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節


  第二天早上十時,求真已經抵達醫院。
  求真好久沒如此精神,她睜大雙眼,全神貫注。一如体力全盛時期充當見習記者。
  許女士躺在空气調節的病房中。
  房中气溫、濕度、光線全由人工控制,空气里還加上一股令人愉快的清新劑,閉上眼睛,仿佛置身在春日的草原上。
  許女士醒著,看見求真,牽牽嘴角,“我們有約會。”
  求真點點頭,有點為難。許女士的身軀已接到維生系統上,怎么還有力气敘述她的一生?
  信不信由你,說話需要很大的力气,人若知道講話得費那么大的勁,人就不會發表太多的意見。
  只听得許女士說:“力不從心……”
  求真安慰她:“慢慢說不遲,我們有緣分,你一定可以把故事告訴我。”
  “据一位著名編劇家說,任何故事都可以三句話交待。”
  “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很簡單。”
  “能用三句話告訴我嗎?”
  許女士微笑,“我們相愛,但是時間總是不對,十分凄苦。”
  啊,單听這三句話,求真已覺哀怨纏綿。
  “但是,你們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我們貪婪,我們不愿分离。”
  “無奈上天給我們多少我們就得接受多少。”
  正談得投契,打算一直說下去,看護進來,“卜小姐,時間到了。”
  求真盼望地看著許女士,“我明天還能來嗎?”
  “看,人人都想得到更多。”老人家蕪爾。
  求真靦腆,“追求更多更好是人類天性。”
  “我諒解你的天性,不過我的情況不宜見客。”
  看護在一旁殺風景地催,“卜小姐。”
  許紅梅撐起身子來,“去,同嘉輝說,叫他把我的故事卷一給你。”
  求真大喜,“你己寫妥自傳?”
  看護忍無可忍,是仰手來拉求真的手臂,她很用力,一下把求真挾持出房。
  求真自知不當,還得向看護道歉。
  她興奮得雙耳發燙,立刻著下去找列嘉輝。
  都會雖大,即使住著上千万居民,真要找一個人,卻還不難,況且求真并不想獨吞許紅梅的傳記,她馬上与小郭聯絡。
  沙龍一般好去處的小郭偵探社早已關閉,令卜求真啼噓。
  此刻小郭住在郊外酒店式別墅里。
  求真赶去見他。
  半路上她已經与小郭通過話。
  “小郭先生,請把列嘉輝行蹤告訴我。”
  “他應該在家,你試一試夕陽路一號。”
  “他不用上班?”
  “列氏無業,他自從大學畢業之后,一直陪伴許紅梅。”
  “什么?”
  “以現代標准來說,實無出息,可是在那個時候,他會被視為情圣呢!”
  “夕陽路与你那里只隔一條公路。”
  “你可以順時到我這里來。”
  “我正想見琦琦。”
  “你錯了,琦琦從未試過与我同居。”
  “我并沒有那樣暗示。”
  “少廢話。”
  求真把車子駛到夕陽路去。
  來開門的是一位男仆。
  求真不待他開口便道:“卜求真找列嘉輝。”
  男仆人進去通報。
  不到一刻,列嘉輝迎出來見客。
  在家,他穿著便服与一雙球鞋,頭發剛洗過,有點蓬松,伸情略為憔悴,但他仍是一個美男子,無論作什么打扮,看上去依然賞心悅目。
  這樣好相貌的人絕對不多,最難得的是他毫無驕矜之態。
  幸虧求真年紀已不小,定力十足,故可以實事求是,“列先生,許女士說,讓你把卷一給我。”
  “她關照過我,”列嘉輝有點為難。
  求真說:“我們見面次數雖然不多,可也算是老朋友了。實不相瞞,列先生,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是手抱的幼儿。”
  列嘉輝漲紅了面孔。
  他把求真帶到書房,拉開一格抽屜,取出一張溥薄磁碟,“這是卷一。”
  求真接過“九一一號電腦适用?”
  列嘉輝額首。
  求真小心翼翼把磁碟放進手袋,她知道這只是副本,但是一樣珍惜。
  求真說:“我看完立時歸還。”
  列嘉輝把她送到門口。
  求真正向車子走去,可是忍不住回頭對他說:“其實你們的感情生活已經丰盛得叫人羡慕。”
  列嘉輝一愣,隨即說“卜小姐,你且看過卷一再說。看過它,你會明白。”
  卜求真帶著許紅梅自傳的卷一到了小郭處。
  她神气活現,“你看,會家一出手,保證有丰收。”
  忽然听到琦琦的聲音,“求真,你風趣不減當年。”
  她果然在。
  求真十分歡喜,“來,大家齊來欣賞。”
  小郭接過磁碟一看,“唷,這里沒有九一一電腦。”
  求真說:“那么,請賞臉到舍下來。”
  九一一電腦不算罕見,用來寫作最好,它懂得依時間順序前后整理事情發展經過,直至故事合乎邏輯為止,一些不大懂得控制時間空間的作者視九一一神明。
  卜求真寫作技巧不差,卻也備有一部。
  當下她接載小郭与琦琦到她家中。
  那真是一個家,應有盡有,十分舒适。一狗一貓見到主人迎出來,書架子上堆著雜志報紙以及求真儿時的積木玩具。
  琦琦不由得評比“那么多身外物,真是紅塵中人。”
  求真笑答:“是我十分眷戀紅塵。”
  她做了香濃咖啡招呼客人。
  小郭搖搖手,醫生早已囑他改喝礦泉水。
  求真把磁碟送入電腦口。
  熒幕上出現卷一字樣。
  許紅梅女士出現了。
  琦琦一看,便應“嗯,那時她比較年輕。”
  風韻猶存便是用來形容這樣的女性。
  她的長發往后攏,穿一件素色上衣,頸上一串珍珠,化妝淡雅,姿容十分高貴。
  “原醫生,我叫許紅梅,請听我的故事,你或者愿意見我。”
  小郭欠一欠身,“原來故事是講給老原听的。”
  求真也“呵”一聲,“她一直沒放棄找原醫生。”
  小郭又露出尷尬的樣子來,“這老原,不過不怕,這次我一定可以揪他出來。”
  許紅梅聲音十分溫婉,求真記得這副聲線,二十多歲時听后印象深刻,一直盼望自己也有那樣的聲音,特別是在异性控訴她不夠溫柔的時候。
  只听得許紅梅講下去:“這是我与列正的故事,”她停一停,“列正,字嘉輝,本來是家父最好的朋友。”
  小郭霍一聲站起來,按停了熒幕上的映像,轉過頭去看他兩個同伴,只見琦琦与求真二人比他還要震惊,張大了嘴,完全失去儀態,下巴似要隨時掉下來。
  列正即是列嘉輝!
  不可思議,以至小郭說,“許紅梅糊涂了。”
  對于不能理解的事,立刻否決,是人類通病,聰明如小郭,都不能避免。
  琦琦咳嗽一聲,“小郭,讓我們把卷一看完,才舉行小組會議。”
  “好。”
  許紅梅又再出現在熒幕上。
  她的語气憂郁,“第一次見列嘉輝,我才八歲。他与家父,是事業上的伙伴,我叫他列叔,他比較早婚,兩個儿子都比我大,列太太一直希望有個女儿,十分喜歡我,時時同家父說:‘許仲開,一般人覺得你的創業才華最值得羡慕,可是我卻認為這個可愛小女儿才是你畢生的榮光’。”
  許紅梅皺皺眉頭,沉湎到往事里去。
  這時,熒幕上出現一個小女孩,長發披肩,穿著极考究的淡紅色小紗裙,容貌秀麗無比,宛如小天仙。
  這是記憶錄像。
  以列嘉輝那樣的身家,置一副記憶錄像机,易如反掌。
  記憶通過儀器變為實像,小郭、琦琦与求真三個觀眾回到上一個世紀去。
  只見那小女孩走過布置豪華的客廳,朝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走去,把臉依偎在他的大手上,“爸爸”,她輕輕呼喚。
  那中年人便是許仲開了。
  “紅梅今天十歲生日,長大了。”
  說話的是許夫人,笑容可掬,伸手招女儿過去。
  仆人取出一只小小生日蛋糕。
  “看誰來了。”
  小女孩轉過頭去,大眼睛閃出亮光。
  三個觀眾只見列嘉輝風度翩翩地走進來,噫!上個世紀的他同今個世紀的他一模一樣,外型好比玉樹臨風。
  小郭又站起來,“怎么可能!小女孩已變白發婆婆,他怎么可能一成不變。”
  求真按住小郭,“他怎么沒有變,別忘記列嘉輝亨壽八十余歲。”
  小郭揉揉眼,頹然跌坐,時間与空間把他弄糊涂了。
  求真忍不住贊道:“你看從前的人多懂得生活,那衣飾、那家具、那种憂閒,一失去就永遠失去。”
  只有琦琦默不作聲,留意熒幕上發展。
  那小女孩一見列嘉輝便蹬蹬蹬跑過去,“列叔!”她大聲叫。
  列嘉輝把她抱起來輕輕擁在怀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他神情陶醉。
  這一幕慢慢淡出。
  許紅梅輕輕說:“我想,我們一直是相愛的,年齡的差距,使我們難以表達心意。”
  許紅梅再次出現的時候,已是一名少女。
  臉容仍似安琪儿,但眉宇間添了一般倔強之意。
  烏亮的長發梳一條馬尾辮,白襯衫領子翻起,配大圓裙。
  許夫人坐在床沿上,神情緊張,“紅梅,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早出晚歸,又時時曠課,到底有何旁騖?”
  呵,成為問題少女了。
  求真莞爾,她想到她自己年輕不羈的歲月,什么芝麻綠豆事都要反叛一番。
  許紅梅冷冷回答母親:“功課悶得緊。”
  “你在偷偷見一個人是不是?”
  “我不是賊,我做任何事都光明正大。”
  “你私會列嘉輝。”
  “真不敢相信親生父母會找私家偵探盯梢女儿。”
  小郭“哎喲”一聲。
  他記得這件案子,當年由他師傅親自辦理,師傅接下生意后還感慨地說:“什么世界,父母子女夫妻統統來求助私家偵探。”
  當下只听得許夫人惱怒地說:“紅梅,你已經不小,你看得懂報紙,你父此刻正与列嘉輝打官司,你為何背叛父母,与列氏往來?”
  “父是父,女是女。”
  許夫人气得落下淚來,“紅梅,你一個人的任性,害得父母傷心,列家上下困惑無比,于心何忍!”
  許紅梅忽然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以后你會知道,我并非一時性起胡作妄為,我的确愛他。”
  許夫人摔甩女儿的手,“我后悔生下你。”
  母親的痛哭聲漸漸遠去。
  許紅梅敘述聲趨近:“家父沒贏得官司,忍气吞聲,与列嘉輝庭外和解,一雙好友,為著一個注冊商標,反目成仇。在以后的歲月中,嘉輝一而再、再而三表示后悔。但許多憾事恨事,一旦鑄成,永不回頭,無數輾轉反側的晚上,我都听到母親的哭泣聲,她是那么鐘愛我,而我,我是那么令她失望。”
  求真听到此處,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她低下頭,悄悄抹掉眼淚。
  磁碟正面至此播映完畢。
  小郭抬起頭問:“一共有几卷?”
  求真說:“我不知道。”
  琦琦答:“看情形,約五卷左右。”
  “你怎么知道?”
  “你沒留意嗎,卷一已敘述了近十年間發生的事。”
  求真一向佩服琦琦的細心。
  小郭吩咐:“求真,把卷一錄一個副本,歸還,再去借卷二。”
  求真嚅嚅,“沒征求過人家同意,不大好吧?”
  “咄,你不說,我不說,誰知,副本我要傳真到老原的電腦去,正經用途,你少說廢話。”
  “是是是。”
  “我們現在看磁碟反面。”
  琦琦用手撐著頭,“我想休息一下,我累了。”
  小郭說:“我卻心急得不得了,我們投票。”
  求真連忙舉手,“我贊成看下去。”
  少數服從多數。
  呵,一開始便是一個婚禮。
  二十歲左右的新娘是許紅梅,象牙色緞子禮服,頭發束起,珍珠首飾,她的伴侶是鬢腳已白的列嘉輝,驟眼看,以為是父親送女儿嫁,但不,他是新郎。
  一個觀禮的親友也沒有。
  愿意出席的他們沒有邀請,歡迎前來的偏偏不肯出席。
  少女新娘大眼睛中有難以掩飾的寂寞。
  啊,与眾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
  琦琦輕輕說,“這件事里,最偉大的是誰?”
  求真笑笑,“年輕人當然推舉許紅梅,那樣浪漫,何等勇气,去追求真愛。”
  琦琦也笑,“列嘉輝也配得起她呀,惊世駭俗,拋棄現有的幸福家庭,与許紅梅結合。”
  求真說“可是此刻我的看法大有出入,我認為最漂亮難得的是默默退出的列夫人。”
  “君子成人之美。”
  “很多人明白這個道理,很少人做得到。”
  “可是,套句陳腔濫調,既然已經留不住他的心,還要他的人來干什么?”
  求真答:“好叫第三者只得到一顆沒有軀殼的心。”
  小郭說:“列大人的确難能可貴。”
  “列嘉輝好不幸運。”
  “可是,他并不那么想呢。”
  求真站起來熄掉電腦,“借卷二的責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看完磁碟,求真即行休息。
  她第一覺睡得很甜很舒服,半夜二時醒來之后,卻再也未能入睡。
  腦海里反反复复只得許紅梅一句話:我卻令母親那么傷心……
  求真的母親早已去世,那時她還年幼,還不懂得叫母親傷心。
  那一夜過得十分長,求真翻箱倒柜,想起許多陳年往事。
  她棒著咖啡杯在廚房中看著天色蒙蒙亮起來。
  一到九點鐘,求真便致電列府。
  列嘉輝這樣說:“卜小姐,你心中有許多疑點吧?”
  求真承認,“我們能見個面嗎?”
  “抱歉我不能与你作竟日談。”
  “三十分鐘足夠。”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說恭候,是真有誠意,列嘉輝站在門口迎接卜求真。
  极普通的衣著,對他來說,已是最佳裝飾。
  求真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只問:“許女士何時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對醫院實在生厭。”
  求真輕輕坐下來,“只得三十分鐘訪問時間?”
  “名記者在半小時中已可發掘到無數資料。”
  求真謙曰:“誰不希望有那樣的功力。”
  列嘉輝溫和地看著她。
  求真語气中的困惑是真實的,“列先生,你到底貴庚多少?”
  列嘉輝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三十八歲。”
  求真咳嗽一聲,“如果你只有三十八歲,五十年前,你怎么能与許紅梅結婚?”
  “呵,我与紅梅結婚那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站起來,“請解釋,列先生。”
  列嘉輝語气平和,淡淡答:“卜小姐,我一生,共活了兩次。”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紀了,這樣的事,也難以接受。
  求真的思想領域十分開放,也富有想象力,她擺一擺手,好奇地猜測:“你在八十歲那年逝世,你的靈魂轉世,說重新再活了一次。”
  列嘉輝欠欠身,“不對。”
  “你的軀殼被另一個年輕的靈魂占据。”
  “也不對。”
  求真凝視說“我明白了,你在八十歲那年返老還童。”
  列嘉輝苦笑,“卜小姐是聰明人。”
  “返老還童,回复青春!”求真興奮他說,“這是全人類的夢想,只有你能夠徹底地達成愿望。”
  她說罷,忽而發覺列嘉輝臉上一點儿歡容都沒有,驀然想起,他那返老還童做得太徹底了,他竟實實在在,變回一個幼儿,在許紅梅的怀抱中長大。
  列嘉輝抬起頭:“卜小姐,你明白了。”
  求真跌坐在椅子上。
  列嘉輝看看腕表,這次訪問時間,恐怕不止三十分鐘。
  求真笑嘻嘻地說:“不要緊,你慢慢講。”
  他開始敘述:“我与紅梅結婚那一年,已經六十歲了。”
  求真打斷他的話柄,“正當盛年。”
  “那真是好听的說法。”列嘉輝苦笑。
  “列先生,我真心認為這是人類的流金歲月,責任已盡,辛勞日子己在背后,又賺得若干智慧,自由自在,不知多開心。”
  “卜小姐,那是因為你沒有一個二十一歲的伴侶的緣故。”
  呀,世事古難全。
  求真莞爾。
  “達成与紅梅共同生活的愿望后,才發覺困難剛剛開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么也許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遷就了多年,苦樂各半,真難為了紅梅,也只有她才做得到,我漸漸衰老。”
  求真自然知道衰老是怎么一回事。
  她長歎一聲。
  頭發漸漸稀薄,皮膚慢慢松弛,許多事,力不從心,視覺听覺,都大大退步……但是心靈卻不愿意,在軀体內掙扎圖強,徒勞無功。
  求真臉色蒼白起來,有點气餒。
  于是,人類妄想長生不老。
  列嘉輝說:“我愚昧地到處尋訪醫生,使我恢复青春。”
  求真“唉”的一聲。
  “我找到名醫,達成愿望,可是,他的手術犯了一點點錯誤。”
  列嘉輝站起來,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复到壯年,他的手術卻未到那么精密的地步,內分泌不受控制,我變成了一個幼儿。”
  求真還是“呀”一聲叫了出來。
  列嘉輝說“卜小姐,我愿意借卷二給你看,你當可知道詳情。”
  求真惻然之情畢露。
  “我此刻要到醫院去接紅梅了。”
  求真看看時間,恰恰三十分鐘。
  一個把時間看得那么重的人,時間卻偏偏同他開玩笑,真是悲劇。
  求真把卷一歸還。
  列嘉輝忽然笑,“卜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嚴格地說,我已是個一百二十多歲的老人了,你竟与我談笑自如。”
  求真不語。
  任記者多年,她見多識廣,深知不知多少人愛在年齡上做文章,名同利,夸大十倍來講,壽命,則越活越縮越好。
  “你不覺可怕?”列嘉輝輕輕問。
  求直若無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這种回答,已臻外交水准。
  可是列嘉輝听了,卻如遇知己一般頷首。
  “卜小姐,我送你出門。”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進手袋中。
  真相漸漸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進電腦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胜的長篇小說,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燈夜戰,荒廢功課也要把它讀完,又好比少女談戀愛,不能离對方半步,至好形影不离,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緒亢奮,臉頰發燙,緊張莫名,也不去通知小郭与琦琦,就按鈕把許紅梅的記憶片斷播放出來。
  求真喝一口冰水。
  許紅梅在熒幕上出現了。
  她已作少婦打扮。
  背景是布置別致的起座間,她握著列嘉輝的手。而他已經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輪椅上,雙足用一方呢氈遮住,他精神甚差,雙手不住有節奏地抖動。
  求真輕輕道,“柏堅遜症!”
  只听得他說:“紅梅……”聲音模糊。
  求真沒听清楚,重播一次。
  原來他說的是,“紅梅,我原以為我們會快樂。”
  許紅梅雙目濡濕,“嘉輝,我的确快樂。”
  “啊,”老人慨歎,“你瞞誰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認識你之前已經過去,近十年來,你陪伴著一個殘廢老者,照顧他起居飲食,寸步不离,好比籠中之鳥,紅梅,我想還你自由。”
  “我不要那樣的自由。”
  場面應該是動人的,但求真只覺稀噓。
  “嘉輝,我去見過容醫生。”
  列嘉輝擺擺手,表示不感興趣。
  “嘉輝,去見一見他。”
  “凡事不可強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隨他去,可是容醫生說他有把握使你恢复青春。”
  “你真相信有這樣的事?”
  列嘉輝好似笑了,在一張密布皺紋、受疾病折磨的臉上,哭与笑,是很難分得清楚的。
  “嘉輝,有什么損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嚴。”
  求真在這個當儿鼓起掌來。
  可是許紅梅伏在他膝上懇求,“為了我,嘉輝,為了我。”
  列嘉輝笑,“我已經過了青春期了。”
  “再來一次。”
  “紅梅,我能夠做到的,莫不應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頭再來。”
  許紅梅哭了。
  “你讓我安息吧。”
  “不!”
  “紅梅,我同你,緣分已盡,請順其自然。”
  許紅梅倔強地抬起頭來,“不,人力胜天。”
  “紅梅,別使我累。”
  他閉上雙目。
  求真嚇一跳,列嘉輝的臉容枯槁,皮膚下似已沒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張臉塌了下去。
  許紅梅抬起頭來,少女時代那股倔強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這一幕結束了。
  求真喘一口气,伸手摸摸自己面孔,老?還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來,寫它几本長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歡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嚕咕嚕響,求真做了一個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熒光屏面前。
  電話鈴響了。
  求真真不愿意去接听。
  可是鈴聲一直堅持。
  求真已知是誰,不得不按鈕。
  只听得一聲冷笑,“你膽敢獨吞資料?”
  “我只不過想先睹為快。”
  琦琦責怪她:“求真,這次我不能幫你。”
  求真心虛,“我來接你們。”
  “沒有用,已經生气了。”
  “小郭先生,你弄到机器沒有?我把線搭過來,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為兩位還沒起床。”
  “廢話,快把線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過一番手腳,求真已可与小郭异地同時看一個節目。
  呵,列嘉輝已經躺在醫院里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許紅梅与一位醫生。
  只听得許紅梅說“容醫生,我已簽名,請即進行手術。”
  “病人沒有异議吧?”
  “誰不想恢复青春。”
  “那么,自這一刻起,我宣布列正死亡,同時也宣布列嘉輝再生。”
  護理人員在這個時候進來把列嘉輝推出去做手術。
  許紅梅靜靜坐在病房中。
  隔許久許久,她才說“嘉輝,我違反了你的意愿。”
  她長歎一聲,“原來,我愛自己,遠胜過愛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經過那么千辛万苦才能結合,我一定要爭取時間,你自手術間出來,便會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麗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