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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平,我不得不這樣做,為著你的緣故,你必須离開我去尋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輪不到你選擇。”
  “或者我情愿一輩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為人情婦并不是一份好職業,過几年你會知道,名譽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歲,現在決定獨身到老是太早了一點了。”
  李平緊抱住他。
  夏彭年苦澀的說:“對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沒有愛你最多。”
  李平說:“我希望維修車永遠不要來。”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這樣想。”
  事与愿違,它還是來了。
  他們兩人乘直升飛机折返中途站,沒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見李平,吃了一惊,原說要到一月底才回來,她沒有准備,正在工作間熨衣裳。
  見到李平,連忙出來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無線電關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詞傳出來,仍然是那溫柔凄涼的聲音: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的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恒,今天醒覺也如紅塵……
  李平有种沖動,想打爛這只無線電,把它踢到角落,踏個粉碎,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它關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經不在乎發泄,命運要是決定這樣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鎖上房門。
  女佣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机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气。”
  李平坐在織綿緞面子的貴妃塌上,抱著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划,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盡可能為每一個人著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碰巧又穿著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說出這一類不像人說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說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長窗,不听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歎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脫過去所有陰影。
  然后,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台,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著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面,神色溫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气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气我,顯得我与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
  “我都是為你好。”他說。
  李平別轉頭,嗤一聲笑出來。
  夏彭年恁地婆媽,也許他急于要說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為我好。”
  “我在這十年內都不打算結婚,我并無企圖甩掉你,有你在身邊,我是最快樂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畢竟一個女孩子的歲月經不起滄桑。”
  李平低聲說:“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滿以為等到我三十出頭,你嫌我人老珠黃,才提出分手,誰知才一年多一點,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靂。”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須,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總比常人的熱一點。
  也許真的應該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邊,等到雙方都膩了才給她一筆款子,讓她開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黃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個不安份的艷婦,多一個傳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遲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養育孩子,有一個幸福的、純屬她的家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實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會叫你一個人去异鄉。”
  李平揚起一條眉毛。
  夏彭年又已經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寬了心。
  “她是一個可靠的人,公私雙方面都可以幫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個巴仙,自然會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覺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無限凄涼。
  “你這一去,我要你忘記在本市發生過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淨淨,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誰故意要触你霉頭,在你跟前說起一絲一縷前塵往事,我要你告訴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記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夢徊,你愛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裝出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你可以的,我們都可以,人都是這般活下來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獨立移民,時髦的都會女性,手上連一張護照都沒有,未免遜色。”
  李平面孔朝下,聲音難免哽咽,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沒有同你說過?加拿大多倫多,你會喜歡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嚨。
  “我替你在市區置了公寓,隔壁一個單位已經租予朱明智,還有,你隨時可以回來,這間屋子,永遠屬于你。”
  他長歎一聲,父債子還,他們兩家的糾纏,到此為止盡數化解,何嘗不是美事。
  “你對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愛,她永遠可以在最黑暗的情況中看到光明的一面,慶幸她得到的,從不為溜走的悲傷。
  “我把要說的都說盡了。”他的聲音嗚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開始做人,若無其事,雙雙回到公司上班。
  過兩天,朱明智那組人也回來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詳談。
  講完公事,便說私事。
  夏彭年問:“有沒有見到簡明小姐?”
  “你指馬嘉烈吧。”
  嗯,已經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馬嘉烈,可見是希望她有點作為的。”
  朱明智笑,“將來生女儿,切記叫她們菲菲或蒂蒂。”
  “說說馬嘉烈簡明。”
  “她也叫我說說夏彭年。”
  “你怎么說?”
  “我敢說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馬嘉烈簡明曾經含蓄地提及,她聞說夏彭年有一個來自中國的情婦。”
  夏彭年笑,“這對于我們將來合作頗有影響,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訝异的說:“根本沒有這种事,統共是謠言,完全是中傷。”
  “她可相信?”
  朱明智說:“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隨便派個人來調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簡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質,當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環大花衫的亮麗是有點距离的,但你不會失望。”
  朱明智把話說得再白沒有了。
  “約有多大年紀?”
  “年紀不輕了,保養得非常好。”
  “沒有五十歲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別緊張,如今四十出頭的女性完全看不出來。”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悅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畢露。
  “我們剛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這种年齡正是一個最成熟的年華。”
  “我猜你是對的,她不過是我將來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頭腦精明,作風果斷。”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歎口气,“你准備打理行裝吧,我把李平交給你了。”
  朱明智說:“彭,你會喜歡馬嘉烈的。”
  “是嗎。”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愛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來,“物以類聚。”
  朱明智只得搖頭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說。
  “多謝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這是你應得的。”
  “我們离開之后,你可要獲得詳細報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著朱明智,過一會儿,唏噓的說:“不過如果李平結婚的話,通知我一聲。”
  朱明智沒有回答,她离開夏彭年的房間。
  對于這次遠行,朱明智比李平興奮,几乎每天中午吃飯,她都樂意撥十分鐘出來談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剝奪她的樂趣,只是微笑聆听。
  “從來沒有人為我舖過路,李平,這是頭一趟。”
  李平由衷地說;“我真的佩服你。”
  “這次我們不帶寄倉行李,乘頭等,一抵步直出海關,不消十分鐘,否則排在那种不諳英語一家十口拖大帶小的移民身后,一輪四小時,豈非要老命。”
  李平笑說:“我當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們就像姐妹一樣。”
  李平馬上感動了,她渴望有個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雖然同胞而生,兩人卻從未見過面,她說:“請你多多照應我。”
  “你太謙和了,李平。”
  開頭李平不知道卓敏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經驗過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當日往醫務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難保不与同事說起,傳到王父耳中,再轉告媳婦。
  夏彭年當然是對的,住在原地,根本無法開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證過一兩個月就出來。”
  “夏先生与你同去嗎?”
  李平微笑,“你沒听說?我們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會儿才說:“李平,你走之前,總要抽空讓我倆替你餞行。”
  “何用抽空,你別以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時間,隨時都可以見賢伉儷。“
  結婚以后,名正言順,卓敏的聲音不但恢复從前的神采,。更添兩分自信,“你愛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記得那間飲冰室嗎?”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經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剛剛才弄明白,原來西冷紅茶即系錫蘭紅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寬慰,心情開朗對孕婦太過重要。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來請客。”李平說了地方。
  “當然,那還用說,否則一吃把我們半個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潑又回來了,可見生活十分過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
  “一言為定。”
  到這個時候,李平才忽然實實在在感覺到,她真個要离開這個城市了。
  這樣青的山,這樣藍的海,原來都不過是她的踏腳石,經過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時期,不知從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當年在小小飲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達到,夫复何求。
  但是為什么,當她听到卓敏講到“我們”,心中卻有一絲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門進來。
  他有這個坏習慣,進下屬的房間從來不敲門,好像熟不拘禮,其實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記得手提。”
  “我不會把它帶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邊,玩什么樂器?”
  “從頭開始。”
  “哦,愿聞其詳。”
  李平賭气的說:“我改習色士風。”
  夏彭年呆了三秒鐘,隨即轟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風,只怕不甚雅觀。”
  李平沒有動气,她溫柔地笑眯眯說:“將來不知道誰嫁給你,受你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時收斂笑臉,喉嚨干涸。
  李平還不放過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當,給你段歡樂時光。”
  “別詛咒我,李平。”
  他輕輕過去摟住她的纖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沒有顧忌。
  “除非你答應我——”
  “要我的人頭當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經听過這句話多次,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講:沒有人愛我,會比你愛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澀,“李平,你肯定,你的确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開她,走到沙發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歎息橋,我不愿意与別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謝謝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時赴約。
  但王羡明夫婦比她更早,已經選定一張台子,對正入口處,李平一進去他們就看見張望,是她的天職。
  卓敏說:“她來了。”
  白襯衫,花裙子,領子俏皮翻起來,在這种天气,袖口照樣卷得老高,李平笑著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從來不為她做這些,不過,卓敏寬慰的想,夫妻之間,何必拘禮。
  李平隨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嗎?”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沒听見,只顧看著雙手,卓敏用手肘輕輕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學生被師長提醒似的,連忙說:“很清苦,一雙手不停,下班還得做菜做飯,周末大掃除,是不是?”他看著卓敏,似想獲得批准。
  李平說:“為家庭是應該的。”
  王羡明摸摸后腦,“為著家為著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盡挑這些日常瑣事,芝麻綠豆的亂說,李平沒有興趣。”
  “不,”李平轉動咖啡杯子,“我愛听,現在一天開几個鐘頭車子?”
  卓敏代他發言,“十三四個小時。”
  李平訝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時間不用來賺錢,也是浪擲,不看電視,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長進了。
  “李平,”卓敏說:“我們會想念你。”
  王羡明有點不安,“你會回來探親的吧。”
  李平抬起頭,“親,哪里來的親?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統共只認識你們兩位。”
  卓敏沖動的說:“那么就回來看我們。”
  李平微笑,“短時期恐怕不能夠,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護照再說。”
  卓敏說:“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噯的一聲。
  王羡明說:“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當然字字珠璣。”
  卓敏听在其中,只覺舒服,李平此時應對的段數,絕對一流,揮洒自如,把這些日子里所受的訓練,貫通融匯,舉手投足,簡直光芒四射。
  李平說:“都忘了最重要的事,來,讓我看看孩子長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說:“還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輕輕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經有點腫胖,可見負擔不輕。
  李平說:“中國人最聰明,自娘胎里便開始計算年齡,實際上現在我們說的每一句話,科學已經證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語。
  李平間:“叫什么名字?”
  卓敏說:“他祖父自有分數。”
  說到這里,話題已盡。
  當然,如有必要,李平還可以扯到兩伊戰爭,宇宙發現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競爭……但,有沒有必要呢。
  她終于說:“我真替你們高興。”
  卓敏警覺的說:“還要好好掙扎呢。”
  這時候,李平的司机找進來,俯身在她耳畔說了几句話,又靜靜退出去。
  王羡明當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從前就做這份工作。
  他問:“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擺擺手,“不急。”她笑說。
  卓敏說:“記得嗎,開頭的時候,我們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說,不記得了,有時候,情愿忘記,也有時候,情愿仍是他們的一份子。
  卓敏說:“李平,現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無所有才真,你們,你們才擁有一切。”
  卓敏訝异,“我与羡明沒有選擇,小市民命運,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視他倆,卓敏有點不安。
  李平終于說:“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來擁抱她,當中礙著一個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說:“我們付帳。”
  李平點點頭,搭著外套,轉頭离去。
  一轉背,她就想起,忘記給他們通訊地址,想回頭,但一定神,又轉變念頭,往出路直走。
  有許多事,回不了頭。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給他一杯咖啡。
  卓敏說:“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這樣,想得特別多,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還會見我們嗎?”
  “羡明,我想不會了。”
  王羡明沉默一會儿,同卓敏說:“事實上我不記得我認識過她。”
  卓敏一怔,她一時沒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對我們訴過心事,抑或談過往事,我們真的認識她?”
  卓敏不說什么,也許,也許等孩子十周歲的時候,她會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經迷戀過一個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屆時王羡明會輕描淡寫的答:“我更迷戀夏夢,又不見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她最好維持緘默。
  李平終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來。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問:“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說:“他們都說現在開新界車賺得更多,听說運輸署又打算放寬新界車范圍。”
  “你打算怎么樣?”卓敏笑問。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還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車中,自然听不到這一番話。
  車里電話在響,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興,問你打算念哪一間大學。”
  李平不出聲。
  “你走之前,應該親自与她話別。”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個女儿。”
  “這樣的成見,到今天也理應消除。”
  李平問:“她想不想与我說話?”
  夏彭年沉哦,“她說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強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間,也講緣份。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后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儿見。”
  李平挂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与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馬可廣場潮漲,游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里,群鴿躲往檐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种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并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价還价。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气,“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么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無限凄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歎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并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只手都有點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觀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說:“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說:“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触万千。
  他們倆并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体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說:“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說:“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借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么,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說。
  “為什么?”
  “我怕他們過來問我們是否度蜜月。”
  時間逼近,像打仗一樣,事情不置信地發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歎息橋上。
  他眼睛酸澀,精神恍惚,聲音重濁。
  她強自振作,心怀重壓,暗然銷魂。
  整個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東方有一絲魚肚白,雨水墮在河中,圈圈漣漪,煙霧蒙蒙。
  他說:“景色美得叫人歎息。”
  她說:“不止是這樣的緣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歎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問:“這些年來,也總有叫你高興的事。”
  李平抬起頭,思想像是飛出老遠,過半晌她說:“現在我知道了,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是不快樂的。”
  “現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過半晌她答:“現在,現在我也不是不快樂。”
  她輕輕歎息一聲,轉過臉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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