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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馬世雄一走,邱晴的臉就沉下來,她匆匆回到室內,吩咐秘書,“找麥老板。”
  秘書幸災樂禍,“弟弟這樣的人,是該開除。”
  她誤會了。
  一百個弟弟都不會響起邱晴的警鐘。
  秘書說:“時間不對,麥先生在下午三時前不听電話。”
  邱晴沒有抬頭:“你說是我找他。”
  半晌電話接通,秘書說半晌,不得要領,邱晴忽然發作,拍著台子罵:“同誰對親家,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把電話給我。”
  她一把搶過話筒,直噴過去:“同麥裕杰說,邱晴找他。”
  那邊是一把溫和肯定的女聲:“邱小姐,這邊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個意外,邱晴怔住,過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樣沉著的聲音問:“他沒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問:“你是哪一位,我們有否見過面?”
  “我們在飛机場見過。”
  邱晴馬上想起來,“你穿紅衣。”
  對方非常客气地說:“不錯。”
  “那么請你告訴麥裕杰,我在這個時候找過他。”邱晴放下電話。
  秘書連忙低下頭,假裝什么都沒有听見,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邱晴從來不曾這樣被冷落過,不是生气,而是彷徨,一直以來,她在麥裕杰眼前的地位不曾動搖過,她霸占著他,占為私有,從來沒想過這個身份會被別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惊,過了一整個傍晚,方能長長歎一口气,帶點凄酸味道,惆悵地承認事實:情況跟從前不一樣了,她已退居第二位,這也許是麥裕杰离開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開始過新生活。
  邱晴的气平下去,那一絲淡淡的悲哀卻拂之不去。
  他已經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圓滿,不再欠什么,她已經長大,獨當一面,在這個時候离開她,也十分恰當。
  邱晴一人獨坐,到夜總會打烊,她才离開,喝得醉醺醺,保鏢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開車門,侍候她上車,坐在前座。
  麥裕杰在地球的那一邊仍然沒有睡醒,他沒有复電話,多么長的一覺。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書方把電話接進來。
  邱晴卻不知道有什么話要說,那邊已經有那么聰明机智的人照顧他,何用邱晴來殷勤叮嚀關怀,她接過電話,咳嗽一聲。
  “小晴,對不起,這邊的管家太過緊張,竟沒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爾,真有要事,十個小時后早已爆炸燃燒,再也不勞他問候,她沒有多話,只是說,“昨日是姐姐生日。”
  “對,你的昨日,是我們這邊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麥裕杰沉默,過一會儿他問:“沒有其他事?”
  “沒有。”邱晴語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聰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見得,那無名的紅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說:“好好照顧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說三分話就夠了。”
  麥裕杰笑,“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則。”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麥裕杰完全明白她說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給你一個暗號:黑馬。”
  邱晴連忙暗暗念几遍,記在心里。
  麥裕杰問:“你還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寵坏,其實她哪里有資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覺,這個電話不止麥裕杰一個人在听,為了姐姐,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說:“祝福。”
  麥裕杰說:“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發呆,足足過十來秒鐘,邱晴又听到嗒一聲,這便是那另一個人了,她有權竊听對白,到底她在他身邊。
  邱晴覺得無比寂寞,不由得低下頭來。
  到這個時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報扉頁角落的一則小小啟事:我倆情投意合,謹定于八月六日注冊結婚,特此通知親友,斐敏新郝美貞啟。
  所有人都似輕舟般在她身邊悄悄溜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們,有一度貼得那么近,差些沒一伸腳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沒有,水急風緊,一猶疑間,它們都已遠去,漸漸剩下芝麻般黑點。
  邱晴把報紙向前一推,若無其事站起來。
  她照見鏡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點儿都不動容,既然已經走了那么遠,也得繼續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來,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現成的,麥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該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開。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無夢,她再也沒有听見姐姐的呼吸聲。
  一切已成過去,姐姐大概不會費勁尋到這里來。
  再說,靈魂也許像肥皂泡,開頭的時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飄浮轉動,漸漸變薄轉弱,終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沒有回公司去,她埋頭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訊。
  貢心偉的婚禮十分朴素,但他們手頭上有很長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個暑假。
  邱晴送出一雙金手表,前去觀禮,她遲到,坐后座,貢太太轉過頭來看見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搖頭擺手,但溫和的貢太太忽然堅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擠到她身旁,那時,新娘子已經在說:“我愿意。”
  貢太太緊緊握著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興。”她的眼眶紅紅。
  貢健康就坐在另一邊,邱晴向他點點頭。
  忽然之間,貢太太提出要求,“小晴,從今天起,你也叫我媽媽好了。”語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見這件事她早已決定,不容邱晴推辭。
  邱晴微笑,理所當然地說:“是,母親。”
  禮成了,貢心偉与程慕灝不約而同朝著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們笑,女方的親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擋住兩人,邱晴同貢太太說:“母親,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來吃飯。”
  “請給我預備茄子放在飯上烘熱。”
  沒有人再記得曹靈秀,邱晴四處留意一下,都不見那條白裙子,邱晴當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緞禮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過時人物,終于一個個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電話,那人沒有報上姓名,只是問:“你那邊是否還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樂,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沒有問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過要預約。”
  “今夜有沒有机會?”
  “今夜不,讓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時之后沒有問題,留座至七時不見人則約會取消。”
  那邊答,“好,五時見。”
  邱晴放下電話,朱外婆的預言實現了,她怎么說?她說邱晴會長久長久同他維持這樣的關系,直到老死,同時,他會与另外一個女子談經濟實惠學業事業。
  邱晴輕輕閉上雙目。
  新的酒廊与夜總會開幕,邱晴几乎把行內所有精英都設法拉過來,被老行尊指著鼻子罵“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門外時常有形跡奇怪的人巡來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婦女,她一點儿也不介意,這是她選擇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婦煮飯洗衣一樣,一定有其厭惡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轟地一聲摔跤,也只不過影響三兩個月,又穩步上揚。
  夜總會里數百個女子,只有她沒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頭腦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著与邱晴說過:“人沒有嗜好是很無聊的。”
  真的,邱晴不賭、不吃藥、不酗酒,連進貢時裝店都不感興趣,亦不亂搞男女關系。
  她記得她這樣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會上癮。”
  “是有這個可能。”
  “戒的時候多么痛苦,非常傷身,十分不智。”
  “不過你也可能錯過某些樂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暫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長,卻平平無奇。”
  “也已經很富傳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說。
  邱晴每次做完探訪,都覺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遠活下去的樣子,也許她已經活過百歲,老到一個程度,外型就不再起變化,靜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小女孩剎那間蒼老死亡,看盡天下悲歡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長壽,生活中多多少少還有點儿安慰。
  一個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經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節目都几乎開到荼縻,她才睜開眼睛,看當日的早報。
  她先查閱公司的廣告,滿意了,才翻過內頁,落進眼帘的,是黑馬兩個字。
  黑馬行動成功,紐約邁亞密三藩市中分頭行動,破獲國際性轉移黑錢网。
  邱晴的心一動。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女仆去開門,邱晴抬起頭,看到一角紅衣,她來不及梳妝,便放下報紙走出去迎賓。
  女郎仍然穿著紅衣服,明艷照人,外國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態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連忙站起來。
  邱晴忍不住說:“請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為許,靜靜坐下。
  邱晴看著她,做人涵養功夫這樣好得過了頭,日久會得長瘤的。
  麥裕杰挑選了一個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樣的女子。
  邱晴看著她,“我如何稱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現在是麥裕杰太太,我們上個月在三藩市注冊。”
  邱晴一怔,緩緩別過頭去,過很久她才說:“我很替你們高興。”聲音小小的,一點儿歡意都沒有。
  她雙眼落在櫥面的相架上,邱雨穿著過時新娘禮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麥裕杰叫我來跟你說,案子已經結束。”
  “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為榮。”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業想必發展蓬勃。”
  “我們什么都沒有干,我們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這是他的主意,他在進行戒酒治療,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說話,只派伴侶來轉達消息。
  “他還說,宇宙的業務,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匯報。”
  邱晴抬起頭,“你們打算隱居?”
  她點點頭,“我們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設任何通訊設備,那是一個世外桃源,后園一整個山坡都是黃水仙。”
  邱晴說:“你們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訪。”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開手袋,把一段剪報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辭了,明天就回去。”
  “多謝你走這一趟。”
  “對,”她轉過頭來,“他要我跟你說,他得到消息,城寨將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從哪里得到這樣的訊息!
  “他說你們在那個地方長大,日子充滿辛酸,本來他打算回來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覺得過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動。”
  邱晴看著她,恐怕是她說服麥裕杰放棄此行的吧,邱晴問:“你在何處長大?”
  “我,新加坡華僑。”
  邱晴送她到門口,“替我問候麥老板。”
  “一定。”
  邱晴卻不那么肯定,她親手關上大門,落實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報新聞与她适才所讀到的無异,麥裕杰沒有放過那個人,他終于使他落网,了卻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撥電話找馬世雄,他已經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記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說:“我想找政務署的馬世雄。”
  朋友笑道:“這么急,不是欠酒錢吧?”
  一言提醒邱晴,立刻說:“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聯絡好了,對,我們那個試酒會,你非來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無不同之處。
  記者逞強,一下子把馬世雄的住宅電話說出來。
  邱晴沒有考慮,便撥過去找他。
  第一次沒有人听,第二次人來了。
  邱晴開口便說:“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這故事內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馬世雄在那邊一怔,驀然想起這是邱晴,便說:“你今天應當非常高興。”
  “你說得對。”
  “美國聯邦法庭痛恨這般罪行,一般估計會判入獄超過三十年,与之相比,誤殺不過是數載而已。”
  “或許我應當慶祝,你可愿意出來。”
  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時后我來接你。”
  邱晴自覺机心日深。
  妝扮的時候斐敏新上門來。
  他看著在扑粉的邱晴,開頭還以為悅她者是他,后來見她挽上頭發,分明是作晚妝打扮,才醒覺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來,“我們一早約好,今晚有節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賠笑請假。
  “不行,此約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議。
  “真的嗎?”邱晴轉過頭來笑,“我沒有悔約權利?”
  “你應當尊重我。”
  邱晴靜下來,“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還不足夠?”
  斐敏新語塞。
  “別在我家講道理,這里沒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話,下星期補回時間給你。”
  斐敏新賭气,不顧后果,諷刺邱晴:“你的語气,多么似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會儿,“你說得一點儿都不錯。”
  他后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這就走,我們改天再見。”
  在門外,他剛剛碰見上來的馬世雄,兩人交投一眼,沒有招呼,一個出門口,另一個進門,像煞客似云來。
  邱晴若無其事地描口紅。
  馬世雄問:“可需要解釋?我們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個頂大方的人。”
  馬世雄笑,“也許他現在對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語,她把他帶到一個遙遠幽靜的地方喝酒談天,話題扯到极遠。
  邱晴當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過三巡之前絕口不談生意。
  然后她淡淡地說:“听說城寨要清拆。”
  馬世雄那一絲酒意頓時消失,他不露半絲風聲,誠懇地回答:“你這桌酒白請了,我不屬于那一科,這樣大机密的文件,內部不過几個人知道。”
  邱晴低下頭,“真沒想到會這樣徹底解決那一塊地方。”
  馬世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繼園台,閒時与祖父到賽西湖散步,前兩年上去探訪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夢一樣,感覺十分凄徨。”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邱晴不甘心。
  “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城市。”
  “這樣無情,為什么?”
  馬世雄沉默一會儿,“也許是為著我們好,逼著我們往前走,不思回頭。”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錄音錄映帶般洗脫,不用等到懶慵春日,或是午夜夢回,它已悄悄出現。”
  馬世雄說:“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樂的樣子,你有太多的回憶。”
  “我的故居將會改建成什么樣子?商業大廈,中級住宅,抑或是第二個飛机場?”
  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點儿酒。
  “你看,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后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馬世雄說:“這是一個新紀元,在未來數年內發生的大事,可能會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們能夠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變化底下仍然毫不矯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馬世雄笑了,“你看我,頸已縮腰已折背已拱,當年的理想志向蕩然無存。”
  邱晴忽然幫他說話,“不,你要求過高,凡事耿耿于怀,太執著而已。”
  馬世雄很高興,“沒想到你對我的印象這樣好。”
  酒瓶空了又空,終于邱晴說:“我們該走了。”
  她有車子送馬世雄回去,在門口,她忽而同他說:“我出生那日,是一個晴天。”
  馬世雄听了十分意外,車子已經開走。
  邱晴一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司机駕著車子,慢慢跟在她身后,她歎息又歎息。
  這几天,斐敏新若無其事再与她約日子見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飯。
  貢心偉選在星期二來找她。
  邱晴稱贊他:“多么英俊,多么漂亮。”
  心偉笑,“姐妹看兄弟,永遠戴著眼鏡,我有事找你。”
  “請說,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灝說,我天生幸運,永遠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寶,以你來說,已經對我這樣好。”
  邱晴笑著推他一下,“有話說吧。”
  心偉沉默一會儿,站起來踱步,然后說:“我想拜祭母親及姐姐。”
  邱晴听見十分寬慰,以前的承認只屬口頭,今天才算心甘情愿。
  心偉又問:“你可愿意帶我去獻上一束鮮花。”
  “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墓,麥裕杰已經帶著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据實告知。
  心偉張大嘴,事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過是儀式罷了,我帶你到海邊,你虔誠地鞠個躬就可以。”
  “真的。”貢心偉皺起眉頭,“就憑你說?”
  邱晴沉著臉看著他,“你有怀疑嗎?”
  貢心偉一怔,這個時候看邱晴,只覺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認真起來有种懾人的樣子,心偉低下頭說:“那我們現在就去。”
  那并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陰霾密布,烏云蓋地,邱晴開車到一個偏僻的海灘,与心偉一起下車,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視片刻,心中默禱:姐姐,我与心偉來了。忽然哽咽,眼淚直涌出來,她的孿生兄弟擁抱著她,兩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潮漲,海水直涌上足邊,浸濕鞋襪,他們坐在岩石上等情緒稍微平复,然后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雙目仍有余腫,斐敏新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們在一起從來不談現實問題,討論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個珊瑚島的風景最好,一般民生与他們沒有關系,他們相處目的絕非共患難,斐敏新終于完全明白了。
  新年剛剛開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變成頭條新聞,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時宣布清拆九龍城寨,同日下午舉行新聞簡報會,向記者提供清拆計划的背景資料。
  馬世雄百忙中親自通知邱晴,邀請她出席听取一手資料。
  “對不起,邱晴,我不能事先告訴你。”
  “沒關系,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我完全明白。”
  邱晴在記者招待會坐在最末一排。
  她听到發言人宣布,城寨拆卸后將會在原址興建公園。邱晴吁出一口气,相信受影響的五万居民都會認為這是絕好主意。
  有人輕輕過來坐在她身邊。
  她一抬頭,看見馬世雄。
  他微微笑,“你有什么問題,可以即席提出。”
  邱晴听到發言人答:“……九龍城寨与香港其他地區一樣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有其特別的歷史背景,中英兩國政府已簽署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圓滿解決對香港恢复行使主權的問題,從而為盡早從根本上改善九龍屬城寨民的生活環境創造了條件……”
  邱晴并沒有完全听明白,這樣艱深的講詞內容,是要記錄下來反复研究才能完全消化。
  她之所以感慨万千,与大前提統統沒有關系。
  她只是在想,故居之地終于在未來三年期間要完全拆卸了,一八四六年到今天,一度是那么神秘莫測的地方,明日將改建為一座休憩場所,那些彎里彎數十條迷宮似大小街頭會被夷為平地,連帶她孩提与少年時代的記憶一起消逝。
  馬世雄在她身邊說:“你可以正式要求補償。”
  “它并不欠我什么。”邱晴輕輕回答。
  “這完全是你應得的。”
  邱晴只希望母親与姐姐可以獲得補償。
  “謝謝你通知我來。”她沒等到完場。
  馬世雄說:“我認識你,恐怕就是為著這一刻。”
  他送她到電梯口,邱晴与他握手,馬世雄有种任務完畢的感覺。
  他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邱晴的情形,一個大眼睛小女孩如何勇敢而得体地應付他這個調查員,她只穿單薄的布衣与塑料涼鞋。
  他第一宗重要任務在城寨開始,這一刻又目睹它被拆卸,馬世雄感触良多。
  今日的邱晴宛如娛樂場所強人,他升了級,她何嘗不是,在這個公平競爭的社會里,行行都可以產生狀元。
  車子在摟下等她。
  回到寫字樓,秘書急忙迎上來,“弟弟又有麻煩。”
  領班趨前向老板訴苦:“才替她付清房子余款,公司賠了巨款,半年不到,她又鬧跳槽,我對她一點儿辦法也無,俗云盜亦有道,我從來沒有見這等刁潑之徒,索性叫她走也罷,我被她气得寢食難安。”
  邱晴坐下來,“她這一次要什么。”
  “她還少什么,天上的月亮?弟弟這賤人就是喜歡有風駛盡帆,見我們好聲好气伺候,她若不去到最盡,就是對不起祖宗。”
  領班气呼呼抱著雙臂。
  邱晴不出聲。
  “這次她還要帶著十多位姐妹過場,宇宙不能再容她。”
  邱晴抬起眼睛,看見天花板半晌,輕輕說:“你叫她來,我想見她,我就在這里等。”
  領班勸道:“弟弟這人何等悍強,我怕她對你無禮。”
  “沒有關系,我應付得了。”
  領班開門去了。
  邱晴一邊做事一邊等,過了半日,才見她推門進來,“你找我?”聲音懶洋洋,姿勢吊儿郎當,一倒倒在邱晴對面的長沙發里,明知故問:“啥格事体?”
  邱晴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嚼口香糖。
  過一會儿邱晴平靜地問:“你要帶著十多人走?”
  “哎唷,大伙給我面子,我有什么法子?”
  “這件事無可挽回?”
  “這倒不見得,中英雙方政府都可以有商有量。”她嬉皮笑臉走到邱晴身邊,坐到寫字台上,手指作一個數鈔票的樣子。
  “公司已經很為你設想。”
  誰知她冷笑一聲,“邱小姐,你也是個出來走走的人,怎么比誰都小家子气,給人一點儿好處,說上十年八載,同你說,”她睜大杏眼,“那是半年前的事,現在我服務期屆滿,一切另議。”
  “那,”邱晴說,“你不是擺明欺侮我嗎?”
  她得意洋洋地說:“我當然有人撐腰。”
  邱晴又輕輕問:“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弟弟么喝道:“呸,好狗不擋路。”
  她囂張地把臉直探到邱晴面前去。
  邱晴吁出一口气,電光石火間,她伸出左手,抓住弟弟的頭發,用力把她的頭按在寫字台上,右手拉開底格抽屜,摸出一件東西,握在手中。
  弟弟長發被扯,痛得大叫,她剛想掙扎回擊,忽然覺得額角頭有冷冰冰一件硬物直抵過來。
  “不要動。”她听得邱晴說,“不然你會后悔。”
  一支槍,弟弟尖叫起來,邱晴竟然用槍抵著她。
  說時遲那時快,邱晴揚起手槍朝天花扳開了一下,弟弟只听見炮竹似一響,那盞華麗的水晶燈轟然炸開,玻璃纓絡濺了一地。
  邱晴仍把槍嘴指著弟弟太陽穴,輕輕在她耳畔說:“我也有后台。”她命令,“吐出來。”
  弟弟嚇得眼睛鼻涕直流,邱晴用力擠捏她兩腮,逼使弟弟吐出口香糖,“記住,以后你同我說話的時候,不要再嚼口香糖。”
  弟弟忙不迭點頭。
  邱晴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再把一支筆塞到她手中,“在這里簽名。”
  弟弟的手不住顫抖。
  “別擔心,”邱晴說,“這是一份簡單合同,說明你替宇宙服務直至明年年底。”
  弟弟終于在合約上划上花押。
  她汗出如漿,化妝被淚水浸糊,狼狽到极底,邱晴松了手,她仍然不敢動彈。
  “你如果不服气,去与你撐腰的人說,叫他來同我算賬,現在你可以走了。”
  弟弟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扑向門邊,与進來時那种趾高气揚的樣子,相差有十万八千里,她伏在牆上號啕大哭,身軀漸漸滑落。
  經理室的工作人員知道發生了事故,到這個關頭忍不住推門進來。
  他們見到一室凌亂,一地玻璃,只得先把弟弟抬出去,秘書連忙掩上門,惊惶地問:“發生什么事?”
  邱晴已經收起所有重要物件,淡淡地說:“我努力勸服弟弟,她感動到哭,就在這個時候,水晶燈掉了下來,你說糟不糟糕。”
  秘書被邱晴的冷靜感染,恢复鎮靜,立刻說:“我馬上叫人來換。”
  “好极了,對,你同領班說,弟弟答應替我們服務到明年年底。”
  秘書連忙答“是”。
  “我早點回家休息。”邱晴揚長而去。
  過一段日子,她趁假期北上与外婆共聚。
  老人竟似比從前輕健,由她提出,与邱晴到江邊散步,一老一小坐在柳樹底下談天,邱晴把城寨的消息告訴她。
  外婆長久沒有出聲。
  邱晴走到江邊,拾起一顆石子,向江心擲去,用力用得巧,那顆小小石卵在水面的溜溜滑出一段頗長的距离,造成絲絲漣漪,才沉入江中。
  她轉過頭來,听見外婆說:“連我同你都离開了城寨。”
  “是的,”邱晴答,“洪流把我們沖走,我們只得到別處積聚。”
  外婆見她這樣文縐縐,不禁笑起來,邱晴扶著她,一步步走回青磚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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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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