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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幸虧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學曾瑩忠。”
  求真記得這位仁姐,“好嗎?”
  曾女士的聲音煩惱無比,“不好。”
  噫,有什么事?對于這個年紀的女性來說,只有兩件事可叫她們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們有問題?”
  “求真,我只得一個女儿,你是知道的。”
  “呵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寶貝晚生儿,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伙。”
  “不小了。”
  “也許錯誤就在這里,我一直把她當作嬰儿處理。”
  “你請過來面談可好?”用到處理二字,可見情況嚴重。
  “我在公司里,走不開。”
  求真“咄”一聲,“你要走,誰會抱著你雙腿哀求痛哭,真是廢話,再進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這剎那毒發身亡,公司又難道會垮下來不成。”
  那邊靜一會儿,“我馬上來。”
  求真“嗤”一聲笑了。
  真是糊涂,真以為自己一柱擎天,沒有她世界會不一樣。
  過一會儿,曾女士駕到,手上還提著公事包,無線電話,以及小型電腦。
  奴隸,真是紅塵中的奴隸。
  “關掉,統統給我關掉,什么年紀了,都行將就木,還處處看不開。”
  曾女士攏一攏鬢邊那撮銀灰色頭發,尷尬地坐下來,長歎一聲。
  求真這才拍拍她的膝頭,“來,喝杯咖啡,慢慢說。”
  “小女戀愛了。”
  “那多好,此時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几年,可以看到女儿成家立業嗎?”
  “求真,她的對象,比她年長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么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几乎沒哭出來,“勸她什么都不听。”
  “對方是個什么樣的人?”
  “無恥之徒!”
  求真笑出來,“客觀些。”
  曾女士無精打采,“對方是名建筑師,四十七歲,已与妻离异,有兩名子女,是小女同學。”
  “條件很好哇。”
  “你吃撐了,求真,人的壽命有限,她的母親已經比她大好几十歲,不能照顧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個好歸宿,找個年紀相同的伴侶。”
  求真揉著額頭,發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這是怎么回事?“老友,令千金只不過在談戀愛,她未必會同該位仁兄訂下終身盟約,還有,即使嫁他,也有机會分開,人生充滿奇緣,下一位伴侶,許還比她小十多二十歲。”
  “哎呀,”曾女士叫一聲苦,“你這張烏鴉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瘋了才會跑到你這里來。”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看著這個心急如焚的母親,“你希望听到什么好話?”
  “我以為你會幫助我勸勸她。”
  “要听勸告的是你,給她自由,你并不擁有她,她毋須遵你的旨意生活;放開怀抱,支持她,愛護她,不要干涉她戀愛學業事業以及其他一切選擇。”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么,你又沒有子女。”
  “那你為什么來找我?”
  “我想你會比較客觀。”
  門鈴叮當響。
  求真“噫”一聲,客似云來,她欠欠身去開門,門外站著列嘉輝与許紅梅。
  求真大樂,“二位戀愛專家來得合時,有事請教。”
  許紅梅揚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會揶揄人。”
  她已經改了裝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松口气,這表示她心態亦隨著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覺与她距离拉近。
  “我替你們介紹,我的老同學曾女士是位有煩惱的母親。”
  許紅梅笑,“呵,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并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許小姐,你說,你會不會愛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歲的异性?”
  許紅梅笑不可抑,“我當然會,怎么不會。”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輝。
  曾女士怔住,大膽發問:“有幸福嗎?”
  許紅梅溫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戀愛不挂鉤。”
  曾女士膛目結舌,“難道戀愛目的,不是為著一個幸福家庭?”
  許紅梅笑不可仰,“不,戀愛并無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費那么大的勁,卻無目的?”
  列嘉輝一直站在一角不出聲,到這個時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說談戀愛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細細回味他的話,然后猛然抬起頭來,“閣下是誰?你并非那個比她大三十歲的人。”
  列嘉輝不語,退后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紀又恢复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見他那個模樣。
  “列先生,真高興見到你。”她与他握手。
  “我有同感。”
  許紅梅說:“求真,你与老朋友聚舊吧,我們改天再來。”
  求真識趣,追上去低聲問:“今日有何貴干?”
  許紅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認識一位叫郭晴的私家偵探?”
  “他怎么了?”
  “他一直盯我們梢,一日被嘉輝抓往,一記左鈞拳,他叫出來說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擔,“是,他的确是我的小友,他是小郭先生的侄孫。”
  “呵,求真,想不到你有這樣一個忘年之交。”
  求真代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偵探都行動閃爍鬼祟。”
  “自然,探人隱私,原是見不得光之事。”
  求真有些代小友汗顏。
  許紅梅說:“求真,請你同郭某說一聲,別再繼續這种勾當,否則嘉輝會對他不客气。”
  求真只得應允。
  “再說,”許紅梅嫣然一笑,“嘉輝与我即將出國旅游,私家偵探也跟不到。”
  列嘉輝過來与求真緊緊握手,“求真,我們下次再來看你。”
  求真說:“記住,是很近的將來,別等我百年歸老的時候再來。”
  列嘉輝与許紅梅雙雙退出。
  這個時候曾女士失聲問:“這一對男女是誰,長得那么漂亮?”
  求真頜首,“這便是傳說中的一對壁人。”
  “沒想到求真你有那么出色的朋友。”
  “當然,你以為我所有的相識都似你這般草色?”
  曾女士并不生气,呆半晌,說:“我看穿了,隨它去吧。”
  求真勸道:“儿女做什么你都反對,你又不能提供更好的選擇,對年輕人的世界也不甚了解,日子久了,他們會疏遠你。”
  曾女士低頭不語。
  正在這時,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求真掀起窗帘一看,“噫,令千金來接你了。”
  曾女士喜出望外。
  “快上車,又不是叫你去同比你大三十歲的异性談戀愛。”
  曾女士給求真一個白眼,開門出去与女儿會合。
  求真十分羡慕,到底是有儿女的好,生气也有生气的樂趣,一下子雨過天晴,母女倆雙雙逛街去。
  過一日,郭晴來了,一聲不響,坐在求真對面。
  求真看到他面孔,吃了一惊,沒想到列嘉輝左鉤拳威力如此厲害,小郭晴右眼又青又腫,睜不開來,只剩一條線。
  “有沒有看過醫生?”求真緊張。
  “無礙視線。”小郭無精打采。
  “列嘉輝心狠手辣。”
  “這自然不在話下,”小郭說,“是我不好,我自己不夠小心。”
  求真說:“是,我們無權去探他隱私。”
  “他倆已于今早乘船出發旅游。”
  求真松口气,“那好了,我們再也不要管他們的事了。”
  誰知道小郭固執地問:“誰說的?”
  “你打算怎么樣?”求真一半好笑一半好气。
  “我早在豪華游輪企業號上伏下眼線。”
  求真訝异,“噫,你果真沒完沒了,惹上你真是蠻痛苦的一件事。”
  本是諷刺語,可是小郭一本正經嚴肅地答:“是。”
  求真笑了,“你還想知道什么?”
  “他們感情進展狀況。”
  “与我們有關嗎?”求真質問。
  “叔公窮一生之力追查列許二人的感情歷程,我有義務承他遺志續查,以便檔案完整。”
  “當心你另外一只眼睛。”
  小郭恨恨地說:“這是我偵探事業中之奇恥大辱。”
  求真勸道:“你自己也有錯嗎。”
  “我有錯,他就該出手打人嗎?已經長得那么英俊,又富有,還不夠嗎,還能隨便打人?”
  求真覺得小郭這几句話已無邏輯可言,十分感情用事,“你一直不喜歡他。”
  小郭毫不違言,“是,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么可以得到那么多,包括二度恢复青春。”
  “你妒忌?”
  “是。”
  “嫉妒是很坏的一件事。”
  “是。”
  “你是否會考慮控制你的情緒?”
  小郭指著青腫的眼睛問:“你是我,你會怎么樣?”
  求真歎口气,“我會恨他。”
  “謝謝你,卜女士,你是個公道的人。”
  求真不住搖頭。
  “所以我會一直釘住列嘉輝。”小郭悻悻然地說。
  那塊鴿蛋般大小的青腫要兩個星期后才消失,小郭右眼卻紅筋密布。
  他一直未得到列許二人的消息,直至一日,船停在斯里蘭卡,列許二人上了岸,沒有再回到船上。
  船長并沒有尋找他們,看情形早已得到消息,他倆會在此站告別。
  但是小郭明顯地吃了敗仗,他悶悶不樂,一邊叮囑世界各地行家代為尋找二人,一邊追問求真,他們最可能在何處落腳。
  求真說:“讓我想,斯里蘭卡不錯呀,印度洋之珠,風景秀美,可惜天气稍嫌炎熱……還是南太平洋几個島嶼可愛,你有沒听過法屬馬其薩斯群島与蘇薩阿蒂群島?其實,文明都會也有优點,巴黎有巴黎的風光,還有,新奧爾良也有特色,火奴魯魯更加……”
  求真還想講下去,忽然發覺小郭瞪著她。
  瞪眼,自然是表示极度不滿,求真只得說:“不,我不知道他們去了何處。”
  “一點線索均無?”
  “他倆財宏勢厚,無拘無束,又懂得享受,去到哪里不一樣。”
  “你的意思是,再也找不到他倆?”
  “世上那么多人,如恒河沙數,那一男一女,要是決心躲起來談戀愛,如何去找。”
  小郭抬起頭,如有頓悟,呆半晌,才說:“無法找了。”
  求真听了這四個字,十分高興,附和著說:“是,無法找了。”
  小郭默默离去。
  求真十分寬慰,及時放手是太重要的事,一味死纏爛打,容易走火入魔。
  真气走人岔道,影響身体正常運作,有礙養生。
  接著的一年內,小郭都不再提到列嘉輝与許紅梅二人。
  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把他早年的案子,以短篇小說形式發表,文字經卜求真潤飾,推出之后,大受讀者歡迎。
  “比一般虛构的推理小說合理得多了。”
  “人情味濃郁,猶胜曲折劇情,當事人是個有情人。”
  “沒想到真實世界里有那么多陰暗悲哀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郭大偵探永遠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
  “原來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
  求真老怀大慰。
  總算為小郭先生盡了一點余力。
  但是他的侄孫卻困惑了,“版稅与稿酬加一起,几乎足以支付生活費用,那么,偵探社還開不開?”
  求真笑了。
  “我打算把業務交給好友,待叔公的故事全集發表完畢,才重操故業。”
  “那可能是三十年后的事。”
  “毋須那么久,十年八年夠了。”
  “那么,小郭晴,你得祈禱我得享長壽。”
  “你一定超過百歲。”小郭不加思索。
  “不過,”求真說,“一年半載之后,你的文字也許已經磨練得法,不用任何人輔助。”
  小郭晴深情款款地說:“我永遠需要你。”
  求真側頭一想,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那樣的話呢,不禁感動起來。
  “有一家素菜館,妙不可言,我已訂了台子,一起去大快朵頤。”
  求真欣然赴約。
  那個晚上,求真看到了小郭的女伴。
  原來他特地請長輩來會一會他的意中人。
  那女郎艷麗、溫柔、懂事、蓄著長發,有种特殊風情,很少言語,只是微笑。
  叫求真想起一個人:琦琦。
  遺傳因子終于發作,小郭不但承繼了叔公的事業,對异性伴侶的選擇,也一如叔公般品味。
  求真感慨万千,她仍然不明白時間去了何處,一時它過得太快,一時它又過得太慢,可是剎那間,它一去無蹤,現在,連第三代都事業有成,快成家立業了。
  求真喝了几杯,忽然說:“郭晴,要就結婚吧。”
  小郭一怔,笑了,“長輩最喜歡參加婚禮。”
  求真怕他一耽擱下來,就會步叔公后塵。
  這時,小郭轉頭看著女伴,“那,你愿不愿意結婚呢?”
  女郎笑吟吟,“今晚來不及了,總得明早。”
  求真說:“明早就明早。”
  小郭說:“明早還有明早的事,明早再說。”
  求真無法不搖頭歎息,當年小郭也這么諸多推搪,終于弄假成真,結不成婚,他倆把求真送回家。
  那夜,求真看到琦琦的信。
  “求真,讀到你們整理過的小郭探案故事,時光仿佛倒流,回去三十年不止,細節歷歷在目,然而已經物是人非,小郭其實并非一流偵探,他太有原則,太富感情,辦起事來,感情丰富,懶洋洋,又開始怀念他了,無休無止,希望將來去到那更美好之地,我倆可以重逢,琦琦字。”
  大家還能在另一個地方聚頭嗎,照樣聊天扯談東家長西家短,完了飽餐一頓,開瓶好酒……求真歎口气,她把信箋壓在鎮紙下。
  這一年過得特別宁靜。
  求真叫人來整理花園,園丁是個年輕小伙子,求真要求他种紫藤,用手勢形容花串挂下搖曳曼妙之姿,誰知他搖搖頭,“多虫子。”叫他种,“滴血之心”,他又說:“花种難求。”求真歎口气,世事古難全,“那么,玫瑰花吧。”小伙子眉開眼笑,“有,方便。”
  小郭探案故事繼續在當地一張著名日報上發表,讀者人數之多,取得壓倒性胜利。
  求真想趁机推出列嘉輝与許紅梅的故事,奈何欠一個結局。
  夏季到了,求真偶然也會到園子坐坐。
  一日正在樹蔭下閱報,忽然有一部車子輕輕停在門前。
  求真抬起頭,只見司机下車,拉開車門,輕輕扶出兩個老人。
  求真呆住了,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發婆婆,吃一惊,脫口而出喊道:“紅梅!”
  是,正是許紅梅,她又老了,正緩緩向求真走來,朝求真笑了一笑,啊,一張臉猶如干梅一般,皮膚皺在一塊,瘦且小,只余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求真”
  求真此刻又成為她的小輩。
  許紅梅打扮得非常整齊,她把手套緩緩除去,緊緊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問:“要不要進屋子去,怕不怕風大?”
  “陽光很好,就在這里坐一會儿好了。”
  在她身后的是列嘉輝,他拄著拐杖,仍然風度翩翩,欠一欠身,“求真,你好。”
  求真由衷地歡喜,“列先生,你好。”
  他倆終于一起終老。
  “請坐。”求真讓坐。
  “你們倆談談,我去巡一巡園子,花床打理得很好,嫣紅奼紫開遍。”
  許紅梅輕輕轉動一下頸上的珍珠項圈。
  “紅梅,你果然沒有食言,你回來看我了。”
  “我還不致于連這樣的諾言都守不往。”
  “是我多心多疑。”
  許紅梅微笑,“求真,你我一見如故。”
  這一貫是交待要事的開場白,人到了這樣的年紀,要交侍的是什么,不難明白。
  求真不肯接受事實,顧左右言他,“你有沒有再同列先生結婚?”
  許紅梅的听覺仍然相當好,當場答道:“我想,只有我才能說,一紙婚書,對我倆來說,已不算一回事。”
  求真笑得彎腰。
  “求真,我倆因為相愛,衰老得快。”
  可恨原醫生的手術有缺憾。
  “可是這一年內每個日子,我們都奇妙地度過,開頭,我們是一對不相識的年輕人,身邊各有伴侶,然后,我們鐘情對方,跟著,我們一心戀愛,原醫生成全了我倆,我們衷心感激。”
  求真靜靜聆听,“那多好,最主要是當事人高興。”
  “現在我倆已白頭偕老,求真,我已無所求。”
  求真握住她的手,“紅梅,你濃縮的一生十分精彩。”
  “是呀,都無暇理會世界大事,民生疾苦,生活細節。”
  看得出通貨膨脹、物价高企与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呀,”許紅梅凝視花畔的列嘉輝,“我們真是太幸福了,倘若再活那么三五十年,少不免日久生厭,初而口角,繼而分手,現在多好,我們沒有時間鬧意气,亦無机會見异思遷。”
  求真頷首。
  “現在我們回到老家來終老。”
  “是否要我做些什么?”
  紅梅搖搖頭,“也沒有什么可做的,我同嘉輝的財產全部捐贈大學作獎學金,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顧,我們真正可以安享晚年。”
  心境那么平和,真正令人高興。
  “老朋友只要能夠時時見面,于愿己足。”
  “我一定常常來。”
  “我們仍住在老宅里。”
  這時,列嘉輝已走近。
  許紅梅笑道:“他來催我了。”
  他不舍她把時間用在別人身上。
  許紅梅先上車,列嘉輝跟求真說:“一晃眼,她已滿頭銀絲,可是在我眼中,她永遠是個少女,你覺得她老嗎?我不覺得。”
  求真微笑。
  “我仿佛昨天才認識她。”
  黑色大房車緩緩駛走。
  求真目送車子在彎角消失,放下心頭大石,故事終于有了結局,她可以發表這一則傳奇了。
  為著記念小郭先生,她仍把故事列為小郭探案系列之一。
  故事一開始發表,郭晴便找上門來。
  “他們回來了。”猜得很准。
  “是。”求真并不企圖隱瞞。
  “他們現在是什么樣子?”
  “許紅梅四只眼睛,列嘉輝的手足變為触須。”
  “姨婆,請莫難為小輩。”
  “看上去,他們似一對老人。”
  “是很整齊漂亮的老人吧?”
  求真點點頭,“他倆自有專人服侍生活起居。”
  郭晴想了一想,“晚年生活有著落,是很要緊的事吧?”
  求真啞然失笑,“你說呢?”
  “那么,要從何時開始為安享晚年作出准備?”
  求真又反問:“你說呢?”
  “不用現在開始吧?”郭晴充滿疑惑,“我才二十六歲,再過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許越早越好?歲月過得太快,轉瞬間又一年,我該怎么辦?”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時開始籌謀晚年生活?”
  “說來話長,你有沒有六小時?少一分鐘都講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紀,必定有點傷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著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過一會儿,他問:“他們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騷扰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儀器,讓我這樣說,他們不會發覺有人騷扰他們。”
  “小郭,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郭側頭想一想,“在叔公的記錄中,從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憶到青年時与小郭先生爭執的情形,她有叫過他不堪的稱呼嗎?從來沒有,她一直敬佩他。
  “請勿惊動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遵命”
  這次,小郭拍攝回來的是電影片斷。
  据小郭說,攝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攝列家大宅的后園。
  看日影時值黃昏,列嘉輝与許紅梅正對弈,一人一步,其味無窮。
  鏡頭推近,求真發覺他們玩的是一副獸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貓,貓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戲,求真莞爾,正是左右不過是玩耍取樂,何必深奧無比。
  只听得列嘉輝問許紅梅:“涼不涼?”想把外套脫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護上前為她加衣。
  許紅梅對列嘉輝一笑,緩緩站起來,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進去吧。”
  “不多坐一會儿?”
  “我覺得有人在偷窺我們。”
  听到這句話,求真的臉都漲紅了。
  片斷中止。
  郭晴說:“老太太真厲害。”搓搓手,吐吐舌頭。
  “你滿意了?”
  “滿意。”
  卜求真也很高興。
  過了兩日,她正閱讀,忽爾眼困,輕輕倚在安樂椅上,不知不覺墮入夢鄉。
  開頭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靜,求真甚至同自己說,就此一眠不醒,也沒有什么遺憾。稿件已全部寫妥,擱案頭上,她也沒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穩,毫無牽挂。
  正在享受,忽見一人影冉冉入夢來,風姿綽約,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許紅梅。
  許紅梅年輕貌美,穿著上一個世紀式樣的華服,笑吟吟說:“求真,難為你一直對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來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時不知是你。”
  紅梅歎口气,“求真,再見了。”
  求真搶上前,“你去何處?”
  正在此時,“彭”一聲響,求真自夢中惊醒,睜開雙眼,只見案頭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頓覺蹊蹺,自椅上躍起,披上外套,駕車往列宅馳去。
  新管家前來開門,說:“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開,一徑闖進。
  看護迎上來,“什么事,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們在哪里?”
  “在書房——”
  求真沒听完她的話就奔過去推開書房門。
  他們的确在書房里。
  一架老式錄音机正在輕輕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綿綿,哼出糾纏的字句。
  許紅梅躺在長沙發上,列嘉輝蹲在她身邊。
  “紅梅!”求真喚一聲。
  兩個人動都不動。
  看護立刻趨前去觀察。
  這時,求真反而駐足不前,她緩緩伸出手,按停了錄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詞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求真低下頭。
  看護錯愕地抬起頭來,“十五分鐘前,我才服侍他們服過藥。”
  求真輕輕問:“他們平和嗎?”
  “你來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見許紅梅像睡著了一樣,雙手擱胸前,异常安樂;列嘉輝伏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按住許紅梅的手。
  求真點點頭,他們仿佛還在對話,剎那間,動作与聲音凝住。
  看護說:“我馬上去通知王律師以及陸醫生。”
  求真緩緩退出。
  大宅馬上騷動起來,佣人們都聚集在會客室議論紛紛。
  求真覺得此處已沒有她的事,便靜靜自大門离去。
  其他人竟沒有注意到她走開,這神秘的女客來了又去了,稍后律師与醫生都會問及她是誰,可是沒人能夠回答。
  求真駕著小小房車,并沒有即時回家,她把車開到郊外一個懸崖。
  在小路盡頭,她停好車,下車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塊极其蔥綠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燈塔,燈塔的另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這個地方,她常常來,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時候,高興之際也喜歡來看看藍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這個山坡上,頗需力气,近年她不大來了。
  今日她雖然慢慢地走,也略覺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會得到報酬。
  終于看到那座燈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燈塔腳下,背著她,站在懸崖邊看海的高個子是誰?
  連背影都那么俊朗瀟洒,穿件黑色長風衣,山頂勁風吹來,衣袂飄飄,更添一股出世脫俗味道。
  求真遲疑了。
  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這座燈塔邊來冥思,別看那塊草地那么大,其實只能容一個寂寞的人,一顆孤獨的心。
  求真想打回頭。
  她不愿騷扰那高個子。
  剛想轉頭,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動靜,驀然轉過頭來。
  求真喜出望外,“原醫生!”
  可不正是浪跡天涯,可遇不可約的原醫生。
  “求真。”他的聲音永遠那么熱情。
  他過來緊緊握住求真的手。
  從他頭發凌亂的程度看來,原醫生站在懸崖邊,已經有一段時間。
  他在這里干什么?求真納罕。
  但是原醫生卻知道她為何而來。
  他一開口便說:“你已同列嘉輝与許紅梅二位道別了吧?”
  求真點點頭,十分惘悵。
  “時間也差不多了。”
  求真無奈地說:“我總是看不破生關死劫。”
  原醫生說:“人類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歎口气,“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醫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過一會儿問:“你呢,原醫生,你神仙似人物,為何到山頂來靜思?”
  原氏一呆,“你說什么,求真,你為何那樣形容我。”
  求真抬頭,看到他雙眼中充滿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傷心人,請你別再打趣我。”
  “你?”求真沖口而出,“你英俊豪邁,無拘無束,才高八斗,相識遍天下,怎么還要傷心?”
  原氏連忙搖頭,“不敢當不敢當,我是一個极之憔悴的人,只不過有點奇遇而已,手術又不夠精湛。”他額角冒出汗珠來,“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經你診治之后,外型無懈可擊。”
  “啊!琦琦,她有恩于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于我,不然我也不會做這种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說得真好。
  “風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醫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愛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謝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來。”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個角落。
  “再見,求真。”
  求真轉身,一步步緩緩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輕松得多,風又大,在背后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費勁蹬蹬蹬就到了車子旁邊。
  就像四十歲以后,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為什么過得那么快。
  她抬頭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經籠罩下來。
  求真連忙低下頭,駛走車子。
  第一次看這樣顏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個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當時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見什么都笑,笑聲一直似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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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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