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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完最后一張卷子邱晴便要出發。
  每次答完題目,邱晴都不滿意,心中充滿內疚、后悔、歉意,自覺能做得更好,只是當時沒有盡力,情緒總是非常低落,在生活上說一是一,勇往直前的邱晴,一到試場异常戰惊懦弱。
  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适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邱晴,你怎樣回答?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种難題的人。”
  邱晴沒有回答,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
  那人穿著白裙子,神色陰晴不定,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她加快腳步。
  那人沒有放過她:“原來是你!”
  邱晴不去理她。
  “我見過你,”她擋在邱晴面前,“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你住在鴉片窟,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
  眾同學听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
  三年同窗,他們一點儿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說得這么离奇曲折,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
  邱晴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那曹靈秀指著她說:“現在你同貢心偉走,心偉是我的男朋友,你搶走他。”
  同學們“嘩”的一聲,身不由己地圍攏來。
  邱晴只能重复地說:“你認錯人了。”
  “你姓邱,你叫邱晴,我怎么會認錯你。”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
  在這個危急的時候,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車門打開,有男同學高聲叫:“邱晴,到這邊來,你又遲到了。”
  邱晴如逢皇恩大赦,三步并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
  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邱晴不住慶幸運气好,已經窘出一身大汗。
  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里去。
  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深明大理,這樣的男人,縱使沒有身分地位金錢,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
  十多分鐘后,邱晴開始感激他。
  她只知他念机械工程,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她所遇到的人,統統問題太多,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
  沒有問題的人,邱晴失笑,這個形容詞里有兩個意思,因為他不問問題,所以他沒有問題,多么有趣。
  車子終于停下來,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
  山腳下一片濃霧,她只能看到极高建筑物的一個頂尖。
  不消片刻,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
  司机仍然沒有說話。
  邱晴坐在車內良久,直至心情平复。
  最后一個考試了,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她已經習慣那個,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怀,殷殷垂詢:那個女子是什么人,所言可屬實。
  邱晴不想解釋。
  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人人急急尋找答案,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拼命解釋身子為啥不听使喚倒了下來。
  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听到合理的解釋:不,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我怎么會呢我是個老實人……
  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
  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他們主動,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
  邱晴輕輕吁出一口气。
  司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輕輕把車開下山去。
  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
  到達市區,他讓邱晴下車,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指指封皮,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
  這人恁地有幽默感,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
  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儿,才下了車。
  自那天開始,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
  邱晴与麥裕杰乘早班飛机赴東京,出門時天還沒有亮。
  夜与晨接触點是靈异詭秘的一刻,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也難怪异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
  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早些時候,這飛机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到今天,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縱使不舍得,也不過木著一塊臉,离開飛机場,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
  邱晴只得一只手提包,与麥裕杰進入頭等机艙。
  那日是個陰天,直到抵達目的地,天都沒有亮透。
  邱晴与麥裕杰在旅途中并無交換一言半語。
  飛机場外有車子接他們,駛抵旅館,麥裕杰在接待處与邱晴開玩笑:“只得一間房間,你上去休息吧,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
  邱晴微微一笑,“委屈你了,姐夫。”
  那天晚上深夜,麥裕杰來敲門,送上一襲花衣,囑邱晴換上出門。
  衣裳款式极之奇怪:甜心寬領口,小蓬袖、窄腰、郁金香型裙子,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
  邱晴打扮定當,麥裕杰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抹上胭脂。
  他輕輕問:“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
  邱晴搖搖頭。
  “你很勇敢。”
  “我得做的我必須做,多知無益。”
  “那么好,請跟我來。”
  他們上了車。
  一路上有點冷,麥裕杰把外衣搭在她肩上。
  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只是她也并不是一只無辜的小動物了。
  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
  天又快要亮了,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邱晴有點儿迷茫,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她輕輕閉上眼睛。
  司机替他們拉開車門。
  麥裕杰低聲吩咐她:“一會儿我叫你坐什么地方你便坐下,不叫你不要動彈。”
  邱晴點點頭。
  “沒有什么需要懼怕的,”麥裕杰安慰她,“不成功的話,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
  司机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杰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异邦,卻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邱晴一听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杰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杰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蕩。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余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于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离后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芸,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确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發异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么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听說過。”
  “現在只剩杰哥与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儿他說:“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吁出一口气:“你長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与我划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杰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价還价。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吁出一口气,“麥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听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胜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听得進這話,“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怀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划。”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挂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听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几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杰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于告辭,仍由司机載回市區。
  天蒙蒙亮起來,麥裕杰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机折返香港。
  麥裕杰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么多人羡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么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里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里,麥裕杰的宇宙夜總會复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云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怀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后,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体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适應能力表示訝异,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涌涌,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适才令他精神一振,酒与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閒閒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么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种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只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后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系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价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么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系,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杰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杰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异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于“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杰說:“我极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并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杰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煙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赶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于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气。”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卷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歲月里,她到哪里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几年,社會風气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异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与麥裕杰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杰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并不贊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触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离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么奇怪,忠于感情而不忠于事實,麥裕杰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圣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与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体面的做生意机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儿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貢太太与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干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与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于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占貢氏產業。”
  講完之后用枕頭壓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体,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体,与她的身体,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閒言閒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筑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只有在与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准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儿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周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儿血緣都沒有的外人’,听得我耳朵生老茧。”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气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歎口气,“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么,”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气氛,心偉沒有這种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儿的事,听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杰問她:“老屋改建后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麥裕杰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晒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触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愿离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与她接触,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机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板,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面冷落,小姐与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气,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并無這方面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酸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只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惊肉跳,她問麥裕杰:“這可怕的不景气會否過去?”
  麥裕杰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杰,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杰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怜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儿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杰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杰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只余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几個大型建筑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里?”
  “三藩市。”
  “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台。”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网球玫瑰日子終于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儿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里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么多書,做那么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机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里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价。第三,我拒与該人見面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后,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哄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异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愿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种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么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背著你走。”
  邱晴听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背債可怎么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后連鎖關系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杰問:“這里如果解散你打算干什么?”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杰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里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气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气候有變化嗎?”
  邱晴不語。
  “你想想看,青幫哪里去了?洪門又如何消聲匿跡?統統是前車之鑒。”
  “也許你該轉行。”
  “不行,”他揮揮手,“我喜歡女人,只有做這一行才可以天天接近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听她們訴苦抱怨,看她們發嗲撤嬌,沒有她們,生活沒有意義。”
  這可能也是很多人從事電影行業的原因。
  邱晴揶揄他,“這真是你的事業危机不是?”
  “我考慮撤退,小晴,你可要与我共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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