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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少婦,緊緊把她的嬰儿擁在怀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經那么小小個,媽媽也曾經擁抱我,真不明白她為何日后虐待我,而我又那樣恨她,我哭了很久,抹干眼淚之后,仍然繼續恨她。”
  招蓮娜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
  后來羅倫斯洛告訴守丹,侯書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開心,喝了許多,几乎忘記提條件。
  侯書苓并不擔心,招蓮娜的條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產、更多的現款、更多的保證。
  侯書苓比較關心守丹的意愿。
  羅倫斯洛說:“她醉了,我正扶著她上車,她忽然轉過頭來叫住侯書苓。”
  招蓮娜醉眼模糊,她向侯書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羅倫斯大惑不解,問守丹:“百思是什么人?”
  守丹听了,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漸漸一陣酸意鑽上鼻梁,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百思是誰?”
  她并沒有忘記他。
  也沒有忘記她共他一齊度過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記苦澀的歲月已自指縫流過,她誤會時間會回頭,她仍然年輕,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護她對她負責,她的丹丹是小公主,她是她小天地里的主人。
  守丹的眼淚“簌簌”落下。
  小時候她一哭,父親便吃惊,他會說:“唷,丹丹眼角有一顆大大晶瑩的眼淚。”
  后來,人死燈滅,他在天之靈再也沒看見她們母女足以用來洗臉的眼淚。
  只是,臨終時他大概知道她們母女總會有這樣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過一會儿,守丹說:“告訴侯先生,我愿意与他結婚。”
  羅倫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結婚不是那么慘的事,請停止流淚。”
  守丹只得勉強笑一笑。
  羅倫斯洛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替她拭去眼淚。
  他歎口气,“將來做了侯太太,可別學那張琦琦,把我當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書僮家丁,怎么會是婢妾。”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謝謝你,梁小姐。”
  守丹一點歡容也無。
  “屆時我們勢必不能這樣接近,”羅倫期洛預告。
  “誰說的,這些日子沒有你左右為人難那般陪著我們,日子怎么過,我唯一的條件是叫你繼續做我們的秘書。”
  羅倫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報這個知遇之恩。
  守丹歎口气,“阿洛,結婚是怎么一回事?”
  羅倫斯怎么會知道。
  心扉的信來了。
  “守丹,結婚是件好事,兩個人,一男一女,愿意結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歡笑,又共度患難,人生雖然孤苦,你們兩人有商有量,互敬互愛,必覺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間最好維持一個适當距离,像他不愿說的事,切忌尋根究底,還有,最好尊重對方生活方式,莫加干涉,希望你倆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婚事籌備起來。
  守丹照樣上學,招蓮娜与羅倫斯洛卻忙得不可開交。
  守丹把于新生約出來。
  “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最愛听到新聞的人,恐怕是于伯母,她從此可以放心了。
  于新生含笑道:“你這個鬼靈精,你參加了法文班是不是。”
  “新生,我要結婚了。”守丹的聲音极之平靜。
  于新生的表情如電影中的凝鏡,有几十秒鐘不動,然后輕輕說:“守丹,你開玩笑吧,你同誰結婚,你不過是個高中生,怎么會論及這种人生大事。”
  “是真的,這些日子來,他負責我們母女生活,對我們很好,我不討厭他。”
  于新生震惊,他耳畔“嗡嗡”作響,這些日子來,他對小女友情愫已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但每次見到梁守丹,他內心總鼓鼓地快樂,見不到她,思念甚殷,盼望見面,他沒有大動作,替她拎拎書,撥一撥她的秀發,已經心滿意足。
  此刻驀然听到她要結婚,剎那間胸口似中了一拳,又如冷天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盤冰水,他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淚來,那么大的男孩子,第一次領略傷心滋味。
  守丹沒想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嚇一跳,呆呆看著他,手足無措。
  “心扉,話別,原來是這樣一件悲愴的事。”
  “守丹,你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心扉,我不認為于新生還肯把我當朋友。”
  “守丹,你不該低估于新生的智慧。”
  當時于新生發足狂奔,一下子跑出去老遠,守丹并沒有叫住他。
  她看著他穿白校服的背影越走越遠,終于變成一個小白點,像一只白鴿般飛去無蹤。
  守丹忽然記起三兩歲時,父親每替她著襪子,都必親吻她小小的腳,守丹怕痒,“咕咕”地笑,父親去世后,她很快掙扎著學會自己穿襪,那种感覺,就似今日看著于新生离開她。
  梁守丹低下頭。
  婚禮非常低調。
  很簡單的象牙白禮服,款式由侯書苓親自挑選,小小一層面紗,只遮住雙目同鼻子,在注冊處宣了誓,簽下名字,守丹就成為侯書苓太太。
  招蓮娜一身大紅,很希望朋友与敵人都齊來觀賞她的榮耀,但是賓客名單由侯家選定,她壯志未酬。
  婚后梁守丹又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終于同她母親分開。
  這時,招蓮娜找到一個外籍男友,据說在政府做不大不小的政務官,天天接她去吃小館子,她打算再婚。
  “心扉,我仍然每天上學,所不同的是,車子与司机都換過了,放學后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做功課,羅倫斯洛每天下午五時正來看我有什么需要,我已失去同齡朋友,非常寂寞,侯書苓每星期接我出去吃一頓飯,同從前一樣,閒談數句,即各自返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侯家哪一間屋子里,也從來不主動找他,我猜,我是全世界要求至低的妻子,而他,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丈夫,這樣的生活很适合我。”
  侯書苓要求守丹打扮得最最漂亮,自有專門服侍她的人,每周替她梳頭化妝穿衣,以及配戴首飾。
  見過梁守丹的人都詫异她不似真人,像一只考究的洋娃娃,美麗精致,坐在燭光邊一動不動,只有很細心的人才會發覺她偶然也眨眨眼。
  其實不是這樣的。
  其實他們之間頗有感情的交流。
  “老先生身体好嗎?”
  “還過得去,像所有老人,希望抱孫子。”
  守丹笑,怕侯書苓多心,故作注解:“我還在讀書呢。”
  “你母親這一陣子還順心吧?”
  “她生活悠閒舒适,听羅倫斯說,她天天換新衣服,置了一輛夸張的敞篷車,叫司机在最繁忙的時間開到銀行區去巡游。”
  侯書苓笑笑,“一下子她就膩了,別擔心。”
  “分開住之后,對她恨意漸消。”
  “我最贊成任何關系的人都分開住,維持一些尊嚴。”
  守丹不予置評,過一會儿說:“我的數學一塌糊涂,補習老師叫我背誦例題。”
  侯書苓輕輕笑,仍然很疲倦的樣子。
  守丹悄悄問他:“婚后你有沒有得到你要的東西?”
  “有,”他頷首,“父親已立了新遺囑,大部分產業留給我的未生儿,二十一歲之前由我托管。”
  守丹說:“他們真是幸福儿童。”
  “還沒有生下來,又怎么會知道呢。”
  守丹側頭想一想,“應該是知道的,應該有靈性。”
  侯書苓笑,“小孩子話。”
  守丹也笑。
  怎么不知道,父親在這一刻也許就無助地站在一角看著她們母女。
  一位同學母親壯年病逝,他跟守丹說,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家里的衣服常常會自動挂好,雜物時時歸位,就似主婦生前那樣,他們家的幼嬰,老是凝視某一角落,像看著一個人,然后快活地笑著搖手,仿佛与人招呼。
  守丹渴望再拉一拉父親的手,上一次父親需將她抱起說話,現在,她肯定身高已与父親相仿。
  “心扉,將來吧,將來去到天上,我們父女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舊,我會告訴他,在他去后,發生過些什么事,屆時,委屈已不是委屈,因為一切已成過去。”
  當下守丹說:“那么好,母親也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侯書苓看著美麗的少女輕輕問:“你呢?”
  “我?我還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停一停,“呵是,安定的生活,不再有房東來追債。”
  守丹笑,她喜歡同侯書苓在一起,在他面前,不用偽裝,他什么都知道,他也不會看不起她。
  羅倫斯洛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面前,梁守丹沒有底牌。
  侯書苓忽然說:“守丹,你放心,一旦我可以作主,馬上与你离婚。”
  守丹怔怔地看住侯書苓,她沒有听過更滑稽更慷慨的允諾。
  “結一兩次婚是很平常的事,你年輕富有,必然可以找到真愛。”
  守丹要過很久才說:“你怎么知道我愿意离婚?”
  侯書苓用手托住頭,他一直有這個習慣,像是累得抬不起頭來。
  終于他說:“守丹,你會樂意同我离婚的。”
  守丹溫和地說:“我們回家吧。”
  他們兩人各由各回了家。
  車子駛到門口,車夫侍候守丹下車。
  一個女聲傳過來:“你回來了,梁小姐。”
  守丹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她是前任侯太太張琦琦女士。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司机立刻警惕起來,“梁小姐,時間已經不早了。”
  張琦琦為之气結,“老王,不用你多嘴!”又看著守丹說:“梁小姐,你真了不起,下人一個個都幫著你,我做侯太太的時候,他們可是愛理不理的。”
  守丹笑笑問:“你是不是想進屋子說話?”那意思是,閣下不必同下人糾纏了。
  張琦琦只當梁守丹年紀小,卻沒想到已是個厲害角色,守丹只不過是有一句說一句,絲毫不耍花招,最見真功夫。
  當下守丹引她進屋,馬上有女佣過來侍候。
  張琦琦四處走了一下,參觀過裝璜,默默無言。
  守丹根本對裝修一無所知,不懂欣賞,張琦琦又誤會她見慣世面,故此對豪華布置處之泰然。
  她坐下來,對守丹說:“我要是你呢,問他多要點現款。”
  守丹詫异,每個女人都那樣說,可怜的侯書苓,竟是眾女眼中的搖錢樹。
  “這种家私雜物有什么用,到頭來一文不值。”
  守丹知道她這次來不是同人討論經濟原則。
  果然,張琦琦開了口:“侯書苓并不是個坏人。”
  咄,這個梁守丹也知道,張琦琦仍然沒講到正題上去。
  “不過你已是他第三任妻子。”
  守丹一怔,侯書苓一共結過三次婚?
  “你沒見過第一任侯太太吧,長得很漂亮,真的金頭發,閃閃生光,藍色玻璃眼珠,看上去似洋囡囡,婚姻持續了九個月。”
  守丹不出聲,像在听別人的故事,這一段也的确与她無關,她要在后半部才出場。
  “那位侯太太至今還保存著夫姓,現在三藩市開家古玩店,很吃得開。”
  守丹頷首,表示她在听。
  “時時回來買假古董呢,阿洛沒同你說過?”張琦琦訕笑。
  守丹答:“羅倫斯不愛說人閒話。”
  這是真相,但張琦琦听了只覺諷刺,不是味道。
  “我是第二任侯太太。”
  這點每個人都知道,因她成日宣揚。
  “我亦沒有放棄夫姓。”
  這可算侯書苓最成功之處。
  “听說,你還在讀中學?”她有點不置信。
  守丹點點頭,“預科第一年。”
  張琦琦充滿訝异,“現在竟時興這种綽頭?”
  一個聲音從她們身邊響起,“梁守丹一直是個中學生。”
  她們不約而同轉過頭去,原來是羅倫斯洛。
  張琦琦立刻諷刺他:“唷,真是個忠心的奴才。”
  阿洛很有涵養:“張女士,時間不早了,你請回吧。”
  “你是誰,竟學人逐客?”
  “我代表梁守丹。”
  守丹連忙賠笑,“我們改天再談吧。”她站起來。
  女佣立即去開門,如約好串通似的。
  張琦琦不得不悻悻而去。
  守丹待她一出門便問阿洛:“你怎么來了?”
  洛君笑,“司机老王給我通風報訊,我怕她欺侮你,立刻赶來了,女佣一見我,馬上開門。”
  守丹也笑,“你們待我真好,只是,你來得不是時候呢。”
  阿洛一怔,“此話怎說?”
  “她剛要把侯書苓的秘密告訴我。”
  阿洛不以為然,“侯書苓是你的合法配偶,有什么話你應當親自問他。”
  “他會說嗎,你會說嗎?”
  “他如不說,必有理由,也一定對你無害。”
  守丹凝視阿洛,“他很幸運,有你這樣的親信。”
  “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那么,你們兩個都很幸運。”
  “守丹,早點休息。”
  “阿洛,我希望你帶我去見第一任侯太太。”
  “有這种必要嗎?”
  “好奇呀。”守丹微微笑。
  恐怕不止這樣,羅倫斯洛看到守丹雙眼里去,她開始對侯書苓有了感情,她關心他,想知道他的過去,要掌握他的將來。
  “將來有机會再說吧。”
  守丹只是笑。
  “你母親要結婚了。”
  听到這個,守丹無話可說,她不想說好,也不該說不好。
  “這些年來,她也很寂寞。”羅倫斯盡量為人著想,“他們將在香港會所舉行婚禮,希望你參加酒會。”
  “那天我沒有空。”
  “你還不知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我也沒有空。”
  “守丹——”
  “這件事已經討論完畢。”
  羅倫斯洛不便再勸,只得告辭。
  招蓮娜的婚禮如期進行,要待過了那一天,守丹才想起來,唷,母親已經結婚。
  她很慶幸自己不是七八歲的孩子,身不由己,非在場不可,長大就是這樣好,她可以完全不必理會母親嫁的是什么樣的人。
  羅倫斯洛帶照片給守丹看。
  “噫,侯書苓去過。”
  羅倫斯笑,“或許你忘了,他們有姻親關系。”
  守丹瞪他一眼,隔一會儿又說:“那男人似很醉的樣子。”
  “殖民地洋人永遠改不了在下午五點半喝上几杯的習慣。”
  “誰會怪他呢,娶那樣的女人。”
  “守丹,我比誰都希望你母女和解。”
  “那怎么可以,有一日我不恨她,她不恨我,母親會空虛至死。”
  羅倫斯洛只得苦笑。
  守丹說:“阿洛,別為我母女擔心,多多照顧侯書苓,他似更愁更瘦了。”
  隔一會儿羅倫斯洛說:“來,我帶你見一個人。”
  “誰,今日我怪累的。”
  “跟我來,你不會后悔。”
  羅倫斯洛從來沒令她失望過。
  一路上守丹同他說:“你很該找個對象成家,生一對小寶寶,過安定的日子,這份二十四小時听令的工作不宜做到老。”
  羅倫斯洛笑得差些眼淚都掉下來,小女孩的口气忽然像老太太,可見日久見真情,冰女也會融化。
  他把守丹載到摩羅街。
  推開其中一家古玩店的玻璃門,守丹一抬頭就看見一個金發女郎。
  她令守丹吃一惊。
  那一頭淡金色頭發長可及腰,臉容秀麗,身段修長,像香煙廣告中的模特儿,看到羅倫斯,立刻過來招呼,親吻他的臉,看了看守丹,又說:“你的女友?真漂亮。”
  守丹立刻知道她是誰。
  “心扉,她是第一任侯太太。前頭那些侯太太一個比一個長得美,我追到三十歲也追不上,太叫人自卑了,她態度也和善,待知道我是誰之后,仍然很客气,由此可知,她已經不愛侯書苓了,但張琦琦對前夫仍有感覺,因為她還相當在乎。”
  “守丹,三十歲并非人類生命极限,你大可繼續追下去,直至四十歲,五十歲。”
  “心扉,有時你的幽默感丰富得叫人受不了。”
  羅倫斯馬上介紹,“這位是侯太太,這位也是候太太。”
  那金發女郎當然不笨,立刻恍然大悟,“啊,侯書苓終于遇到理想對象了,叫我沁菲亞即可。”
  守丹朝她笑笑。
  沁菲亞對羅倫斯說:“老板硬說這件南宋哥窯仿漢式八方壺是好貨,你來幫幫眼,還有,這套清朝乾隆五彩十二花神杯可真完整無缺。”
  守丹這時才知道阿洛對古玩也有研究,真不簡單。
  鑽研半晌,沒有結果,大抵是西貝貨,羅倫斯不便坏人衣食,故不予拆穿。
  沁菲亞邀他們喝下午茶,羅倫斯推搪,送守丹回家。
  守丹問:“那只八角瓶是真的嗎?”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那底是真是假?”
  “哪里來那么多真貨,假山假名,假花假草,假古董假字畫,配著人的虛情假意,妙哉妙哉。”
  守丹听了,鼓起掌來。
  她問:“沁菲亞還有無同侯書苓來往?”
  “他已經不再親自見她,只派我招呼沁菲亞。”
  守丹笑,“將來侯書苓叫你打發我的時候,望你大方些。”
  “守丹別拿這种事開玩笑。”
  “她多數為什么事找侯書苓?”
  “周轉不靈。”
  “古董生意不理想?”
  “能夠拿得到,為什么不拿呢?”
  “張琦琦呢,她此刻又做什么生意,可有大展鴻圖?”
  “守丹,你真的越來越關心侯書苓了。”
  “我替我自己著想才真,跑在馬路上,万一碰到從前的侯太太們,也知道首尾。”
  “張琦琦做制衣生意。”
  “成功嗎?”
  “外銷,成績平平。”
  “你對她們的行情倒是一清二楚。”
  “我東家姓侯,正如你說,走路上,老板娘都不認得,那還怎么混。”羅倫斯微笑。
  “她們為什么嫁給侯書苓。”
  羅倫斯洛歎口气,難以啟齒,說不是,不說也不是。
  幸虧守丹自己解答:“呵,我真笨,我知道了,同我是一樣的理由。”
  羅倫斯洛說:“今時今日,生活艱難,如果有一個人,樂意并且有能力解決疑難雜病,當然受女性歡迎。”
  “那么,到最后,她們又為什么离開他?”
  羅倫斯笑了,這才是守丹真正要問的問題,這小家伙,兜了那么大一個圈子,聲東擊西,原來如此。
  他得想一想才回答:“問題解決之后,也許她們覺得付出的代价亦不少,因此終止合約。”
  “什么代价?”
  “譬如說,我們最寶貴的時間。”
  守丹微微笑:“我的時間沒有更好的去路。”
  “那么,也許,侯書苓這次真的找到了他理想的對象。”
  “心扉,但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父親物色的人,以前那兩位候太太,沁菲亞与張琦琦,也都是他父親替他挑選的嗎?每次結婚,他仿佛都迫不得已,并且要付出龐大的聘金,我深以為奇。”
  過著這樣奇异的生活,守丹卻仍有時間想念著于新生。
  “心扉,我已有多日沒見過于新生,不知他生活如何,明年他就要進大學,屆時,過去的人与事,在新學年新鮮的刺激下,一定慢慢淡卻,一如衣服上一個不顯眼的漬子,雖然當初,那斑點也曾使他煩惱過。”
  這些日子來,如果沒有心扉的信,以及能夠去信心扉處,心事不曉得向誰傾訴。
  “心扉,媽媽婚后,生活并不好過,那男人酒后嫌她囉嗦,伸手打她,眼睛腫如皮蛋,一臉瘀青,找羅倫斯洛求救,他問她想怎么樣,她哭了,她想离婚,有些女子再婚相當幸福,她不同,她總是自尋煩惱。”
  招蓮娜只結了四個月的婚。
  离婚手續要待一年后才可以辦妥。
  羅倫斯洛痛恨那英國人,終于叫他好看。一日,乘他自酒吧出來,著人使他“摔了一跤”,跌斷他鼻骨,方才罷休。
  招蓮娜忽然老了下來,喝得更多,羅倫斯洛這樣形容她:“很少站著,總是斜斜躺沙發里,雇著一個女孩子,成日替她拿這個取那個,极少起來,像是不愿意知道天分日夜。”
  半夜起來,腳下一軟,頭撞在茶几上,昏迷不醒,被送到醫院。
  羅倫斯匆忙赶至,急急說:“守丹,且莫慌,我馬上帶你去看她。”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淡淡說:“我正忙著。”
  羅倫斯連忙蹲下來,“守丹,到底是母親。”
  守丹笑笑,“家母在侯書苓合約上簽字那日已經去世。”
  羅倫斯歎息,“她的頭開了花,傷勢不輕。”
  “我不是醫生。”
  羅倫斯還待再說,守丹已經用遙控器開了音樂,聲音震天价響。
  羅倫斯指著她說:“你會后悔的!守丹。”
  守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知道。”
  羅倫斯歎口气說:“夫复何言。”
  招蓮娜自醫院出來后,正式露出老態,她不再打扮,原來抹掉濃妝,卸下夸張的衣飾,她也就是個小老太太。
  羅倫斯向守丹報告她的近況,守丹靜靜地听,一听完,往往即時轉變話題,羅倫斯識趣,以后很少提起她。
  “心扉,我們母与女、夫与妻、統統分開住,各有各的天地,也許會有人以為不正常,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婦走在前面,后面跟著瘦削的老婦,抱著幼嬰,原來,那嬰儿是少婦的儿子,老婦是少婦的母親,她竟把母親當老工人來差遣,豈非比我們更畸形,但卻為一般人所接受,我越來越不明白世事。”
  “守丹,你肯定不欲与母親重修舊好?”
  “心扉,我非常肯定。”
  “守丹,那么,你為何不住与我討論母女關系?”
  梁守丹与侯書苓的關系仍然維持在原階段,他接她出去吃飯,一個多小時內,他的目光從來不离開她,像是想仔仔細細看清楚她,于是守丹穿扮漂亮了,坐在那里讓他研究。整個黃昏,就是兩回事,一個看,一個被看。
  只有守丹有那樣好的耐性,她比一般少女成熟,故此不介意重复又重复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又因為到底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計較。
  侯書苓很喜歡她,她也開始對侯書苓有好感。
  他說:“我父親想見你。”
  守丹問:“有什么特別的事?”
  “他想知道,我們是否結婚。”
  守丹欠一欠身,十分詫异,侯老先生听上去似移民局調查員,居然追究他們是否假結婚。
  守丹忍不住說:“我們是真的。”
  侯書苓笑笑,“在法律上的确是,他想知道我們是否有名無實,過的是否夫妻生活。”
  守丹答:“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种。”
  “你不介意告訴他,我們很接近吧。”
  “那是事實。”
  “那很好,羅倫斯明日會帶你去見他。”
  “他的健康如何?”
  “他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
  守丹明白了。
  “守丹,”侯書苓按住她的手,“我很感激你幫我。”
  守丹很懂事,“你為我做的豈非更多。”
  “你是第一個那樣說的人。”
  呵,前兩任侯太太不懂得回報。
  “你有什么需要,不妨跟我說。”
  守丹的嘴唇張了一張,終于沒說出來,“我什么都有。”
  “心扉,我說謊,我并非什么都有,沒有人可以什么都有,尤其是我,除卻溫飽,什么都沒有,連自尊都早已失去,侯書苓雖然待我不薄,我仍覺得自己像一只小貓,有些主人,對寵物真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羅倫斯來接她,神情略見緊張。
  這人,什么大場面沒見過,可見這次會面,非同小可。
  他模擬了許多問答,与守丹實習。
  “你同侯書苓,是否住在同一間屋子。”
  守丹答:“香島居是我們的家。”
  “他早餐吃什么?”
  “愛費恩礦泉水。”
  “他几點鐘休息?”
  “勻得出時間便眠一眠,一覺從不睡得超過三小時。”同嬰儿一樣。
  “有什么特別習慣?”
  “床單睡過必換,有時一天換三四次,從不穿舊襪子,又只穿白襯衫。”
  “你愛他嗎?”
  守丹抗議,“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行,非答不可。”似試卷上那种占四十分的題目。
  “是,我非常非常愛他,愿意很快生儿育女。”講完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羅倫斯呆呆地看著她,守丹不是一個愛笑的女孩子,他覺得很榮幸,不知恁地,她卻常常被他逗笑。
  羅倫斯洛覺得她的笑臉一如嬰儿般純洁,又似烏云中忽然探出一絲陽光。
  笑半晌,守丹才繼續答問題:“書苓打算訓練我做他的助手,到公司去幫忙,公司經營些什么業務?讓我看,我還沒有背熟,我的天,這么一大疊,幸虧背慣功課。”
  梁守丹換上整齊的套裝去見侯老先生。
  他仍然躺在屏風里邊。
  像是端詳了守丹良久,終于輕輕說:“難為你了。”
  守丹欠欠身,笑一笑。
  她一心以為侯老先生會接二連三發問,但是沒有,他只同侯書苓說:“把你媽媽那只指環拿出來。”
  侯書苓連忙答,“是。”
  老先生說:“守丹,很多人都想得到這只戒指呢。”
  侯書苓鄭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守丹一看,不過是顆薄荷糖似綠寶石戒指,好看是很好看,對她來說,价值不大。
  守丹雖不動聲色,老先生隔著屏風也看出她心思,因解釋道:“連你手上那只紅寶石指環,這兩只戒指皆屬于書苓母親所有。”
  守丹唯唯諾諾。
  “現在,”老先生說,“你是侯家的少奶奶了,你要替我看住書苓。”
  守丹笑笑,“是”。
  她拾起頭來,看住侯書苓,嫣然一笑。
  看在旁人眼內,也就似情深款款,老先生似乎相當滿意,輕聲說:“你們可以走了。”
  梁守丹憑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
  侯書苓掏出手絹來印一印額角的汗。
  守丹溫和地說:“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
  侯書苓一怔,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羅倫斯洛在內,都以為他怕父親是惟恐繼承不到遺產,只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不想老人失望。
  隔了半晌,他只能說:“守丹,你是聰明女。”
  守丹說:“他什么問題都不提,我們的事,他大概全知道。”
  侯書苓深深歎息。
  守丹把兩只戒指套在同一只無名指上,一紅一綠,相映成趣,寶石大,手指几乎不能拗曲。
  羅倫斯洛送她返家,看到她的手,大吃一惊。
  “你過了關。”
  “是,我很幸運。”
  他問守丹:“你知否這兩只戒指代表什么?”
  “一點頭緒也無。”
  “看你也不知道。”羅倫斯搖搖頭,“它們表示你能夠分到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
  守丹笑笑,“我不相信,他們做事,一定有附加條件。”
  “在你們兩人的孩子出生之后,你便可以享用這份財產。”
  守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似說,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守丹,我要是你,我就要求搬到香島居去与他同住。”
  守丹不出聲。
  “心扉,侯書苓永遠心事重重,陪伴他,并非樂事,有時候,吃一頓飯那兩小時,都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度日如年,偷偷看一下鐘,分針秒針動都沒動,我才不要搬進香島居,現在我挺自由自在。”
  “守丹,很多事都講緣分,听其自然好了。”
  “心扉,我根本不想占有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一個人,有個家,能夠溫飽,同時不必擔心下一餐自何處來,已經足夠,侯家全部家產也不能使父親再回來,或是令我們母女再度相愛。”
  “守丹,我很高興我們始終是朋友,你一直向我證明,你天良未泯。”
  守丹沒想到她母親會不請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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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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