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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笑話


亦舒

(1)

  覺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緊張,甚至用力的時候,肚臍部分便隱隱作痛。
  第一次發作,約是三四個月前,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那是個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國香示愛,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個下午。
  詳情如下:
  我:“國香,我們相識已有三年,你對我總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陳,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從來沒有稀罕過你,你用錯字眼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國香,你知道我對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關系?”
  我:“國香,我們或者會進一步的 ”
  她:“小陳,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個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從那一秒鐘開始,我小腹開始發出一陣陣痛楚。
  國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條小狗那樣,“小陳,維持現狀五十年不變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號,過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蕩,令我肚痛。
  她當我是只癩蛤蟆。
  說常國香是只天鵝,也并不為過。
  她是天地雜志的副編輯,而我,我是個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開頭設法結識常國香,是因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來……愛上了她。
  窮書生要在現今這現實的社會談戀愛,對象限于無知少女。國香成熟、有作為、精明,當然不會看上我。
  她也沒有讓我下不了台,老說咱們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經常約會的起碼有百多二百位,上到達官貴人,下至江湖賣藝者,都能与她有說有笑,盡歡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沒有朋友。
  我只得一個她。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是很難找到朋友的。人家對我好,會令我自慚形穢,況且技不如人,与人同進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對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個洞穴,躲起來算數。
  所以我沒有朋友。所謂窮酸窮酸,窮了必酸,酸了必窮。
  就是因為國香對我太過友善,所以我才會痴心妄想,欲与她進一步有發展。
  在別人眼中,這無异是窮心末盡,色心又起吧。
  總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發痛。
  也去看過醫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檢查,證明不是盲腸炎与胃气痛。
  他是個有名气的醫生,沒有見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號費。
  他診斷我神經緊張,這純粹是神經痛。
  醫生緩緩的說:“也許,陳先生,如果你放松一點,戒掉胡思亂想,會對身体好一點。”
  “但我是一個靠胡思亂想吃飯的人。”我說。
  “是嗎,”他詫异,“陳先生,天下竟有這樣的行業?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寫小說為生。”
  “小說,”他問:“愛情小說?”
  “不,科幻偵探小說。”
  醫生臉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象是在說:難怪你渾身發痛。
  他開出許多藥,我付診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況如舊,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沒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沒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著,不得志,多牢騷,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夢。
  譬如說:我要求加稿費,上門去求國香。
  國香愕然,“我不管稿費的事,你應同會計部去說。”
  “但你是編輯。”
  “是呀,我只編只輯,”她微笑,“會計部才管錢。”
  “好。”
  “小陳,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象是開不了口。
  “國香,你要同我說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說:“我想勸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爭取酬勞有什么不可?我沒听懂,直往會計部去。
  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他把左右手兩只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著我。
  我說:“加稿費。”
  他說:“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財神爺。”
  “我只管出納,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誰講?”
  “當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
  他不屑与我再說下去,揚一揚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來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來,滿頭汗珠,只得匆匆离開。真窩囊。
  不知誰說得對,世上任何事只得兩流:一流与末流。當中的全不算數。
  我听一位作家說,加稿費最容易不過,只要堅決肯定地說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償,否則至多罷寫。
  我誤會了。我忘記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兩。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气,如一團蕃薯,不碰壁是不學乖的。
  要在社會上有成就,必須玲瓏剔透吧,象國香那樣,玻璃腸肚,水晶心肝。
  我慚愧得一邊面孔辣辣紅起來,耳朵只覺燙熱,歷久不散。
  啊,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
  當天晚上,腹痛得無以复加,我一個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計程車,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醫院,招呼甚佳,當值醫生問許多問題,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我似一只蝦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醫生同我說:“陳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潰瘍?”
  “不,我們要詳細檢查。”
  “我已經詳細檢查過。”
  醫生的聲音嚴厲起來,“陳先生,健康要緊。”
  我是個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緊。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這种事就不會發生。牛年無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沒得吃,黑過墨斗。
  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
  主診醫生問我:“你痛了多久?”
  “几個月。”
  “几個月都不看醫生?”
  “怎么沒有,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說我是神經痛。”
  “你身体有事,陳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著醫生,內髒翻騰起來,有說不出的難過。
  “什么事?膽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閣下腹腔上附著一個腫瘤,大如雞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們這里動手術收多少費用?”
  “陳先生,我們要切開來驗。”
  “驗,驗什么?”
  “陳先生,你好象還不大明白,惡性腫瘤,俗稱癌。”
  我耳朵嗡嗡聲。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隨便生的,只有文藝言情小說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我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醫生說:“開出來看,哪有這么多癌。”
  醫生啼笑皆非,“陳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樣。”
  他懂什么,只有做藝術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陳先生,這樣吧,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
  我整個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腳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補一句:“嫌我窮。”
  醫生搖搖頭,“老板?”
  “我沒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職業。”
  醫生忍不住沖口而出:“一無所有?”
  他說得對,我的确是一無所有。
  是。只有常國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我遲疑一下,撥一個電話給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來听:“小陳,又怎么了?”
  我囁嚅的說:“我在醫院。”
  “走路不當心摔交?”她笑。
  “國香,醫生要同我開刀,說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邊沉默許久。
  我的聲音更虛弱,“人說天妒英才,國香,我是個庸才,怎么會得那個?”
  “小陳,我要上來。”
  “你有空?”
  “你別管我,你坐在那里別動,我帶醫生來。”她放下電話。
  國香真是好人,永遠這么重視朋友,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鐘后她赶到了,一只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電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將般身材。
  國香說:“這是東南亞著名醫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生,他會馬上与此間的醫生會合,研究你的情況。聰明,快去呀。”她頓一頓足。
  看到她為我這么緊張,愁腸百結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
  我說:“國香,多謝你關怀。”
  “你別客气好不好,告訴我,醫生怎么說?”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會。”
  “是的。”
  “王聰明會把結論告訴你。”
  我問:“王醫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虧今日他休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他是個好醫生,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一定會得鼎力相助。小陳,新的醫藥不住發明,你且莫擔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膚滑膩,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
  象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無話可說。
  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包括童年的瑣事,只有十二三歲,念初中時,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說:將來,我要做一個作家。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我不曉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費,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院便停下來,從事寫作,忽忽十年,一事無成。
  母親去世后我更加閒云野鶴,与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著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志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說:“替我多謝王醫生。”
  國香剛欲勸我几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么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丑。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說:“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脫稿了。”
  “你赶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么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么懂事,使國香更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并無夸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真的沒有。”平日又不耐煩四處請吃飯,歌功頌德,搖旗吶喊,聯群結党,如今滿天烏云,哪里找朋友去。
  國香臉上露出惻然神情。
  我立刻說:“但我有你,知己貴精不貴多,當我說我有一個朋友,我真的有一個朋友;當其他人說他們相識遍天下的時候,可能一個真朋友也沒有。”
  嘩,說罷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說出這么精警的話來,動人肺腑。
  國香立刻感動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來看你。”
  我替她拉開門,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靜下來,奇怪,平日的急躁煩愁反而一掃而空。
  我看著醫院花園中的紅花綠葉,忽然愛惜起這個世界來,也連帶痛惜自己。
  我貪婪的深呼吸。
  呵這具可愛可憎的臭皮囊,長得這么大,跟我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醫不好,我就得舍棄軀殼而去,我的靈魂是否會得成功地脫离肉体,优悠地飄入极樂世界?
  我用雙臂緊緊抱住頭,深切地恐懼使我戰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這個笨人,在健康的時候竟把時間胡亂浪費: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沒有好好寫東西,天天只在報上涂兩個專欄,如寫狂人日記,有哪個同文略為使我不滿,我便把他踩到陰溝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沒出單行本了,把所有寶貴的時間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訴說怀才不遇。
  現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擔心。
  奇怪,我居然靜坐思起己過來,怎么會?開了竅?這倒是好現象。
  看護親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發覺白是這么美麗的顏色,她的制服漿熨得無瑕可擊,工作態度嚴肅得令人敬佩。社會少了白衣天使該怎么辦?少了個三流,OK,四流作家,樂得耳根清靜。
  真覺得卑微。
  肚餓了,服藥,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話也沒有。我象是傻了一個人似的,從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時代曲,都可以嘩喇嘩喇地不平則鳴。
  現在有個大題目壓在眼前,哪里還有空去管芝麻綠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國香給我帶來畫冊。但醫生不准看。
  我簽字同意手術。
  國香很焦急,王聰明醫生很沉著。
  王聰明很好,做醫生做得這么久仍然維持人性,沒有把一切病人當砧板上的肉,實在難得,他有一句說一句,沒有職業上的浮滑。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常國香。
  我很覺安樂。
  原來社會失去我,一點損失也沒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沒有想到。
  我同兩位醫生說:“手術結果如何,請盡快通知我。我并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現實。”
  醫生們點頭贊許。
  國香將臉蛋埋在掌心中。
  我輕輕拉開她的手,“化妝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說:“小陳,沒想到你平日裝瘋裝得那么象,真沒想到原來你的真面目這么沉著勇敢。”
  我?
  我訝异得說不出話來。國香對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態度,她怎么會稱贊我。
  “我錯了,我不該一直把你們當活寶。”她雙目潤濕。
  看護已替我作好准備,一針麻醉劑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愉快、鎮靜地失去知覺。
  恢复知覺,口渴難當,我呻吟,只覺全身細胞沒有一個不痛得裂得開來。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說話,一個字也哼不出口,可見言情片中病人臨終獨白半小時是多么無稽的安排。
  忽然覺得有汁滴在唇邊,我如獲瓊漿玉液。
  有人跟人說:“用力擠檸檬。”
  檸檬?怎么不覺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張不開眼睛。
  “小陳,小陳。”
  “別叫他,讓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墮入黑甜香,渾身疼痛也暫且不去理它,真折墮,平時乘長途飛机都怨得樹葉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張開眼睛,由看護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處張望。
  看護笑說:“找常小姐?”
  我點點頭。
  “來過了,有事又离開,說下午再來。”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對你很好。”
  我掙扎一下,說:“我要見醫生。”
  “王醫生馬上來。”
  她喂我吃流質的食物,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王聰明進來,他披著白袍,臉容肅穆。
  完了,我沒有希望,電影上都看過,凡是醫生以這种姿態出現,病人就知道發生什么事。
  我看著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著我。
  半晌,他自齒縫吐出兩個字:“是它。”
  我連忙閉上眼睛。
  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大動作戲劇化的人,遇事聲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這場戲已到閉幕時分,我已可以改變作風。我后悔沒好好寫劇本,安排合理的情節,選擇合理的角色。
  我睜開眼睛。“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干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蕩,然后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只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個月,九十日。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說:“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构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与一打筆。”
  她訝异,“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万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怜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鐘。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构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怀念家人,終于离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于將三句話變為十多万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涂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嚕蘇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听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里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么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于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与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后他离開,我再涂改一會儿,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并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与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里有這么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机?”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儿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樣。”
  “沒怎么樣,象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象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沖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象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這句話你為什么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么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時變得這么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并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万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盡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离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极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极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几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机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与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佣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丰富起來,在我這里沒有猜忌,沒有斗爭,气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余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后,又發覺不夠,于是赶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赶出來,据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志社開會,把我頭一万字影印數份,交与有關人士閱讀。
  國香說:看一万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坏。
  据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并且在日后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說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么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里還有。”是她寵坏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
  國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里的診金 ”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后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著鏡子看,“王醫生說,在治療期間,掉頭發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國香問:“小說几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說:“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呵,都替我打听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儿,“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
  國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异。“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么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國香問:“開頭是怎么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么?”我攤攤手,“我還有什么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說:“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國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气餒,我只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里抽得出這么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后,卻不覺困難,有什么要事,他們會得打這里的電話。”
  我點點頭。
  “小陳,你有什么想吃的,速速告訴我。”
  我不能對她說,我食不下咽。
  開頭几個禮拜我瘦了,后來用藥,變得黃胖,精神漸差。
  我對王聰明說:“做醫生真不容易,有哪個病人不是唉聲歎气。”
  “你。”
  我說:“連我自己都覺意外,也許平日遇一點點小事便炸,火藥早已用罄,遇到大事,應付奇佳。”
  王聰明笑,“你很開朗。”
  “噯,比沒有得病時進步得多。我還怨什么?你看朋友對我多好,如果他們一直如此善待我,我還會生病?”
  “看見這只藥沒有?最新的,在美國有完全治愈的成績。”
  “治愈的是什么,白老鼠還是人?”
  “人。”
  我說:“我在寫一篇小說,在未來世界中,人類致力研究脫离軀殼,因為一切病痛隨著軀体而來,所有欲望,也隨著肉体而生。”
  “很玄。”
  “是,這一段很難寫。”我承認。
  “高度集中精神有無困難?”
  “執筆時很累,往往不想寫第一個字,需要同自己說:你一定要寫。開始之后,卻又相當順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辦公室也同你一樣,不是新聞。”
  “醫生,你認為我該怎么樣?”
  “現在很好呀,不要勉強,不要悲傷,要常常怀有希望,如平時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沒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們也沒有明天,誰知道下午會得發生什么事:有一個學弟,午餐后駕車回診所,与一貨車相撞,油箱爆炸,什么也沒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奮斗,意志力可以戰胜。”
  他真是個好醫生。
  最難得是長得那么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編輯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來与我握,自我介紹:“老趙,新一代雜志。”
  我受寵若惊,頂頂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么?
  老趙咳嗽一聲,“我們看到閣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羡慕,希望閣下賜稿。”
  我高興得昏頭,“你的文言文轉為白話,是否是請我寫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來,“好好好。”
  衣莉莎卻過來代我發言,“他的身体不大好,我們不想他寫得太多。”
  老趙說:“我們听說了,所以想同陳先生做一個訪問。”
  我一向不喜訪問,訪什么問什么,于是淡淡的說:“寫東西我可以胜任,到于訪問……我想你們感興趣的不外是我的病況,那還不如去問我的醫生。”
  老趙并不生气,“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樣的。”
  衣莉莎又說:“預支半年稿費,數目我已經說過。”
  “沒問題,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來。”
  老趙告辭,我送他出去。
  關上門,我還來不及向衣莉莎發問,她已經叫起來,“拒絕訪問!你真做得到。”
  “當然,你以為我妒忌你,才不贊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覷了你,小陳。”
  我歎口气,“言重了,愛不愛說話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并無高下之分,以前我錯,不該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動的說:“現在每個人都會愛上你。”
  我微笑,“因為只有我肯認錯?對了,你問人家拿六個月的稿酬,我無福消受。”
  “誰說的?醫生不是叫你怀著新希望嗎?”
  “希望也得踏實一點。還有,你問人家拿什么价錢?”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譚,“他們答應了?”
  “自然,不是說明天送票子上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終于得到我響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無多了。
  想到這里,不禁英雄气短。
  衣莉莎說:“小陳,不是我逃避現實,我覺得你气色只有比從前好……”
  從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來,晚上到處找節目,生活腐敗,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檔,卻動輒脫稿,這樣糟蹋時間,現在知道錯了。
  “……做事也比從前有條理,都說你轉性。”衣莉莎說下去。
  我無奈的笑。
  “啊,還有,國香說: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時求他們加百分之十稿費,從校對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現在我都沒開口,國香已幫我做到,傻瓜也知道,這并非因為小陳的小說突飛猛進,這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會小陳一塊錢打一個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緊拳頭,如果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們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費。很多人都說我有天賦,可以好好的寫,過往我實在太吊儿郎當了。
  我把寫好的原稿交給衣莉看。
  她邊看邊問以后的情節:“好緊張,后來怎么樣?她沒有回家?”
  “有。”我說:“她并沒有跟過去世界的青年雙宿雙栖。”
  “為什么?她不是響往那個時代的生活嗎?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帶小寶寶及織毛衣。”
  “但她已經習慣超時代生活,無法回頭。”
  “這篇小說,是否諷刺我們事業女性的矛盾?”
  “隨便你怎么想,寫得好不好?”
  “有點意思。讀者現在喜歡長篇。”
  “難度高嘛,咱們看馬戲,也愛看美女三上吊,獅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賣藝人?”
  “怎么不是?每個人都是,挾著一門技藝在社會討口飯吃,有得混還真靠本事。”
  “小陳,”衣莉莎說:“現在跟你說話,越來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胡說,”衣莉莎蹬足,“胡說。”她象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這么時髦的少女都這么忌諱,洋人比我們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雜志上讀到一篇有關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寫她將來可能搬到克拉倫宮去住,作者形容:這本來是皇太后的住所,不過她已經八十四歲,逝世后將地方讓給戴妃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許也怕,不過嘴里倒是老提著。
  “衣莉莎,噓噓,過來,我們繼續討論這篇小說。”
  “我喜歡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讀者在閱讀我的作品的一剎那,獲得一點儿樂趣,渾忘生活之不快。
  “你這樣寫下去,肯定不會得文學獎呢。”衣莉莎都知道。
  “誰關心?我要的是讀者,不是獎座,一個讀者抵得上十個象牙塔獎。”
  “你終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揚起一條眉。
  是。我有點慚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遲疑:該不該結交學者,叫他們提名參加競選?要不要告訴眾人,最大的愿望是續寫紅樓夢后四十回?因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寫不出來,年年磨拳擦掌,擺出“嘿我要就不寫,一寫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態,其累無比……
  人家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來,雖不是紅樓夢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結晶。
  我說:“我發覺寫作的要旨是坐下來寫。”
  “別累坏了才好。”
  “不會,我不會。”
  王聰明給我安排食譜,一頓頓的營養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時一連十日吃魚翅,又可一連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變化,規律是我的新發現,沒想到會适應得那么好。
  王聰明介紹我認識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長坏細胞。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辦公,在新藥治療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閒聊:“這世界沒有悲劇,我照樣上班,同事們若無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過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鍋,他們把我當沒事人,我也把自己當沒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來。
  他很遺憾,“生絕症在今日一點也不浪漫,人們司空見慣。”
  我點點頭。
  他問我:“你呢?”
  “我比較幸運,我的朋友全是藝術家,生性比較熱情。”
  “幸運的人。”
  過了一星期,王聰明告訴我,該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聰明也郁郁不歡。
  不是我說,王聰明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這一科。
  國香捧來大堆的讀者信。
  我說這是她雇人連夜赶做的,好叫我歡喜。
  她說我無稽,“只要你肯寫,就有讀者信。”
  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說什么?”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么大公無私,感動到五髒六腑里去。
  她歎口气,“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象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么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么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兩樣?”
  國香居然怨气沖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說:“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國香深深歎口气。“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只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么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坏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准設得十分高,你說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國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么复雜,不比生絕症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离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說它,多說無益。對了,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同。
  三年前我同她說: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于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說:“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只有你有時間。”
  只有我有時間?我沒有听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國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說我不能走遠。”
  國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籍口。我覺得單獨与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么好,我同她說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于發覺我的好處,她終于回頭,她終于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說里,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發,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發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象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說:“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
  “你肯定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么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這么匆匆离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万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并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么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里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這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泄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挂。”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复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万念俱灰,怕到心底里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种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云霧里。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赶得气喘喘,外套与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只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于光火了。
  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里,你有什么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里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里有事。
  我說:“怎么,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种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會有這种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么,愛寫什么就寫什么。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么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几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么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么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么多的煩惱、顧忌、欲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里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么?”
  “宣傳招貼。”
  “干么,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別浪費彈藥。”
  “真的,我們要替你出書,多賣一本是一本,大家賺錢,所以要做一連串的宣傳。”
  “我不干。”
  “小陳,不用你出面,別傻,你以為今日還興作江湖賣假藥?我們有我們的一套,是宣傳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給我辦,好不好?”她說:“放心。”
  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結,也還是一籌莫展,苦惱苦惱。
  我說:“這里沒你倆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聰明站起來,“明天記得來注射。”
  “得了。”
  國香把頭伏在手臂上,“我在這里再耽一會。”
  我說:“這里不是避難所。”
  國香冷笑,“你听听誰的嘴巴硬,以前這話是我說給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醫生去吃飯。”
  她一手甩開我的手,惱怒的說:“他一日不辦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聰明在一邊說:“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邊同女朋友說辦离婚,又一邊同老婆生孩子,我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來。
  我看著不對勁了,連忙開大門,把王聰明塞出去,他還想分辯,我瞪著眼睛暗示他“識時務者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頭問國香:“這是何苦見?”
  她不出聲。
  “真是難念的經,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聰明同我一樣,只余數十天時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歲,時間還是值得珍惜,你們倆簡直浪費時間。”
  “有什么辦法,有人就是下不了決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來,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還同老婆住?”
  國香不肯作答。
  我抬頭,你看,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樂极生悲,美中不足。
  “來,國香,來,別難過。”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動物。
  我撫摸她的秀發,她哭了,淚流滿面。
  我輕問;“是為誰?”
  她扑向我的怀中,嗚咽說:“為你,小陳。為我。為所有的人。”
  “你們怎么同我比。你們還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沒有。”
  國香說:“你不會有事,這些醫生如果不醫好你,我不會放過他們。”
  “莫哭莫哭。”
  她過一會儿才收拾情緒,离開我家。
  我也并沒有靜下來的時光,國香前腳离開,后腳電話就響,我以為是王聰明。
  卻是香江電台,要我上去做節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說我。
  她說:“某甲上來同我們談命理,阿乙來說本市前途問題,丙君則來談紫微斗數。”
  我訝异得不得了,“他們都是寫作人?”
  “是。”
  “那么,他們哪里還有時間寫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來。
  “不不不,我不接受訪問。”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不喜歡。”我坦率到极點,“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讀者都想听你的聲音,陳先生,你現在好紅。”
  紅?我?我黑過墨斗。她弄錯了。
  “小姐,我不接受訪問。”
  “任何訪問都不?”
  “你說得對。”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說的,你要作數,別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還算數。”
  誰知沒挂下電話多久,翡翠電視台來找我
  “活力節奏是我們的新節目,陳先生,能否做我們的貴賓?”
  活力節奏還能同我有關系?這班人一窩蜂亂拉夫,根本沒有做籌備工作,對邀請的客人一無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輪“不”把他們打發掉。
  寫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紅的假象。
  而紅的真象是擁有讀者。
  讀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們付錢買書的緣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書評人,戴著七彩的眼鏡,時常把事實扭曲,如對牢哈哈鏡,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說過:“真奇怪,寫那么多書,哪几本好看,讀者全知道。”
  我也即將有書面世,好不興奮。
  對牢自己的書,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時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寫的呢,每個字每個標點。那么厚厚的數十万言,怎么寫出來的!不是不飄飄然的。
  這并不是幼稚,如果沒有這一份熱衷,誰高興逐個格子寫,寫成一本書。
  剛把紙筆攤開,寫不到一千字,衣莉莎來了。
  气呼呼的,面孔漲得通紅,抓著一本雜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為什么气?”
  她把雜志翻到某一頁,“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標題,侮辱性地說:宣布陳某完蛋!
  我一點也不生气,接過來,津津有味把全文讀完。
  衣莉莎說:“我已經找好律師,告他,告到他關門。”
  我按下書本,還來不及提堂我就壽終正寢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個題目尋尋開心,有什么好認真的,這點幽默感都沒有,還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詫异,“你沒看仔細吧,這簡直是誹謗。”
  “說我不會穿衣服,我是不會穿,我又不是時裝設計師。”
  “說你寫得坏。”
  “見仁見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這是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但每個人終究得對他的活負責,并且付出昂貴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說什么。”
  “怎么可以,這個作者根本不認識你!”
  “當然不認識,”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會這樣寫。”
  “他爐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許是,”我笑,“我有紅顏如已,為我的事生气。”
  農莉莎嚷,“我不相信眥睚必報的小陳竟會游戲人間起來!”
  “寫作認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額。
  我說:“人是會變的,不過一轉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問:“隨他去?”
  “自然,”我聳聳肩,“多謝捧場。”
  “對你有坏影響。”衣莉莎并不想放過那本雜志。
  “什么影響?”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來。”
  “影響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寶寶.”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別過慮。”
  她丟開那本書,“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絕不。我只是不想在這种事上浪費時間。”
  “我去替你辦。”
  “犯不著。”我說:“衣莉莎,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們已經花太多的時間在它上頭,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有四千字要寫,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這里拍几張靜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開著唱机,喝白酒,听音樂,我每寫完一張紙,她便接過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睛通紅。
  我笑說:“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說。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象一塊蜡。”
  “胡說,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么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給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么。”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睛,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痹,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國香來醫院看我,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著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個長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优越得成為習慣,什么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歎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國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說几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
  “她剛回家,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扎了一下:“我有什么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后一种藥,你得有心理准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体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說:“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過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体力不夠。”
  “誰說的?”
  “我說的。”
  國香說:“你們倆別斗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我力气不夠,目光渙散,不能与他斗,只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說,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么損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极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說。
  國香的面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說:“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說。
  沒有病的人全体老了十年。
  回家后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著說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听音樂玩游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說:“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溫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么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說得出就說。”她掩住我嘴。
  我說:“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說:“火辣辣,總算經歷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么會有那种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气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么后來呢,后來怎么一切都變了。”
  “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永恒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說:“也差一點變為仇入。”
  我親吻她的手。
  那時与她約會,老比預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里,巴不得早一分鐘見到她,心神可以定下來。
  我仍然愛她,但質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熱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樓,當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渾身燃燒,在所不計。
  現在不同了,我感喟,年歲漸長,价值觀念大變,已不复當年之勇。
  我并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机會,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机會,根本沒把他認出來,蹉跎許久,直到頓悟,要努力已經來不及。
  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總与我商議私事。
  對他來說,我是透明人,沒有將來,沒有隱私,沒有是非,什么都可以對我說。
  他說:“我終于在律師處辦妥离婚手續。”
  咦,大躍進。
  他說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來吧。”王聰明苦笑。
  “我沒有骨气,明知這是一段無可救藥的婚姻,仍然沒有勇气結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個窩,同一個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張床,背對背,拉同一張被子蓋,久而久之,只覺自尊蕩然無存,但國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間矛盾地躑躅達兩年。”
  我默默地做一個好听眾。
  “昨天辦妥手續,今日才松一口气。”王聰明說:“跟著而來的問題,足以令人煩得腸穿肚爛,我得出去談判,同一個曾經深愛過的女入,討論分配財產的瑣事,她不會令我好過,相信我。”
  “國香知道消息沒有?”
  “沒有,我這樣做,不是為她,而是為我自己。”
  我喝聲采,這才是應有的態度,男女之間,最忌是“我為你如何如何”,推卸責任,造成對方心理負擔。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樣子有進步,小陳,勿气餒。”
  “什么叫進步?”
  “細胞潰爛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詳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現實。”
  王聰明了解地點頭。
  我岔開問題:“國香會嫁你嗎?”
  “我不知道,我們恐怕需要一段冷靜期。”
  我明白,結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殘局,這完全是一個爛攤子,跟大戰后的慘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聰明又回到我身上來,“小陳,你的情況真的有進步。”他頗為興奮。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陳,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發青。”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
  王聰明說得對,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覺到新的生机,我的頭發皮膚又開始生長,并且過了他所說的限期,我看著新書出版。
  國香拍著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們訝异地看著我,眼睛仿佛在說:你怎么還沒有去?我們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覺得再有趣沒有,這真是天下最大的惡作劇。
  我會伸個懶腰,舒泰的說:“朋友對我這么好,經濟情形又比從前寬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們漸漸思疑,忘記我是一個病人。
  我偷偷听見他們同其他的朋友通電話:“我在小陳這里……是的,是那個小陳……什么?當然,當然他還活著,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還可以拖這么久。”
  超過期限已經一個月。
  王聰明說得對,新藥确實對我有效。
  在治療期間,我身体所起的變化,以及需要帶備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細述。但只要把病況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這樣戀棧。
  針不刺肉不覺得痛,很多人都會說:“噯喲,這种事若發生在我身上,何必還開刀打針,干脆瀟洒的接受現實算了,可是真的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同我一學樣,想盡辦法來生活在可愛的陽光下面。
  与我情況同時轉好的,有一個人,她是國香。
  當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決,所以她的面色開始紅潤,步伐開始輕快。
  問她,她還不承認。
  “哪里,小陳,看著你精神日佳,影響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間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認,我真不明白。
  并且對我的距离也比較遠,好家伙,這樣抽板,不理我了。
  她訴苦,“小陳,大家都忙得透不過气來,現在你的情況穩定下來,饒了我們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實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長期缺乏睡眠簡直是虐待,減為兩次,或者一次還差不多,況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來了你還不是赶稿,你只不過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這么多話。
  我張大嘴一會儿,忍不住為向已申辯,“誰說我穩定下來?生這种病很難愈,隨時會得惡化,不信你問王聰明。”
  國香啼笑皆非,“你威脅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貓。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會后悔。”我說。
  气得常國香。
  我漸漸明白,他們接近我,對我好,不是為了我,乃是為著我的病。
  糟糕,假如編輯們也這么想,万一我這個症被王聰明治好,稿費會不會落下來?
  落下來!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慣一千几,誰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慣平治,怎能換本田?哎喲喲,我憂心忡忡,心中有負擔,肩上有壓力。
  人就這樣,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著,香煙吸到一半,書寫到一半,說去也就得去,否則的話,總得為將來打算,打基礎,唉,我發覺世俗的煩惱漸漸又回到我身上來。
  果然不出所料,老總開始對我的作品有意見:“新的一篇是偵探小說?別開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讀者吃不消。小陳,不要中途拐彎,還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轉變風格,突破自己,談何容易,讀者一直抱怨沒有新鮮的東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飯,老板或編輯一皺眉頭,咱們就心惊膽戰,回到方塊一號去,談情的只好一輩子談情,科幻也只好一輩子科幻。
  我同王聰明訴苦。
  他說:“你該在垂危的時候乘机轉調調,那時候他們怕你,不敢反對。”
  我不服,“垂危時哪有精力做這等吃力的事,別開玩笑。”
  “這倒是,”他點點頭,“況且又只有那么三個月。”連王聰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無礙了。
  “我沒事了?”我問。
  “不是沒事,而是受到控制,你還是得上來接受治療。”
  “怎么會,我們戰胜了嗎?”
  “他們還沒豎起白旗,但是有跡象撤退。”
  噫!
  “真是奇跡,我要做個詳細報告,寄回美國總部。”
  這么說……我跳起來,“豈有此理,原來我一直都是你實驗室內的白老鼠。”
  王聰明板起面孔,嚴肅的說:“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學家為你出力,花盡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餒。
  “我不會息勞歸主了?”
  “暫時不會。”
  “多久不會?”
  “我不知道。”
  我發脾气,“這可叫我怎么辦呢,既不能作長遠計划,又不能作瀟洒來歇腳狀,我沒了性格,沒了自己,一點生趣都無。”
  “你怪准,怪社會?”
  “怪你。”
  “也罷,我亦是社會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臉。”
  “什么,”王聰明反問“你說什么?”聲勢洶洶。
  “我這樣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煩,小陳,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幢大廈自上面跳下來。”
  這么滑稽的醫生你見過沒有?
  都是我不好,把游戲人間的細菌傳給他。
  有讀者批評我“對生活的態度太過輕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第一:不是每個人可以寫《戰爭与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戰火屠城》這种故事并不适合每個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即使向讀者傾訴,也得經過藝術加工,赤裸裸的放潑,不需多久,就得轉移陣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輕松一點,告訴諸君,天气涼了,秋天好不美麗。
  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万字中,都沒提過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愿意知道。運气不好的人,說不定哪天就當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預先究。運气好的話,感謝上主,逃過劫難,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沒有生病之前,它是多么遙遠的事,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气息,可是你來看看現在的我。
  越是這樣,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來告訴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簽好合同,下個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里有什么可供拍照?”
  “那里有戴納歷山脈,全是鐘乳岩山洞,”她興奮的說:“試想想,一百年才積聚一厘米,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万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個月。”
  “什么,一個月?”
  “很快就回來,回來再見。”
  “回來你還能見到我?”我叫。
  “當然,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 ”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個病人。”
  她坐在我身邊,很溫柔的說:“我真的想去。”
  我歎口气。
  “這是千載難逢的机會,”她解釋,“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志,他們替我拿到護照,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太響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語。
  小陳.我听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說:小陳,別大自私。誰知道,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說話。
  “小陳,試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鐘乳石柱,算得什么,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說。
  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不如讓她去,落了台,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
  “你真好,小陳,現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后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國香也要走。
  王聰明与國香打得火熱,要不是我有事,王醫生不會贏得這么漂亮。
  我會死纏爛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女人容易心軟,男人只要楔而不舍,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作一個動不守舍,為伊樵悴,衣帶漸寬的狀,不出一個月,她就低頭。
  別以為國香与眾不同,她也假我以辭色。好,可怜我与愛我是有分別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嗎?
  我回到王醫生那里去,問他說:“不是我有意割愛,你門儿都沒有。”
  王聰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過是一個小丑,你以為你有什么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小丑?我無論如何不承認,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動彈不得,只能忍聲吞气。
  老實說,同自己的醫生吵架最划不來,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著走。
  算了吧,他占了上風,當然不肯饒我。
  他接過化驗報告,在詳細檢閱。
  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王聰明一臉喜悅。
  “小陳,好消息,看樣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會死了?”
  “看樣子不會。”
  “我不相信。”
  “這真是奇跡,你体內產生了抗素,已開始消滅坏細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沒有變化,一年內你可望痊愈。”
  “痊愈?”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歲。誰知道呢,象你這种瘋瘋癲癲的性格,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歲。
  換言之,我不會英年早逝,變為一個傳奇,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不會稀噓,只會說:噫,他還活著。
  不過無論怎么樣,能夠活著還是好的,我不相信這個奇跡,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說:“好了,我好了。”
  “是,憑你惊人的意志力及先進的醫藥。”
  “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胜病魔?”
  “當然有,要不要舉几個著名的例子給你听?”
  “不用了。”我悵惘的說。
  “我真的佩服你,”王聰明又說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從前他說這句話,我听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語气中有許多諷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夠爛,我的皮夠厚,我的運夠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發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多么可惜,時移勢易,本來肝膽相照,現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環境影響,人不能不變。“你還是要上來复診。”
  “你說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体有不良影響。” 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包括我的身体在內。
  我去理發,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象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万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于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余。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欲望都沒有。
  我打個呵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种坏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愈,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种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只得睡著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象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构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几個二百字專欄發泄一番,回复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听,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听說你沒事了。”
  “你在哪里?”
  “布爾格雷德。”
  “几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愈我還回來干什么?這里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么?”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說:“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著,把這几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啟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惊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气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撿回來的時光,白白得來的,還有什么更值得高興的呢。將來,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如黑暗地穿過玻璃,現在無法解釋,但到底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過血汗,我在這里成長,作為一個人,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我已習慣笨拙的軀殼,以及這里落后的科技,誰曉得那一頭是什么世界。即使象傳說中的天堂一樣,光是奶与蜜也不夠,七彩會唱歌的小鳥,鮮花綠茵地,整天穿著白袍,頭上照個永恒性發亮的光環,日子久了,想必也很悶。有什么可做呢,不外是听經、散步、彈豎琴。
  還是活著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歡做与能做的,不還是寫作,那就該執筆好好的寫。
  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后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應該把每一日當作是最后一日,努力的寫,絕不欺場。
  人家是馬爾蓋斯,我是小陳。不要緊,安天份而寫,爭取讀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雙眼,安詳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沒有与世長辭。
  起床做好早餐,拉開露台的窗帘,天空碧藍,初夏的海風,何其爽朗,媽的,差一點就享受不到了,險過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盡力,不計得失。我不禁洋洋起來,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畢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課,決定取了它會見國香。
  國香在開會。
  她的男秘書知道我是有特權的人,即時要同我去去通報。
  “不,”我說:“我等她好了。”
  “還要一個小時呢。”
  “不要緊,有的是書報雜志。”
  男秘書很是意外,我卻心平气和。
  我撿到一本國家地理雜志,該期特寫是格陵蘭五百年木乃伊。我讀得津津有味。
  唉,几時不必為日奔馳,能夠寫這等文字就好了。找個富女娶了她,實在是最佳辦法。
  “小陳。”語气中有許多詫异。
  國香散會出來。
  “你等了多久?”
  “不要緊。”我放下原稿,“我寫了新的小說,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國香似乎不相信我有這么理性。
  我說;“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鵝,就得面對現實。”
  國香呆呆的看牢我,仿佛我是陌生人。過半晌她說:“上篇寫得實在好。”
  “文必窮而后工,”我補充,“‘窮’作困境解。”
  “我相信這一篇也一定好。”國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別人好是沒有用的,這年頭肯寫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寫得好就難了。”說完我站起來。
  “怎么?”國香問;“你這就走了?”意外過意外。
  “我還有東西要寫。”
  “吃午餐沒有?”她說:“一起如何?”
  “不做燈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气?”
  “國香,我永遠愛你,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熱情、善良、可愛的女子。”
  “嘩,我一邊耳朵辣辣的紅起來。”
  “再見。”
  “明天我給你答复。”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擺擺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气回曖,許多年輕的女郎已穿出夏裝,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黃淺紫粉紅湖水綠,美不胜收,她們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嬌俏,有几個已搶先去晒了太陽回來,鼻尖有几顆雀斑,額角帶太陽的薔薇色彩。
  我又回來了。
  在快餐店我咬著漢堡包留意她們的一顰一笑,十分享受。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做人,万劫歸來,不管身体多么虛弱,挂著多少瓶子罐子,只要能夠照到太陽,已是心滿意足。
  我吸著巧克力冰淇淋蘇打,眼睛忙得透不過气來。
  我是一個新人。
  我要寫新的題材,追新的女友,過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說,國香說,“天地”是不想用了,不過,她又說,另外一家雜志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費就比較差,問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說:我完全同意。
  只要故事好,有讀者擁護,我不怕暫時委屈,价錢遲早會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說,一切從頭開始。
  我向國香道謝。
  她笑,“小陳,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態度多么正大光明,我們做朋友的也容易辦事,這樣多好。”
  我點點頭,“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經一事長一智。”
  “以前,唉,不要說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產生一點真感情,朝夕相對,也覺得我有點好處,我也乘机作威作福,盡量享受友情,在那個時候,她煩得要打我毒針……我忍不住微笑。
  “小陳,”她說;“周末我們沒處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們想開一個派對,因為司徒英要訂婚。 ”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樣?你們仍然前來陪我?太歡迎,太高興了。”
  國香一呆,“陪你?可以這么說,其實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這么辦。”我興奮的說。
  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再好沒有,我歡呼。
  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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