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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邱晴已經忘記几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睛,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杰好多少。
  終于,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与麥裕杰。
  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
  她輕輕說:“我听人講,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邱雨硬是扑出來替你擋了一槍。”
  麥裕杰混身震動。
  “不然的話,躺在這里的就是你了。”
  他不語,完全認罪。
  “我又听說,在這之前,你要与她分手,她也已經答應,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要再救你一次,麥裕杰,她待你真正不薄。”
  麥裕杰面孔痙攣,年輕的他在該剎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那奇异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正坐著在等,有一大幫提照相机的人擁簇著一名女子上來,扰攘半晌,原來是新聞記者采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
  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只有几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同時伸長手臂,展覽給眾人參觀。
  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几點紅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一點儿不覺可怕。
  在這個時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麥裕杰。
  一年后她才這樣形容:“舞廳一角怎么會蹲著一頭狼!”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愈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
  麥裕杰的雙目更紅,面孔扭曲,只是說不出話來。
  外婆對他說:“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
  原來是為她說項,邱晴冷冷答:“我還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這個人怜憫。”
  外婆看著她,“這人是你的姐夫,他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么。”
  麥裕杰張開嘴想說話。
  邱晴指著他,“不准你說一個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沒有發言權。”
  地板擦過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剝脫,露出木料原色,本來藏著污垢,看不出來,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
  事后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邱雨是永遠躺在那里。
  深夜邱晴醒來,有時仿佛可以听到几個人的呼吸聲,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擁著被褥听一會儿,再度入睡。
  曾易生來探訪她,一開口便說:“今天我休假。”
  此地無銀三百兩。
  邱晴呆呆地看著他,已經沒有力气掙扎,她只是輕輕問:“有何貴干?”
  “我路過這里,順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過城寨。”邱晴出奇地溫和。
  他們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气略見清爽。
  曾易生說:“這個夏季又長又苦。”
  他講得再正确沒有。
  曾易生忽然說:“城寨內無罌粟种植,無煙土生產,都自外邊運進來,地方本是干淨的地方,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點儿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說話。
  “這個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語。
  “我知道你已念完預科,可愿意接受我介紹工作?”
  邱晴的心一動。
  “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划?”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還有親人,只得不露聲色,要徹底了解這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邱晴輕輕說:“姐姐离開之后,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
  “你若需要幫忙,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
  “謝謝你。”
  “不客气。”
  隔數日,邱晴照著地址找上門去。
  那天她穿著小小白色外套,長發編成一條辮子,藏青色裙子,外表与一般女學生無异。
  大夏司閽并沒有注意她,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便伸手按鈴。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佣啟門,和气地問找誰。
  “貢心偉。”邱晴說。
  “他到圖書館去了。”
  邱晴剛想告辭,那女佣又說:“請進來等一會儿,他說過回來吃中飯。”
  邱晴點點頭。
  女佣把門打開,邱晴眼前馬上一亮。
  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贊歎,寬敞的客廳接著一個大露台,欄杆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与九龍半島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
  邱晴緩緩坐下。
  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里長大。
  女佣給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疊雜志放她面前,讓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
  環顧室內家私簡洁素淨,一塵不染,玻璃茶几晶光雪亮,靜寂一片,气氛祥和舒适。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与她也在這里長大,會是什么樣子。
  她渴望見到貢心偉,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
  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窩在沙發里,卻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里好像沒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几上有一份未經打開的報紙,頭條新聞用紅字印著:“億万探長引渡途中潛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剛欲細讀,背后傳來一聲咳嗽。
  邱晴轉過頭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微微笑看著她。
  邱晴連忙站起來,“貢伯母,你好。”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錯,“你也好,可是心偉遲到?”她走過來坐下。
  “沒有,”邱晴答,“是我路過,上來問他借書。”
  “哪一本,我替你拿。”貢伯母像是頗喜歡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辭。
  “你是他同學吧,心偉他也該回來了。”
  貢伯母穿件舒适的洋服,五官端庄,態度舒泰。
  邱晴很喜歡她,心偉有這樣的母親真幸運。
  她滿意了,站起來說:“伯母,我下次再來。”
  “邱小姐,吃過早點心再走。”
  “不客气,我還有點事。”
  貢太太把邱晴送出門口。
  到了樓下,才松一口气,迎面走來一位神清气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褲校服,襯衫口袋上繡著名校的標志。
  他看到有人注視他,亦抬起頭來,呵,是一名標致的少女,這些日子來他已習慣异性的注目禮,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著,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种無限依戀的意味,在什么地方見過呢?貢心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動一下,她知道她終于見到貢心偉,心里十分激動,匆匆掉頭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較好的環境栽培才能有机會出人頭地,不比女孩,隨便哪個角落,蜷縮著吃些殘羹冷飯,也能成長,不過最好還是要長得美。
  到了車站,邱晴還在興奮,半晌才記起,他們之間并沒有交換過一言片語。
  晚上她對朱外婆說:“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學追求他。”
  朱外婆點點頭,“崇拜完你姐姐,該輪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來,姐姐最令她傷心。
  “麥裕杰給你帶來邱雨的遺物。”
  “我不要見他。”
  “他已經走了。”
  外婆把一只餅干盒子推向她。
  “只有這些?”
  “衣服沒有用,他已經作主丟掉。”
  邱晴把盒子打開來。
  里面裝著一些金銀首飾,式樣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鑽戒約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樣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條細細項鏈,“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紀念,我見邱雨戴過。”
  邱晴點點頭,把項鏈系在頸上,小小一個墜子,上面有花好月圓字樣,邱晴凄涼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頭的破銅爛鐵作為玩具,已經樂孜孜地度過一生。
  “你看這個。”朱外婆指一指。
  墊底是一張照片,哎呀,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合照,母親丰滿的膀臂一邊摟著一個女儿,邱雨穿紅色搶盡鏡頭,邱晴穿白襯衫同現在一樣沉著。
  “她怎么會有這張照片,我都忘了,這也許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兩個已經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几時會追隨她們的道路,夜闌人靜,總好似听見有人低低聲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貼在臉旁溫存。
  “還有這個。”朱外婆說。
  是卷著的一疊鈔票,用橡皮筋扎著。
  “收下它吧,不要与它作對。”
  “我已經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飯都得靠它。”
  真的,發薪水要挨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來找過你。”
  “我知道,是那位馬先生。”
  “他們全不适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無對我們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嫁過人。”
  過兩日,邱晴自圖書館出來,慣性到對面馬路流動小販處買冰淇淋吃。
  剛付鈔票,那小販忽然說:“邱小姐,標叔說,他十分感激你,什么都沒有講。”
  邱晴一听,馬上說:“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煩你換一換。”
  小販一邊換一邊說:“他這一兩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當心,就這么兩句話。”
  “替我問候他。”
  邱晴拿著冰淇淋走開,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來,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個月內邱晴轉過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貨員,女老板非常年輕貌美能干,動輒杏眼圓睜,指著伙計問:“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覺得沒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過的一本言情小說,女主角在歡場出身,她這樣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女郎們吃得好穿得好,同時亦有歡樂的時候。流淚?當然也流淚,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与眼淚分不開。”
  真的,做花店售貨員一樣要落淚,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愿。
  邱雨常眯著眼,同妹妹說道理:“生年不滿百,常怀千歲憂,干什么,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麥裕杰叫她走,她終于走了,卻走得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終于撥電話給麥裕杰。
  經過好几個人的通報,她終于听到他的聲音,她簡單地說:“我升學需要費用。”
  她很怕他會多話,但是沒有,他更簡洁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來。”他先挂斷電話。
  邱晴并沒有恍然若失。
  她有許多事要辦,先要到理工學院去鞏固她的學位,接著去購書部選文房用品,買兩套新衣服,一雙新球鞋,經過百貨公司化妝品攤位,她還挑了一盒胭脂。
  社會的風气轉變了。
  适才填寫資料時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學坐在她身邊,看到她在地址項下寫九龍城寨西城路,就隨意說:“多么有趣的地區,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點儿不介意她這么說,終于人們不再把這個地區當作一個瘡疤,忌諱著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著說:“我住美孚新屯,一個沉悶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說:“我喜歡你的笑容,与眾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學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著書抬起頭,看見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學。”他走過來說。
  邱晴調侃說,“多么巧,在校園都能見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畢業,小師妹,祝你學業順利。”
  “呵,”邱晴說,“以后請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知道你与藍應標接触過。”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無根据的猜測,我早已告訴你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听說,貴署經常收到市民的騷扰投訴。”
  他沉默一會儿,“對不起,我本欲閒談几句。”
  邱晴責問說:“這算是閒談的題目嗎?”
  他站在一邊不出聲,雙手插在口袋里。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著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若不是辦事過火,便是想約會我。”
  曾易生神情尷尬。
  邱晴繼續揶揄他,看著他說:“可惜,你太了解我了,我們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离去。
  晚上麥裕杰派人選來一張本票,一言半語也沒有嚕蘇她,邱晴自嘲有辦法。
  要是讓別人曉得,一定會有人這樣說:真正了不起,黑白兩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們不約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進一步聯絡貢心偉。
  這次她先用電話聯絡。
  “心偉,”她的語气親切但不過分,“記得我嗎?我叫邱晴。”
  “對,”那邊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与我說過,几個月前你曾經到過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沒留下電話地址。”
  “心偉,我有話同你說。”
  “可是我并不認識你,我沒有姓邱的同學。”
  “我能再到府上來嗎?我喜歡你家,坐著真舒服。”
  貢心偉笑了,一定是哪個同學惡作劇,“明天下午你可有課?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點正上來。”
  朱外婆听說這個計划,問道:“這一次,你該同他說清楚了吧?”
  邱晴點點頭,“這次我會把握机會。”
  “你要有准備,也許他會意外,他會抗拒。”
  “他不會這樣幼稚。”
  “你還是當心的好。”
  這次到貢家,貢心偉在門口等她。
  “歡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會把悶葫蘆打開。”
  邱晴喜歡他那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
  “請坐。”
  邱晴說:“我見過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貢心偉笑。
  邱晴忽然說:“家母也很愛我。”
  “那當然,”貢心偉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么地方見過?”
  邱晴笑一笑,剛要開口,門鈴尖銳地響起來。
  貢心偉詫异地抬起頭,他并沒有約其他人。
  大門打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推開佣人,看見貢心偉便質問:“為什么沒空打网球?”
  那平板稚嫩的聲線好熟悉,邱晴抬起頭來,看到曹靈秀。
  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邱晴大奇,她亦是貢家的朋友?
  曹靈秀也看見角落里坐著客人,但是她沒有把邱晴認出來,她忙著与貢心偉講道理,“你借故推我好几次,心偉,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
  邱晴在一邊訝异得張大眼睛,不相信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合理的解釋?一定有,邱晴肯定聰明的貢心偉有三百套分門別類的好解釋,但是,所有的解釋不過是虛偽的借口,听來何益?
  失約,不外是不重視這個約會,何用解釋。
  果然,貢心偉咳嗽一聲,很為難地說:“我約了同學講功課。”
  “我們有約在先。”
  貢心偉說:“這個約會并非由我發起。”
  “我是為了你才去的。”
  邱晴馬上明白了。
  曹靈秀追求貢心偉。
  可怜的曾易生,他為女友擱置移民留下來,女友卻屬意別人。
  邱晴并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低下頭。
  曹靈秀的聲音尖起來,“心偉,我為你放棄茱莉業的課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嚇一跳,連忙走到露台去,躲避這一場爭吵。
  她對整件事有了輪廓,曾易生為曹靈秀犧牲,曹靈秀又為貢心偉犧牲,結果最后胜利者貢心偉一點儿也個覺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歡曹靈秀。
  露台外的風景美麗一如圖畫,邱晴靠著欄杆,面孔迎著清風,輕輕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怀千歲憂。”
  今天又來得不是時候,她打算告辭,改天再來。
  她回轉客廳,听到曹靈秀正在哭泣,她仍穿著白裙子,但似乎已經染上一點儿灰色,許是邱晴的偏見,她輕輕過去開啟大門。
  “邱晴,”貢心偉不謊不忙地上來攔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這些女子會累坏你。”
  “不是我的錯。”
  “你笑得太多。”
  “邱晴,為什么我對你有一种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訴你。”邱晴吁出一口气。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來找你。”
  “還不快回去解釋一切?”
  貢心偉笑著回家去。
  邱晴下得樓來,看到大理石舖的大堂中有一個人來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熱鍋上的螞蟻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們都來了。”
  曾易生听她那口气,好像完全知道發生過什么,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開車送了曹靈秀同貢心偉開談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慶幸城寨里從來沒有這樣的爛賬,他們的作風恩怨分明。
  邱晴歎口气,“好好地等吧。”她揚長而去。
  她听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后叫她。
  忽然之間,那條白裙子不再騷扰邱晴,她戰胜了它,從此可以抬頭面對它。
  貢心偉來找她的時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賴呀。”
  邱晴异常尷尬,說她自問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一個机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時間來接她放學,她站在白色開篷車邊解釋、搖頭、擺手的情形統統被貢心偉看在眼內,才轉頭,麥裕杰那邊又派人來找她,邱晴猶疑,她找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現,這是江湖規則。
  邱晴好不容易打發了二人,轉頭看見貢心偉,他向她眨眨眼。
  “你誤會了。”她說。
  貢心偉說:“今日我左眼跳個不停,想必有什么要緊的事發生,來,找個地方坐下喝杯酒壓惊。”
  他生性活潑,不拘小節,邱晴真正喜歡他。
  他說:“這一帶我很熟,貴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時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說:“你看上去快活极了。”
  “有什么事值得愁眉苦臉?”他反問,“這張桌子近天窗,我們坐這里可以看得見長堤上情侶。”
  邱晴笑,“看与被看,是本市游戲之一。”
  貢心偉問:“你到底是誰,有什么話同我說,為何我与你一見如故?”
  邱晴沒頭沒腦地說:“這件事,許還有商榷的余地,你可能要調查清楚才會相信。”
  貢心偉笑,“不用調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歡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說:“不,貢心偉,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現在回來找你。”
  貢心偉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凝視邱晴。
  他問:“這是誰的惡作劇?”
  邱晴有點擔心,“你受得了嗎,要不要我馬上走?”
  “不,”他抬起頭來,“請把詳情告訴我。”
  “我一點儿證据都沒有,”邱晴抱歉,“我也是听人說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證明,難怪我一直覺得在哪里見過你。”
  “我們相似?”
  “隨便問任何人。”
  “你愿意接受這件事?”
  貢心偉不出聲,一口喝干啤酒。
  他說:“貢家從來沒有瞞過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領養儿。”
  呵,邱晴吁出一口气,那她還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姐妹,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在某處生活。”
  貢心偉似有困難,過半晌他說:“你講得對,我一時接受不了,請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冷靜片刻。”
  “貢心偉,我想你知道,我毫無企圖,唯一目的,不過想与你見面相認。”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來,讓他坐在角落里發呆。
  她緩緩在長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時与姐姐吵架,也試過离家出走,身邊零錢花光了,試過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熱又髒又累,可是雙腳不停走,終于挨到家門,猶自不甘心,先到外婆處喝口水吃塊餅干冷靜下來才敲門。
  可怜可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發覺她曾經离家出走。
  漸漸發覺出走無用,稍后朱外婆又斥資搭了天台,那處便變成了她的避難所。
  一待好几個鐘頭,連麥裕杰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會輕輕地問:“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猶如一塊爆炭,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气,不為什么,因為她永遠在身邊,后來邱晴摸熟姐姐脾气,不駁嘴不閃避,站定給她打,反而三兩下就使她消气,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划不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揚手叫車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牆角,朱外婆晾了衣裳,還未收回,正在秋風中拂蕩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閉上眼睛,漸漸入夢。
  看到曾易生跟她說:“我終于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么,卻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當心著涼。”
  邱晴睜開雙眼,那种欣喜的感覺仍在。
  朱外婆說:“我今日去求簽。”
  “問什么?”
  “替你問前途。”
  “真的,說什么?”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來,“唉呀,要等到八十歲,不算是好簽。”
  “你沒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順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這几年城寨變得多厲害,我已休業多時,她們現在都到內地去做手術。”
  “外婆,麥裕杰傳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听說他現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開著間夜總會。”
  邱晴輕輕冷笑,“對,不走東南亞,改走歐美。”
  他坐在宇宙夜總會的經理室內。
  已經喝下不少,仍繼續喝,看見邱晴進來,他照外國人規矩,站起來迎她。
  邱晴在他對面坐下。
  房間內很暗,邱晴的視線一時未能習慣,她看不清楚他。
  他點燃一支煙,輕輕說:“你姐姐去世已經周年。”嘴邊一粒紅星仿佛顫抖兩下。
  邱晴歎息。
  “我時常看見她。”
  邱晴一怔。
  “夜總會音樂一起舞池里統統是她,大眼睛,紅嘴唇,看著我笑。”他聲音有點沙啞。
  邱晴黯然神傷。
  “你要不要看一看?來,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后,麥裕杰的腳步并沒有踉蹌,他把邱晴帶到舞池邊。
  邱晴開頭以為麥裕杰醉人醉語,及看到眾舞女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薔薇色燈光下,她們的确都長得似一個樣子,黑色眼影,鮮紅嘴唇,蓬松的頭發,華麗俗艷的服式。
  “看到沒有,”麥裕杰輕輕問,“都是你姐姐。”
  都是別人的女儿,都是別人的姐妹。
  “長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杰,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說:“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异地看著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杰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杰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過兩日,在他的辦公室里,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沖突,局部特赦令頒布,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与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松口气。”
  “你呢?”
  “与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杰語气詫异。
  邱晴點點頭,揶揄說:“我可以肯定你所說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气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与他們并非深交。”
  “有一度你并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斗室里?”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气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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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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