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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媽咕噥:“是有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頭,也不怕累死。”其實是心實喜之的,這年頭生女儿,誰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發一倒,實在支持不住了,睡著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媽更早。她已經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過了气,她便當地勤,地勤再過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這么認得澳洲佬咸密頓的。對她有好處。
  我在喝牛奶,一邊對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鏡子來擱在面前。看了看,還是這張臉。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歲數了。五十?六十?沒想到東方男人的年齡也那么難以猜測——可是為什么要猜測。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尋找“糖心爹地”的地步——但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這對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個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沒有錢,我也會跟他出去約會——約會而已。
  聰慧的父親……勖存姿,存姿。一個男人的名字有一個這樣的字,為什么。我會問他。我并不怕他。一點儿也不。
  約會一個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個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個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許多許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蘭閨中溫馨地繡上一輩子的花,現在這种時節已經過去。約會女友的父親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開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點,勖存姿的電話來了,是他的女秘書搭的線,他那親切的聲音說:“別忘記我們兩點正有約會。”我放下電話,覺得很滿足、踏實。就像接听長途電話,可愛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說:“我想你。”其實一點實際的幫助也沒有,薪水沒有加一分,第二天還是得七點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來,生活上瑣碎的不愉快之處蕩然不存,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個恍惚曖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層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約會,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當我要出門時,老媽打電話來,叮囑這個叮囑那個。我叫她別擔心,盡管自由地去結婚,或許我會買一條繡百子圖的被面送給她。
  她說父親要見我一面。他書面通知老媽的。
  我沉默一會儿,我說:“我沒時間給他。”
  “他無論如何還是你父親。”
  “我沒有溫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親的姓。”
  “你自己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我說。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媽說。
  “我也一樣。”我說,“叫他去地獄。”
  “你叫他去。”老媽挂上電話。
  我拉開大門,電話鈴又響,是勖聰恕。他問我記不記得他。
  “是,我記得你,”我哈哈地假笑,“當然我記得你。你好嗎?”
  我看手表,我已遲到了,勖聰恕父親在樓下等我。
  他遲疑一刻問:“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現在正出門赴約呢。”
  “啊,”他失望,“對不起。”
  “明天再通電話好嗎?明天中午時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要出去了。”
  “謝謝,再見。”我擲下電話。
  勖存姿的車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經停在門口,是一輛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駕駛。
  我拉開車門,“對不起,我遲下來。”
  “遲十分鐘,對女孩子來說,不算什么呢。”他溫和地問,“我相信你曾令許多男人等待超過這段時間。”
  我笑。他開動車子。
  “為興趣問一下,你最長令人等過多久?”
  “十年。”我說。
  勖存姿大笑。他有兩只非常不整齊而非常尖的犬齒,笑起來并不像上了年紀的人,他的魅力是難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沒問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無所謂。
  他說:“女孩子都喜歡紅色黃色的跑車。”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說。
  “你說話盡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顧忌我是老頭子。”
  “你老嗎?”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頭發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卻仍然很輕松,“小女儿都准備結婚了——聰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說。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說過她有條件做一個天真的人,我沒有。”我簡單他說,“聰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歡她,她待人真正誠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謝謝你。”他笑。
  我們沉默下來。
  過一會儿勖存姿問:“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個家去晚餐
  “另外一個家?”我略略詫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險。”
  那是小小的一層公寓,在高級住宅區,裝修得很簡單,明淨大方,門口樹蔭下有孩子腳踏車的鈴聲。像他這樣的男人,當然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會見女朋友,有男佣為我們倒酒備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聰慧說你在英國有房子。”
  “是的。”他不經意地說。
  我不服气,“我打賭你在蘇格蘭沒有堡壘。”
  “你喜歡蘇格蘭的堡壘?”他略略揚起一條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麥克佩斯·奧塞羅。悲劇中的悲劇。蒼白的,真實的。我不喜歡童話式堡壘——從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發膩——我又說得太多了。”
  “不不,請說下去。”
  “為什么?”
  他正在親自開一瓶“香白丹”紅酒,听到我問他,怔了怔,隨即說:“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歡孩子話,”我笑,“為什么不与聰慧多談談?”
  他倒少許酒在酒杯中,遞給我,“聰慧有宋家明,聰憩有方家凱。聰恕有無數的女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問:“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們的丈夫。”
  勖存姿凝視我一會儿:“你很殘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說,“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誠實。”他歎口气。
  我嘗嘗酒,又香又醇又滑,絲絨一般,我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著。
  勖存姿一直在注視我,我的眼睛用不著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興。
  他忽然問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愛。”
  “呵?”他有點意外?
  “被愛与愛人。”我說,“很多愛。”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錢。”我說。
  “多少?”他問。
  “足夠。”
  “多少是足夠?”
  “不多。”我答。
  “還有其他的嗎?”
  “健康。”
  “很實際。”他說。
  我一向是個實際的人,心中有著實際的計划。我可不能像勖聰慧這樣浪漫在風花雪月之中。
  “吃點儿生蚝。”勖存姿說。
  “你的名字為什么叫存姿?”我邊吃邊問,“像個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專心地說:“從來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看著我。
  我聳聳肩。“沒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問你,很明顯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會提出這么傻气的問題。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這個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親替你取的名字?——恕我無禮。”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時候暗戀一位芳名中帶‘姿’字的小姐,結果沒娶到她,所以給孫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說常常有這樣的惆悵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個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經》有關系吧?”
  “我只是個生意人,我不懂《易經》。”他答。
  “你父親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對不起。”
  “沒關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學的還是念MBA?”我繼續問下去,一邊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學,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說,“你知道嗎?我去過牛津開會,他們的廁所是蹲著用的,兩邊踏腳的青磚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過那廁所——”
  勖存姿一邊搖頭一邊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歡笑。勖氏真是個快樂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魚。我專心地吃。
  勖存姿說:“輪我發問了。”
  我搖頭,“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為什么?”他說,“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問過多少問題?”
  我還是搖頭。“我是一個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無可提之處,對不起。”
  他怔一怔。“沒關系,”他的風度是無懈可擊的,“不愿意說不要說。”
  “謝謝。”
  隔一陣男佣人放一張唱片,輕得微不可聞的一般背景音樂。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時裙頭已經繃緊。
  勖存姿說:“我儿子聰恕——他對你頗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頭,“是嗎?”
  “你覺得他如何?”他問。
  我輕咳一聲,“很文靜。”
  勖存姿笑。“如果他約會你,你會跟他出去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約我,我會出來。”
  他又怔住,然后緩緩地說:“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這么坦白嗎,姜小姐?”
  “我認為是。聰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內我們已是好朋友,時間太短,誰有空打草叢作無謂浪費。”
  “說得好。”勖存姿點頭。
  “姜小姐,你有無習慣接受禮物?”他忽然問道。
  “禮物?”我一時不明白。
  他又輕輕頷首。
  “我不會拒絕——呀,你仍在旁敲側擊地打听我。”我笑,“我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他自身后取過一只禮物盒子,遞給我。
  我接過,放在面前,看著它,心中矛盾地掙扎著。
  禮物。為什么送我禮物?
  見面禮?長輩見小輩?不可能,再闊的人也不會無端端送禮物。只有鈔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見他喜愛的女人的時候才會送禮,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撐著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禮物盒子。一定是手飾。他是上午出去買的。很有計划地要送我東西。我當然可以馬上拒絕。我輕歎一聲,但我會后悔,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理應拒絕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該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輕,不拘小節絕對不是十二點。
  我歎口气,多么討厭的繁文褥節,多么希望仍然是個孩子,隨便什么都可以搶著要。
  我說,“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為什么?”他問。
  “你不能問問題。”我說。
  “連看一看都沒有興趣?”他笑問。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實地說道。
  “那是為什么?”他間,“為什么不接受?”
  “還沒到收禮物的時候。”
  “什么是——收禮物的時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臉漲紅。上一次收的禮物是韓國泰送出來,因為我們已經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說:“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說話。”
  “好。”我說。
  存姿站起來,踱到窗前,背著我,這番話一定是難以出口的話,否則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對著我。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什么話沒有說過,什么事沒有經歷過,他要說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個老人了。”
  多新鮮的開場白。
  “有很多東西,确是錢所辦不到的。”他說下去。
  我沉默地听著,一邊把水晶杯子轉過去,又轉回來。他想說什么,我已經有點分數,很是難過,他為什么單單選我來說這番話?并不見得我家中窮點儿,就得匆匆地將自己賣出來。
  我放下杯子,抬起頭,他還是背著我。
  “是,”他說下去,“可以買得到的東西,我不會吝嗇,姜小姐,我自問沒有條件追求你,我除去錢什么也沒有,我已是一個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諱言地說一句,原諒我,我非常地喜歡你,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作一項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話說完。
  我把那只禮物盒子拆開,打開,里面是一只鑽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兩三克拉模樣,美麗。我在手指上試戴一下,又脫下來,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擱回桌子上。
  我取過外套,自己去開門。
  勖存姿轉過身子來,我看著他,手在門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才好,我攤攤手。
  “我得罪了你?”他間。
  我搖頭。公主才有資格被得罪,我是誰?我牽牽嘴角,拉開門。
  “姜小姐——”他有點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問,“你看上去像嫖客?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种人,為什么你要把情況暴露得這樣坏?”
  他說:“我喜歡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還是笑了。
  “但我是個人,一個女人。你不可以這么快買下一個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許會把自己賣出來,但不是這么快。這是人与東西之別。”我轉頭出門。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經离開,在街上截一部街車,他或者以為我是以退為進,隨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計程車內,車子向家那里駛去,我下年度的學費,我想,學費沒著落。生活費用。我的母親要去嫁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剛才勖存姿給我一個机會。我凄涼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賣我擁有的來換取我所要的。我絕不想回香港來租一間尾房做份女秘書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這是我一個墮落的好机會,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這种机會。
  我對計程車司机說:“把車往回開。”
  “什么?”司机轉過來問。
  “往回開。”我說,“我剛才上車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煩。“喂,你到底決定沒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條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淚洶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請你往回開。”
  司机看見我哭,反而手足無措,“好好,往回開。”他把車子掉頭,“別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
  我不會怪社會,社會沒有對我不起,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下車時我付他很多的小帳,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鏡還頻頻看我數眼。
  我按門鈴,低聲輕咳清清喉嚨。
  來開門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絲惊喜。“姜小姐。”
  “我回來了,我适才不高興是因為那戒指上的石頭太小。”我很平靜地說。
  “姜小姐,對不起,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年紀的關系我的時間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線,但是——”
  “我明白。”我說,“但是你將你自己估价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沒有。”
  “姜小姐,謝謝你回來。”他微笑說。
  他是那么鎮靜,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條件嗎?”勖存姿問我。
  “有。我要讀書。”我簡單地說。
  “當然。你在劍橋的圣三一學院。”他說,“我會派人照顧你。我會在劍橋找一層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擔心任何事。”
  “謝謝你。”我說,“你呢?你有什么條件呢?”
  “你有男朋友嗎?”他間。
  “沒有。”我說,“現在開始,一個也沒有了。”
  “你會覺得悶厭,我不會反對你正常的社交。”他說。
  “我明白,勖先生,你會發覺我的好處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說。
  “你會不會很不快樂?”他不是完全不顧慮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嗎?勖先生。”我看著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簽一個名字,把空白支票畫線給我,“到首飾店去另買一只戒指。”
  “謝謝。”我說,“呵,”我想起來,“聰恕約我明天与他見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視我。“你應該知道如何應付他。”
  我說:“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別?”他問,“推掉他。”他停一停,“現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頭笑。這使我想起梁山伯對祝英台說:“……你,你已是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開車送你出去。”勖存姿說。
  “謝謝。”
  在車子中他緩緩地說道:“我希望你會喜歡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歡’過你。”我說,“別忘記,在花園中,當我還不知道你很有錢的時候,是我主動勾搭向你說的話。”我的眼睛看著前面的路。
  “我會記得。”勖存姿微笑。
  從此之后,他沒有叫過我“姜小姐”。從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寶。我到此時此刻才發覺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是多么恰當,仿佛一生下來就注定要做這种女人。
  “在此處放你下來可好?這區珠寶飾店很多。”他說。
  我點點頭,下車。我跟他說:“我不會買得太离譜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閒地走入珠寶店,店員們并不注意。我心中竊喜,隨即又歎口气,把那張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樂,黑暗罪惡的喜樂,左手不讓右手知道,一切在陰暗中交易。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錢,興奮莫名。
  我坐下。
  一個男店員向我迎上來。他問:“小姐,看什么首飾呢?”他微笑著。大概以為我會買一只K金小雞心,心面鑲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鑽。
  我問:“你們店里有沒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鑽?”聲音比我預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員馬上對我改觀,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顯。他答:“我找我們經理來,小姐請稍等。”
  我到經理室去挑鑽石。我對珠寶并不懂太多,結果選到的一粒是九點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顏色不夠藍。那經理說:“姜小姐,如今這么大的鑽石,十全十美很難的。”
  “我不相信。”我說,“我要十全十美的。”
  經理猶疑一會儿問:“姜小姐,你是付現款嗎?”
  我抬起眼。“你們難道還設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頭上訂一顆方鑽,倒真是十全十美,不過小一點。”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說。
  “那么還有一顆,也是客人訂下的,十二卡多。”他瞪著。
  “拿出來瞧瞧。”我說
  那經理輕輕歎息,去取鑽石,相比之下,先頭那一粒簡直成了蛋黃石。我說:“把這顆鑲起來,越簡單越好。”
  “小姐,鑲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細,才五號。”
  “我喜歡戒指。”我說。
  “你戴起來鑽石會側在一邊的。”這經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來,攤開。“我喜歡側在一邊,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帳。多少錢?”
  他看見支票上的簽名,很錯愕。大概勖存姿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這個簽名。
  “怎么鑲呢?一圈長方的碎石——”他還嚕蘇。
  “什么也不要,在石頭四周打一個白金環,多少錢?”
  他把价錢寫在紙上。“我們与勖先生相熟,价錢已打得最低——”
  我已經把數字抄在支票上。我說:“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兌現,”我站起來,“趁銀行現在開門。”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罵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開珠寶店,去找母親。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著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補粉。剛吃完飯盒子吧。可怜的母親,我們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遠看,老媽還真漂亮的,寶藍色制服,鵝黃色絲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沒听見,第二次她抬起頭來,向我招手。
  我走進去坐在她面前。“老媽。”我說。
  “吃過飯沒有?”她問。
  我點點頭。“媽。”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約好咸密頓?”我問。
  她說:“是的,我知道很對不起你,但我們馬上要動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點儿羞愧。”
  “當然,你管你去,我會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長……你需要嗎?”
  我搖頭。“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倫敦,老媽,你擔心自己就夠,我會打算。”
  “我一直對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噓——老媽,這里并不是排演粵語片的好場所。”
  “去你的!”
  “老媽,我會過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沒餓死的人,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孩子會有麻煩嗎?當然不會,你好好地去結婚,我們兩個人都會過得很好。”
  “你在英國的開銷——”
  “我會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說,“老媽,你放心。”
  老媽与我兩個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學費。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應允,也并不詳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會。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飯?”老媽問。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閒得慌,需要与她媽一起吃晚飯?我有一千個男人排隊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見。”我站起來,扮個鬼臉,离開。
  我也不知道該上哪里去,獨自在街上逛著,每間櫥窗留意,皮袋店里放著銀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銀狐与俄國銀狐是不一樣的。加拿大銀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蒼老斑白的味道,俄國銀狐上的那一點點白剛剛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因為這些東西現在都變得垂手可得。得到的東西一向沒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東西有什么味道呢?買了也不過是擱家里,偶然拉開衣柜門瞧一瞧又關上。
  我不介意出賣我的青春。青春不賣也是會過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頭湯。
  勖存姿的女秘書已找我很多次,勖接過電話說:“我忘記跟你說,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過你選的鑽石。已經在鑲了,收据在我這里。”
  “倒是真快。”我說。
  “我叫司机來接你。”他說,“你收拾收拾東西。”
  “是。”
  “別擔心。”他說,“我會照顧你。”
  “我相信。”我說,“我現在就收拾。”
  “稍遲見你。”他挂上電話。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國來不過是那個箱子。帶過去也只有這個箱子。我坐下來為老媽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向她解釋我這兩日的“際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沒留下電話地址:“我會同你聯絡,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婦,如果可能的話,再生一兩個孩子,我不會向你聯絡,但我會寫信。祝好,替我問候咸密頓先生。女儿敬上。”我一邊流淚一邊寫。其實沒有什么哭的,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著衣箱下樓,勖家的司机開著那輛魅影在樓下等我。他下車來替我把箱子放好,為我開車門,關車門,忽然之間,我又置身在一輛勞斯萊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沒有來。他通知我說有事。我很樂意地把大門反鎖,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爛熟。
  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內找到食物,為自己准備早餐,冷靜地舉案大嚼。
  門鈴大作,我去開門,是一個女佣來報到,專門服侍我的。
  我沒有出門,自衣箱中拿出几本書看足一個下午,很輕松很滿足很安樂,我一切的挂念一掃而空。我被照顧得妥善,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從未發生過的喜事——為什么不這么想?
  門鈴又響,女佣去開門,是珠寶店送戒指來。我簽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問自己:除了錢之外,還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遠會在那里,當我需要他的時候,他已經准備好了。我呢,是為安全感多點,還是為錢?
  每次當我轉頭,誰在燈火闌珊處?我的頭已轉得酸軟,為值得的人也回過首,為不值的人亦回過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歲的人比人家四十二歲還倦,我需要一個可供休息的地方,現在勖存姿提供給我,我覺得很高興。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錢,不管別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錢。
  他的電話隨后便到了。他說:“你為什么不出去?我沒有不准你上街。”他輕笑。
  “我知道,我自己樂得待在屋子里。”我說,“老在外頭逛,太疲倦。”我說的是老實話,并不故意討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聯絡過嗎?”他問,“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現在就推掉他。”我說。
  “如何推法?”他問。
  “把事實告訴他,我選了他父親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這樣,說你沒有空就可以了。”
  “我還以為你會讓我自由發展。”我溫和地說道。
  “不,我不會的。”他也很溫和地答。
  我原想問他今夜會不會上門來,但為什么要問?我又沒有愛上他。
  我翻到聰慧給我的號碼,接听電話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聰恕足足找了你兩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厲害。”
  “我想回英國。”我說,“告訴你哥哥,說我沒有空。”
  “胡說,我們一起回英國。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簡單:你覺得悶。跟我們出來,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聰恕也去,你在哪里?我來接你。”
  “我不想出來。”我說。
  “你患了自我幽閉症?真不能忍受你這個人,出來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聰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現在我是她父親的女人……
  “你還在不在那一頭?姜喜寶,快點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嬌,半帶引誘性,“看看那太陽,看,不出來豈非太可惜?出來見我們。”
  出去見他們。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個私家偵探調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沒有能力這么做,趁他還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見聰慧。
  “我在碼頭等人”我說。
  “好,二十分鐘后在碼頭見面。”
  我把大門打開,車子与司机在。當然勖存姿會知道我一舉一動。到碼頭的時候,我吩咐司机把車駛開,我說:“我等的是勖聰慧。”
  來的是聰恕,他羞澀地向我揚揚手。
  “聰慧呢?”我間。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兩歲生日,你知道聰慧,一早起勁地去辦禮物買蛋糕。”
  我說:“那我不去了,是你們自己人的盛會。”
  聰恕笑,“兩歲孩子的生日好算盛會?大家會趁机到姊姊家去搗亂罷了——她那里新裝修。我們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們?”我問。
  “你答應今天与我約會的,”他轉過頭來,“忘了?”
  真忘了。
  勖聰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個溫柔殷實的好人,略略有點胖篤篤,脾气老好的樣子,永遠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財——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沒有飛黃騰達,但也不必倚賴岳父。
  像方家凱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歲的時候再說吧,四十歲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歲,活活地悶死,我不禁微笑起來。
  方家凱兩個小女儿都可愛得像天使,一個穿白,一個穿淡藍,就差背上沒長兩個小翅膀,否則就是洋人宮廷壁畫上的天使。
  勖聰憩并不滿足這兩個女儿,她要一個儿子,她當眾說:“一個家庭中如果沒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聰慧說:“大家瞧瞧這女人那沒出息勁,也算少有了,竟說出這种話來,虧她還是香港大學當年的高材生。”
  方家凱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對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聰憩這樣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聰慧不遠處,一雙眸子尖銳地觀察著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聰慧把手臂親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問我。
  宋家明說:“笑也不讓別人笑?”
  我答:“看你們這么幸福,實在高興,所以笑。”
  勖聰憩說:“姜小姐与聰慧真是一見如故,愛屋及烏。”
  聰恕笑問:“咱們算是一群烏鴉嗎?”
  聰想笑,“那要問過姜小姐。”她對我始終維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閒地站著看風景,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轉頭,看到宋家明。
  “不陪聰慧嗎?”我悶悶地問。
  “聰慧是天真一點,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時時刻刻陪著她。”他的話說得句句帶骨頭。
  我笑笑,平和地說:“是有這种人的!獨怕別人沾他的光。你處處防著我,怕我不知會在聰慧身上貪圖什么。宋先生,知識分子勢利起來,确是又厲害了三分,你說是不是?”
  宋家明略覺不安。
  我說:“我要占便宜,并不會在聰慧身上打主意。”再補一句,“更不會在聰恕身上盤算。”
  “姜小姐,如果我給你一個小人的感覺,這是我的錯。”他居然尚能維持風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變掉的面色,乘胜追擊:“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窮人受嫌疑是很應該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聰慧确是天真了一點,把我當作朋友,這真是……”
  我還是那個微笑,宋家明凝視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聲不響地回客廳去了。
  這該死的人,又不姓勖,不過是將娶勖家的一個女儿,就這么替勖家擔憂起來,真不要臉。不曉得勖存姿將來會撥多少錢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我掌握著什么,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轉過來,又轉過去。
  聰恕走出來。“你在這里?”他說,“我們去別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會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歡留在這里,待會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聰慧說過你想提早回英國。”
  我沉默一會儿,伏在露台的欄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傳來蟬聲。
  “我能陪你回英國嗎?”
  我轉頭,一時沒听清楚聰恕說的是什么。
  “我沒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劍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划長篙船。”聰恕的聲音很興奮。
  我看著他,這次一點儿也不刺激,因為我已不用指望這些有錢少爺們對我青睞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會看中我這么一個人。
  “我不行,聰恕。”我直截了當地說。
  他漲紅了耳朵。“你不喜歡我,你只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确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著露台欄杆,“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并沒有男朋友。”
  “那時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我說。
  “他——比我強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优點較為适合我,我就喜歡他。”
  “我也有优點嗎?”聰恕問。
  “當然,聰恕,你這么善良、溫柔、誠懇……你的优點很多很多。”
  聰慧在我們身后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么多优點?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轉頭看我,“怎么,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點頭。“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轉諧和號飛机。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么地方好像變了,”她終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我點點頭,“聰慧,我有點儿事,我要告辭了。”
  聰恕說,“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机与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養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滿,其實誰也不知誰在做什么,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台戲,自己一家人又權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聰恕怎么會對我有興趣,因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個人。
  我有什么憂慮?無產階級絲毫不用擔心顧忌,想到什么說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場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后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儿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請”。
  勖存姿有什么選擇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園去看脫衣舞,或是包下台灣歌女。他又想找個情婦以娛晚年,在偶然的場合遇見了我——實在是他的幸運。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來,說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虛,至少我与老媽姜詠麗女士尚能玉帛相見,開心見誠地抱頭痛哭。他們能夠嗎?
  我保證勖存姿沒有与他太太說話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膩答答的神情,整個人仿佛被豬油粘住了,拖泥帶水的……忽然之間我對他們一家都惡感有加,或者除了聰慧,聰慧的活潑雖然做作,可幸她實在年輕,并且夠誠意,并不討厭。或者也除了聰恕。聰恕的羞怯淪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聰恕像多數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愛,他對我好感是因為我体內的男性荷爾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歡勖聰憩。對方家凱毫無意見。厭惡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還不夠,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見得有那么笨,再不爭气的儿子跟女婿還差一層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聰慧的那份嫁妝,也沒什么其他的好處,他應該明白。
  在這次短短的聚會中我把勖家人物的關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點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廳听音樂喝白蘭地。老實說,看見他還真的有點儿高興。
  因為我一向寂寞。
  “哦,”我說,“你來了。”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說:“你到過我大女儿家嗎?”
  “是。剛回來。”我答。
  “我以為你應該知道避開他們。”
  “是,我是故意上門去的。”我說,“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親戚曉得我現在的身份?”
  勖存姿說:“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計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計過高。我尚未習慣我已把自己出售給你一個人。”
  他沉默一會儿。
  “我已經派人到劍橋去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時候可以動身回英國?要不要与母親說再見?”
  他要把我遣回英國。這也是一個好主意。
  我問:“關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你有什么歷史呢?”
  我不服气。我說:“我有男朋友在英國。”
  “你是指那位韓先生?”他笑,“你不會喜歡他,你一早已經不喜歡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來。“你對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過在英國,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視我。“總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點儿。”
  我大膽假設,“聰恕?聰恕對女孩子沒有興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變,“他對你有。”
  我說:“因為我比他更像一個男人。”
  勖存姿老練地轉改話題。“你像男人?我不會付百多万港幣送一只戒指給男人。”他揚揚手,“看你戴著它的姿態!像戴破銅爛鐵似的。”
  我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
  這實在是我第一次放膽地,仔仔細細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經上了六十歲。兩鬢斑白,頭發有點稀疏,帶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皺褶,但男人的皺紋与女人的不一樣,他的眼袋并不見得十分明顯,皮膚松弛只增加個性。數十年前他一定是個無上英俊的男人,現在也還是很有風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當然,精心修飾過的衣服幫助他很多。
  脫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會如何?想到這里,我并沒有臉紅,反正有點蒼自寒冷的感覺。到底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再保養得好,也還是六十多歲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樣心思在看我:這個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資,是否值得?她值這么多嗎?她的胸脯是真的還是穿著厚墊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圓渾……他是有經驗的老手,他不會花錯錢。
  最使他擔心應是將來如何控制我。我想這也是容易的。他有錢,我需要錢。我一定會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個程度之內。
  我看著他良久,整個公寓里沒有一點點聲響,柔和的陽光通過白色紗帘透進來,他太陽棕的皮膚顯得很精神。我歎一口气。
  “我替你去訂飛机票回倫敦。”他說,“到時有人在倫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園有房子。”我說。
  他笑。“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這么說,請替我買‘諧和號’頭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轉机?”他詫异。
  “愿意。”我笑。
  “我會在倫敦見你。”他說。
  “一年見多少次?”我問。
  “我不知道。你的功課會很忙,”他含蓄地,“交際生活也會很忙。”
  “你可以顧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學校、家,倫敦、劍橋、香港——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榮幸。”我說。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來。
  “再見。”我說。
  “我留下了現鈔在書桌抽屜里。”他臨出門說。
  圣誕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點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畢竟是勖存姿,他轉頭笑笑說:“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風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誕老人,我是一個胜任的圣誕老人。”
  我把手臂疊在胸前。“勖先生,”我說,“与你打交道做買賣真是樂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車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紅樓夢》。隔很久我放下書。現款,他說。在書房抽屜里。
  我走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地拉開第一格抽屜。沒有。我把第一格抽屜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別問我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個把現鈔放在第二格抽屜的人。
  我更輕地拉開第三格,抽屜只被移動一時,我已看見滿滿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鈔。我的心劇跳,我一生沒見過這么多的直版現鈔,鈔票与鑽石又不一樣,鑽石是穿著皮裘禮服的女人。現鈔是……裸女。
  我從未曾這樣心跳過。就算是圣三一學院收我做學生那一天,我也沒有如此緊張,因為那是我自己勞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現在,現在不同,到目前為止,勖存姿連手都沒碰過我。他說得不對,他比圣誕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大方。我把抽屜推回去。反正是我的東西,飛不了,讓它們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暢、坦然地貶值。
  我竟然被照顧得那么妥當。我伸伸腿,擱得舒服點。
  這使我想起一首歌,喬治·蕭伯納的劇本“賣花女”被改為電影,女主角高聲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處一間房間。
  遠离夜間的冷空气。
  有一張老大的椅子。
  呵那將是多么可愛。
  某人的頭枕在我膝蓋上,
  又溫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
  呵那將是多么可愛……”
  我記得很清楚,歌詞中只說“可愛”,沒有“愛情”。
  愛情是另外一件事。愛情是太奢華的事。
  至于我,我已經太滿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開始慶祝,因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樣的人奇奇怪怪的臉色,我可以開始痛惜我自己悲慘的命運——淪落在一個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嬌。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資格用時間來埋怨命運。
  我把雙腿轉一個位置。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邊不響。我再“喂。”不響。我冷笑一聲:“神秘電話嘛?”放下話筒。
  電話再響,我再拿起話筒,“喂,有話請說好不好?”
  那邊輕輕地問,“是你?真是你?”
  “誰?”我問。
  “聰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消息真快。
  我應該如何應付?
  聰恕低聲地說:“他們說你在這里,我与聰慧都不相信。”
  我維持緘默。
  “為什么?”聰恕問,“為什么?”
  我應該如何回答?因為我窮?還是因為我虛榮?還是兩者皆備?
  我并不覺得羞愧,事無大小,若非當事人本身,永遠沒法子明了真相,聰恕無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來的貧乏——愛的貧乏,物質的貧乏,一切一切,積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個出口,我不可能顧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說。
  “你是為他的錢,是不是?”聰恕問,“我也有錢,真的,我父親的錢便是我的錢,別擔心錢的問題。”
  聰恕,你父親的錢怎么等于你的錢?我心中想問。
  “我要見你,我現在就來。”他放下電話。
  難怪勖存姿要把我調回劍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聰恕傻气得緊。我披上衣服便离開公寓,我不想見聰恕,這將會是多么尷尬的事。
  我一個人踱在街上。女佣人問我上哪里,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曉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開聰恕。
  司机就在門口,他拉開車門,我上車。
  我說:“隨便兜兜風。”
  他們說,坐勞斯萊斯,最忌自己開關車門。《紅樓夢》里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那么終究有豬肉吃的時候不會出洋相。
  坐在車于里要端端正正,頭不要左右兩邊晃,要安然穩當,若無其事。
  我現在就這么坐著。車子緩緩駛向郊外的馬路,勖聰恕不會再見到我。
  或者我會叫勖存姿買一輛跑車給我。像聰慧在開的小黑豹,抑或是別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會答應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辦得到,他也會去摘下來——不是為愛我,而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個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開口:“姜小姐,少爺的車在后面追我們。”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說:“少爺的車子,你請往后看看。”
  我轉過頭,勖聰恕開著一輛式樣古怪的跑車,緊緊貼在勞斯菜斯的后面。
  我問:“他跟著我們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張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擺脫他,我們加速。”
  “姜小姐,少爺這輛車比我們的快。”
  好,設法了。
  “照常速,假裝沒有看見他。”
  “是。”
  但是勖聰恕超車,當他的車子追過我們的時候,他減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車來。
  “姜小姐——”司机轉頭。
  “不關你事。”我說,“你開門讓我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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