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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夜沒睡著。我也不相信涓生与那位辜玲玲女士可以睡得熟。
  ——涓生是因為內疚。而辜女士大半是為惊喜交集,興奮過度。
  她等著要看我出丑:大跳大嚷,決不肯放手,開談判,動用親友作說客、儿女作武器,与她決一死戰……
  我不打算滿足她。
  人要臉,樹要皮。一個女人失去她的丈夫,已經是一最大的難堪与狼狽,我不能再出洋相。
  這些年來,我自然不能說自己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妻子,世上沒有這樣完整的人,但我敢說自己稱職有余。哪個妻子不是吃吃喝喝地過日子?誰跟過丈夫下鄉耕田出過死力?
  我默默淌下眼淚,天亮了。
  整夜我沒有合過雙眼。
  安儿起床,還輕輕地,怕吵醒我。
  我這個女儿早熟,已具少女韻味,也非常懂事,她完全知道父母間發生了什么事。
  她對我的怨懟,是因我懵然不覺丈夫已變了心。
  可怜的孩子,在青春期遭遇了這樣的事,以后她的心理多多少少會受到不良影響。
  我照樣起慶照顧平儿上學。平儿傻乎乎的,根本不知父親已离開家里,而母親的心正在滴血。
  我對安儿說:“我送你上學。”
  我想在車里与她詳細談談。
  安儿點點頭。
  “你早知道爸爸有女朋友?”
  “知道有大半年了。”安儿說。
  “為什么不告訴媽媽?”我說。
  “我跟阿姨商量,阿姨說‘他們’或許會‘淡’下來,這种事不好說。”
  “怎么開頭的?”
  “冷家清的母親撩搭巴巴說話,爸爸開頭不睬她。”
  “冷家清不是跟你差不多大?”
  “比我大一歲。”
  “她母親很漂亮嗎?”
  “丑死了,頭發燙得像蜂巢,一臉雀斑,皮膚黑漆漆,笑起來呵呵呵呵,像個女巫。”
  “冷家清沒有父親嗎?”
  “有,离婚了!媽媽,你們也要离婚嗎?”
  “那個男人是干什么的?”
  “誰,誰干什么?冷家清的父親?他說是編劇,拍電影不是要本子嗎?他就是寫這些本子,后來冷家清的母親嫌他窮,同他离婚。”
  “你怎么知道?”
  “每個同學都知治了。”車子駛到了學校,我將車子在大門口停下。
  我對安儿說:“安儿,我要你好好上課,知道嗎?”
  她點點頭,朝校門走過去,忽然她又奔回來,隔著車窗說:“媽媽,我覺得你好偉大,我相信爸爸是要后悔的。”說完她去了。
  我的眼淚不住落下,車子走之字路回家。
  唐晶在家中等我。
  我放下手袋迎上去,“唐晶。”
  她端詳我,“昨夜真是虧你熬的。”
  我又紅了雙眼,。勉強問道:“有沒有學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
  我們兩人坐下。
  唐晶說:“我請了上午的假。”
  “方便嗎?”我過意不去。
  唐晶苦笑:“我賣身給他們已經九年,老板要我站著死我不敢坐著死。”
  “我每天准七點半出門,禮拜天還得做補工,連告一個上午假也不准?”唐晶說。
  以前唐晶也說這些話,我只當她發老姑婆牢騷,今日听來,但覺句句屬實,最凄涼不過。我知道為什么,因為我自己也吃著苦頭了,對唐晶的遭遇起了共鳴。
  “為什么老板都這么坏?”我問。
  “老板也還有老板呀,一層層壓下來,底下人簡直壓扁了。”
  我沉默了。
  唐晶問我:“你打算如何?”
  “我?”我茫然,“我也不扣道,當年史涓生向我求婚,我便結婚。現在他要同我分手,我便离婚,錢我是不會要他的,這房子雖然寫我的名字,我還他。”
  唐晶立刻問:“那么你何以為生?”
  “我可以找一份工作。”
  她簡直要笑了,“什么工作?”
  我气急:“我有手有腳,什么做不得?”
  “有手有腳,你打算做鐘點女佣?”
  我呆住了。
  “子君,你很久沒有在外頭跑跑了,此刻賺兩千塊月薪的女孩都得操流利英語,懂打字速記,你會做什么?”
  “我還是個大學生呀。”
  “大學生一毫子一打,你畢業不久就結了婚,你有什么工作經驗?”唐晶咄咄逼人,“你倒坐坐寫字台看——什么都不用你做,目早上九點少到下午五點半,你坐給我看看罷。”
  我顫聲說:“我可以學。”
  “子君,你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學,學什么?”
  我一個打擊跟著一個打擊,癱瘓在沙發里。
  “子君,你事事托大——也怪不得你。”唐晶歎了口气。
  “未經過風霜的人都這樣,涓生在過去十五年里把你寵得五谷不分了。”唐晶說。
  “他寵我?”我反問。
  “子君,你就算承認了在他蔭下過了十五年的安樂日子,一也不為過呀,何必一直以為生兩個孩子便算丰功偉績?現在情況不同了,有很多事情要你自己擔當,不久你會發覺,史涓生過去對你不薄。”
  我瞪著她,“唐晶,你到底是來幫我還是來打落水狗的?”
  “子君,你若不認清過去,對將來就一籌莫展了。”
  “我不用你來做我的尊師。”我气得發抖。
  “我若不是与你同學資金,就立刻轉身走。我告訴你,子君,現在不是你假清高的的時候,有人抓人,沒人抓錢,你并沒有你想象中的能干,運气走完了。凡事當心點。”
  我被唐晶激得說不出話來,“你走,”我下逐客令,“我不想見朋友。”
  她歎口气:“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她拂袖而去。
  我呆呆坐下。
  兵敗如山倒。
  連十多二十年的老同學都特地跑來挑剔我。
  一個女人有好丈夫支撐場面,頓時身价百倍,丈夫一离開,頓時打回原形了。
  也許唐晶是對的,我無憂無慮在史家做了十五年的主婦,就是因為運气吧,唐晶什么地方比我差?她有的是條件,但如今還不是一個人過日子,她說的話也許亦有道理,旁觀者清。
  難道一切都是史涓生帶來給我的的?而如今他決定把這一切都收回?
  涓生在中午時分回來了,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們呆呆地對坐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決定開口求他最后一次,這不是論自尊心的時候。
  “涓生,這事是真的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低聲問。
  他猶豫一刻,終于搖搖頭。
  “為什么?”明知無用,還是問了。
  “你不關心我。”
  “我不關心你?”我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沒拆開呢。”我哽咽。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几年來,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与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与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盡量冷靜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個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板,你總得以我為重。”他固執起來。
  我顫聲說:“孩子們都這么大了,涓生,你看在他們的面上……”我几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臉。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對我一忽儿硬,一忽儿軟。子君,你對自己也矛盾,為爭一口气,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應付得來。我說過了,在經濟上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是沒希望了,他不再愛我,勢難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堅,昨夜明明決定抬起頭挺起胸來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轉意。羞愧傷心之余,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孩子歸我。”他說。
  “什么?孩子歸你?”
  “孩子姓史,當然歸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与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干什么?”
  “孩子們仍住這里,我叫父母親來照顧他們。”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為我不肯,大聲說:“孩子們姓史,無論如何得跟我。”
  我又气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离婚,不是我要同你离婚,你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親,患難見真情,他愛他的孩子。
  我問他:“孩子們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說,“我不想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一切跟以前一樣。”
  “一切跟以前一樣?”我悲憤地問。“你父母搬了進來,“我住在什么地方?”
  涓生愕然,“你還打算住在這里?”
  我凝住了,“你要赶我走?你都盤算好了?”我震惊過度,一雙眼睛只會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來在客廳中央兜圈子,“你住在這里不方便,你會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扰孩子們,我會替你找一層公寓,替你裝修妥當,、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開始明白了,“你怕我結交男朋友,把他們往家里帶。影響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額角上的汗。
  “可是我還是他們的母親”,你別忘了,孩子們一半是我的!”我凄厲地叫出來,“你真是個陰毒的人,你不要我,連帶不讓孩子們見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無蹤,好讓你開始嶄新的生活,你沒有良心一,你——”
  我覺得頭暈,一口气提不上來,眼前金星亂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著受這种气?我扶著沙發背直喘气。
  涓生并沒有過來扶我,我耳邊“嗡嗡”作響,他待我比陌路人還不如,如果是一個陌生太太暈倒,以他的個性,他也會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對我表示半絲關怀,我就會誤會他對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無用,我要他的軀殼來干什么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來。
  “搬出去,對你只有好,”他繼續游說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來同他們做功課吃晚飯,你仍可以用我的車子及司机——直到你再嫁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适方便。”
  我茫然地听著,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個老佣人一般,絲毫不帶傷感,干淨利落。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這個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心。
  我喃喃地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沒听懂,“什么?”他反問,“你說什么?”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万,子君。你對我的財產數目很清楚,我只有這么多現款,本來是為了添置儀器而儲蓄的,我的開銷現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頭家要我負擔。所以把父母挪到這里來,也好省一點,如今做西醫也不如外頭所想的那么風光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沒有絲毫羞恥慚愧,就像我是他的合伙人,他現在打算拆火,便開始告苦,一臉的油光,留利地將事先准備好的演辭對我說出來。
  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個忠厚、傻气、勤奮、可愛的醫生,這并不是史涓生。
  一時悲痛莫名,我大聲哭泣起來。
  “哭什么呢,我仍然照顧你的生活,一個月五千塊贍養費,直到你另嫁為止。我對你總是負責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師,我們到律師樓去簽字好了,我賴不掉。”
  門鈴響了。
  阿萍訕訕地出來開門,她都看見听見。每個人都知道了,現在連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開門,進來的是子群。
  涓生見到子群像是見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來勸勸你姐姐。”他取過外套,“我還要赶到醫務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并沒有開口,她穿著四寸高的玫瑰紅麂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發出“格格”的聲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裝,把她身型襯得凹是凹,凸是凸、臉上化妝鮮明,看樣子是涓生把她約來的。
  我淚眼昏花,腦子卻慢慢清醒過來。
  阿萍遞了熱毛巾給我。我擦一把臉,她又遞臉霜給我,一接著是一杯熱茶。
  阿萍以前并不見得有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這里的日子不長了。
  子群坐下,歎口气。
  我沙啞著嗓子,說:“你有什么話要講?”
  “男人變了心,說穿了一文不值,讓他去吧。”子群說,“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厭憎你,,以后的日子還長,為將來打算是正經。”
  唐晶也是這么說。
  “愿睹服輸,气數已盡,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沒說几句正經活,十三點兮兮的又來了,“反正這些年來,你吃也吃過,喝也喝過,咱們天天七點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撈夠本了,現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應該。”
  “你說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誰說不是?”子群說。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給你五十万,還有五千塊一個月的贍養費,你看你多划得來,我們這些時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個子儿也沒有。走的時候還得笑,不准哭。”
  子群雖然說得荒謬,但話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顫聲說:“我這些年來為他養儿育女……”
  “肯為史醫生養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說,“老姐,現在這一套不靈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別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糾纏下去,他還有更難看的臉色要使出來呢。”
  我呆木著。
  “如果這些年來你從來沒認識過史涓生,日子也是要過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著?你當這十三年是一場春夢,反正也做過醫生太太,風光過,不也就算了,誰能保證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呢,看開點。”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照子群這么說,我豈非還得向涓生叩謝,多謝他十三年來養育之恩?
  但我們是夫妻,我握緊了拳頭,我們是……
  “你還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別說了,”我低聲懇求,“別說了。”
  “你總得面對現實,我不說這些話給你听,還有誰肯告訴你嗎?當然每個人都陪你罵史涓生沒良心,然后恭祝你們有破鏡重圓的一日,你要听這些話嗎?”
  唐晶也這么說。她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你就當他死了,也就罷了。”干群又歎一口气。
  我不響。
  “老姐,你也太沒辦法了,一個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說:“我不同,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一個好男人,沒有人值得我抓緊,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編排。”
  我疲倦地問:“媽媽呢,媽媽知道沒有?”
  “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幫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臉的不耐煩,“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了媽的勢利眼,一大一小兩個女儿,一般是她養的,她卻褒你貶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門,嫌我污辱門楣,好了,現在你也倒下來了,看她怎么辦。”
  子群聲中有太多的幸災樂禍。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記悶拳。
  “媽媽……不是這樣的人。”我分辨,“你誤會她了,你也誤會了我。”
  “老姐,這些日子你春風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給气人受,你自己當然不覺得,人家給你气受,你難保不一輩子記仇。”
  “我……”我顫聲,“我几時气過你?”
  “是不是?”她笑,“別說我活不講在前頭,果然是不覺得。”
  她吊儿郎當地取過手袋,“我要上班,再見。”
  阿萍連忙替她打開門,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從來不敢對我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著呢:借衣裳首飾不在話下,過節時她總會央我帶她到一些舞會及宴會,以期結交一些适齡兼具條件的男人。
  現在她看到我的气數已盡,我的地位忽然淪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賣我的帳,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說什么,不僅言語諷刺,還得踩上几腳。
  我覺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來這些年來,一切榮耀都是史涓生帶給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連帶失去一切。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讓我細想。
  畢業的時候,教過一個學期的書,小學生非常的頑皮,教課聲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從沒想到要長久地做下去,抱著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個月。
  后來就与涓生訂婚了。
  他是見習醫生,有宿舍住,生活壓力對我們一向不大。訂婚后我做過書記的工作,雖然是鐵飯碗,但我不耐煩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臉,并且多多少少得受著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說:“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時,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訴苦就累死我。”
  我如獲圣旨般地去辭職。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唐晶与我同級,她便勸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現在,升完職又升職,早已獨自管理一個部門,數十人听她號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經离開我,我發覺自己已是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還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飛,十多年來,我住在安樂窩中,人給什么,我啄什么。
  說得難听些,我是件無用的廢物,唯一的成就便是養了平儿与安儿,所以史涓生要付我贍養費。
  這是十多年來我第一次照鏡子了解實況。
  我吃惊,這些日子我過得高枕無憂,原來只是憑虛無縹緲的福气,實在太惊人了。
  我“霍”地站起來。
  三十三歲,女人三十三歲,實在已經老了,女儿只比我矮二三寸,很快便會高過我。
  從此以后,我的日子如何消磨?就算我打算成天陪伴孩子,孩子不一定肯接受我的糾纏,他們可以做的事多著哪。
  除了被遺棄的痛苦,我的胸腔猶如被掏空了似的,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緩緩走到睡房,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合上眼睛,擠出酸澀的眼淚。
  替我找一層小公寓,替我裝修妥當,叫我搬出去……我意識漸漸模糊,墮入夢中。
  夢中我見到了史涓生与他的新歡辜玲玲,那女人長得一副傳統中所謂克夫相:高顴骨、吊梢眼、薄而大的嘴巴自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嘴角尚有一粒風騷痣,穿著低領衣裳,露出一排胸骨,正在獰笑呢。
  我心如刀割,自夢中惊醒,睜開眼,見阿萍站在我面前。
  “太太,老太太來了。”
  “喚她進來吧。”我說。
  “喝碗肉湯,暖暖身子,天气冷。”阿萍說道。
  我本來想推開碗,后來一轉念,想到夢中那女人的猙獰相:嗯,有人巴不得我死,我怎么瞑目?一手抄起碗,喝得干干淨淨,嗆咳起來。
  母親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當心當心。”
  我看她,她也似憔悴了很多,坐在床沿,低著頭,握緊著雙手,頻頻歎气。
  “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喃喃說,“你大嫂拍碎嘴巴,一傳傳到她娘家那邊去,不知道會說什么話,叫我抬不起頭來。”
  我呆視母親,我遭遇了這等大事,她不能幫我倒也罷了,反而責怪起我來,因為我礙著她的面子?
  太荒謬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安儿身上,我做夢也不會想到要責怪她,可是我這個母親……難在我一直以來,連自己母親的真面目也都還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涂了。
  只听得她又說下去:“……你們這些時髦女人,動不動說离婚,高了婚還有人要嗎?人家放著黃花到女不理,來娶你這兩子之母,瘋了?忍得一時且一時,我何嘗不忍足你父親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兩字,你只裝聾作啞,照樣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著她。
  她繼續嚕蘇:“——男人誰不風流?誰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則一樣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斷她,“母親,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纏牢他呀,”母親忽然凶霸霸地說,“你為什么不纏牢地?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嘿?”
  我靜了一會儿。
  每個人都變了,除了唐晶,每個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來,“媽,你回去吧,我再也沒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猶自在那里說,“我早警告過你,是你勿要听,我還出去打牌不打?見了人怎么說呢。”
  對,子群說得對,母親此刻覺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門去通告諸親人:我勸過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們來動手,我先拿她來下气,諸位,現在她与我毫無關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親有這一副嘴臉,我詫异地看著老媽,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聲下气,小心翼翼的,難道她的演技也這么好?
  我大聲說:“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憤,這個忠心的佣人一個上午也已經受夠。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來,站在我面前,忽然“嗚嗚”哭泣,像個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紅的手擦眼睛。
  我歎口气,“哭什么?我還沒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為夭。
  “太太,怎么辦?”
  “沒有怎么辦,先生又沒說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來還來不及呢,你照樣照顧兩個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說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來我的地位還不如她,原來自力更生,靠雙手勞動有這等好處:她可以隨時轉工,越來越有价值,越來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長長地歎口气,拉開衣柜,本來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兩天,看樣子要絕了這個念頭才行,母親那邊是絕對不會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這個家好好清醒一下,這樣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實在不是辦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會收容我?
  我跟阿萍說:“我要出去住數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顧孩子。”
  “唉呀,弟弟見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說。
  想到平儿那圓圓的臉蛋,心里酸痛。
  我說:“他母親自身難保,哪顧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滿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電視劇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遠知道她們該帶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進箱子,拾起就走,非常瀟洒凄艷,而我手足無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寫字樓我去過,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點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車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帶我進去,每個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聲,電話鈴不住響,女孩子們穿戴整齊,在室內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個人腫著眼泡蒼白了臉站在大堂中央,与現實完全脫節。
  我像是上一個世紀的怨婦走錯了時光隧道。
  唐晶迎上來,“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過來,過來。”她把我拉進她的私人辦公室,關上門,“你怎么樣了?”
  “我有話跟你說。”
  “我馬上要開會。”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鐘。”
  “我要搬出來住兩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說:“子君,這個關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決問題。”
  “我要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鎖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認為因此可以解決問題,為什么不?”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我家很凄清,”她補一句,“但相當舒服,你也不用帶什么過來,一切應用的東西都現成。”
  女秘書推門進來,“唐小姐,等你一個人呢,一號會議室。”
  “來了,來了。”
  唐晶臨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沒有立即离開,緩緩打量她的辦公室。
  -百尺多點的房間在中環的租值已經很可觀了。寫字台頗大,堆滿了文件,一大束筆、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滿雜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邊。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還是華倫天織的呢,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樣,需要婢妾服侍。
  這份工作不簡單,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應付的?
  白色的牆壁上懸著四個斗大的隸書:“難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雙軟底繡花鞋,大概貪舒服的時候換上它。
  以前我并沒有來過唐晶的辦公室,今天有种溫馨与安全感,坐下來竟不大想离開。
  這是屬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緊牙關,爭取回來的,牢不可破,她多年來付出的力气得到了報酬。
  空气間彌漫著唐晶的香水味,多年來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費,坐大堂擠在打字員身邊的時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顯露不凡,抑或每個人都有點特色,而成功以后這种特色便受人傳頌?
  我認識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歲,念小學一年級。我們是同一間小中大學的同學,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說情比姐妹,看樣子直情胜過姐妹多多。
  我終于离開那間寫字樓,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誰也沒有向我投來過一眼半眼。
  這些人對社會多多少少都有一點貢獻,不比我……
  唐晶也時時到城中燒腊店買又燒飯。
  我扶著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煙般在眼前轉過。
  “唐晶!”我悲從中來。
  “別哭別哭,天大的事,吃飽再說。”
  我哽咽地看著她。
  “我也受夠了,”她伸個懶腰歎口气,“不如我們兩個人齊齊到外國的小鎮做女侍去,過其宁靜的生活。”
  唐晶的臉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妝剝落,頭發也亂了,然而卻有一种懶洋洋的性感。
  毫無疑問,追求唐晶的人應該尚有很多,她至少還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說,“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職,每天到公司去對伙計發號施令……”
  “你錯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對我呼來喝去是真,什么价計,我就是人家的伙計。”
  “我不相信。”
  “咄!”
  我們簡單地解決一餐。
  我不置信地問:“怎么電話鈴不響?沒有人持著玫瑰花來約你去跳舞吃飯?”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著我,“我且不与你討論這個,切身的事更重要。我問你,你打算怎么辦?”
  “我打算見一見那個辜玲玲。”
  “奇怪,都想見一見丈夫的新歡。也罷,算是正常舉止。”
  “別再對我貧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經受夠。”
  “請你不要將我与令妹相提并論好不好?你難道看不出我們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見過辜玲玲,我才決定是否离婚。”我說。
  我歉意地低著頭,我還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卻窩窩囊囊地妥協著。
  “有沒有听過關于涓生与她的……事?”我問。
  “听過一些。”
  “譬如——?”
  “譬如她雙手忙著搓麻將,就把坐在身邊的史醫生的手拉過來,夾在她大腿當中。”唐晶皺皺眉頭,下評語,“真低級趣味,像街上賣笑女与水兵調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著。涓生看女人搓麻將?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個人,親戚問起他當年的戀愛史,他亦會臉紅,我不明白他怎么肯當眾演出那么肉麻的鏡頭。
  我用手支撐著頭。
  我問唐晶:“涓生有沒有對你說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見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個安排法?”我問。
  “通過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頭,無話可說。
  到現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這四個字的含義。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長沙發。唐晶在九點多就酣睡,沒法了,一整天在外頭扑來扑去,晚上也難怪一碰到床就崩潰。而我卻睜著眼睛無法成寐,頻頻上洗手間,一合上眼就听見平儿的哭聲。
  倚賴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曉得怎么辦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點多,我起來做咖啡喝,唐晶的鬧鐘也響了。
  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臉換衣服,扭開無線電听新聞,大概獨居慣了,早上沒有跟人說話的習慣。
  我把咖啡遞給她。
  她攤開早報,讀一會儿,忽然拍起頭來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長歎一聲。
  我原本愁容滿臉,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來。
  我問:“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無知婦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鑽進日本房車,小車子趣怪地緩緩開出,她又出門去度過有意義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廚房,忍不住撥電話回家。
  阿萍來應電話的聲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來吧,弟弟哭著鬧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爺都赶來了,正在罵先生。”阿萍報告。
  他們罵涓生?我倒是一陣感動,平日我与這一對老人并不太投机,沒想到他們倒有點正義感。
  “太太,你先回來再說吧。”阿萍說。
  電話被別人接過,“子君?”是涓生的母親。
  “是。”
  “我正罵涓生呢,把好好一個家庭弄得雞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絕不答應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來再說,我給你撐腰。”
  我飲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說?他不要你,我們要你,你不走,他好轟你走不成?他現在發瘋,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你不看我們兩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學。”
  “我,我馬上來。”
  “我們等你。”她挂上電話。
  我一顆冷卻的心又漸漸熱了,明知于事無補,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沒想到會是兩老。
  平日我也沒有怎么孝順他們……
  我連忙換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還沒進門就听見平儿的哭聲,這孩子自小愛哭,聲震屋瓦,足可以退賊。
  美姬替我開了門,我連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見是我,連忙晃著大頭扑到我怀中,號啕大哭起來,我見儿子這樣傷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親向他厲聲喝道:“你自己看看這個場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著頭,不敢言語。
  “我不想多說,你自己有個分寸才是。”他母親歎息,“体外頭那個女人又不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開手,那一般是兩子之母,离婚婦人,年紀只怕比子君還大。涓生,你上她當了。”
  涓生卻一點也沒有上當的感覺,他漲紅著一張臉,只是不出聲。
  涓生母親說:“現在你老婆已經回來,你好自為之。”
  他們誤會了,他們以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馬鎮壓几句便可以解決問題。
  果然兩老才踏出大門,涓生便指著我說:“你把我歷代祖宗的牌位請出來也無用!”他轉頭也想走。
  我惡向膽邊生,大喝一聲:“站住!”
  他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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