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三)


  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著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嬋新慘白著臉,微笑地說:“有那么坏?”
  “我是穩健派。”
  嬋新閉著雙目,靠妹妹身上,已沒有力气。
  振星雙臂緊緊摟著姐姐,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來到,振星陪著姐姐上車,她還來得及收起照相机。
  在車里,她撥電話把這件事知會父母。
  嬋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跡,面色金紫。
  半晌,她問妹妹:“這是怎么回事?又叫爸爸擔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沒大礙。”
  “是嗎,那你為什么哭?”嬋新微笑。
  “我几時有哭?”一摸面孔,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振星巴不得幫姐姐擔一半痛苦。
  只听得嬋新輕輕稱贊:“平時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鎮定。”
  十來分鐘就安然抵達醫院,周嬋新立刻被送進急救室接受檢查。
  振星一個人坐在候診室,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覺。
  候診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鏡的幼儿,正在翻開圖書,見振星也是一個人,向她搭訕。
  她把圖書給振星看,“你可喜歡恐龍?”
  振星把握緊的拳頭松開,“是我喜歡。”
  孩子挑戰地,“哪一种?”
  “翼龍及暴君恐龍。”
  孩子接受她為同類,“它們從何而來?”
  “兩百五十万年前上帝創造它們。”
  “他們為何失蹤?”
  “上帝發覺它們的存在可能妨礙其它生物進化。”
  “真的嗎?我老師說是因為地殼變動導致恐龍滅絕。”
  振星溫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鏡,“你不妨把我說的當作一套新理論。”
  周舜昆夫婦赶到了。
  振星馬上先發制人,“嬋新沒事,嬋新很好,醫學昌明,一定可以找到醫治方式。”
  周舜昆無語,坐在一角。
  那孩子問振星:“他可喜歡恐龍?”
  振星溫和地答:“我想不。”
  “為什么不?”
  “他擔心的事太多,心無旁騖,早已失卻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隨即孩子的父母出來,把她領走,她臨走向振星揮手。
  紀月瓊輕輕問女儿:“嚴重嗎?”
  “要听醫生怎么說。”
  “你父親魂不附体。”
  “可以理解,他總覺他欠她,又覺得她是名根本沒長大過的孤儿,我們必需小心,家里其實有兩名病人,父親的心理病似乎更難治療。”
  紀月瓊看著女儿,“你倒像是切實長大了。”
  真遺憾。
  主診醫生出來找周姓家庭,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
  眾人一听,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說。
  “果然是意大利菜闖的禍。”振星哺喃自語。
  “留院再檢查其它事項,我們已通知她前任醫生前來會診。”
  “我們可以看她嗎?”
  “她情緒不大好,只愿見她妹妹。”
  振星看父親一眼。
  “你去也一樣。”周舜昆揮揮手。
  嬋新見到妹妹,輕聲說:“我祈禱上帝,若不能醫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調皮搞笑,她用雙手掩住面孔。
  “我不該回家帶那么多麻煩給你們,我應自行了斷。”
  “我去喚父親進來。”
  嬋新閉上眼睛,歎口气。
  振星离開病房,跑到附近騎房去沖晒照片,一看時間,發覺王沛中下班時間已到,使喚他出來。
  王沛中說:“這陣子我同你都備受冷落。”
  “亂講,嬋新才無意當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覷我了。”
  “伯母說你自幼凶霸霸。”
  “噯,据說兩歲時就能一掌把七八歲大個子洋童推開。”
  “幸虧對姐姐十分友愛。”
  “過獎。”
  “你打算几時學普通話同我父母溝通?”
  “我已經在補習班報名學了十多課啦。”
  “小的感恩不盡。”
  “婚后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龍?”
  “當然。”
  王沛中十分滿意,“然則,給你凶霸霸也還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動了,“王沛中,我實在太幸運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這套給嬋新。”
  那夜,振星听見父親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親當然也不能睡。
  嬋新說得對,這樣已經是不孝,記憶所及,振星從來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難得夜歸一次,說好十二點,即系十二點,一定准時返家。
  在美國讀大學那几年,周六必定与父母通電話,振星知道母親是緊張大師,于是當一件大事來做,撥好鬧鍾,守宿舍里,講完電話才出去玩。
  被同學笑過不知多少次,浙漸同學羞愧了,不禁說:“噫,振星,但愿我与父母也如此相愛。”
  振星笑,“我比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兩歲半夜還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現在總不能叫他們再擔心。”
  母親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問母親:“爸出去了?”
  “他說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歎口气。
  “我出去做頭發兼按摩一下這張老臉,”紀月瓊說:“完了約施女士鄭女士她們到廣東茶樓,稍后逛公司看春裝,你要不要跟著來?”
  “我駐守大本營。”
  “也好。”
  “媽媽你玩得開心點。”
  “可不是,人呢,最要緊自得其樂,有剩余則布施親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驀然靜下來。
  振星無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車去看嬋新。
  不出所料,父親在姐姐跟前。
  嬋新見到妹妹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真幸運,醫生說這次是胃,同腸道一點關系都沒有。”
  振星說:“胃出血也得好好休養。”
  周舜昆愁眉百結,“可是她說下個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勸,“開什么玩笑,怎么可以給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嬋新,這种無謂的固執從何而來?為何無故叫親人挂念?”
  “振星,我有職責在身。”
  “爸的頭發要白了。”
  “都會誰個沒有腸胃病?我心念己決,不必多說。”
  “牛!”
  嬋新只是笑。
  周舜昆忽然開口,“振星——爸爸求你一件事。”
  振星慷慨地答:“爸,你盡管講,赴湯蹈火,女儿在所不辭。”
  嬋新心念一動,“振星,不可答應。”
  周舜昆說:“振星,陪你姐姐到N埠去一趟。”
  振星一怔,“去多久?”
  “兩個星期足夠。”
  振星一想,五月才舉行婚禮,不急,況且,老父臉上充滿懇切,走這一趟,好叫他放心,十分值得,便与父親一擊掌,“一言為定。”
  周舜昆便站起來,“我公司有事,先走一步。”
  嬋新急得團團轉,“喂喂喂,我毋需人陪。”
  振星把臉趨到姐姐跟前,嘻嘻笑,“弄巧反拙了是不是?本想走得遠遠去自生自滅,免得打扰親人,可是現在咱們不放過你,你反而多了一個隨身保母,如何,過意不去吧。”
  嬋新啼笑皆非,“唉我真的不該來。”
  “算了,誰自石頭里爆出來,所以那么多神話主角,我最佩服孫猴子,他真正無牽無挂。”
  嬋新閉上眼睛。
  “你好好祈禱吧,我得回去打點行李之類。”
  振星再也料不到母親會發那么大的脾气。
  她拍著桌子對丈夫吆喝:“振星是我的女儿,你把她拐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去,事先有無征求我的同意?她若有什么閃失,如何向我交待?”
  “媽媽,這不過是旅行,你大可放心。”
  紀月瓊繼續說:“她一非醫生,二非看護,你叫她去有什么用?你要贖罪,你自去傾家蕩產,不必拿我女儿作犧牲品。”
  振星忽然明白嬋新為何要急急禱告的理由了。
  紀月瓊气呼呼,“周舜昆,你把舊帳拿到我家來算,我自問還有度量包涵,可是你不該把振星牽涉在內。”
  周舜昆解釋:“我見振星成日价通世界亂跑——”
  “那是她的事,她到西藏去拜喇嘛為師那是她的意愿。”
  振星高舉雙臂,“各位,各位靜一靜,听我說一句話。”
  紀月瓊坐下來,吼了那么久,只覺胸口隱隱作痛。
  周振星說:“我也是爸爸的女儿,我愿意走這一趟,我會見机行事,媽媽請放心。”
  紀月瓊霍一聲又站起來,“那這里沒我事了?我回香港度假去,盈千老總及老友等著同我敘舊,我何必耽在這里悶。”
  她回房去,砰一聲關上門。
  振星吐吐舌頭。
  周舜昆歎口气,“我失敗,你看我:水遠好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真的,爸,你是老朱,我是小朱。”
  周舜昆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振星,只有你懂得爸爸。”
  一分付出,一分收獲,振星記得小時候她無論想要什么,只需把頭往父親膝蓋上一靠,便可得償所愿。父親從來沒求過她,這是第一趟,她無論如何要做到。
  即使令母親不高興。
  一家人急急訂起飛机票來。
  王沛中悻悻然,“我父母下個月來,屆時周家一個人也不在。”
  “胡說,我爸爸在此。”
  “振星,五月就要結婚,何必節外生枝。”
  “王沛中,即使婚后,我還是一個獨立的人,除卻做你的妻子,我照樣是我父母的女儿,嬋新的妹妹,我有其它職責需要履行。”
  王沛中揮揮手,“我等你到五月,遲者自誤。”
  周振星冷笑一聲,“時窮節乃現,我家有事,你不但不支持我,且落井下石。”
  “好,我宣布婚期無限期擱置。”
  振星拉開大門叫他走。
  紀月瓊瞪著丈夫,“這下子你滿意了?”
  周舜昆說不出的苦,又找老何喝啤酒去。
  振星气得吃不下晚飯。
  “這樣經不起考驗,隨他去吧。”
  紀月瓊問:“好端端為何要考驗王沛中?”
  “我有樣學樣,我見你正使勁試練父親。”
  紀月瓊突然噤聲。
  隔很久很久,她說:“振星你一直是爸爸的女儿。”聲音已經轉柔。
  振星輕輕答:“是我是。”
  “你愛他是不是?”
  “是。”
  “小時候即使在家他也抱著你走來走去,萊親友但覺怪不可言,十多公斤哪,難道不重,我常笑你是爸爸肢体之一。”
  “是他允許我吃手指、不刷牙、蕩秋千,還有,推我坐三輪車,大喝一聲“以光速前進”,拼命跑下山坡。”
  “是,”紀月瓊頷首,“結果摔破鼻子。”
  “偏巧那時要見校長,你父親懊惱得槌胸。”
  振星看向窗外,“他從來沒求我什么。”
  她母親不語。
  “他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過了很久,紀月瓊終于說:“你去吧。”
  振星大樂,“得令。”
  “可是,王沛中那邊怎么辦呢?”
  “他最好自動搞通思想,這回子還有誰去顧及他弱小的心靈。”
  振星去接嬋新。
  嬋新頹然,“為我一人搞成那樣,我真沒有面目回家了。”
  擴星笑,“那我替你訂酒店房間。”
  嬋新低下頭,“對不起。”
  卻不料身后傳出回音,“對不起——”
  是王沛中來了。
  他嚅嚅地說:“是伯母叫我來幫忙……”
  振星也很樂意讓他下台,“快收拾雜物呀,毛巾肥皂全給包起來,行李杠下樓去。”
  壬沛中忙不迭答:“是是是。”捏著一把汗,松了一口气。
  嬋新擔心,“你母親會不會反感。”話只說一半。
  “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她是愛屋及烏吧。”
  “比起我,你不算黑啦,別多心,回家去。”
  接著數天,振星鄭重其事收拾行李。
  “你那里有無電力供應?”
  “有一台小型發電机。”
  “好,自備電毯一條,有無熱水供應?”
  “需用大鍋煮。”
  “好,自備小型熱水器一具,有無抽水馬桶?”
  紀月瓊駭笑,“自備化糞池一套?”
  “媽!”振星跳起來“你別同我打岔。”
  紀月瓊自覺過份,即時訕訕走開。
  嬋新說“振星你不會習慣的。”
  振星給她瞎七搭八的回一句:“可是我年輕。”
  果然,万試万靈,嬋新像其它人一般呆住,不知怎樣說下去。
  “你會后悔的。”
  “可是我年輕。”
  “你會吃虧的。”
  “可是我年輕。”
  “太冒險了。”
  “可是我年輕。”
  這是周振星最喜用及最常用的五個字,每逢詞窮,她便以這句話頂上,所向披靡。
  真是,年輕嘛,為什么不,再無聊再吃苦也是一种經驗,試一試,將來必可學乖。
  “會不會影晌你的婚期。”
  “不會的,當事人想結婚,一定結得了婚,嬋新你恁地婆媽,應該一切交給你的天父嘛。”
  嬋新展開一絲笑臉,“是,真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均可以到他那里去。”
  振星与王沛中做了一點資料搜集,所帶電器的電伏全部對版,日常用品包括了各式緊急應用藥品,還有一大包巧克力。
  “你打算去多久?”
  “說你蠢也真蠢,用不完不好留給嬋新?我還有三大件要一并帶去呢。”
  “嬋新說教會什么都置下了,就差人手不足。”
  “唉,人人向錢看噯。”
  “生活有固定支出,不看,行嗎?”
  “這具皮囊可真叫我們清高不起來。”
  “振星,你半月內必須回來。”
  “那當然。”
  “電話、電報、信,無論怎么樣,切記聯絡。”
  振星一身卡其褲、背囊、羽絨大衣,陪著嬋新出發。
  她像探險團隊長那樣神气活現地攤開地圖,“飛往香港,緯机到上海,然后乘船到N埠。”行程用一條紅線划出,在目的地打一個星號。
  嬋新說:“你會失望。”
  “何以見得?”
  “那并非蠻荒之地,我們最近已裝妥國際直通電話線路。”
  “啊,那母親豈不是找得到我?”
  紀月瓊說:“我早已把電話號碼抄下。”
  振星朝母親眨眨眼,“那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紀月瓊說:“你那訂婚戒子總要暫時脫下吧。”
  王沛中給她一個眼色。
  振星連忙說;“我答應過沛中永不除下。”
  她母親只得說:“好,隨得你。”
  姐妹倆就這樣出發了。
  嬋新一直在服藥,体力比較差。
  振星笑日:“你是人民的義工,我是你的義工,天生我才,必有所用。”
  嬋新情緒已恢复冷靜,“天父差遣你,必有安排。”
  她倆在飛机場与親友話別。
  嬋新穿上她黑白二色制服,比較緘默,一路上十分受人尊重。
  振星笑語:“原來你是大隊長身分。”
  到了香港,在飛机場撥電話回家,鈴聲一晌就有人提起電話,可見父母是真的挂念她。
  可是來听電話的卻是家務助理。
  振星納罕,“我媽媽呢?”
  “喝茶逛街去了。”
  “我爸呢?”
  “有台灣客人來,他需去公司招呼。”
  “只有你在等電話?”
  “是,小姐,馬尼拉打台風,我擔心親人安危。”
  “請告訴我父母我与姐姐很好,一小時后轉飛机到上海。”
  “旅途愉快小姐。”
  噫,人一走,茶就涼,兩姐妹才离家,父母好似松了綁似的,竟走得影蹤全無,真是大躍進。
  她情愿他們放心。
  振星再撥到王沛中的辦事處。
  秘書說:“湯默士有急事去了紐約出差,請留言。”
  振星只得說了同樣的話。
  看樣子有沒有周振星在他們身邊地球都是一樣的轉。
  這是一課非常重要的教訓。
  接著一程飛机,連振星都覺得有點疲倦。
  幸虧到了上海立刻有人來接,并且迎到市郊一幢英式洋房去休息。
  主人家姓王,王太太已九十多歲,行動需要攙扶,但精神尚可,是名虔誠教徙。
  老太太在書房里与她們說了一會子話便去休息了。
  振星喝著茉莉香片,坐在四十年代但保養甚佳的西式沙發上,看向長窗外的庭院,有种突兀的感覺,有一年地偕父每往英國湖區旅行,所住的一間小旅館,就是這种風貌。
  嬋新輕輕說:“這是從前的英租界。”
  “呵,我听說過。”
  “王太太為著信仰在某段時間內飽受逼害。”
  “我也听說過有這樣的事。”
  “房子被充公,做了某次運動的總部,人被赶出去,流离失所,后來平反了,住宅才被發還。”
  振星沉默,過半晌,問:“我們几時到N埠?”
  “明日上午乘船去。”
  “嬋新,且來服藥休息。”
  她与姐姐被安排在同一間房間,樓頂非常高,寬敞,溫暖,窗前有水汀,窗帘是——振星走近一步,几乎不相信,窗帘還是維尼馨紗,不可思議,物与主生命力竟那么強。
  因為年輕,也因為疲倦,振星倒在客床上睡著。
  她做了一個夢,在一個繁忙的商場碰到正在購物的母親,“媽媽媽媽”,她叫著迎上去,她母親也很高興,“振星來看,我替你買了新大衣”,振星把衣服抖出來一看,呆住,那是小小孩穿的大衣,小巧別致,“媽媽,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振星已經廿多歲了”,她一額汗,呵,也許她潛意識不愿長大。
  醒了,听到雞啼。
  奇怪,大城市,居然有人養雞。
  一看鄰床,嬋新已經梳洗整齊坐在書桌前做早課。
  振星靜靜地觀察她,只覺全神貫注的她臉容肅穆秀美,甚具威儀。
  她在工作崗位上,也頗有點成績吧,從她得到的尊重可以看到。
  她一樣得應付工作上棘手問題以及行政上复雜人事關系。
  母親有許多朋友為著專注工作,也選擇獨身,雖無誓言,卻決定終身不嫁。
  那些能干的阿姨們,其實也是某种出家人。
  嬋新轉過頭來,微微笑,“醒了?”
  振星連忙起床淋浴梳洗。
  坐在早餐桌前,又一陣訝异,主人擺出來的是煎蛋火腿以及牛奶紅茶。
  振星几乎有點失望,太先進了,失卻風味。
  王太太出來了,振星連忙站起來。
  老人家不說什么,只是握著她倆的手,微微地笑。
  然后她們就出門了,送人客到碼頭的是一輛德國房車,兩人共五件行李,四件屬振星所有,她略覺汗顏。
  振星問嬋新:“你累嗎?”
  嬋新放下圣經,“自開始讀書就一直覺得早上起不來。”她微笑。
  “你也是?”當然,她也是人。
  “還有,晚上不愿陲,總有工夫未做妥似。”
  船緩緩駛离城市,河水有點污染,漸有鄉鎮風貌。
  振星記得她坐船游歐洲易北河及多瑙河,一直問:“爸,水都不是藍色的,水都是黑墨墨的。”
  那些好時光,嬋新卻全沒份,振星有點內疚,明知与她無關,卻也覺歉意。
  甲板人擠,也頗吵鬧,鄉音盈耳,振星一個字也听不懂。
  几十种方言,都似鳥語,哪里學得會。
  振星問:“他們說什么?”
  嬋新笑笑翻譯:““儿子要結婚,非得蓋新房不可,希望在机器翻新上賺一票,否則真夠煩的”“唉,我女儿何嘗不是,現連女婿外孫都擠在我家呢。””
  振星十分訝异,“過了十八歲還留在家中供奉?奇哉怪也。”
  “是同北美洲作風有點不一樣。”
  振星笑,“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出息。”
  船在下午就泊岸了。
  嬋新似回到了家,本地人一下子幫地把行李抬上一輛客貨車,笑容滿面,不住問候,深深鞠躬,表示歡迎。
  坐上車子,十五分鐘就到了,一列整齊磚樓,傍著農田。
  振星十分歡喜,“這是什么地方?”
  “這個鎮,叫清水浦。”
  “好地名!”
  “我知道你會喜歡。”
  她們住在磚屋西廂,雖是鄉下,天井及室內均舖著青磚地板,簡單家具,足夠應用,稱得上窗明几淨。振星最關心電力問題,連忙找開關及插頭。
  急著又去看衛生設備,果然不出所料,不在室內,要走到后邊公用衛生間。
  洗了把臉她問:“那些孩子呢?”
  “在別院。”
  “那是什么地方?”
  “我帶你去。”
  “你負責他們衣食住行?”
  “是,還有教學。”
  “定期還得向上頭報告進展吧,嘩,一腳踢,那還不忙坏人,一共几個孩子?”
  “不多,六十几名。”
  “都是孤儿嗎?”
  “無人認領,自然是孤儿。”
  “六十余人,全擠一間課室?”
  “天气和暖時我們在天井上課。”
  “你有几個助手?”
  “一共五名義工。”
  “都是著名大學畢業生?”振星笑。
  “在這里,學問不大重要。”
  振星陪嬋新走了一段路,只見農田已經收割,冬日,仍有群群烏鴉覓食。
  “這里。”
  那几間磚屋比較矮,是平房,門口豎著教會名稱,嬋新領振星走進屋內,只見一大群約七八歲大的孩子坐在天井中對著一面大黑板听課。
  孩子們穿著整齊棉衣,听見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小面孔見到鐵莉莎修女,均露出喜悅之色。
  但周振星的腳步卻凝住了。
  有什么不對?
  她停睛一看,掩住嘴,呵老天,周振星頭頂似被人澆了一壺冰水。
  這群孩子几乎大半是殘疾人,有些只得一條手臂,有些缺了一條腿。
  那個拉住嬋新手的女孩,雙眼肯定有問題。
  周振星耳邊嗡地一聲,鼻子發酸。
  她最看不得儿童吃苦,險險落下淚來,苦苦忍住。
  只听得老師道:“靜下來,靜下來听課。”
  孩子們又紛紛坐下。
  嬋新說:“來,我們到飯堂去坐。”
  一位胖婦女是廚子,見到嬋新便斟上茶。
  嬋新与振星坐到小椅子上。
  振星唏噓地說:“你從來沒說過——”
  揮新承認:“是,孩子們先天有點不足。”
  再也不能說得更經描淡寫了。
  振星拿著茶杯,有點食不下咽的感覺,“年齡倒還划一,比較容易集中管教。”
  嬋新喜悅地說;“可見你欣賞我的管理方式,上司与我爭執,她認為應當以身分區別,不是年紀,故應有教無類,我卻主張把幼童推介到別的儿童院去。”
  “你胜利了。”
  “還不能完全堅持,剛才一位叫王陽的小朋友,只有四歲,也住我們這里。”
  “是那個——”
  “她有一只眼睛天生完全不能視物。”
  “可以醫治嗎?”
  “需要輪候。”
  “等多久?”
  嬋新沒有正面回答:“我們很樂觀。”
  振星歎口气,“我人反正在這里了,任由差遣。”
  嬋新想一想,老實不客气的說:“你負責洗衣服吧。”
  振星一怔,沒想到會如此大才小用,十分意外。
  “洗衣房大姐家有喜事,放假去了,暫時委屈你了。”
  振星謙日:“不怕,不怕。”
  嬋新忽然同振星說起院址的歷史來,“這几進房子,原本屬于姓倪的人家。”
  “捐給教會了?”
  “可以這樣說,子孫是華僑,半個世紀以來也全沒回來過,通過教會,聯絡到他們在三藩市的后人,正式向他們租借,他們很慷慨地笞允了政府。”
  “那多好。”
  “經過一番修基,成為今日模樣,當年這一角,經過火燒。”
  “此刻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沒留意。”
  “呵,在哪里?”
  “你且留意青石板的縫子。”
  振星低下頭細察,只見磚同磚之間縫子里有一條條銀黑色的金屬。
  “這是什么?”振星大奇。
  “當年盛行錫器,大火燒融了錫壺錫罐,流入磚地,許多撬剔不起來,留至今日。”
  “原來如此。”
  “好,”彈新站起來,“我一天的工作開始了。”
  “誰帶我去洗衣房?”
  “張媽會帶你。”
  周振星很明白她已經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兩個星期,同以往的假期不一樣,可能叫她永志不忘。
  ------------------
  好友karen精心輸入
  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獨家推出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