,”我說:“那是應該的,我從沒說過我是印第安那鐘斯博士。我愛她,我也想盡量做到使她以我為榮。”忽然之間我發起牢騷來,“但是不,她的要求不一樣。”
  “我相信你也有錯。”小姨責備我。
  “自然,”我說:“但罪不致死。”
  “我們還是朋友?”小姨問。
  “是。”
  “听說你找到女朋友。”
  “消息源自何處?”
  “我同朋友去跳舞,座中有位外國女士,說起來認得周至美,她說是你同事,她說你已与女友同居,并且逛嬰儿用品店,想來好事已近。”
  衛理仁因愛成恨,非要整死我不可,一邊夜夜笙歌,一邊數我不是,完全不像是個受過教育的入,這家伙。
  “我同爹媽說過,他們讓我來請求你,也許你可以給利璧迦六個月的時間。”
  他們太抬舉我,這件事我完全被動。
  我毫不猶豫的說,“五年,五年內她不回來,我會跟她离婚。”
  小姨松一口气,隨即又說:哪個金發的馬利安,看樣子醋勁十足,同你挺熟。”
  我微笑,“我艷福一向不淺。”
  “母親通過親友也在找她。但是我們与利璧迦都不接近。”
  “不管用,我請了最好的私家偵探都查不出所以然。”
  “她難道從此以后都不再回來?”小姨不置信,“家人會牽記她的。”
  “你問我,我問誰。”我說。
  小姨覺得無味,便与我分道揚鑣。利璧迦會回來的。三年五年之后,又或許十年八年之后,也許她會在外地結婚,帶著孩子們一起回來。也許她在事業上有成就,我在報上可以讀到她的名字。
  但無論發生些什么,我同她之間,已經結束。
  父親生日,我去把他接出來吃頓飯。
  叫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他愛吃,很高興,但不住埋怨我,“火腿价錢吃豆腐”,他說。
  節儉是我家美德,自幼受到教誨,沒齒難忘,才十歲八歲,發寒熱,父親叫計程車送我到診所,我已覺得一顆心跳得如車內的收費表一般快,于是苦苦懇求父親讓我落車步行。
  我已忘記最后如何到達診所,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我可以一擲千金去夜總會買一夜歡笑。我莞爾,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父母并沒有問起利璧迦。
  他們与她談不攏,她來不來都不關心。我一直不大在他們面前透露私事,也不讓他們過問,久而久之,沒有發問的習慣。
  吃甜品的時侯,我向他們透露,利璧迦已与我分手。
  父母一點惊异也無,繼續吃酒釀圓子,我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利璧迦的人緣是多么坏。
  我不由得替她不值。
  直至她失蹤,她都是一個好伴侶,只是她并非老人家心目中能幫手的好媳婦。
  我悄悄問母親;“現在,你還怪我沒有進太古洋行嗎?”
  再也沒有料到的是,她忽然冷笑一聲,悻悻的說:“怪。”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她還怪我?
  她說下去,“要不然的話,我早就儿孫滿堂,享老福了。”
  我仍然無法与她溝通。
  很多友人說,經過數十年,忽然奇跡出現,父母与他們可以開心見誠的坐下來,好好把歷年來的誤會掃除,正正經經交換心中的話。
  他們有福气,我沒有,我想我同母親,舍得至死維持老樣子,她決定怨我到底,這個固執的老人,永遠不會寬恕我。
  又有什么關系呢,利璧迦也不會原諒我,沒有人會,怪我好了,把所有的罪狀掃到我的頭上,有什么關系呢,好讓我名正言順的患自怜症。
  把他們送回家,不用說已精疲力盡。又不甘心回家,把郭祠芬找出來喝酒。
  “說實話,”我同小郭說:“我也想失蹤。”
  “你不是早已經做到了?這兩年來,誰也見不到你。誰也不知你忙些什么。”
  “我做些什么,何須人知道。”
  “說得對,既然如此,你又何須煩惱。”
  “小郭,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對象,是否傷心人別有怀抱?”
  他不響。通常,被針刺中的人只有兩個反應,不是呱呱叫便是不出聲。
  “說來听听。”
  他用我的話:“我做的事,何須人知道。”
  “你有沒有愛過?”我問。
  “周至美,看到那邊廂的艷女沒有?把她請過來喝一杯。”
  “誰?”我裝出中他的計。
  “那邊,穿紅裙的,”我順他手指看過去,那女郎的裙子沒有背部,露出雪白一大片皮膚。
  “她不是侍酒女郎。”
  “所以要看你有無能耐。”
  “沒有,我沒有,”我奸狡的說;“我要听你的戀愛史。”
  那夜像是勾起小郭心事,他也大杯大杯喝。
  他叫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儿將出換美酒,与爾同消万古愁。”
  真熟,誰說的?太抵也是酒徒。
  我与他相擠而出,在馬路上游蕩,像跳舞一樣,進一步,退兩步,打橫又走三步。
  有一部開篷跑車緩緩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認得紅衣服,是那女郎,她向我們眨眨眼。
  “小郭,你上去。”机不可失。
  他還要賣弄義气,“不,只有一個座位,你去。”
  我不再与他分辯,把他一推,剛巧女郎推開車門,他順利跌進車子里。
  女郎一睬油門,絕塵而去。
  我呵呵大笑,站在街上拍手掌。
  第二天雙眼小白兔似的血紅。
  而永超已起程往北京。
  不告而別,豈有此理,而且我不相信她的胃經已复元。
  人事部同我說:“本來要下個星期才上去,但她說這里一切功夫已經赶出來,她等不及。”
  工作狂。
  我發電報到老魏處。
  “……永超發過病,飲食要勞魏嫂特別操心,同時叫她不要賣命。”
  跟我在一起多几日有什么不好?看樣子她并沒有愛上我。
  光棍日子實難換,我只緊緊拉住小郭。
  我問他:“紅衣女郎如何?”
  誰知他板起一張面孔:“什么紅色的裙子,紫色的披風,你發痴?”
  “是”,我說:“自然是我發痴。”
  他不想說,就不必強他所難。有很多人不愿意把私事公諸于世,也有很多人來不及的把私事招供出來。我与小郭好像不大似后者。
  “鄧博士去了公干?”他問。
  我點點頭。“很無聊?”
  我歎口气,“你說多諷刺,利璧迦只要再忍耐一下便可,我現在成日成夜都有空,簡直二十四小時陪她都可以,唱歌跳舞,隨她喜歡。”
  小郭立心要刺傷我:“也許她已經不在乎,她的心已經死了,不用再等待,有些女人像小狗,有些女人不,她決定不再等。”
  我瞪著他。
  “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喝。”
  “我不去了。”
  “來,我介紹你認得——個可愛的人,你不會后悔。”小郭說。
  “什么樣的女子?”
  “不是女人,是倪黃蔡三劍俠,都是吃酒的好手。”
  “沒有女人我沒興趣。”
  “回家去哭吧,哭成—條河好了。”
  我躑躅回家,孤寂得不能形容,盡管在熟人面前,我也頗能談笑風生,但是每逢失意,我經常愛躲在一角,不愛傾訴,每逢得意,也不過偷偷暗地里開心一下子,不敢張揚,從前有利璧迦是不同的,我們在一道經過非常艱難的日子,心靈上有點溝通。
  我們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對。
  天气回暖,仍有寒意,但可以覺察到空气中的潮濕,很快黃梅天要駕臨,冬去春來,時間自指縫間漏過,永不回頭。
  我應該怎么辦?
  趁自由身先玩一年半載,抑成快快找名女友,同居生子?兩個選擇都不錯,都可以稱之為周至美的第二春。
  不久之前有一位同事,大儿子十六個月大的時候,太太忽然生下三胞胎,我們擁到醫院去看熱鬧,連利璧迦也夾在人群當中。
  我們隔著玻璃看護士抱起小東西,齊齊發出贊歎之聲,三個紅咚咚的寶貝,個子并不太小,絕對不須住氧气箱,真不知為母者如何生下他們,平日冷靜的利璧迦興奮得几乎失去控制,三個嬰儿在大哭,小嘴巴張老大,眼睛眯成一條縫,—額皺褶,但她贊不絕口,“真美,天下至美至純至剛的便是嬰儿,”又加一句:“特別是三胞胎。”
  如果我改變宗旨,相信也有女人會為我生孩子,嘿,那時利璧迦再回來就遲了,這里再也沒有她的地位。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看電視。
  這個位置,這個姿勢,都屬于利璧迦。
  電視在上映熱門肥皂劇,一大班俊男美女,擠在一間華廈中斗爭,父子之間已經打過三場官司,女儿第五次結婚,母親有無數比她小二十歲的愛人,女婿离婚后再娶,兩口子仍住前任岳丈的家中,不是冤家不聚頭,仿佛地球上沒有別的角落存身,自然,因為戲要演下去,于是再有人癲癇,再有人重婚,再有人犯謀殺,再有人被強好,一季又一季的糾纏下去……
  但愿人生有這么精采,我就不必寄情于一只映象盒子。
  如果永超在家,可以找她聊天,偏偏她又重視事業過于一切。
  我慚漸墮入夢鄉。
  門鈴響。
  我悠悠然蕩出去開門。
  是利璧迦,她披著長披風,站在門邊,不語。
  我百感交集,“你,你回來了。”
  她的鵝蛋臉比往日更嬌怯,好像瘦了一點。
  我壓抑著一句話,先問她;“可是要同我离婚?”
  她仍然不出聲。
  “我們之間,真的不可救藥了?”
  她還是不響,一雙眼睹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寶石般閃爍。
  “利璧迦。”我欲伸手去扶她的雙肩。
  門鈴忽然又喳喳地響起來。
  我自床上躍起,悠悠地飄出去開門。
  一拉開門,有一個女人穿著黑裙站在門口。
  我胡涂,不知哪一個是夢,方才,還是現在?
  我喃喃道:“利璧迦。”
  輪到她搖我的雙肩,“至美。”
  是張晴。
  “請進來。”
  “我知道你在家。”
  我醒過來,吁出口气,這叫做長嗟短歎。
  “其實以你這樣的情況,可以告假。”張晴說。
  “放假到什么地方去?”
  “求她回來。”
  張睛并不明白,利璧迦并不在娘家,我也不想詳加解釋。
  她又俏皮的說:“或是利用假期上北京。”她向我眨眨眼。
  我苦笑。
  她忽然向我宣布:“至美,我只打算做到下個月底。”
  “怎么,要轉工?”我覺得意外。
  “是的,已經辭職。”
  “為什么?一個地方做得好好的,老板不是不喜歡你。”
  “他也沒有愛上我。”
  “他愛你你才苦呢。”
  “他并不賞識我,”張晴說:“喜歡我是不夠的,做几年都不見升級。”
  “你不是一直不在乎?”
  “你看馬利安多威風。”
  “她有她的條件与能力。”
  “有什么是她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她不過運气好罷了,難道我沒念過管理系,難道我不能講普通話,她拿頂尖儿的薪水,我的那份提也不想提。”
  “運气也是她与生俱來的本錢。”
  “你看她躊躇滿志的樣子。”
  “有什么不可?”
  “我看不過眼。”
  “每一問公司里都有衛理仁這樣當時得令的女職員,她也許換個名字,叫威利欽,或叫偉廉士,但本質上是一樣的,你躲不了那么多,張晴,權且忍一忍。”
  “就這樣麻木的過一生?”
  “張晴,別鑽牛角尖,人家努力落功夫的時候你沒看見,別亂下評語。”
  “我只覺得無聊兼沉悶。”
  “你要努力走人生路,誰知道呢,也許在下一個轉角,你會遇一個晶光璀璨的伴侶。”
  她伏在我膝頭上,“至美,你愛我嗎?”
  “當然,我再關心你沒有了,同妹妹一樣,我不想看你失意,快抬起頭來。”
  誰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你看我開心,我看你高興,誰也不會把真相招供出來。
  我摸著她頭發。
  如果利璧迦在這個時候出現,看到我倆這种情況,會有什么想法?
  “我告訴你一個經典故事,叫做月亮的背面,是我小姨告訴我的。
  “她有一個女同學,畢業后什么都不做,但是很有錢,穿最好的衣服,開最好的車子,住山頂花園洋房。
  “小姨同她很熟,一日鼓起勇气問她:‘你的錢從什么地方來?’她不以為然,答道:‘男人給的。’“小姨又問她:‘容易賺嗎?’她想了一想,又答,‘不容易。’“小姨再接再厲的問她:‘怎么難法?’她淡然說:‘舉個例子,如果男人拿鈔票擲我面孔,只要沒人看見,我會蹲下來,一張一張把它揀起來。
  “小姨听得腸穿肚爛,立刻噤聲。你看,凡事都有不可告人之難處,這是最好例子,所以,別坐著空艷羡別人。”
  “你這故事不合時了。”張晴說。
  我詫异,“如何見得?”
  “本市道德觀念益發落后,只要是鈔票,有人看著也不怕拾,面子不值什么。”
  我打個哈哈,斟一杯苦艾酒加冰給她。
  她賭气,“換了是我,我也會拾起鈔票。”
  “你不會。”
  “怎么見得?”
  “你受過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盡頭,很難回頭。”
  “教育家,你真令我發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觀點,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錯時光隧道。
  我打個呵欠。
  “現在這間房子這么小,連客房都沒有。”她咕噥。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沒有,我決定到新地方去探險,但是你使我好過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只手不住的撫摸我襯衫領子,“你不會到北京去看鄧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輪不到我,”張睛自嘲,“不知怎地,總是放不下心。”
  “我這個人有什么好?老婆都不要我,現在不值得爭。”
  她猶疑一刻,“馬利安也這么說。”
  這兩個女人,背后不知怎樣低毀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終于去了。
  屋里開著抽濕机,輕微的呼呼聲傳出來。
  天气很快要熱了,北京會熱到三十多度,熱得走油,想起來心惊肉跳,熱得卡其褲子貼在大腿上,襯衫腋下有一個固定的濕圈,脫下一看,印著鹽花,人得不住的喝水,頭發要剪得貼頭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來,幸虧老魏家有一只大皮蛋缸,里面有大半缸水,我索性跳進去,連衣帶人坐在缸內,一缸水不多久就變得溫暖起來。
  那日魏嫂沒水煮飯,罵我一頓,痛訴香港人嬌縱放肆。
  永超不知挨不挨得過這個夏天,熱得不能呼吸,幸虧鞍山要好得多。
  我在這里仿佛什么都沒有。到老魏家去度假也是好的,我非常牽記他們。
  這兩年來已不大与此間的親友來往,之前從未想過与老魏攀交情,但現在覺得他們才是朋友。工余邊喝啤酒邊听他告訴我當年苦學俄文的情況,听得我津津有昧。
  在這里,每個人的話題總免不了我多威我多富我多帥我多好我多有辦法,個個爭住做一柱擎天的主角,社會沒有他簡直嘩啦啦會倒塌。
  我想去找永超,她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我忍不住買了飛机票,又遲疑。
  此刻心頭像是被掏空似的,如果對雙足不加以控制,一頭栽下去,傷人傷己,就不必了。
  又去退票,強忍一個月。
  在這三十日間,發生許多事,張晴离職而去,發覺新公司沒有下班的時間,誰肯留到半夜十二時才好呢,老扳心理變態,喜歡這种瘋勁。
  張晴牢騷滿腔,深覺前途黑過墨斗,像做噩夢。
  我花不少勁勸住她,即時叫她辭工,但是她不肯再回頭,情愿再讀一個文憑,三下五除二,我立刻替她奔波,替她准備九月份入學做全職學生。
  在這几個月空余時間,怕她胡思亂想,又做她保荐人,讓她跟一個小組到歐洲做翻譯,沒有什么酬勞,但至少不會閒著。
  她上飛机那日我松一口气,我這個哥哥做得到家了。
  但馬利安出了事。
  她那華籍男友不上路,忘記告訴馬利安他家有惡妻。
  人家知道了,糾姐妹團兼數名大漢把馬利安狠狠地揍了一頓,眼睛腫得似一只蛋,被推跌在地,渾身瘀青。
  她要報复,被我按住。
  又去找男朋友,人家銷聲匿跡,影子都不見,于是她才發覺東方不好混,躲在我的小公寓內哭得似豬頭炳,你瞧,陰溝里翻船,一頭金發變了色。
  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我又不敢叫她住到永超的公寓去,雖然人事部有鑰匙,但永超有洁癖,她大概受不了馬記的騷味。
  我把馬利安放在自己家,便于照顧。
  在旁人眼中,不得了,我周至美簡直要提防中風,那么多女人圍在身邊。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小郭知道。
  他來找我的時候,馬利安穿著落衣衫,那种蟬翼般的白麻紗,站在窗前,一背光,纖毫畢露,但并不肉酸。
  她在喝龍井茶,心情已有進步,小郭与她打個招呼,便把一張照片遞在我手中。
  照片相當模糊,但我已失聲叫出來:“利璧迦!”
  “是她?”
  我點頭。
  “你可以肯定?”
  我再點點頭。
  利璧迦剪短了頭發,像日本小男孩歌星似的,全都撥在耳后,于是眼睛更黑,下巴更尖,她穿一件雙襟晴雨衣,像是站在一個花擋前。
  “這是什么地方?”我說。
  “溫哥華一間餐廳,叫奧都。”小郭說。
  “她人在加拿大?”
  “看樣子一點沒錯。”
  “照片是誰拍的?”
  “我的同行。”
  “怎么拍得的?”
  “你要是知道溫哥華現在的情況,那你就不會覺得稀奇,在那里要找一個失蹤的華人,比在香港容易得多。”小郭說:“街上擠滿中國人,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尊夫人是罕見的漂亮女人,自然吸引注意力。”
  我問;“她是不是一個人?”
  “不,”小郭說:“這是她的伴。”
  他又遞過來一張照片。
  是利璧迦的背影,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留小胡子,情深款款的看牢她。
  我拿著照片,很久不發一言。
  似乎已經沒有話可說。
  馬利安問:“是誰,什么事?”
  我同小郭說:“也許她周游列國久了,會得回來。”
  小郭不言語。
  馬利安說:“到底是誰,在說誰?”
  小郭說:“我的朋友會把信息傳到,請她無論如何同你聯絡。”
  我把照片還給小郭。
  “你不要保存它?”
  我搖搖頭。
  小郭看看馬利安。
  我輕輕說:“不,不是她。”
  小郭又說:“那你又在等什么?”
  人都怕等。于是舊人一去,最好立刻找到新人,為求熱鬧,也為著表示有能力找到一個更好的。
  我不是這种人。我沒有反應,我是那种你要我跳我無暇跳,你要我叫我沒力气叫的人。
  “我在等什么?”我用手抹抹臉,“三等牌:等下班、等發薪水、等死。”
  小郭知道我就快要找人吵架,即時不言語。
  他一沉默,我便不說話,馬利安問了半晌沒人理,也在負气。
  三人正在尷尬,門鈴響起來。
  誰?
  最害怕的是馬利安,她變了惊弓之鳥,老怕那邊有人再來攪她。
  她瞪大碧藍的貓儿眼,看著我。
  我則詫异,這又會是誰?
  小郭職業病又犯,輕輕跳至一旁,示意我去開門。
  我拉開大門,呆在那里。
  神出鬼沒的鄧永超站在門外,令我惊喜交集,去,她不通知我,來,亦不告訴我,時代女性的确以她們自已為主人。
  我貪婪的打量她,這人瘦了,仍不眷顧身子,竟換上春裝,薄而松的條子裙,配一套灰紫線織上衣,輕盈美觀,頭發挽腦后,脖子上皮膚白膩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過去摸一摸。
  我作不了聲,過了足足五分鐘,小郭忍不住,大喝一聲:誰?”
  我才吐出一句廢話,問永超;“你回來了?”
  她點點頭。
  “請進來。”我退開身子。
  馬利安見是同事,才放下一顆心,又提起半壺醋,“嗨,鄧博士,許久不見,鋼鐵厂無恙乎?”長睫毛夸張地吧嗒吧嗒地扇几扇,坐到我身邊。
  小郭不知恁地,像是存心要幫我忙,忽然過來一手拉起馬記,大聲說:“我們約好出去逛貓街的,還不動身,賴什么?”
  真有法子,金發女被他用力一拉,一轉身,圓裙撤開來,像跳探戈的姿勢被他半擁在怀中。
  馬利安格格的笑,她并不介意出去散散心,順水人情,同小郭走開。
  我看著永超,過半日忽然听見自己的聲音問:“回來了?”真要命。
  怎么搞的。
  她回答說:“是,回來了。魏家叫我問候你。”
  她仿佛也十分詞窮。
  我又說:“老魏比我更不肯寫信,他在本地的父母時常向我埋怨他。”
  “是,老魏這人脾气很大,性格很特別,是現代人特征。”
  鄧永超說。
  竟談起老魏來,仿佛他是一件什么特別珍貴的文物似的。
  “你呢,你的胃口如何?”
  “沒事,謝謝。”
  “你已經換季,看我,還套著厚毛衣厚褲子,怪不得這么累,其實天气已經轉和暖。”
  又談起天气來。
  但即使与她談天气,也是很舒适的。
  “剛到?”
  “昨天晚上到,休息一夜,便下來瞧瞧你。”
  “你手中是什么?”
  “第一塊由硼輪盤試磨的高速鋼,我見其模樣趣致,帶來給你做紙鎮。”
  我興奮,“給我看!”
  她把紙瓦通拆開,取出一塊高約十厘米邊長均為三厘米的鋼塊,她說得對,做紙鎮最好不過。
  “謝謝你。”
  “不客气。”
  我把那塊鋼握在手中,無限感激,若不是她替我取送,還不是讓工人隨手扔掉。
  “那几部机器正式開始服務沒有?”
  “已經開始。”
  我心一陣熱,自己為自己的成績感動起來,鼻子有點儿發酸。
  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整整兩年,馬不停蹄,連老婆對我都無法忍受,一走了之。
  我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那團鐵,只有永超知道它的价值与意義。
  只听得她說:“老魏那組人興奮得雀躍,整天說英文,像是受了刺激似的,我同他們講國語,他們都用英語。”
  我大笑。
  “我愛上了他們,”永超說:“身不向己,心不由已。我五体投地的愛上他們。”她的感覺与我的一摸一樣。
  “雪融沒有?”
  “我怕冷,在雪融之前先下來。”
  “你怕?我覺得你什么都不怕。”我欽佩的說。
  “不,我怕得很多很強烈,我是硬上的。”她忽然說。
  “阿,那太偉大了,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
  我們兩人客气得像是初相識。
  每次混得略熟,就要分手,生疏一段日子,又得從頭開始,我倆仿佛永遠在第一階段。
  也好,我心想,我留戀這种感覺,怕只怕如我与馬利安,熟得爛掉,變為手足。我清清喉嚨,“你看上去气色好极了,”“噯,工作順利,精神分外爽利。”
  “工作就是你的一切?”
  她毫不諱言,“是。”
  我小時候的女人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女孩子只要穿得漂漂亮亮,坐在男朋友身后看搓牌就好過一夜,那時的生活多么优閒,那時的女人,多么溫柔馴服。
  我并不向往有個洋娃娃般的女子跟隨住費,要她長她便長,要扁便扁,但她必須了解我,我吁出一口气。
  “晚餐,一起?”她問我。
  “當然!”我拍手,“那么大的事竟忘了商量,我同你去吃粵菜。剛才那個小郭,便是吃的高手,我只比你略好一點。”
  她微笑。
  這么清秀斯文的女子,看不出會為工作奉獻這么多。想像中致力于事業的女人通常如一丈青或母夜叉,別的不成,也只得勤力做。
  利璧迦工作的態度是很中庸的,她不會賣命,她只盡責。
  此刻她四處流浪,環游全世界,把工作丟在腦后,可見事業在她心中之地位。
  我說;“現代人的生活好不枯燥,都沒有為浪漫或玩耍生存的人了,從前有二世祖、有白相人、有戲子、有姨太大、有交際花這种悠閒的身份,現時每個人都做做做,最富有的豪門少奶奶都要在深圳弄個辦公室,真是的。”
  永超笑,“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我略覺不安,她簡直把工作當生命。
  把題目岔開去,“有一位著名的女士,名字与你同音,她的親人,叫她小超。”
  “我不敢當。”她立刻知道我說的是誰。
  “鄧博士,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幫她開大門,上車開車門,下車再開車門,進飯店拉椅子、倒茶、點菜,菜上來了,先夾給她,留意她是否需要添飯、用牙簽、毛巾。
  很久沒做這种事。
  不少女同事也期望我有這种風度。
  在鞍山,我也沒試過有這么細心,今日忽然自然而然,絲毫不覺勉強的做出來。
  我們在飯店遇見小姨。
  她故意過來打招呼。
  小姨都是這樣的,對姐夫有份特別的感情,往往比她們對兄弟還強烈,因為姐夫与她沒有血統關系,較為容易失去,故此分外珍惜,她可以當他如親人,卻又不必付出她姐姐所付的代价,所以這個人有點分量。
  我极大方地請小姨坐,替她斟茶。
  永超更加得体,她是一個沒有女人通病的女人,一直低調,任你是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骨頭。
  為此小姨十分留意永超。
  她對我說:“爸媽在那邊有話同你說。”
  我說;“改天我去看他們,今日我招呼朋友,不方便過台子。”
  小姨有三分不滿。
  我知道她怎么想。她与利璧迦之間的姐妹之情其實并不是那么濃厚,只是站在女人的立場,她希望我一輩子不再与旁的女性來往,永遠怀著顆破碎的心,情僧一般等侯利璧迦回來,同時盡半子之責任。
  我微笑,對她說;“你還有半碗飯要吃呢。”
  小姨只得回到她桌子去.永超并沒有說起小姨。
  她心中沒有這些細節。
  她整晚所說,只是工作上的遭遇。厂里不是每個人都似老魏,有不少主腦人物蠻不講理,又看不起女人,針對永超說,“那個女人,不大靠得住,你去找高級一點的主管說話。”
  永超往往失眠,就是為這种人。
  她叫他們為牛:一號牛,二號牛。我不好意思笑,但一雙眼睛出賣了我。
  也有她需要的用具与原料無法找到,除了訂貨,也盡量向別的單位借,有時無遠弗屆,借到海南島去,仿佛是孫悟空。
  她說:“我結交不少回去工作的人,各种行業都有,包括一組電影工作人員。”
  “拍什么戲?”我好奇的問道。
  “愛情故事,一個時裝的,很普通的,在雪地中發生的愛情故事,完全沒有政治意識。”
  我側側頭,“老魏會怎么說?”
  “他很快活,他從沒問過國家為他做什么,他只問他為國家做什么。”
  我舉一舉酒杯,“為老魏。”
  我們步行回家。
  那條路要走四十多分鐘,風有點勁,我脫了外衣給永超披著,兩人緩緩走到了大廈門口道別。
  我忘記馬利安這個人,開門進去發覺小郭正陪著她在收拾行李。
  我“哈”的一聲,“你們兩人竟在一起泡這么久?”
  馬利安白我一眼,“人家郭祠芬比你更是一個君子人。”
  “那當然,”我搓著手,“那還用說。”擠眼睛,“你們倆會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我不排除這個可能性。”馬利安悻悻的說。
  “你回家?”我問。
  “是,郭會派人保護我。”
  “好,小郭,你做得很好。”
  小郭卻在吸煙斗,一言不發,把煙斗用力吸得吱吱響。
  傳說中,神探心中有事,都是這樣狂吸有助他們思考的煙類。
  “小郭,什么事?”
  “鄧博士的樣子很熟。”
  “別吃豆腐,她那么別致,我保證全世界只有她一個。”
  “是,但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她。”
  我略為不安,被私家偵据念念不忘的女人都大有問題,于是我說:“看,忘記利璧迦好不好?”
  小郭猛地轉身,“不是利璧迦,是鄧永超。至美,這兩個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難道已經合而為一?”
  我答不出,漲紅面孔。
  他像是抓到一名竊賊,雙目炯炯發光。
  馬利安在一邊叫,“小郭,我准備好了,送我一程如何?”
  我推他出去,一邊說再見,松一口气。
  我坐在書桌前面,把玩著永超給我帶來的那塊高速鋼,异常鐘愛。
  這個女人,小小一個動作,便胜過人間無數。
  如果我還可以有第二個春天,那么,這春天的女主角一定是永超。
  小姨的電話追蹤而來。
  奇怪,以往她對我們并不怎么關心,最近忽然管頭管腳。
  我与她談几句,她長篇大論的說許多認為我該怎么做的理論,我手中仍然握著一塊鋼,因体溫傳達的緣故,金屬漸漸變得溫暖。
  我挂上電話。
  此刻最尷尬的事,恐怕便是利璧迦按鈴回家來.我茫然,應該怎么辦?叫她走?留下她?
  這是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沒有資格走的人最好不要走,否則要回頭這個位置已被人占去,再也沒有空隙,閒時鬧意气,一點益處也沒有。
  我吐出一口气。
  我還想不想利璧迦回來呢。
  朦朧間這個問題在我心中轉圈子,我睡著了。
  馬利安搬走之后,屋于里還留有她身体的气息,外國女人体臭特濃:煙、香水,加上原始的味道,仿佛她人還在我公寓內。
  我開窗換新鮮空气。
  春雨溜進窗台,令人心痒痒。
  我的性情大變,在窗前一站可以大半天。
  略有空,又想找一幢比較大的房子,四處去探訪,冒著雪。好象踏雪尋梅。
  我有意尋一幢更大的房子,慢慢裝修,借以消磨時間。
  利璧迦賣房子的時候不知是悲是喜,抑或非常平靜,怀有复仇的快意?我只覺得煩惱。
  小郭竟然在上午七時打電話來找我。
  “我一夜沒睡。”
  “我知道,思春。”
  “周至美,別開玩笑,正經一點。”
  “你有什么正經事。”莫非一夜之間找到利璧迦。
  “周至美,我意外發現了鄧永超的身世。”
  “阿,我已經知道她的一切,別忘記,是我与公司的人事部合作聘她來港。”
  “我們見面再談。”
  “她有什么不對勁之處?”
  “你出來,我們一起吃早餐。”
  “是非我不要听。”
  ”周至美,我像一個無事生非的人嗎。”
  我想說“像”,又怕他生气。終于与他約好地方。
  我連胡子都不刮就赶出去。一邊喃喃咒罵小郭這只鬼,事情一到他手里好像會得越來越复雜。
  在約定地方一照面,我便說:“從實招來。”
  他答非所問地喝聲彩說:“難怪他們叫你周美人,如此不修邊幅,更加顯示三分滄桑美,以前太過俊朗,反而娘娘腔。
  周至美,真有你的,難怪女人對你如蟻沾蜜。”
  .一大清早,說這些無聊的話,郭祠芬的精神有毛病。
  ”有屁請放吧。”
  小郭白我一眼,翻開公事包,掏出一張圖片。
  這個人倒是周到,做什么都圖文并茂。
  我把圖攤開來,是一張電報傳真圖片,微粒很大,看半晌,不得要領,又把圖移得較遠來研究,忽然之間我叫起來,“這不是我嗎?圖片中明明是我。”
  “不錯。”一切在他意料中。
  “誰拍攝的?”我訝异莫名。
  “還有呢。”他又攤開另一張。
  更清晰了,是我与鄧永超的合照,一時也想不出是在什么情形底下拍攝的。
  “你從什么地方得來?”我逼問。
  “美國新墨西哥州圣他菲。”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又得罪過什么人?我像傻瓜似的張大嘴。我与永超在本市的照片如何會流落到那种地方去。
  “周至美,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你准備好了沒有?”
  “你開始說吧。”
  “在我說過的地方,有一雙年輕的夫妻——”若不是同永超有關,我早就睡著了,小郭并不是個說故事的好手。
  我打一個呵欠。故意打擊小郭,他那种無所不知的姿態令我反感。
  “他們的生活原本狠幸福,像周至美同利璧迦一樣,結婚五年,有一個小孩子,男方在大學當講師,女方在一家化工厂任職。”
  這与我有什么關系,我不明白。
  “后來因為意見不合,雙方有爭執,女方突然不辭而別,离開圣他菲,蹤跡全無,失蹤達一年之久。”
  我放下咖啡杯子,耳朵漸漸豎起來。
  “男方不停追尋失妻,那位太太的照片很多同行都看過,最近有人追查到她人在香港,至美——”我“霍”地站起來,碰翻咖啡杯子,淋了一褲子。
  “至美,那位太太,正是鄧永超博士。”小郭看著我宣布.“至美,我一直覺得她面熟,昨夜忍不住,与圣他菲那邊的周氏偵探社聯絡,要查看歐陽太太的照片,他們說已經找到這位女士,并且三日前巳通知歐陽先生來尋人,你听見沒有,至美,鄧博士的親夫要尋上門來了。”
  我不相信。
  我說,“我不相信,”小郭聳聳肩:“這就是女神背面的故事,周至美,你必須面對現實。”
  我不相信。
  她已有孩子?這是我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的事實。
  小郭說:“很奇怪,這一陣子的逃妻特別多,仿佛受潮流影響,從前一言不合,至多大打出手,相敬如賓,現在似乎講多一句都嫌煩,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我對著兩張圖片發呆。
  “多巧,至美,利璧迦一言不發偷偷跑掉,鄧永超偏偏是人家千方百計在尋找的妻子,至美,你覺不覺得奇突?”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忽然之間,我疲倦得似斗敗的公雞,我站起來,抖抖褲子上的咖啡漬子。
  “我要走了。”
  “至美,你受刺激?喂!”
  我不理他。
  小郭拉住我,“至美,怎么,只看見人家跟中的刺,看不見自家眼中的梁木?”
  一記悶棍打下來,我更加說不出話。
  “至美,你不會有什么愚蠢的強烈反應吧。”
  我空洞的看住他半晌,忽然問:“那孩子,是男是女?”
  “—個男孩子,三歲。”
  “小郭,為什么告訴我?”
  “因為我看得出,你像是愛上她。”
  “你這個可惡的法海。”
  小郭不以為然,“太不公道了,我又投逼你給鄧博士喝雄黃酒,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擲回毒藥,別忘了是許仙本人要不得。”
  小郭憤慨的說:“況且我的職業是專門追查失蹤人口。”
  我終于轉頭离去。
  一個小男孩的母親。
  永超竟是小男孩的母親。
  我喜歡小男孩子,男孩通常像父親,或像祖父。我曾在公眾場所見過做祖父的不停用手摸孫子的肥頭,留戀地,無限鐘愛,使人感動。
  永超的孩子不知像誰,無論如何,一定是個可愛的小朋友,我沒有接触儿童已經有一段好長的時間,漸漸覺得他們遙遠而陌生。
  永超是一個母親。
  我們的身份都复雜起來,以前不過是人家的儿子或是女儿,有兄弟姐妹的話同時做他人的手足,如此而已。
  現在?我是利家三小姐的前夫,永超是卸任歐陽夫人,小孩子的母親,千絲万縷,說也說不清楚。
  要承認她,也必須承認她的一切身份。這不是偉大不偉大的問題,這是思想是否開放的問題。
  我去找永超。
  她在公司忙得不可開交,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心中茫然。
  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純洁的嬰儿,然后漸漸污染,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是不愿告人的故事。
  剛覺得与永超有點接近,現在忽然又多一道鴻溝。
  她沒有必要把過去告訴我,我亦無權問,我只可以坐她對面感慨。
  永超終于問我:“有事?”
  我搖搖頭。
  她笑。
  我站起來,躑躅著出去。
  周至美,你是怎么了。
  你還期望什么?
  你同鄧永超旨趣相同,互相吸引,你還盼望什么?
  一個男人的一生中有一朵百合花已經足夠,還苛求什么?
  即使你放下一切去追她,也許她還嫌你猥瑣。
  我低下頭,百般開解自己,心中仍有疙瘩。
  —個人出去喝悶酒,連小郭都不叫。
  洒廊里已經有人,都喝得差不多。
  有一位晒得黝黑的男士,穿一身白衣,在那里訴苦.他說他時間太多,“工作兩小時就做完,想喝酒,沒人陪,在家悶出老茧來,真痛苦。”
  我很納悶,不知道他干的是哪一行,天下竟有此幸福的人,每日做兩小時便可以如此風流,他還在那里吐苦水。
  洒吧像一所心理治療院,每個人花一點錢,跑到這里來傾吐心事。
  一位漂亮的小姐穿著黑色的低胸衣裳走過來,要求我請她喝酒。
  “自然。”我說。
  她有一把烏亮強壯的頭發,她把頭撩人地拂過來,又拂過去,充分利用优點。
  我看著她。利璧迦与鄧永超也有一把好青絲,我的表情柔和下來。
  “為什么穿黑衣服?”我問。
  女郎很有幽默感,“不怕髒,客人的手可以自由地搭上來。”
  “為什么到燈紅洒綠的地方來做?”
  女郎笑,“你說為什么?”總不是為我們這群客人風流倜儻。
  “你呢,你有什么煩惱?”轉到她發問。
  我發牢騷,“年紀老大,顧忌重重,性格漸多疑,為人愈見狷介。”
  “是嗎,我看你還是個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對牢媽媽生抱怨,聲浪頻高.“其實,現在還有很多人,做足一個月,才得千余元收入。”我看著那邊說。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說;“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帶我出去,我可以告訴你更多。”我搖搖頭。
  “怕太太罵?”
  我只得點點頭。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沒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這里來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調劑,總不能看太太搓麻將就過一輩子。”
  她們都好通情達理。
  “再者,你們都不來了,我們吃什么呢。”她笑。
  我干盡杯中之酒,付了錢,与她道別。
  一出門口就覺得有人吊在我身后。
  當時年少貌俊的時候,時時有人跟著我走,同性戀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學聞風追上來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這個又是誰?
  我在海旁點起一支煙,夜有霧,海港寶光燦爛。
  那位男土緩緩接近我。
  我猛地轉頭,盯著他。
  他也看著我。
  很明顯地,他是個斯文人,從衣著与發型都可以看得出來,約三十余歲,神情疲倦。
  我問:“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
  我問:“為什么跟著我?”
  他終于說:“周先生,我想与你說几句話。”
  “不,我從不与陌生人說話。”
  他無奈的說:“周先生,我姓歐陽,”歐陽?
  我不認識姓歐陽的人。
  慢著,歐陽,我記起來了,歐陽!
  他難道是永超的先生?他來找我做什么?我瞪著他,他苦笑,“可否与你談一兩句?”
  “你怎么會在酒吧外等我?”
  他頗為難堪,搓著雙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類向他通風報信。
  我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說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開步走,离開海旁。
  “那也不构成我同你說話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為開口求人是這么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讀書人,能方便人時何不方便我,為我自己,我再也不會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無妻,我是為孩子而來。”姓歐陽的說。
  他說得心平气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間,我對他的忍耐及涵養產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歡到什么地方說話?”
  他猶疑一刻。“我從來沒有去過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樣,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沒去過那种地方。
  “跟我來。”
  他問;“你時常去買醉?”他像是擔心永超會遇人不淑。
  他是個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于室的男人走,我也會憂慮,情已失去,恩義仍在。
  我与他坐下,“你有話應當找永超說個明白。”
  “她不肯見我。”
  我欲問:閣下做過些什么,令她這么痛恨閣下?
  隨即想到目已,立刻閉上尊嘴,悶聲大發財。
  “我是為著孩子,一年來他都問母親在哪里。”
  “孩子呢?”
  “在親戚家。”他取出煙,順帶打開皮夾子,把一幀小照給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報名照。像他,很可愛的一張小臉。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爭取對儿于明明的領養權。”
  哎呀,我沖口而出,“永超此舉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气發作,“我若有孩子,決不讓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說得好。”憑這句話,歐陽視我為知己。
  我苦笑,難怪女人要离我們而去,骨子里我們并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須做得好看,以示風度,替女人點香煙、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讓女人,但是碰到關鍵性切身問題,原形畢露。歐陽說,“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實你們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個合理的人。”
  “什么?”我說,“你誤會了,我同永超,不過是比較談得來的朋友。”
  他瞠目結舌,“你們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們是清白的。”我跳起來,雙手亂搖。
  “可是我掌握有很多證据。”
  我生气,“如果有人躲在我床底下,他才可以告訴你,我周至美是規規矩矩的一個人,你也太看輕永超,她不是一個輕率的女人。”
  我明明沒有与永超同居。
  “可是你們在工作時住在一起,兩個時常在同一大廈進出。”
  “一幢大廈內有百多個單位,先生。一個宿舍內亦超過一間房間。”
  歐陽看著我發呆。無异,他是一個好人,但他是那种言語無味,雖無過犯,面目暖昧的好人。
  可以猜想永超怎么會离開他。
  人切忌早婚。年輕時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愛惡在什么地方,認為好人一個,即能做伴侶一世。
  怎么同歐陽過一輩子呢,他的思想閉塞,一竅不通,除了他所學的那門功課,与社會和整個世界脫節,讀一個博士文憑便以為賺得金鑰匙,你說他沒本事,他又養得活自己同一家人,你說他是坏人,又拿不出實憑實据,他甚至煙酒不沾,但悶死人。
  他有他一套禮法:像与人同居的女人必是坏女人之類,心胸頗為狹窄,不過确又是個老實人,簡直拿他沒折。
  我蹬著他,很同情永超。
  永超离家出走,有与人同居之嫌,又拋卻一個几歲大的孩子,她被認為不是好女人。
  令我安心的是,她毋需在輿論中爭取同情,“請你說服她,不要与我爭明明。”
  “我對她沒有什么影響力,”我坦白,“似她這般硬如硼、堅如鋼的性格,任何人對她不具影響力。”歐陽很欽佩我看得這么准。
  他說:“真不知道當初是怎么結的婚。”
  忽然之間,我想起利璧迦.心一陣酸,以輕描淡寫,過來人的口吻說:“因為你們曾經深愛過。”
  歐陽經我一言道破,掩住面孔,嗚咽起來。
  他受不起這個打擊。
  一般人只認為失敗婚姻的犧牲者往往只是女人,請前來看看,歐陽永遠不會再做一個健康的人了。
  可以想像以往他朝气勃勃,在他任職的机构,絕對是正派而受歡迎的人物,他努力工作,亦善待自身,每年必定与妻儿出去度假,且薄有節蓄,有長遠打算,那時的他活潑開朗,但現在的他萎糜不堪。
  失敗的婚姻把他整個人毀掉。
  我深深的吸口香煙。
  “回去吧。”我溫言勸他。
  “你會不會告訴永超,我見過你?”
  “不會。這件事只有引起她對你更大的誤會。”
  他很懊悔,他白見了我,白賠上許多話。
  歐陽的觀點落伍了,即使我同永超結了婚,也不能影響她的抉擇。
  我是人生自由論的信徒,就是因為這樣。利璧迦認為我疏忽她。
  “你不是唯一的失敗者。”我拍拍歐陽的肩膀。
  就因為如此,我才陪他說上半夜的話。
  回到家中,我開亮燈,在浴間照鏡子。
  說歐陽憔悴,我又何嘗不是,說他落魄,我又何嘗不是。
  頭發長久沒理,略有頭皮,夏天衣服沒整理出來,身上衣物又不夠挺刮。
  看到歐陽,猶如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般。
  明日要去裝扮了。
  在照片中看利璧迦,清洒得猶如青春電影中的女主角,离開我,她仿佛重新獲得陽光雨露,開心得很,由此可見,她的選擇是正确的。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來。
  第二天一早便到發型屋,打開畫報,決定剪一個兩翼往上削的時髦款,經過發型師婉言相勸,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滿意。
  我隨即出街買數套麻質西裝,要一穿即皺那种,秘訣是衣皺人不皺。盡管小郭贊我寶刀末老,惜我要爭取討好的并非小郭。
  上上下下煥然一新,足可以遮蓋破碎的心。
  我跑上寫字樓去,女同事們對我彈眼碌睛,有几個大膽的還對我輕輕吹起口哨來。
  少了馬利安与張晴,一個离港一個告假,我的影迷大減,几乎潰不成軍。
  我走進永超的房間,伏在她桌子面前,問:“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放假?”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端詳我一會儿,說:“烏云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銳的目光。
  嘴里卻姥姥不認賬,“何以見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個結已經打開。”
  我坐下來。“愁腸百結,打開一個兩個結根本于事無補。”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腸。”她取笑我。
  再對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這并不是什么恭維之詞,听說林黛玉是個矯揉造作無端悲秋的女子。
  “有沒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專門打攪別人工作。”
  “咦。”
  “給你看看老魏寫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開抽屜,給我一疊薄薄的信紙。我很為自己不值,老魏不愛寫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沒收到過他片言只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說他觀看一局圍棋的經過。對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這樣形容;“……雙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進入中盤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時,黑子突然在中部碼上一子,這—步确令人難以想像,因該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遙,好一個白子,立即還以顏色,以攻對攻,碼上一子頂上對方左下方,陳阻止對方繼續挺進,并企圖与黑色平分媒勢,當雙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終于在被‘圍、追、阻、截’的惊濤駭浪中殺了出來,雙方經過多次打截,黑子無可奈何地宣告其圍剿攻勢大計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爛黑子各個封鎖网……”
  那時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說這种不相干的話。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紙,“晚上有沒有希望見面?樓上樓下,咱們是老朋友。”
  她抬起頭想一想,“也好,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朋友。
  我揚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勁敵?
  “七點鐘,至美,這一段時間內,你可以找一部電影看。”
  永超有許多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沒有開始把心事向永超傾訴。我們兩人才剛剛有點頭緒,人家卻說我倆已經同居。
  我有比看電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來,她所看見的我,一定要比從前更好更光鮮。
  她漸漸淡出,我卻不能忘記她。那個影子將如胎記一般,永遠存在。
  就在當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層寬大的公寓,在木球場對面,最令我滿意的是,室內無須作任何裝修,我只要牆壁打地蜡已經可以搬進去。
  我們從前那層房子,光是拆裝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問;“為什么前任業主要同關云長一起住?”
  這种問題實難回答。
  在那個時候,我們尚有對白。
  又在這之前,我們會得在台風之夜,開車去夜總會跳舞。整個地方只我們一桌客人,整個舞池只我們兩個,我們跳探戈,沉醉在自己營造的气氛中,樂隊敬佩我們的精神,落力演奏,我們舞得飛起來,又喝了一點酒,歡笑不停,腳步要脫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會做同一件事,對過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隨即聯絡裝修公司來開工。
  一切從頭開始,說不定今夜我還要面對情敵。
  利璧迦已經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藝術家?),我對永超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天色漸漸留下來,可怖的黃昏寂寞襲來,我舉目無親,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無禮也好,今早是約好了的;我上去按鈴。
  屋內吵嘈聲很重,電視嘩嘩叫,也許她有客,也許她只想制造一點聲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許久門鈴,才見她來開門。
  “至美,”她說:“我們十分鐘后下來。”
  我本能的探頭張望,什么也看不見。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誰。
  我惊至面紅耳赤,唯唯諾諾退至樓下。
  洗澡。為什么不可以?馬利安就在我處洗過澡。
  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無疑問。
  洗澡。
  他剛到吧。
  這种天气,開始潮濕,能夠洗一個澡,自然舒暢不過,看樣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歐陽沒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門,奇怪,鈴坏了嗎?
  我站起來去開門。
  只見一個小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穿運動衣,一雙高統子球鞋,正舉著腿在踢門。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愛得不像話。
  我蹲下問他:“你找誰?你是哪家的孩子?媽媽呢?”
  旁邊有人說;“媽媽在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這么說,這孩子便是歐陽口中的明明。
  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我來不及裝出惊訝的樣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气。”
  永超一怔。
  我連忙對她說:“請進來。”又對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鉛兵似的筆直操進了客廳,靴子咯咯響,我為之心折。
  他頭發在洗澡后還來不及吹干,分著發路,梳西式頭,自己看到沙發便爬上去坐下,瞪著我。
  我聳聳肩,問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親,有點猶疑。
  “要不要到冰箱來看看?”我虛心地請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親咬耳朵,永超說:“他等一會儿才要。”
  我覺得他太有趣太可愛,把身子趨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他覺得難為情了,忽然扑進他母親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動。
  永超微笑問:“怎么樣?”
  我豎起拇指,“了不起”贊美是衷心的。
  現在有點明白為什么人們急著要孩子,真是天底下缺可愛的小動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臉上露出來,很渴望小孩對我也表示親密。
  永超看在眼內,有點意外。
  其實我一直喜歡孩子,不過生他們出來,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卻猶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則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犧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可愛的小母親,同頭戴鋼盔,在厂中發號施令的她判若兩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數分鐘愉偷看我一眼,雙眼圓滾滾,烏珠特別大,桂圓核一般,亮得如蒙著層淚液,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齷齪的腦筋,我覺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當中,我們的距离又加深。
  我問:“他就是你說的‘朋友’?”
  “看樣子你已認識他。”
  我只得說:“我見過他父親。”
  永超有點不滿,“你們男人。…”我忍不住說:“是他來找我的……不過他也有苦衷。”
  “男人的苦衷特別多,”她表示不滿,“怎么可以把髒友服到處揚。”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話都听得懂,只得維持沉默。
  孩子是要尊重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但實踐起來很不容易。
  忽然永超說:“他現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廚房取出給他。
  永超說:“他要粉紅色的。”
  “我沒有草莓。”
  “有香草么,小孩不習慣綠色加咖啡點點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發覺帶孩子并不比裝設硼輪盤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草擱他面前。
  永超又說:“他要球狀的。你舀得沒技巧,讓我來。”
  我生气。也不見他開口說話,在母親身上磨几磨,就下了圣旨,這樣那樣,叫人服侍得他十全十美,小子,這世界遲早會叫你失望,沒有人會寵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他立刻覺察到,不高興了,板著面孔;更加不肯露出一絲笑容,小腦袋向著前方,固執地不發一言。
  永超体貼入微的替他圍上紙巾。
  我已經覺得他沒有進門時那么簡單。人家的孩子到底是人家的孩子,難以侍候。
  媽親說過,自家生的,血蛋黃似捧大,又自不同。現在我孩子已有他獨立的意旨。
  朋友。我与歐陽明小朋友會成為朋友嗎?
  我与永超有許多許多的話要說,她認為他是自己人,當著他面說不要緊,我卻不這么想。
  她說:“我親自在家帶他兩年。”
  這么爽朗的女人,談到孩子,也會軟化。
  我問:“你決定爭取他的撫養權?”
  她點點頭。
  “你的工作地點變化莫測,對這件事的影響可大可小。”
  “也得碰一碰運气。”
  孩于又彈我一眼。我早說道,他什么都懂。
  “孩子在你心目中,占第几?”
  “第二。”
  “第一是工作?”
  “第一是我自己。到最后,人最愛的,必須是自身。倘若我沒有了,誰來愛我的孩子?”
  我指指孩子,“當年离開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吧。”
  永超沒有回答,雙眼看向窗外。我知道她心酸。
  然后她說:“我去洗手間。”
  好家伙,只剩我与這孩子面對面坐著。
  他已享用完他的冰激淋,繼續翹著嘴不服气的看著我,這倒還罷了,忽然之間,他舉起胖腿,朝我的脛骨踢過來,快如閃電,我避都避不過,一腳被他踢中,想像不到這小東西力大無窮,鞋頭又硬,我吃著一記,痛不可當。
  我用手捂著傷處,喃喃咒罵,又恐怕他再接再厲,于是恐嚇他:“我告訴你媽媽,她就不疼你了。”
  他扁扁嘴,一個字也不相信。
  “好,”我更進一步,“我踢回你。”我站起來。
  當然純是恐嚇他,要讓他知道惡人自有惡人磨,誰知就在這時,永超出來了。
  我只得坐下。
  他胜利地笑,透明的小嘴咧開,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眼睛眯成一條縫。她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他是完全獨立的一個人。
  永超問:“發生什么事?”
  我悻悻說:“他不喜歡我。”
  永超莞爾,答案令人清醒:“你又何須他喜歡你。”
  說罷她拉起孩子,告辭。
  “我們不能夠一起吃飯?”
  她搖搖頭,“我想你會吃不消。”她笑。
  她說得對。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不知几時輪得到异性朋友,現代社會中,最沒有地位是成年男性。
  那孩子,真是可愛可恨可敬。孩子們的脾气都似烈火,永超的孩子尤其是,或許遺傳了母親的意志力,看樣子小小的他已下定決心要把他母親的男友斗垮斗臭。
  永超与他分別已有一年余,然而他仍然緊粘著她,血与血之間的聯系就是這么神秘。
  我忽然后悔起來。
  我与利璧迦也應該有個孩子,一個小女孩,梳馬尾巴,穿牛仔褲与球鞋,尖下巴,大眼睛,見人就踢,替我報仇,為我出气,那么利璧迦的胡子男友的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
  可惜我沒有孩子。
  我為永超那個鼓气的、不肯說話、坏脾气的小孩傾心。
  我想出許多恐嚇他的話;“踢你落樓”、“扭斷你脖子”、“帶走你媽媽”、“罰你一生一世沒糖吃”……如果他再碰我一下,我愿輕描淡寫在他耳畔輕輕告訴他。
  不知恁地,想到可以報复,我像個賊似的嘻嘻自顧自笑起來,還搓著雙手。
  啊,周至美,你這個寂寞的男人,你迷上了這孩子,也愛上他母親。
  我沒想到這么容易,原以為對著別人的骨血,總有點芥蒂,沒料到小朋友是個獨立有趣的人,晤,喜歡他一點問題都沒有。
  我到街角士多買了比薩,回家來烤,解決晚餐。
  第二天在電梯碰見永超,她拉著小東西出門。
  “早。”我說。
  她點點頭。
  小朋友凶霸霸地,趁他母親不在意,伸出拳頭,嘴型明明在說;打,豈有此理,莫非他也通宵研究應付我的辦法不成。
  我問永超,“你不是帶著他上班吧。”
  “我送他回去。”
  “啊,什么地方?”
  “親戚家。”
  我不舍得。“誰的家?把他拋來拋去,不怕他午夜夢回,不知身在何處?”
  永超說:“所以要爭取他的撫養權。”
  “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家,不止是一個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著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們叫了車子,看他們絕塵而去。
  這樣環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聰明。
  稍后在寫字樓遇見永超,她忙得不可開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貨倉去。
  她興奮的告訴同事,內地的辦公室將加以擴充,設備將更加完美,“至美是開路先鋒,我接他的班,再過數年,我們將有一座小型先進實驗室,一切不假別人的手。”
  辦儀器因要一半華資,不知要開多少會,說服多少人,預備多少報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許因為我也做得不坏,她再接再厲,更加有效。
  第三個接棒人不知是誰?
  無獨有偶,我為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為工作拋夫离子。
  我在走廊与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額角,對我說:“我想好好与你談話,可惜太累。”有歉意。
  “下個月到鞍山就有時間了。”我笑,“沒有旁騖,時間特別經用。”
  “你又不用去。”
  “我可以到哈爾濱度假。”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
  “今夜如何?”我問,“今夜我們一起吃飯。”
  “我沒有力气出去。”
  “在家吃,我服侍你。”
  “不要弄太复雜的東西,唉,連嘴嚼都沒力气”那夜我做雞粥。
  永超躺在沙發上,還在看報告,一邊是壺濃咖啡。
  小家伙不在身邊,有辣有不辣。少個人作對,也少了趣味。
  我問永超:“你要轉入新崗位,他不准,是不是?”
  “晤。”
  “你不想在圣他菲住一輩子?”
  “這不是圣他菲或北京的問題。我想做點事,而他不肯。
  后來只得分道揚鑣,他做美國公民,我跑來這里。拖下去拖到什么時候?亦無此必要。”
  美國小鎮的生活是非常簡單舒适的,有沒有見過那种百多公斤重的大胖子?你几時見過中國人可以胖成那樣子,撇開遺傳問題不談,這半個世紀來,光是期沛流离就整瘦你。
  “老實說一句,在那地方住下去也不是不好的。”
  永超放下報告,笑著,“如果中山先生住在檀香山的時候也那樣想,至美,你還梳辮子,我還纏足呢。”
  “你是秋瑾嗎,噯?”
  “什么都不是,我說過多次,我只不過想做一點事。”她說,“你應該明白,同你一樣。”
  我自顧自想下去:圣他菲陽光普照,大自然風光曼妙,節奏优悠,最适合胸無大志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日日駕駛二手車去做工,三文治為午餐,賺其三万元年薪,分期付款買座無年期免稅金的小洋房,養儿育女,种花剪草,不亦樂乎。
  在那种地方,白頭偕老再容易不過,數十年如一日,對牢電視机看看足球賽,一下子就老了。
  可惜人各有志,“永超,永超。”
  呼嚕。
  “永超。”
  我不相信雙眼,永超竟然趁我靜默三分鐘的時候睡著了,還輕輕打著鼾。
  “永超。”
  她惊醒,“噯,噯,我做了什么?”
  “你睡著了。”我怜惜地說。
  ‘怎么可以這樣?”永超很羞愧的撐起來。
  “去睡吧。”
  “我也不想吃什么了。”
  “別理我,快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唔。”她拖著身体進睡房。
  勞累得那樣。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我,每次回到家像死脫一樣,洗完澡往床上一倒,無日無夜可以睡下去,心中對利璧迦有愧意,奈何力不從心。
  有一次回宿舍,連衣服都沒脫,燈也沒熄,就那樣睡著,等到口渴起床,已是第三天清晨,那次我一連四日三夜都沒有机會眠一眠,肝火上升,生滿嘴的小包,魏嫂弄來菊花參茶給我提神下火。
  人手實在是不夠,但選擇适當人才談何容易,既得有真才實學,又要志同道合,薪酬并非重賞,哪里去找一隊兵來開荒。這是真的吃苦,同溜達旅行觀光大不相同。
  我獨自坐在永超的客廳中很久很久,孤寂無比,書報雜志全部讀完,山窮水盡,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睡又睡不著,又無雅興散步,听音樂嫌吵,靜坐嫌悶。
  忽然想起那位抱怨時間太多的先生,言之有理。
  終于我回自已的家吃酒。
  永超并沒有向我道漱,她認為我會明白,我也認為利璧迦會明白。
  我到新宅子去看新裝的燈。明明由自己精心挑選,裝上去之后卻不是那回事,我只遲疑一刻,便決定拆下來換。由此可知舊屋子有利璧迦多少心血,我坐在空屋內撐著頭沉思,我競不記得舊屋用的是什么燈。小郭說得對,我根本不似住在那間屋里的人,我不配。
  利璧迦應當离去,她有權追求幸福。
  一個人在一生之內做好一件事已經足以自豪,得隴望蜀誠屬不智。
  好母親不是好工程師,事業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是好丈夫。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見的,而每個人每日只得二十四小時。
  我當然不是好丈夫,好的男人在婚后必然要事事以女方為重,關注她的起居飲食,經濟及精神上的需要。幫助她培養各方面的興趣,甚至是事業。在人前維護她,為她爭光,隨時站起來為她拼命,不惜得罪親友。看重她娘家的人,有必要時出力出錢,處處扶一把,不問報酬。有孩子的話更應供給他們世上最好的一切,做一條孺子牛……
  我一樣也做不到。
  你可以說我是個人才,我的職業高尚,性格可靠,為人老實正經,但這對于我的妻璧迦有什么益處?我是一個陌生人。
  對于婚姻,我根本從頭到尾未曾投入道。
  利璧迦沒有留下來,与我雄辯,細數我的不是,實是她的智慧,何須呢,她已經心死,即使我改過,她也不再稀罕,在這种情況下,當然走為上著。
  這是最聰明最干脆的做法.緣分已盡,多說無益。
  她已經盡了力。
  我同裝修師傅說我已沒有主意。白色吧,利璧迦最喜黑白兩色。
  “浴間全部白色?”
  “噯噯。”
  “窗帘也是?”
  “噯。”
  “總要找种顏色沖一沖。”
  “隨你意好了。”
  “周先生,只怕做出來不合你意。”
  “不要緊,可以從頭來過,除了生命之外,一切可以從頭來過。”
  我長長歎一口气,离開新屋。
  再也沒有辦法收拾舊山河,一次又一次。希望證明沒有她也能活得更好,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不如順其自然。
  工作進度暢順,永超心情愉快。她探頭進我的房間:“怎么,寂寞?張衛兩位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們才不重要。
  “你有話同我說?”
  “你明知故問,我一直在這里等著。”
  “你想說什么?”
  “坐。”
  “我沒空。”
  “你當然知道我想說什么,”永超坐下來,忽然問:“求婚?”
  我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這么含蓄的女子竟會問出這么直接的問題,震撼力甚強,我僵住。
  “求愛?”
  我失望,震惊。
  “至美,”她溫柔的說,“打第一日在酒吧見你醉倒,我就知道你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尚有憧憬。你還認為女人會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轉意,而被追求的女性應當像霧似花,若即若离,使些小手段來舔增情趣。至美,我沒有時間,我連做母親的時間都沒有,怎么胜任情人這么奢侈的身份?”
  我臉色蒼白,看著她。
  她完全說得對。
  “一切都過時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說,“女人已經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們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企在男人身上獲得什么恩惠,你的思想再舊沒有,好像一個穿古裝的書生。”
  我瞠目結舌。
  過半晌我回過神來,“歸宿呢,”我問,“你的歸宿呢?”
  “我的歸宿是我自己。”
  “你竟這樣自強自大!”
  “我們必須這樣。”永超笑,“不然誰幫我們。”
  我如泄气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里?
  “我以為你會慶幸認識我。”
  “當然!至美,當然我高興認識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澀的笑,她發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愛我。
  這是近年來獨立女性的新借口,好比往日的“媽扔不准我出來”一樣。
  要是真的愛上了,還顧什么身份地位工作,即時一切拋在腦后,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愛我,又想替我留一點面子,還有一個可能性,她沒有勇气再來一次,于是替自己留一點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讓我們做好朋友。”她誠懇的說。
  我看著她。
  心里想:永超,枉我以誠待你,你竟以這种陳腔濫調回報我。
  我閒閒的問:“怕我与小家伙合不來?”
  永超笑:“別老土,你為什么要同他合得來?”
  她真厲害,完全不接招。
  再纏下去就不必了。
  我說:“好,我不來逼你。”
  “謝謝你。”
  我伸手過去,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動作,我將手放在她臉蛋上,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膚,只覺輕、軟、滑、膩,啊,如此柔膚。
  她忽然側過頭,將我的手天衣無縫地輕輕夾在臉頰与肩膀當中。
  這個溫情的小動作重新給我希望。
  一分鐘后她歎口气,站起來离去。
  我已決定做一件傻事,秘密進行。
  說出來也很簡單,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飛机里我坐在她身后兩排,她并漢有發覺,一直低頭閱讀。
  這次的書本叫《<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碼意圖向她搭訕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無暇留意到東洋人的心思。人家問她借筆,她順手遞過去,人家故意不還筆,她也不去討還,反正手袋中還有好几支。人家借故獻殷勤,請她喝酒,她一干而盡,總是不肯多話。
  她一向不喜与陌生人說話。
  在旁邊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賞她,真是一种享受。
  開頭我還以報紙遮住臉,后來發覺根本無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書迷住,心無旁騖。
  火車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訂票時指定的,就在她身后。她閉目假寐,仰著頭,我可以碰到她的頭發。她有一頭濃厚長發,平時一直束住,經過長途跋涉,未免松散,碎發沿額角后頸濺出,更添嬌慵。
  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時時嬌喘作其不胜力狀,永超的魁力偶爾一露,便胜卻人間無數。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轎車為止。
  我走到車后找服務員,叫他遞字條給永超,字條上寫著:“玉在匱中求善价,釵于奩內待時飛”,是什么意思?這兩句詩自她書上抄下。
  她接到字條,詢問服務員,朝后看來,与我打個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純真不經掩飾的表情出來。
  過了整整一分鐘,我倆之間沒有對白,只有火車轟隆轟隆。然后她用手掩著臉大笑。
  我也笑,漲紅臉,十余二十歲那种靦腆。
  她轉身過來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話,”我說,“只有在這里,你比較不設防。”
  她不出聲,只是笑。
  在火車的燈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嬌柔,表情充滿幸福感,被愛的女人通常都會這樣美,我愛她嗎?
  我自己也糊涂起來。
  過了很久她說:“你回去吧,她們會笑你的。”
  這個顧慮不是沒有理由的,這里的人還帶著奇异的道德觀念,對男女關系特別好奇,我不能令永超難做。
  “那么我乘原車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個建議。”
  “請說。”
  “我們在沈陽下車,住兩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這么早報到。”
  永超一怔,“你已訂好旅舍?”
  一切都有預謀,“是。沈陽是歷史悠久、風景秀麗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宮殿故宮及其陵園福陵和昭陵,分別构筑城中心、東郊与北郊……”
  這次她沒有被我生硬的語气引笑,她沉默。
  “偷得浮生兩日閒,如何?我訂了兩間房間。”
  “至美,我沒有空。”
  “你有的,永超。”
  “至美,我不是万能泰斗,現在我只能做好工作,我怕誤你的前程,如果你急需找一個家主婆,我不是你要的人。”
  我握住她的手,“你打算做多久?不是一輩子吧。給我一個机會。”
  “至少兩年,至美,所以我請求你維持朋友的關系。”
  我點點頭,如果每個知識分子都肯拿兩年出來,那真是最了不起的奉獻。
  “我等你。”
  “那時你已是老頭了。”
  “嘿,開玩笑,男人才不怕老。”
  永超笑,“那么是我等不了。”
  “所以要跟我到沈陽。”
  她笑,“好。”這是一個很大的承諾。
  我放下一顆心,緊緊握住她的手。
  我們在沈陽下車,她設法通知老魏,叫他不用接人。一個電話說了很久,放上話筒,她同我說,“我們只剩一天。有批軟件運到,老魏急得跳腳。”
  “他獨自應付有余。”我說。
  “是,但單位主管不讓他動手。”
  “我們要爭取,還有很多。”
  永超沉默。
  “來,這是你的鑰匙,休息吧。”
  我躺在客床上,幻想半夜永超會得過來輕輕敲我的房門,穿著長的黑厘士睡袍,長發披肩,性感熱情,倚在門框上說聲愛人你好。
  我吁出一口气。
  周至美,至少該由你去敲門,不要再猶疑羞澀。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房門口。如果她已睡著的話,我就不再打扰她。輕輕敲兩下門,她卻應我。
  我推門進去,她還沒有更衣,轉過頭來。
  我低聲說:“我怕得要死。”
  她了解地淺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余的。
  醒來听到婉轉清脆的鳥鳴,一窗皆綠,映到房間里來。
  抬頭一著,原來枯枝上抽滿嫩芽,有些葉塊已巴掌大,新翠欲滴。
  這不是春天是什么。
  昨夜摸黑,沒看清楚。我立刻推開窗戶,只見旅舍庭園中大樹開滿雪白的花,累累垂在椏杈上。
  “風景再美漢有了。”我同永超說。
  她站窗前贊歎不絕,“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本的清新味道也令我精神一振。可是我們只有一天。
  我是識途老馬,帶永超去喝豆漿。
  之后我們在附近公園的人工潮上划船,天气還很冷,但學生們同我們的興致一樣高,雙雙對對,風光旖旎。
  “兩年后,”我說,“我們可以同小家伙一起找個好地方過半退休的生活。”
  她沒有說話。
  “我等你。”
  她還是輕笑,不肯對將來有什么應允。
  太陽才升起,來自香港的電影外景隊已經駕到,一組數十人鬧得人仰馬翻,游人不想看熱鬧,就得走避,我与永超自然只得選擇后者。我們興致卻絲毫不減。只要兩人在一起,哪里都一樣。公園周圍有長堤環繞,堤上是一條綠樹成蔭的小路,鳥唱虫鳴,大有曲徑通幽的詩樣意境,永超与我煩憂頓洗,流連忘返。茂密的白楊綠鉚,七彩的錦繡花壇,整個公園如一塊閃亮的翡翠。我們在園內院中飯。永超精神很好,我便建議去逛字畫古董店。
  古董店里有清朝王公用過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貝貨,舊家私、鐘表、皮裘,什么都有。
  永超惊問:“經過這么多事這么多年,還有這好多東西剩下來。”
  我笑,“也許是近一兩年做出來的。”
  “不會吧,至少是舊貨。”
  “嘿,你會惊奇,可能上個月才大量出厂。”
  我們在小店內凝視半響,忽然之間,像熱戀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覺,輕輕吻對方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個幸運的人,你終于找到合你規格的伴侶。
  我很久沒有玩得這樣開心,身上一點壓力也沒有,百分之一百輕松。
  整日我在永超身邊團團轉,引她笑,以她為主角,我們忽然變得年輕,可以飛起來,飛出去,离開紅塵,落在青云上。
  春寒料峭,兩人凍紅了鼻子,從街上小販手上取過蜜餞零嘴,一路上細嚼。春日仍短,天色很快暗下來,我們依偎著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過行李,我送她上車。
  她想說几句叮嚀話,我也有千言万語,奈何真的到了開不了口的境界,心怀濃似酒。
  看著蒸汽火車頭格轟格轟開出,她在車廂內向我擺手,一切像魂斷藍嬌的布景,你別說,我的确有點銷魂,未來的兩年內我能見她几次?
  忽然自私起來,希望她放棄工作。
  利璧迦也這么向我建議過。至美,那么多留學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嘗有听過她。
  當夜我亦踏上歸途。
  一离開永超,体內的力量便离我而去,照照鏡子,也就是一個三十余歲的男人,已為步入中年作出准備。
  帶著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几天。什么都不想做,沖了綠茶,點著香煙在室內獨坐。
  命運真是奇怪,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全然身不由己。運气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條順路,生活較為愉快,運气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么是我們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許,剪掉頭發抑或留長或許,除此之外,命運早已作出定論,人的面前,許多時只有一條路一個選擇。
  而在讀書的時候,我還以為靠努力可以扭轉乾坤,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小學時期中了訓導主任的毒,我又特別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憑尚未回過意來。
  從頭開始還要待兩年之后,我也确需這兩年冷靜期。
  小郭找上寫字樓來向我宣布,“找到利璧迦了。”
  我沒有什么惊异,“看樣子我終于要付你酬勞。”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們已与她取得聯絡。”
  “無恙乎?”
  “住在維多利道。”
  “本市?鳥倦知返?”我仍然表情冷淡。
  “你是不會要她回來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兩分。
  我沒有正面回答:“住維多利道好得很呀。”聲音內沒有醋意,亦不似諷刺。
  小郭點點頭,“我也覺得鄧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數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么樣。
  “有些事,親自見面說清楚比較好。”
  我只得說,“人家也未必肯見我。”
  “包在我身上。”
  “你還包攬什么?”
  “黃賭毒。”
  沒有人能把小郭怎么樣,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動變為一條地毯躺在閣下腳前,沒奈何。
  他走之后,我的心才開始為失敗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將傷口上藥包扎好擱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誰知道還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電話取進來我自己听,通知陳主任叫拿樣板來。北京的電報怎么還沒到,合同寄出去沒有……
  打開報紙,頭條新聞是飛机失事消息:(本報告訊)一架舊式的中型中國民航內陸客机,前日晚上在山東省濟南机場降落時失事燃燒,机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難,包括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經過多少劫難。
  這种事可以發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發生意外的飛机,是中國民航一架蘇制舊式的“安二四”雙引擎螺旋槳客机,可載客約四十八人。該机于前日下午三時三十分從北京机場起飛,途經濟南与南京,准備前往上海。
  “周先生。”秘書推門進來。
  我自報紙中抬起頭。
  “總工程師請你。”
  “馬上來。”
  我推門進他的房間。
  我笑說:“馬利安應該今日复工,她回來沒有?”
  他看著我,嚅嚅然,有點不知如何出口的樣子。
  我有點好笑,莫非要開除我,這么難開口。
  我禮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卻一味抹汗。
  “至美,”他說,“我簡直不相信這件事,至美,他們說鄧博士在飛机上。”
  有數秒鐘的時間我不大明白他說什么,一片茫然,忽然之間我讀過的新聞入了腦,我站起來,椅子被我掀翻在地。
  不。我的頂梁骨上走了真魂。
  該机載有三十四名乘客和七名机組人員,當飛机于晚上九時十分降落在濟南机場的跑道時,突然失去控制失事,繼而著火燙燒。机場的工作人員馬上進行搶救,其后證實机上四十一名乘客和机組人員中,有三十八人死亡,其余三名生還者則傷勢嚴重,現正在當地醫院進行搶救。
  遇難乘客中,有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其他乘客和机員相信都是中國居民。
  据外電報道,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已得到兩名遇難美國人的名字,其中一名為女性,現正等待證實其身份和通知他們的親屬。
  鄧博士在那架飛机上,已證實遇難。至美,太殘酷了,這不但是個人的損失,亦是社會的損失。至美,至美——”她怎么會在那架飛机上?她起碼還有一個月才回來,她去了不過數天時間。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總工程師說下去:“她根本不應在那架飛机上,我已著人詳加調查。至美,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在公在私都是一個大打擊,你的事我知道一點……”
  我非買与老魏聯絡不可。
  “至美,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打電話到鞍山。”
  “我已有答案,她去上海借一個零件,至美,她因工殉職。”
  我閉上眼睛。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有一剎那我還以為她是乘空擋飛下來看我才遇的事。
  淚水在眼皮下涌出。一直沒有哭,只因未到傷心處。
  “至美,請節哀順變。”
  “我要請假。”
  “自然。”他追問,“至美,她有什么親人在港,你可否代為通知?”
  我點點頭,走出公司。
  心內一片空白,腦中全是与永超共聚的情形。短短的邂逅,剛萌芽的感情,才許下的諾言。
  我掏出手帕抹去眼淚,電梯中有少女向我投來詫异的目光。
  在家門遇見小郭。他一臉慘痛的說:“你已知道了。”
  我開門讓他進屋。
  我的動作很鎮靜,比往日更為有條理。雖然我已知道永超遇難是個事實,因為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始終有點身在夢中的感覺。
  刺痛的感覺一時還未傳到神經系統,一直騙自己:說不定會醒來,一覺醒來什么家都沒有。說不定只是惡夢。
  我問:“飛机是否出事后即時墜毀?”
  “相信是。”
  “那比較好,比較沒有痛苦。”
  “至美。”小郭無限同情。
  我閉上雙眼。
  “至美,一切是注定的。”
  “注定沒有人愛我?”我問,“注定英才要早逝?注定孩子要失去母親?”
  “每一個人的逝世對于一些人來說,都是損失。至美,生老病死是無可避免的事。”
  “太不公平,然則什么人可以活到八十歲,什么人只有三十歲?”
  “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至美。”
  我喃喃說:“我說我會等她兩年,我們原本還有無窮歲月可以共度。”
  小郭歎气,“有人告訴歐陽氏沒有?”
  我搖搖頭。
  “讓我來通知他。”
  那個小家伙,以后再也不會有母親關心他的冰激淋是粉紅抑或淡黃色了。
  可怜的他,可怜的我。
  心中悲憤莫名,用力在桌上抄起一團東西,擲向牆角,沉重地將櫥腳擲裂。
  “這是啥東西?”小郭怪叫去拾起。我一看,原來就是永超給我帶來的那塊高速銅,又連忙將它搶在手中,不禁當著小郭面聲嘶力竭的慘叫起來。
  小郭保持緘默。
  跟著數天他一直陪我,他真是個朋友。
  “打擊實在太大,”他自言自語,“至美,我了解,我非常了解。”
  但世事并沒有因少了永超而停頓下來。
  張晴同馬利安齊來看我。
  她們想令我振作,一番好意,但我并不需要她們,她們還是天天來,替我做一些食物,清理若干家務。
  我所見馬利安同張晴說:“沒想到他放進那么多感情,偏偏又寡居。”
  “馬利安,你還是用英文吧。”
  “看至美那個憔悴樣,真似牡丹花下死。”
  “馬利安,你全錯了。”
  “錯什么?你別看他不響不響的,感情這么強烈。”
  “他一連失去兩個心愛的女人,馬利安,我們換一個題目,他會听見的。”
  “鄧博士——”她還想說什么。
  “馬利安。”
  馬利安終于沉默下來。但過十分鐘她又說:“我母親說,只有怨偶才可以畢生痴纏下去,真正相愛的男女,總不得善終。”
  張晴沒有再搭嘴。
  在潛意識中,我總不認為永超已經不在人世。
  每次電話響,我認為取起听簡便可以听到她的聲音,我想說:“永超,開什么玩笑嘛,還不快回來?大家都等你呢。”
  歐陽來找我,他雙眼紅腫,形容萎靡。
  他說:“官司也不用打了.再也沒有人同我爭孩子,我跟她說,讀科學的人那么多,那里就非要你不可呢,要回去出力,要看定了再說,但她是那么堅決倔強,一點商量余地沒有,自意見分歧至她蔑視我獨善其身……一直我都不明白,你明白嗎?”
  我明白。
  “為了一种配件,她這次失事只是為了去找一种配件,多么大的浪費!”
  他用拳頭擂著桌子,指節發紅,他渾然不覺,他是一個好人,對她情深一片。
  我沒有出聲。
  現在孩子名正言順的歸給他。
  小朋友穿水手裝,十分神气。他并不像永超,但我仍不敢注視他,怕鼻子發酸。
  歐陽來收拾永超在公寓中剩下的雜物,睹物思人,非常悲傷。
  我与孩子并排坐著,木無表情。
  性格控制命運,永超如果決定住在老好圣他菲,沒有回去,起碼可以活到一百歲,看著這個頑皮的小東西結婚生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
  人總會死的,對她本身來講,并沒有什么,但對她親人所造成的痛苦与損失,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
  孩子忽然開口同我說話:“爸爸說,媽媽已經去世。”
  我很惊訝,沒想到豆子那么大的小人儿,會得用那么深奧的字眼,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說話。
  我很悲切,只得點點頭。
  “爸爸說,我們再也見不到去世的媽媽。”
  我的鼻骨像是中了一拳,直酸到腦門上去。
  “是的。”
  “怎么會?”孩子不服气的問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我要媽媽回來。”他提高聲音。
  我滿以為他會伸腿來踢我,叫我替他找回媽媽。但沒有,大概精靈的他也了解到我們無能為力。
  他飲泣起來。
  這么小的人,這么懂事,七情六欲已在他体內生根,他已离不了紅塵,我悲從中來,將他抱在怀中,兩人毫無顧忌的擁抱著落淚。
  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已經足夠,我們兩人都愛永超。
  也許再隔十多二十年,我們會得有机會再見面.會得說起往事,我要好好記住這個小朋友的名字,以便日后相認。
  歐陽收拾完畢,拿起箱子。
  “你即時回去?”
  他點點頭。
  “你已通知鄧家?”
  “一切手續已經辦妥。周,謝謝你。”
  我与他握手。
  小孩与我依依不舍,一時間沒回到他父親的身邊。
  歐陽說:“他挺喜歡你。”
  我有點安慰。
  “這孩子脾气有點古怪,不容易与人接近。”
  孩子沉著臉听兩個大人說話。
  “沒想到赶來只能見到永超最后的一面。”
  但他還有永超的骨肉。我黯然。
  “再見。”他說。
  還能再見嗎?在什么地方?我与永超還能再見嗎?
  我送他們出去,一直等他們上了車。
  小郭在我身后出現,神出鬼沒的拍我的肩膀。
  我看他一眼,默默無語。
  “听說你要搬家?”
  我稱是。
  “在此地住了几個月,全為鄧博士?”
  我點點頭。
  小郭這個人,看朋友上演七情六欲,恍如親身經歷,見過鬼怕黑,他也不敢同异性認真。
  “至美,利璧迦愿意見你。”
  “呵,是嗎?”
  “大家見一次面也是好的。”
  無此必要。离開我的利璧迦看上去容光煥發,她年輕了也漂亮了。我沒有必要苦苦哀求她出來見面。
  小郭見我不出聲,會意地說:“那么你在這里簽個宇。”
  他把离婚協議書替我帶了來。
  我找出一支簽名筆,剛要在空檔上寫上名字——“慢著。”
  我看著他.他又要來勸我了,世人好為人師,一向喜歡教育親友,其中最受歡迎的課題為破鏡重圓。我完全知道小郭要說些什么。
  “這是一個好机會。”
  我說,“我是一個疲乏而寂寞的男人,你想我做什么?”
  “利璧迦回來了。”
  “你說過很多次。”
  “至美,心腸不必太硬。”
  我用手擦擦臉,“小郭,她愿意見我,證明她巳忘怀,我們之間一切已死,不可复燃,我們之間沒有新希望,你不用多說。”
  小郭抬起頭來,“真奇怪,當初為的是什么?”他一臉茫然。
  我說:“我不是個好丈夫,我答不出你那一百零八條問題。”
  “那是開玩笑的,至美,你的幽默感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我覺得那個測驗很有意思,至少證明我不合利璧迦的條件。”
  小郭知道我是個沒有挽回的人,只得停止游說,他歎口气。
  我大筆一揮,簽下我的名宇。
  “你終于見到她了?”我問。
  “沒有,沒有人見過利璧迦,我只与她妹妹碰頭,一切由她出面。”
  小姨還在作中間人,看樣子她一定會找上門來。
  我把离婚書還給小郭,接著取出支票本子。
  “小郭,你已完成你的任務,我非常感激你,這件事你辦得很完美,你終于找到利璧迦,并且使我順利的离婚,雖然節外生枝,又另外發生許多事,但我愿意付足酬勞,你說吧,我欠你多少?”
  “一塊錢。”
  “別戲劇化。”
  “真的,八百塊一個鐘頭,你付不起。”
  “別客气。”
  “算我對鄧博士的一番心意。”
  這件事因永超有什么關系?他只不過胡亂找個借口。我只得收回支票簿。
  我說:“這樣吧,這生這世,只要你叫我,我一定出來替你付酒賬。”
  郭祠芬瞪我一眼,“說得動听,明日你搬到西伯利亞去。
  我怎么找稱付賬?”
  我不出聲,我是要去一個地方。
  “至美,以后的日子你打算怎么樣?”
  他問這么徹底,令我有點生气,怎么,就這樣看死我?
  原本想答做和尚去,但再也漢有貧嘴的心情,便老老實實的說;“我有我的計划。”
  “能不能公開?”小郭說。
  我點頭,“永超一直想做一點事,她的愿望并沒有實現,我認為我應該幫她達成這個志愿,她原本要奉獻兩年的時間。”
  小郭呆視我,忽然之間他明白了。“你——”“是的,我再上去工作兩年。”
  “至美,太辛苦了。”
  我并不覺得,老實說,這么做,一半為人,一半為已,自從工作告一段落,我根本無所适從,天天吃老酒,瞎逛,無聊得很,如今休養已畢,正好再度投入工作。
  是我叫永超來的,如果我不建議聘請她,就不會有這次意外,我心隱隱刺痛。
  小郭問:“你會像過去兩年一樣,奔波兩地?”
  “不在話下。”
  他長長歎口气。我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看開點。
  他說;“好事多磨,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我雙目濡濕,看向窗外。
  這小郭真討厭,說話像個九流詩人,春花秋月都能令他触景生情,他真是個怪人,而且心中想什么嘴巴便說什么,也不顧對方感覺如何。
  不過他是我的好友,像老魏一樣,都是好友。
  公司代我拍了一封很長的電報給鞍山,相信老魏已知道我會再作馮婦,不過他沒有來信,他不相信寫信。
  永超的意外在公司中引起的震惊已逐漸平复,開頭也有女同事哭泣,男同事表示悲痛,但一切總會過去,人們又忙著吃喝嫁娶,一切回复正常,不然怎么辦/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連我都一樣,緊緊控制著自己,要失態,也到酒館去,只有在那里,成年人可以裝一陣子瘋。
  小姨終于來了。
  我已遷入新居,偌大的住宅只有女佣与我,她坐在白色的沙發上,背著空白的牆壁,看上去特別有气質,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她同利璧迦長得很像。
  小姨說:“好漂亮的新居,真是不怕找不到女主人。”
  我不出聲。
  “郭先生說你不愿意見利璧迦。”
  這是事實,我不想否認。
  “怎么,你生气?你要面子?大男人的自尊重于過去的情義?別忘記她与你是八年夫妻。”
  我問;“她要求复合?”
  小姨猶疑,“這倒沒有。”
  “你只是猜想。我比你更清楚利璧迦,她也是個不回頭的人。”
  小姨問:“那么我們做親戚只到今日為止?”
  “是的,”我說,“但仍然是朋友。”
  她非常失望,“以后我叫你什么?”
  “至美。”不再是姐夫。
  爸媽希望你們還能在一起。”
  我搖搖頭,“不行。”
  “你恨她?”
  “現在的我已不是那時的我。未來的兩年,我仍然要北上工作,伴侶仍得獨守空閨,我仍不能做一個体貼的丈夫,她做得對,我亦沒錯,人各有志,我們已不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見一次面——”“別再拉攏我們,別把她說得似一件次貨。”
  小姨知道大勢已去,臉色蒼白,默默地站起來。
  “利家這么看得起我,我真是感激。”
  “這是事實,爸媽一直認為利璧迦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
  “謝謝。”
  “几時起程?”
  “后日。”
  “天气要熱了。”
  “我有經驗,不怕。”
  我送她出去。
  她又轉過頭來,不甘心的說:“其實利璧迦已有男朋友。”
  我微笑,她的情操始終不能提升。
  我維持沉默。這与那個小胡子無關,他不能影響我的決定。
  “看見過。”我說。
  看著她走了,我回房去收拾行李。
  不,我沒有忘記利璧迦,我永遠不會。
  忘記曾与你共同生活八年的人,個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再度嘗試与她共同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且無此必要。
  我坐在空洞的房間中良久。我不會忘記任何人,不是利璧迦,也不是鄧永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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