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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周振星在大學畢業同一年便決定結婚。
  那一日她像幼儿般路在母親身邊,“媽媽,媽媽,你送什么禮物給我?”
  周太大紀月瓊故意揶揄女儿:“你結婚,我干嗎要送禮?”
  振星眨眨一雙大眼睛,“我畢業,干嗎你也送禮?”把手腕伸出來,展示一只金光閃閃的名貴手表。
  周太太歎口气,輕輕握住振星的手,“我?我叫做沒辦法,你說什么我做什么,誰叫你是我女儿呢。”
  振星笑,“媽媽,媽媽,這是不是叫溺愛?”
  她母親抬起頭,想一想,“也不是,你若不遵守若干守則,把合理的分數帶回家,我照樣一頓毒打。”
  振星猶有余怖地把雙手擱胸前,“我還記得那些板子。”
  周太太言歸正傳,“你想要怎么樣的禮物?”
  振星老實不客气答:“我想要爸在海灘路那層兩房公寓。”
  周太太仍然不忘打趣:“要爸租給你住?”
  “不,我可不付房租。”
  “那么,是要爸爸免費讓你們住?”
  振星提高聲音,“禮物嘛,當然是送給我,歸我名下。”
  這時振星父親周舜昆走進書房來,听見這話,便說:“呵,同父母論起嫁妝來了。”
  振里見父親出現,知道更易說話,立刻滿面笑容迎向父親。
  周舜昆同妻子說;“你看振星這雙大眼睛多占便宜,怎么看都不像個精刮厲害的時代女性。”
  一邊眉開眼笑,方明是言若有憾。
  周太太說:“我還以為王沛中打算成家立室,養活妻儿,怎么倒要我們賠老本。”
  誰知周舜昆卻道:“振星管振星,誰要王家養,那小子那個起薪點,養不活一只貓,我振星自有嫁妝,叫他气短,叫他抬不起頭來,對我振星服服貼貼,哈哈哈哈哈。”
  周太太抽一口冷气,“這是什么家教!”
  周振星大樂,“爸,你答應了?”
  “遲早還不是你的,過兩日去轉名字,收回樓宇重新裝修,還有,我加送一輛平治跑車,還有,酒席同蜜月旅行也包在我身上,者爸我豁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振星歡呼,“爸我愛你!”
  周太太在一旁點頭歎息,“愛一貫有附帶條件。”
  振星取過外套,“我去把好消息告訴沛中。”
  周太太馬上補一句:“叫他來吃晚飯。”
  女儿一走,夫妻倆便收斂了笑意。
  半晌紀月瓊才同丈夫說:“這么快便嫁人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自名校畢業即時結婚生子嗎?”
  紀月瓊這時才露出一絲笑,“上帝听了我的禱告。”
  周舜昆也笑,“沛中父親沒听說過振星讀的史蔑夫大學。”
  “只要他是殷實商人。”
  “台灣人做生意真有一手。”
  “王家其實也不用做,他們在台南的地皮一畝一畝都不知道該怎么算。”
  “我們對沛中總算滿意,振星運气不錯。”
  紀月瓊不語。
  “你有意見?”
  未來丈母娘批評道:“沛中十分大男人,這是台灣作風,改不過來。”
  “我就是略喜歡沛中老成,偶然說振星几句,她肯听他,不然兩個人都瘋瘋顛顛,怎么靠得住?”
  “照你說,這頭婚事彷佛十全十美。”
  “十全九美耳,你看這嫁粒,可要花一大筆。”老周作肉病狀。
  紀月瓊微笑。
  女儿一直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璧,他對她毫無保留,他認為振星是最孝順的好孩子。
  “從來沒有叫我流過淚傷過心”,再疼她也是應該的。
  不過紀月瓊不得不警告丈夫:“注冊結婚,喜席在酒店舉行,我們兄負責新郎,一名伴郎及一名伴娘的服裝,賓客不得超過六十人,還有,婚紗就地取材,不可到歐洲去挑名牌,頭面首飾由我們提供,其余的看男方作何打算,嫁女儿花費也有個譜,小心點。”
  周舜昆說:“這些都是細節,不必計較,男方不做,我們來做,總之大家高興即可,我請客,他們賞光,不亦樂乎,都是我的面子,只得一個女儿,最要緊振星高興。”
  這樣看得開真是美事,周紀月瓊莞爾。
  女儿花樣鏡极透,她設下限制,不是用來防女婿,而是防振星。
  前一個禮拜振星才給母親看訂婚戒子,“媽,你瞧多難看。”模樣真的懊惱。
  那是一只一克拉左右的光洁鑽石指環,第凡尼鑲法,簡單大方,“很好呀。”
  振星忽然淚盈于睫,“這婚我不結了,媽媽你去告訴王沛中婚期無限期押后。”
  這是什么意思?
  “媽,我塊頭那么大,鑽石那么小,我怎么走得出去。”
  做母親的啼笑皆非,“你要多大的石頭?太夸張了庸俗你知道不。”
  “我今年二十二歲,總得兩卡拉出頭吧。”
  “你自己同王沛中去說。”
  “媽媽,他尊重你,你一開口,他害怕。”
  “我干嗎叫女婿心里有個疙瘩。”
  振星掉下淚來,“我不要這只戒子,我不嫁這個人。”
  這一切當然是恫嚇,但母親還是動容了,她想到振星极小個极小個時情形來,磨著媽媽要一副積木,或者純要抱抱,不達到目的,也是這樣哭泣,面孔一點點大,因長得標致,像只活娃娃,真叫人疼愛。
  一晃眼要出嫁了,將來一樣要為人父母,生育至苦,持家辛勞,一點點心事,做母親的又不是辦不到,總得為她做得稱心如意吧,這樣的歲月,剎那間自指縫流過,一去不复返,趁女儿在身邊,多多痛惜才是。
  周紀月瓊听見自己說:“王沛中几時來?我同他說。”
  結果換了顆近三克拉的鑽石,此刻戴在手上,不是不像只小燈泡的。
  因為那次接触,她發覺女婿有大男人作風。
  王沛中訝异,“真的是振星的意思嗎,她好似不會如此膚淺。”
  周紀月瓊并非窩在小世界打理了半輩子家務的那种中年婦女,她也有自己的事業,不是個好白話腳色,當下連消帶打,笑道:“史蔑夫畢業生也可以愛美,這樣吧,我叫人到香港去挑。”
  那王沛中忽然飛紅了臉,“不,伯母,我馬上去換。”也知道自己過份一點。
  她怕他不甘心,換一個成色差的,“香港也許折扣大些。”
  “我同你一起去,有個比較。”
  周紀月瓊略有慍意,終于桃一顆上色上質的鑽石——你這小子,你不買,我來買,你甭想欺侮我女儿。
  可是接著王沛中又一直和顏悅色,爽快地用銀行本票付了帳,這個小插曲才告結束。
  紀月瓊這時听丈夫說:“振星嫁出去,我們就孤靜了。”
  “你同我放心。不出兩年,就會把外孫往我們這邊推。”
  周舜昆大喜,“此事當真?”
  “當然是真的,幼儿天天半夜哭,白天不住要吃要抱,誰還同你爭。”
  可是周舜昆樂得心胸實鼓鼓,終于嘩哈嘩哈又大笑起來。
  王沛中上頭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据說王氏的嫡孫外孫加一起已有十六名,誰會來爭第十七十八名。
  這個時候,門鈐晌了。。
  紀月瓊看看時間,“咦,這么早就來了?”
  周舜昆說:“小兩口一定又有什么要求。”
  紀月瓊歎口气,“再節外生枝,我同你只好跟了過去做佣人司机了。”
  “她為什不帶鎖匙?”
  紀月瓊站起來,“興奮過度,忘了。”
  她走到門前,把門打開,呆住。
  門外站著一個天主教修女,正看看她微笑。
  她們現在的打扮也輕松了,穿一條過膝黑裙,小小白色樽領,頭上戴一方白色布巾。
  紀月瓊連忙禮貌地說:“我家信基督教。”
  那尼姑眉清目秀,皮膚白質,的三十出頭年紀,因絲毫沒有打扮。那种三十余歲看上去几乎接近紀月瓊的年紀。
  只听得她開口道:“我找周舜昆先生。”
  紀月瓊立刻說:“你請進來,外頭冷。”
  心中無限訝异,外表不動聲色,先去喚丈夫,再去斟茶。
  周舜昆看到客人的打扮,也呆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緩緩走近去,低聲問候起來,原來他倆是認識的。
  紀月瓊沖了一壺鐵觀音,見昨日振星買回的蛋糕十分新鮮,也盛兩塊出去。
  這振星,愛吃愛穿愛玩,城里有什么好東西她才不放過,開一小時車她都會特地去買蛋糕,唉,統統寵坏了。
  茶与點心才捧出,紀月瓊發覺丈夫雙目紅紅,聲音哽咽。
  “月瓊,你過來一下。”
  這是怎么一回事?
  她連忙陪著笑走過去。
  “月瓊,坐下。”
  她坐在那身分特殊的客人對面。…
  周舜昆倒底是辦慣事的人,他似乎已經恢复了鎮靜,不徐不疾地對妻子說:“月瓊,你知道我在你之前結過一次婚;”
  紀月瓊簡單地答:“是,你告訴過我。”
  “我有一個女儿。”
  “是。”紀月瓊忽爾緊張起來。
  “月瓊,這是我的大女儿嬋新。”
  紀月瓊自問也經過一點風浪,可是到了該剎那,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惊。
  終于出現了,她終于找上門來了。
  多年來,近四分一世紀,都擔心有一日終需解面對這一對母女。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隱憂漸漸淡卻,慢慢褪為一個影子,若隱若現,几乎不存在了,紀月瓊也樂得忘卻它,好專心生活。
  可是正當她已完全把它擱在腦后之際,聯!它在最防不胜防的時候出現。
  紀月瓊沉默了十來秒鐘,然后輕輕說:“嬋新,你好,請喝杯茶暖暖身子。”
  一時間不知用何种語气才好,紀月瓊選了對王沛中說話的態度:客气中帶一點點親匿。
  周嬋新欠欠身子,微笑道:“我的教名叫鐵莉莎。”
  周舜昆激動地說:“嬋新身子不大好,這次她來治病,打算住在我們這里。”
  紀月瓊知道在這緊要開頭她的表演不能有一絲紕漏,于是立刻接口:“自然,我們的客房是現成的,歡迎嬋新來休養。”
  周舜昆似乎覺得滿意,他用手抹了抹臉,紀月瓊發覺剎那間他露出老態。
  振星都廿二歲了,夫妻做老了似手足一般,他有擺不平之處她需鼎力相助。
  紀月瓊隨即問:“你母親可好?”
  周嬋新輕輕答:“家母已去世多年。”
  紀月瓊又一個意外,她轉過頭去看著丈夫,周舜昆卻并無异樣,由此可知他早已知道此事,不過沒向后妻提起。
  紀月瓊馬上撇開此事不提,“嬋新,你看上去很累,我陪你進客房休息,你的行李呢。”
  “尚在門外。”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嘀咕外國的女佣,周六周日休息,公眾假期不做,星期一至五朝九晚五,下了班關在地庫看電視,這上下哪里去喚人,難道要地去替客人提行李?
  幸虧周舜昆一個箭步前去開了門把一小件行李拾了進門。
  紀月瓊微笑,“听說此刻神職人員也可以穿便服了,你不介意的話,我取几件振星的衣服給你。”
  嬋新抬起頭來問:“振星是妹妹吧?”
  “是,她一會回來,我介紹你認識。”
  “這次打扰了。”
  “怎么說這樣的話,應該多多來住才是。”
  待嬋新關上了門,紀月瓊若無其事的喝茶吃蛋糕,一邊看電視上的午間新聞。
  周舜昆訕訕坐妻子身邊,半晌問:“你沒話問我?”
  紀月瓊看著丈夫,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問的,她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么些年來,她一直有自己的工作,獨立的進帳,她才不防他什么。
  紀月瓊拍拍老伴的肩膀,“許多人都有前妻前夫及他們生的子女。”
  “嬋新來加是為著做一項手術。”
  “是大手術嗎?”
  “腸子里有一個瘤。”
  “不是坏瘤吧?”
  “要切除后化驗。”
  “唔,所以想起父親來,因怕是最后一面。”
  “是,不然不會前來打扰。”
  “你也用這兩個字,奇怪,父親家即是她的家,早就該來了。”
  “她說她是出家人。”
  “總是肉身,必有父母。”
  “這次她并沒有事先通知我。”
  “幸虧今日沒出去。”輕描淡寫。
  “她后天在圣保祿醫院做手術。”
  “很好,信任得過。”
  周舜昆忽然似累到极點,退下去休息。
  三十余年前的事剎時回到他身邊來,前妻与他意見不合,無法共同生活,帶著幼女到倫敦落腳,后來輾轉听說她改嫁,稍后又再离异,他几番想把嬋新要回來照顧,可是母女都不愿意。
  嬋新進中學那年振星出世,他另外有了寄托,好過一點,除匯錢外,其余事不再過問,在月瓊面前也不提起。
  今日嬋新忽然出現,時間詭秘地縮籠成寸,傷心事仍然叫他心如刀割,他抵擋不住。
  紀月瓊歎口气。
  她听到腳步聲,轉頭,原來是嬋新出來了,梳洗過后,換上振星的白襯衫藍布襖,又不覺那么憔悴,可是兩姐妹長得不像,嬋新有秀麗的鵝蛋瞼,振星濃眉大眼,打嬰儿起就是圓面孔。
  紀月瓊拍拍沙發,“隨便坐。”
  嬋新說:“一時睡不著。”
  “乘過飛机,有時差。”
  嬋新點點頭,這才拿起茶杯。
  “出家多久了?”
  “十年。”
  “那么久!”
  “我自十三歲起便听見神的呼召。”
  他們總是那樣說。
  “你父親不反對?”
  嬋新微笑,“他以為我鬧著玩。只問我還俗會不會受到懲罰,我母親卻動了真怒,她与我脫离關系。”
  “她何時過身入?”
  “有犬七年了。”
  “何故?”
  “与我同樣的毛病。”
  紀月瓊由衷地歎息:“多面不幸。”
  嬋親輕輕說“我极之怀念她。”
  紀舟瓊告訴她:“妹妹明年五月要結婚了。”
  “那多好。上帝祝福她。”
  “此刻已經在密鑼緊鼓地籌備婚禮。”
  “的确是人生大事。”蟬新溫和地微笑。
  紀月瓊對嬋新有意外的好感。
  本想多講几句,可是看出嬋新已累,剛想叫她去休息,門外汽車喇叭響。
  嬋新抬起頭來,像是問……誰,什么事?
  紀月瓊搖搖頭,微笑著著說“你妹妹回來啦。”
  果然,門外一陣騷亂,嘻嘻哈哈,只見王沛中用手肘推開門,雙手捧著大包小包,振星在身后,手上有更多的紙袋盒子,終于都放在玄關地上,抬頭,才發覺有客人。
  振星憑直覺認為母親有點緊張,故額外留神。
  只听得她母親說:“沛中,請你把車子停到車房。”
  振星立刻知道這是要支開他,便朝未婚夫飛一個眼色,于是王沛中立刻又出去了。
  這時,紀月瓊才笑說:“振星,我同你介紹,這是你姐姐嬋新。”
  振星呆住了。
  她彷佛听說過一次她有一個姐姐,那年她才七八歲大。
  這樣的記憶早就埋在腦后,要到今天才翻尋出來。
  振星連忙伸出手來,“你好,嬋新。”
  紀月瓊提醒女儿,“振星,嬋新是神職人員,教名為鐵莉莎。”
  “你是!”振星睜大了雙眼。
  嬋新頷首,“我是一名修女。”
  呵,“剛到嗎,見過父親沒有?”
  這時周舜昆推開房門出來,“姐妹倆見過面?稍后才敘舊嗇吧,嬋新
  我有話同你說。”
  他把蟬新召進書房去,關出門。
  振星連忙沉下臉,把母親請進房間。
  “媽媽,她就是周蟬新?”
  紀月瓊點點頭。
  “她來干什么?”
  “來做一個中型手術。”
  “自何處來?”
  “我沒問。”
  “為何早不來遲不來現在來?”
  “她怕手術會有不測:先來見見生父。”
  振星大為緊張,“媽媽,這間大屋當年由你節蓄所買,可是你偏偏与夫共產,契約上兩個人的名字,莫教人誤會,分了一半去才好。”
  紀月瓊也十分慎重,“我會小心。”
  “還有若干現金首飾,是你嫁妝,千万別叫外人白白得益。”振星大眼睛睜得更大。
  “她不像是那樣的人。”
  “媽媽,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是你經營多年的家,說獨力支撐不以為過,廿多年來你涓滴歸公,可別叫他人討了便宜去。”
  “知道了。”
  “爸怎么說?”
  “他還沒開始說話呢。”
  “他會不會偏幫她?”
  “振星,那也是他的女儿。”,
  “媽媽我以為這個人物已經在我們生命中淡出。”振星有點懊惱。
  紀月瓊無奈地攤攤手。
  振星跌坐在床沿,用手托著頭。
  太意外了。
  父母并沒有刻意隱瞞她,她一向知道自己有個姐姐。
  她還見過她為一次。
  七八歲的時候已經移民到溫哥華,一日,父親忽爾自辦公室回來,匆匆著她更衣,接著駕車到机場咖啡室,振星記得她看到一個神色冷冷的少女,父親著她叫姐姐。
  振星沒有開口。
  少女也沒有招呼。
  父親說:“振星要做好功課,將來像姐姐那樣,讀一間好大學。”
  沉默的振星開口問,“那是什么大學?”
  父親代答:“衛斯理學院。”
  想起來了。
  振星喃喃道:“衛斯理大學畢業的修女。”
  振星記得那天回到家,同母親說:“我見到了姐姐,媽媽,你几時生姐姐,為什么以前我沒見過她?”
  “姐姐由另外一個媽媽所生,那個媽媽,以前也是你父親的妻子。”
  “現在呢?”
  “現在他們不在一起了,現在是我們同爸爸在一起。”
  都想起來了。
  那一次,應該是周嬋新途經溫哥到美國升學。
  振星吐吐舌頭,“嘩,幸虧我的功課也不差。”
  紀月瓊說:“是,你父親不必擔心孩子功課,只需努力籌學費。”
  “怎么會成為修女!”
  “振星,你大可在适當的時候問她。”
  這時有人敲門。
  “誰?”
  “是沛中,怎么人都躲起來了?”
  紀月瓊警告女儿,“此事暫時別讓沛中知道。”
  “我省得。”
  母女總算一條心,紀月瓊緊緊握住振星的手。
  “沛中,家里有客人,這會子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喂,”玉沛中大感委屈,“不是說好今晚吃紅燒肘子嗎。”
  “改天吧,沛中,總有你吃撐的日子。”
  “伯母,振星講話越來越難听。”
  他伯母笑,“都是你寵出來的,又怪誰。”
  三扒兩撥便把女婿打發走。
  那邊書房門仍然沒有打開。
  “說什么說那么久?”
  “他許久沒見到女儿了。”
  振星悶納,在客廳踱步。
  在她記憶中,周嬋新神色倨傲,根本不把小妹子放在眼里。
  可是修女鐵莉莎卻出奇的溫和可親。
  前后判若兩人,振星慨歎,是因為環境造人吧。
  紀月瓊在一旁說:“你如与她合不來,沒有必要勉強同她做朋友。”
  振星抬起頭,“不不,我精于同各色人等周旋相處。這不是問題。”
  “那么放松,她不是你的敵人。”
  “你怎么知道?”
  “老媽的人生經驗比你更加丰富,當然看得出來,你看嬋新一臉祥和,根本沒有為手術擔心,她的信仰是真有寄托,她不會同你爭這世上榮耀。”
  振星略為松弛,“那,我返去淋浴。”
  紀月瓊忽然也覺得累,回到房中,取出振星買的新娘雜志,翻閱起婚紗式樣來。
  振星一款都不鍾意:“不是露胸,就是露背,要不就是宮庭裝,全不好看。”
  做母親的建議不如穿隆重點的套裝。
  “那不好,倒底第一次結婚。”
  紀月瓊嚇一跳,“你想結多少次?”
  女儿的答案:“這不由我個人決定吧,好象冥冥中注定,所以要爭取嫁妝呀,有什么事,先回自己地頭喘口气,然后養精蓄銳,從頭再來。”
  紀月瓊被女儿整得啼笑皆非。
  這時周舜昆推門進來,坐在安樂椅上,忽然講了句不相干的話:“幸虧這幢屋子有五間房間。”
  紀月瓊知道他的精神處于异常狀態,只是微笑。
  “嬋新說床很舒服。”
  “本來是新床。”
  “原來這么些年,她一直在中國。”
  紀月瓊抬起頭來。
  “這次前來做手術,因為本市有醫生愿意為教會服務,免費。”
  紀月瓊表示很用心聆听。
  老夫老妻更要講禮貌。
  周舜昆悵惘地說:“身体一康复就要走的。”
  紀月瓊仍然唯唯諾諾,不便置評。
  可是周舜昆很煩惱,“這孩子為何自苦?在中國的N埠主持一間孤儿院,几乎与世隔絕,過著苦行僧似生活,故熬出病來。”
  紀月瓊此際不得不勸道:“N埠江南近海,并非北大荒,已算是魚米之鄉,交通方便,雖比不上溫哥華,也不比薩斯卡通差許多。”
  周舜昆嗤一聲笑出來。
  “好好把握這次見面机會,務必叫她養好身体才走,出家人注重精神生活,物質是一种拖累,看法与世俗眼光有所不同。”
  周舜昆看著窗外,忽然抱怨起天气來,“你看這算什么,五點不到,天就黑透,還有,積雪不融,爛棉花似堆著,沒完沒了。”
  彷佛十多年來尚未習慣。
  紀月瓊又開話題,“振星問,婚紗配珍珠好還是配鑽石。”
  “配紅寶石!去替她置,只剩一個女儿了,還不好好把她打扮起來,像嬋新,名字都改過了,口口聲聲天父天父,我無地自容。”
  臥室內一片沉默。
  隔了很久很久,周舜昆說:“這是我的失敗,我沒有好好看著她成長小以致她走上這條路。”
  紀月瓊不得不說:“那并非墮落之路。”
  “若振星也披上袈裟,你肯定不會這么明理。”
  振星?紀月瓊失聲而笑。
  振星,唉,振星戀戀紅塵,全無慧根,周日坐一次禮拜堂都東歪西倒,頻頻看鐘,巴不得散會甩難,她!
  周舜昆披上外套,“我到隔壁陳家去喝杯啤酒。”
  “速去速回。”
  振星探頭進來,“爸說什么?”
  “爸說配紅寶石。”
  “好极了!”振星眉開眼笑。
  “你不怕俗气?”
  振星答:“咄,价值連城,怕什么俗?”百分百是個物質女郎。
  “且慢說吧,這回子大家都沒心思了。”
  “媽,王沛中父母后天到。”
  “知道了。”
  “屆時王家兄弟前來觀禮,飛机票該不該我們出?”
  紀月瓊忽然沉下臉,“要不要自你過門那一日起包他們王家二十余口的食宿直到永遠?”
  振星噤聲。
  “你有完沒完?需索無窮!史蔑夫出來至今也不去找工作,就會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叫父母不住奉獻,我們兩者還得留千儿八百度過晚年呢!”
  一頓搶白,把周振星轟了出去。
  真是個賠錢貨,什么都不會,淨會花費。
  紀月瓊熄了燈休息,不再管事。
  振星气鼓鼓在廚房做了面當晚餐,倒底年輕,一下子心平气和,捧著面碗与朋友聊起電話來。
  她父親十點多回來,振星鎖門,接著休息。
  好長的一天,她同自己說。
  半夜口渴醒來找水,經過客廳,看見燈光。
  振星怕客人有事沿輕輕過去推開房門入只見嬋新坐在窗畔讀圣經。
  振星悄悄問:“睡不著?”
  嬋新笑“已經起來了。”
  “什么鐘數?”
  “五點半。”
  “你天天黎明即起?”
  “做早禱。”
  “你肚子必定餓了,我替你做早餐。”
  “我今朝禁食禱告。”
  振星搔搔頭“這么多規矩!”
  嬋新失笑。
  “想得道真不容易。”
  嬋新和藹含笑地看著妹妹。
  振星又說:“不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打個呵欠。
  “你繼續睡吧。”
  “不,你早上要到醫院檢查,我開車送你。”
  “不必勞駕,自有教會弟兄前來接我。”
  振星開口了:“你這次來,也是為同家人多聚聚,事事叫外人辦,爸會傷心,你要顧全他的自尊。”
  嬋新從善如流,頷首不已,小妹有小妹一套,不如言听計從。
  振星間:“你可記得我們見過面?”
  嬋新點頭,“你小小的,坐父親身邊,一動不動。”
  振星間:“你在大學念何科目?”
  “英國文學,你呢?”
  “新聞系。”
  “啊,失敬失敬。”
  振星又來濫用成語了,“我倆惺惺相惜。”
  嬋新笑,“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會听會講不會書寫。”
  “我很詫异,”嬋新抬起頭,“令堂是位成功的中文寫作人,你不會書寫中文?”
  “她從不教我。”
  “啊。”
  “可能是做一行厭一行。”振星側起頭想當然。
  嬋新不便置評,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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