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本才沒想到場面如此熱鬧,醫生、護士長、護理院里小朋友及家屬都到了,還有一大堆記者。
  本才見了顏料及白壁,說不出的高興。
  護士長致辭:“壁畫由楊本才小姐義務設計,她雖然不能親自動筆,由她所愛護的小朋友們來完成這幅壁畫,相信她會一樣高興。”
  大家熱烈鼓掌。
  牆壁上已用鉛筆勾出原稿,并且注明顏色。
  小朋友們一涌而上,取起畫筆,便動起手來。
  本才退后兩步,端詳牆壁,她上前調好顏料,忽然用力挽起鋅桶,爬上扶梯,然后將顏色朝牆壁潑去。
  眾人惊呼。
  淡藍顏料順地心吸力流下,看上去就似一匹瀑布,孩子們大樂,拍手歡呼。
  這時,本才身上也沾了不少顏色,她笑了。
  這是自從她做王加樂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電視台記者一邊報道一邊說:“孩子們創作力量不容忽視,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他們多么開心,歡樂气氛感染了每一個人。”
  家長忍不住上前參与,在該剎那,護理院所有學生同正常儿童并無兩樣。大家畫得筋疲力盡才收手。
  來時打扮得似小公主般的王加樂現在看上去也的确像個小小藝術家,連頭發上都糾纏著顏色。
  她對王振波說:“還你一點顏色。”
  王振波轉過頭來,“給我看顏色?”
  兩人相視而笑。
  王振波說:“假使父女之間感情真的如此融洽倒真是好事。”
  本才說:“你年齡不足以做我父親。”
  “之前我并沒有把你看仔細,你約二十余歲吧?”
  本才笑笑,不予回答。
  “事實上,已經很久沒有与异性談得那樣投契了。”
  “陳百丰小姐呢?”
  王振波但笑不語。
  本才有點惆悵,他們談的及做的,也許是另外一些事情。
  回到家,何世坤教授又來催人。
  王振波正式把她推掉。
  “世坤老是想成名。”
  本才須首:“教授成千上万,名教授又是不同,所以非得發表一些惊世駭俗的論文。”
  “你愿意与她合作嗎?”
  本才退后一步,“我最怕眾目睽睽。”
  “看,有資格出風頭的人根本不稀罕。”
  “恐怕要叫何教授失望了,”本才歎一口气,“真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你明白吧,熟悉的四肢肌膚,可以自在地運用……我發誓不再抱怨胸脯不夠健美,或是雙腿有欠修長。”
  王振波只能駭笑。
  “雖然加樂的身軀長大后肯定是個美女,但,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的狗窩。”
  “本才,你有無想過,你無故添了十多年壽。”
  本才搖手,“喔唷唷,很難講,也許王加樂不如楊本才長壽,你說是不是。”
  “本才,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子。”
  “不再可愛了,我的財產都抓在羅允恭律師手里,來,把這些完成的封面給我送到出版社殷可勤處,叫她預支稿酬,付現金。”
  王振波笑了。
  第二天,他親自陪本才到出版社去。
  本才感慨万千。
  以前來的時候,目不邪視,匆匆交出作品馬上离開,她不想在工作地方留連,以免是非多多。
  本才怕人,也怕閒言閒語。
  今日,換了身分,才能自由自在參觀。
  殷可勤迎出來。
  “我頭都白了,”她對王振波苦笑,“有一本書自去年二月追到今年十月,年年都說年底交稿,唉。”
  本才笑。
  殷可勤納罕,“小朋友,你笑什么?”
  楊本才把封面交給她。
  “你們從什么地方找到這些作品?”殷可勤惊呼,“而且水准這樣优秀。”
  本才很高興。
  殷可勤忽然揚聲叫:“執成,執成,你請過來看。”
  本才愕然。
  執成,劉執成,原來是出版社同事。
  噫,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次終于可以一睹廬山真面目了。
  本才金睛火眼似等待那個年輕人站出來。
  她有點緊張。
  可是秘書前來說:“劉執成不在。”
  “去了何處?”
  “每天這個時間,他都到醫院去看楊本才。”
  本才發呆,啊,他去了看她,所以她才看不到他。
  多么奇怪而不能置信的一件事。
  她開口問:“他坐在哪間房間?”
  殷可勤看看她,“加樂你真有意思,請隨我來。”
  推開一間小小工作室房門,楊本才看到了神秘人劉執成的辦公室。
  地上有一雙破球鞋,四處堆滿了書本畫冊,牆上挂著背囊風衣,工作台上全是設計,貌似雜亂,其實甚有條理。
  然后,本才看到了一樣叫她感動的東西。
  是一只小小銀相架,里邊不經意地鑲著一張小照,是一男一女的合照,女的是楊本才,男的一定是劉執成。
  照片是出版社同人不知在几時拍攝的團体照,他把他們二人剪了出來鑲好。
  照片中的劉執成長發,留胡髭,根本看不清楚面孔,不過,一雙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熱情、不羈、活潑。
  他与王振波的文質彬彬完全是兩回事。
  這個人會是楊本才的秘密仰慕者嗎?
  殷可勤在一邊說:“不像老板可是,我們很幸運,劉執成一點架子也無。”
  是老板?
  這么說來,楊本才也算是他的伙計。
  可是她竟對他一絲印象也無,由此可知,在生活上她糊涂到什么地步。
  天才同白痴仿佛真的只有一線之隔。
  這可能是楊本才与王加樂相處奇佳的原因吧。
  劉執成工作台上什么都有:各种貝殼、小白玉擺件、鎖匙、信件、茶杯……
  同王振波的整整有條亦是兩回事。
  只听得殷可勤說,“這人平時直爽可愛,可是也有口難開的時候。”
  本才靜靜听著。
  “他喜歡揚本才,可是不敢聲張。”
  本才睜大雙眼。
  “听得本才要來出版杜,便緊張莫名,大家看在眼內,只覺可笑。”
  王振波也听見了,忍不住說:“有這种事?”
  “是,”殷可勤說:“本才出事后,他十分憔悴,事實上我們都為本才擔心。”
  本才想都沒想過她真正的朋友會在這里。
  殷可勤說下去:“本才并非驕傲,天才藝術家嘛,不大留意身邊的人与事。”
  本才十分感激殷可勤,她真了解她。
  “我們希望她早日蘇醒。”
  本才正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殷可勤接著又說:“在商言商,楊本才畫封面的書總是吸引讀者,可多銷二十五個巴仙。”
  本才訝异,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謝謝你替我們送來這兩張封面。”
  “不客气。”
  接著有許多人与電話找殷可勤,王振波站起來告辭。
  直到他們离開出版杜,劉執成始終沒有回來。
  在車上,王振波打趣:“意外收獲。”
  本才搖頭,“不是我的類型。”
  “女孩子都不切實際地喜歡溫言軟語的家伙。”
  “是,我們無可救藥。”
  “為什么?”
  本才笑,“我不知道,也許,為著耳朵受用。”
  “最后,那些人會欺騙你們。”
  本才笑意更濃,“不要緊,有時,我們也害人。”
  王振波既好气又好笑。
  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七八歲女孩秀麗的小臉上露出無比狡黠的神情,似個人精,既詭秘又可愛,叫他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有些中年男人喜歡极之年輕的女伴,就是為著追求這一點鬼靈精吧。
  “請保護我。”
  “我一定會照顧你,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王加樂真幸運。”
  “你呢?”
  本才無奈,“我現在就是王加樂。”
  “有什么心得?”
  “平跟鞋真舒服,做孩子不必經濟實惠,還有,我連功課都不用做。”
  本才笑了。
  她同王振波說:“到醫院去看劉執成可好?”
  他立刻用車上電話同醫院聯絡。
  “劉執成剛剛走。”
  本才不語。
  “你要見他,也很容易,可以隨時約見他。”
  本才搖搖頭,這件事,還需三思。
  回到家,她翻閱那本十四行詩。
  沒有多少人可以站在一旁那樣冷靜客觀地看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她与其他小朋友會合,教他們畫壁畫。
  她當然懂得指揮眾小孩。
  “你這樣握筆,在這里描上黑色線條。”
  “橘黃是黃色加一點點紅色,是秋日葉子的顏色。”
  孩子們像在上畫課一樣。
  護理人員訝异,“加樂,你像小隊長一樣,真了不起呢。”
  小息時他們一起喝果汁吃三文治。
  本才做起她的本行當然興致勃勃,正起勁地把顏料搬到近牆壁處,發覺身邊有一個高大的黑影。
  本才暗叫一聲不好。
  抬起頭,發覺那人是何世坤教授。
  她找上門來了。
  只听得她冷笑一聲,“楊本才,你想避開我?”
  本才身段只到她腋下,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退后一步。
  “你這個怪物,我非揭露你身分不可,你以為躲在小童的身軀內就可以為所欲為?”
  本才沒料到何世坤會如此動气。
  “你趁机霸占著王振波可是?”
  啊,原來如此。
  她已經失去過他一次,她認為今日又一次敗在別人手下,一道气難下。
  地獄之毒焰還比不上婦人受嘲弄的怒火。
  本才害怕。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种場面。
  只見何世坤伸手來捉她。
  危急間本才忽然想起她是一個小孩,幼儿的看家本領是什么?
  她立刻尖叫起來,接著摔開何世坤的手,大哭大叫。
  護理人員馬上奔過來,大聲喊:“你是誰,怎么闖進私人范圍來,你為什么難為小孩?”
  其他的孩子一見本才哭,也接著哭鬧成一團。
  气氛大為緊張。
  何世坤震惊,剎那間清醒了。
  她在干什么?
  穿制服的護衛人員已經圍上來,搞得不好,她會身敗名裂。
  趁還能抽身,速速退下為上。
  她一步步后退,一溜煙走脫。
  眾人為著保護一班弱智小孩,也不去追究她。
  本才喘口气,好險。
  幸虧是孩子,若是成年女子,臉上恐怕早就挨了一巴掌。
  可是,小朋友們的情緒已經大坏,繪畫習作只得中斷。
  王振波接本才回家時听到消息,不禁生气。
  “還虧得是一名教授。”
  本才猶有余悸,“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我打算叫律師追究。”
  “算了,別追著打壓一個人,物极必反。”
  王振波不語。
  “翁麗間怎么還不回來?”
  王振波更加沉默。
  本才奇問:“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嗎?”
  半晌王振波答:“她有男朋友在那邊。”
  啊,他們的世界真复雜。
  “也許,在他那里,她可以得到若干安慰。”
  “你見過那個人沒有?”
  “沒有。”
  “你怎么知道他存在?”
  “總有蛛絲馬跡。听完電話,忽然笑了,買一條鱷魚皮帶,并不是送給我,到很奇怪的地方像是利約熱內盧去辦公事,永遠化妝得整齊似期待有事發生……”
  本才惻然。
  “与她說話,十句有九句听不見,精神飄忽,對加樂异常生气。”
  看樣子是有心要埋葬過去,重新開始。
  本才擔心,“那男人會騙她嗎?”
  “看,連你都焦慮了。”
  本才有點不好意思。
  “生活總有風險。”王振波說得有點幽默。
  他是真的丟開了。
  本才問:“妻子有男友,初初發覺的時候痛苦嗎?”
  王振波不出聲。
  本才立刻知道唐突,“對不起。”
  王振波微笑,“沒關系,我愿意回答,很奇怪,每個人的想法不同,面子對我來說并非那么重要的事,我反而覺得輕松,她終于找到另外一個人承擔她的感情了。”
  本才怔住。
  像陌生人一樣,除出名義,一無所有,甚至不會不甘心。
  “你還年輕,你的感情激烈明澄,恩怨分明,你不會接受妥協。”
  本才不語。
  她的确是不明白,在她來說,黑是黑,白是白,再痛苦也要即時分手。
  “你打算參加馬君的婚禮嗎?”
  本才生气道:“我昏迷不醒,我怎么去?”
  “那么,我代你送禮。”
  "何必虛偽。"
  "因為不值得生气。"
  本才服帖了,"王振波先生,我在你身上學習良多,得益匪淺。"
  "我生活經驗比你丰富。"
  才歎口气,"王先生,看樣子,我同你得相處一段長時間。"
  王振波看看她,"我會那么幸運嗎?"
  本才歎气:“王先生,你把這件慘事化解得可以接受了。"
  他輕輕說:“我愿意等你長大。"
  本才嗤一聲笑出來,"這話對一個十七歲的人來說尚可。"
  到家了。
  "對,"王振波說,"我已托人去羅允恭處取回你的門匙。"
  "嗄,你有什么法寶?"
  "我的律師,是她的師父。"
  "啊。"本才五体投地。
  王振波微笑,"并且,我正在找人看看你父母的委托書里有什么漏洞,以便將財產運用權取回。"
  本才說:“其實這些年來多虧羅允恭,否則有限的數目早已花光。"
  "現在你不同,我相信你已比較智慧。"
  "我現在要錢來無用,原來,被人照顧是那樣舒适稱心的一件事,怪不得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那么多年輕女性想找個戶頭過日子。"
  廚房里,新保姆同女佣說:“王先生真好耐力,同七歲孩子絮絮細語,把她當大人一樣。"
  女佣不搭腔,不肯說東家是非。
  "而且,加樂一點也不像低能儿,我覺得她比任何人都聰明。"
  女佣站起來,"我得去買菜了。"
  保姆賠笑,"你看我,多嘴得很,真是,我們在這里不過听差辦事,領取一份薪水,理那么多干什么。"
  她也訕訕地走開。
  本才伏在床上睡著了。
  做夢看見母親伏案正在書寫,一貫忙得頭都抬不起來。
  "媽媽。"本才站在門口叫她。
  她看到是女儿,十分訝异,"咦,你怎么還在這里,你的屋子著火了,你還不去打救?"
  本才愕然,莫名其妙,沒听懂母親的意思。
  只見她揚手,"去,去。"
  本才惊醒。
  正好這個時候,王振波推門進來,神色黯然。
  "本才,我們馬上去醫院。"
  "干什么?"
  "楊本才心髒衰竭,醫院正予以急救,囑我們去見最后一面。"
  本才怔住。王振波替她穿上大衣。
  "來,本才,我背你走。"
  這是最快捷的方法。
  本才伏在他背上,他飛快跑下樓去,上了車,直赴醫院。
  本才一句話不說,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這是她一生中最奇突的一個冬季。
  天气一直很冷,幸虧小加樂擁有許多漂亮舒适的大衣,裹得暖暖。
  但是本才仍然忍不住打寒顫。
  她得赶到醫院去見自己最后一面。
  本才手足冰冷,欲哭無淚。
  天下竟有這樣奇怪的事。
  停好車,王振波仍然背起本才往醫院里跑。
  本才發覺她沒有穿鞋,王振波把她自一處背到另一個地方,她毋需穿鞋。
  她伏在他溫暖強壯的背脊上,雙臂圍著他的脖子,以后,怕得這樣過日子了。
  到了病房門口,他把本才放下。
  主診醫生迎上來,"啊,你們到了。"
  他們走進病房。
  病床上的楊本才身上搭的管子比平時還多,面孔的顏色像黃蜡一樣,已經沒有生气。
  王振波不忍再看,垂下了頭。本才落淚。
  看護輕輕說:“加樂,過來見楊小姐。"本才走近。
  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難看的自己,從前,即使沒化妝,生病、醉酒,面孔都不會如此浮腫,此刻她雙目像線一般陷在眼泡里,嘴唇似金魚似張著吸收氧气,發出嘶嘶的聲音。
  啊,可怕。本才混身顫抖。
  忽然之間,其中一部儀器發出緊急的嘟嘟聲。
  醫生与看護立刻圍上來。
  "預備用電极器,各人退開。"
  醫生取過心髒電极器。
  這時,儀器顯示揚本才心髒已經停止跳動,表上只有一條直線,訊號長鳴,非常刺耳。
  本才大哭。醫生吆喝:“請病人親友先出!"
  王振波連忙拉起她的手想退出病房。
  不料本才大力掙脫,向前扑去。看護大惊急急攔阻。
  這時,主診醫生已經將電极器蓋下,電光石火間,本才扑到自己身軀之上,緊緊抱住不放。
  醫生雙手來不及閃避,電极器印在本才背脊。
  只听得噗地一聲,本才身軀大力彈跳,接著她听得眾人惊呼聲。
  然后,全身麻痹,自踵至頂迅速消失知覺。
  本才心中一涼,啊,是要去見父母了。
  她与他們感情欠佳,見了面,又該說什么才好?
  她仍然緊緊抱著自己的身軀不放。
  終于,她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沉睡。

  ------------------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