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09


  我与孫雅芝在熱鬧的茶座坐定,才發覺她一身艷紅裝扮,也不穿孝了,頭上脖子上現在都是真金真鑽,但不知怎地,仍然給人一种假的感覺。
  一條寬皮帶緊緊勒著腰身,雙腿一擱,露出裙叉內一雙黑花网襪,全茶座男人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們這一桌。
  我不管別人怎么想,我是回來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贏,坐下便叫兩客漢堡包補充力气再度作戰。
  “大雄,你對我實在夠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為你介紹。”孫雅芝說得很真摯。
  這個小女人也有她可愛的一面。
  我咬著食物搖搖頭。
  她低聲說:“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紀雖然大一點,但為人通情達理,又有能力助你事業一臂之力,誰都看得出她是對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時候她在各處出現,跟著我,只不過是為了要見我。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希望看到她那雙如霧中之星般的雙眸。
  “……不是說你倆已經同居了嗎?”
  我搖搖頭,“并沒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騷。”孫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認。
  “大雄,你是個好人,我希望你快樂。”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复雜,雅芝,你不會明白的。”
  她聳聳肩,垂下眼睛,睫毛長長地似兩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飽肚子,我說:“謝謝你,雅芝,你當心自己,也當心自己的錢。”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誠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開來,誰敢說孫雅芝對朋友不講義气?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噹門口去等她。她与趙三去吃飯,我就在他們桌子旁訂張位子,看著他們吃。他們去觀劇,我買他們后面一排位子。
  終于有次叮噹見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趙三非常尷尬。他低聲与我說:“關大雄,愿賭服輸。”
  我心平气和地說:“你這卑鄙的小人,這是公眾場所,你不能干涉我,如果你不喜歡見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個香港買下來,遞解我出境。”
  他帶著叮噹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這般盯著叮噹,遲早變為絕望瘋狂的亞黛爾H,但叮噹是女人,這种釜底抽薪的招數往往可以顯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沒有力气再樂觀了。已經有七八天沒有睡覺,我雙眼布滿紅絲,喉嚨嘶啞,一顆心越來越不甘。
  風度?正如黃霑有一次說:什么叫風度?如果愛那個女人,她要走,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懇求她留下,在愛情面前,人還有什么自尊可言。
  趙老太爺与我談了一次話。
  他問:“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忙?”
  “不關你的事,你請放心。”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給弄胡涂了,不是說你离開叮噹,跑到英國去見香雪海嗎?”
  顛倒黑白是非,莫過于此,賊喊捉賊,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補償一一”
  “我不需要——臭錢!”
  “對不起,大雄——”
  我再次無禮地打斷趙翁,“我現在心情很坏,有空時我來探訪你。”
  我把電話挂掉。
  其實不應當這樣對待趙世伯,有沒有趙三,他老人家都還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儿子,不會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确實不好,一闔上眼,在我面前出現的人,竟不是叮噹,而是香雪海那張蒼白脆弱的面習
  醒來時往往比沒有睡的時候累,我跟自己說:關大雄,你愛的到底是誰?
  也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我這樣發狂地追著叮噹,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門口像只攝青鬼,不外因為害怕失去她。
  終于她崩潰下來。一日深夜三時,她打開門,蒼白著面孔,對我說:“你還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搖搖擺擺地站起來,“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開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簡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噹歎口气,“你胡說什么?你都快倒下來了,進來喝杯熱茶是正經。”
  “你忘了?這是你小說‘翠綠故事’中女主角段無瑕說的話。”我疲倦地倚著門框。
  叮噹沉默一會儿,“我服了你,關大雄。”
  她家的陳設我當然再熟悉沒有,我往沙發上一躺,靈魂找到了憩息地,几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給我遞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慣的杯子呢?”我仰起身來。
  “沒空洗,將就點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這就叫茶嗎?”我呷一口,皺上眉頭,“怎么一陣油膩气,只見顏色,沒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學著晴雯的語气。
  “事到如今,”叮噹凝視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還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誰拿自己的精神肉体來開玩笑?這二十多三十天我慘過大病,我都改了,叮噹,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滾瓜爛熟,連《紅樓夢》都一并背妥,以后沒話說的時候,咱們就對著一段一段自‘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怀閨秀’一直數下去,”我長歎一聲,“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噹啼笑皆非,雙眼隱著淚光。
  過一會儿我說:“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說的,你搞錯了。叮噹,再給我一次机會,否則我死不瞑目。”
  她轉過頭去。
  “而且我并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与肉体,都是純洁的,只為你一人而設。”
  叮噹尖叫起來,“我小說中可沒有這么肉麻的對白。”
  “當然沒有,叮噹,”我喘气,“這是我關大雄杜撰的。”
  叮噹掩上臉,“我不知怎么辦才好。”
  “你寫小說寫得久了,”我歎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說中,還是小說活在你筆下。”
  “你有什么保證?”
  “保證,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可沒有趙氏企業作擔保。”
  “你回去,讓我想想。”
  一想就沒希望,怎么能夠讓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隨棍上,“當初在趙三与我之間選中我,你已經想得再清楚沒有,怎么會鬼上身往回走?你這些年寫寫寫亂寫,寫得可有點胡涂了。”
  “他……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叮噹猶豫。
  “每個人都有可取的一面,”我夷然說,“你是一個讀過書的女人,這种當机立斷的時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個人都會把你与孫雅芝視為同一個卡拉斯的女人,問你受得了嗎?”
  叮噹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會怎么說?說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級?我還管人家怎么說?我的頭都要炸開來了。”
  我沉默下來。
  過一會儿我說:“我很高興,至少我們又可以吵架了。”
  叮噹抬起頭來,顯然她也想起有一個階段我們只能夠相敬如賓。
  “你打算怎么樣?”叮噹問我。
  “我們還是結我們的婚,叫趙三哪儿涼哪儿擱著吧。”
  “太儿戲,不行。”
  “說一切都是誤會与謠傳不就可以了?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事情都是謠言,”我大聲喝道,“咄,你太放不開,枉你白衣飄飄,一副瀟洒狀。”
  叮噹蒼白起來,“趙三真是無辜——”
  “他死有余辜。”我咬牙切齒地說。
  “大雄——”叮噹六神無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從今天開始,小說里的情節,由你去想,生活上發生的事,由我來交代,好了沒有?”我很不耐煩地說。
  “我豈非太笑話了?大雄,我……”
  “人家說你笑話,你便說伊們妒忌你,筆在你手中,你有地盤,誰敢指著你的名字罵你?”我安撫她,“到底你還是一張皇牌,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了?我一點都不似凌叮噹,我太不像話,我只想報复,我完全沒有想到后果,結果傷害的還是自己。”她倒在我怀中。
  我拍著她的背部,慶祝壓倒性的胜利,“不怕,生活丰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說,下一部的情節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為她還愛我。
  可怜的叮噹,她還愛我的。
  “我太胡鬧,我太任性——”她還使勁地責備自己。
  “藝術家若沒有這种質素就不是藝術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軌,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噹說,“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說的是。
  誰敢擔保叮噹嫁了趙三不會更幸福?金錢可以彌補許多不足,但像我与她這种赤裸裸光靠感情維系的關系,不足就是明目張膽的不足。
  我們打電話給趙三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
  趙三被我們自被窩里拉出來听最新行情,開頭時抵死不信——
  “開什么玩笑,大雄,你當心入精神病院,叮噹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趙,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曉得。”
  叮噹在一邊怨道:“大雄,有話請正正經經同他說,少吊儿郎當的。”
  “叮噹呢,我同她講,”趙三說,“到底搞什么鬼?”
  叮噹忙不迭取過話筒,同他說起來。過一會儿她把電話拿進房間去,不給我听,我怕有變卦,追上前去。
  只听得叮噹低著頭,隔了一會說聲“是”、“嗯”、“想清楚”、“明白”、“謝謝你”。
  然后她就把電話挂掉,坐在一邊不出聲。
  我知道事情已經圓滿解決,心中不禁對趙三內疚起來。
  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旁說:他把你差到英國去“辦理公事”的時候,可沒有內疚啊。我听了心腸又硬起來。
  情場如戰場,總有傷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來,這時候若果趙三与我再過招,恐怕我會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經筋疲力盡,宁愿抱著一個有傷痕的心休息。
  叮噹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說:“叮噹,我會善待你。”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
  “你心里想什么?”我問。
  “我想把你們兩個都摔在腦后,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從頭開始。”
  “叮噹,你累了。”我說,“休息一下便沒有事。”
  “誰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气,但愿我們再也不需經過什么惊濤駭浪。
  這一段時間內我一直不愿离開叮噹,連吃頓飯也采取人貼人政策,開頭她很反感,但過一陣子就習慣了。
  我特地到趙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趙三很幽默,他說:“關老兄,你又贏了。”
  我心平气和地說:“僥幸,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愛她一直比你愛她多。”
  “我愛她也不少。”
  “這我承認,”我說道,“但還不夠多,女人是最貪心的。”
  趙三訕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們大力握手。
  “區區服了你,你是真有風度的。”我說。
  “何必為一個女人傷了和气,”他仿佛已經不在乎,“咱們見面的日子長得很呢,你們真的要快些結婚,免得再生枝節。”
  “是的,訂在下個月,六號。”我坦白地告訴他。
  “爹叫你有空來跟他下棋。”
  我汗顏,“你真的毫無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當然全無芥蒂。”
  我瞠目,對他五体投地。
  趙三用手搭著我的肩膀,“大雄,來,過來見一個人。”
  “誰?”我又墮入五里霧中。
  “雅芝!”趙三大叫一聲。
  “來一一”玉堂春出場般的調調。
  “雅芝?”我當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孫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來,擺個明星架勢,往門檻一靠,頭微仰,挺起胸,一副顛倒眾生的模樣儿。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孫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個擺布我的布局,他媽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趙三与孫雅芝什么時候分開過,叮噹又怎么會去跟趙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們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給我時間再去猶豫。
  我抬起頭,酸溜溜地說:“孫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這么好的妻子,”孫雅芝勸說,“你還哪里去尋?”
  我點點頭,頹然坐下。
  趙三也勸,“大雄,何必猶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應當怎么說呢,如果叮噹不是來這么一下險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為舍不得香雪海的緣故。現在,現在沒有選擇余地了。
  “大雄,來,讓我們計划一下你的婚禮,大雄!”
  我如夢初醒,“什么?”
  “大雄,”趙三學著我的口气,“你心中沒有芥蒂罷。”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計算我,”我的聲音小如蚊子,“我有什么辦法?”
  趙三大笑,“我還有一個好消息。”
  “什么消息?”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爹爹已經接受了雅芝。”
  “呵,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愿得償。”
  “大雄,有一句話我說對了,你待我真好。”這個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說。
  我長歎一聲。
  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戲劇化地告終。
  婚禮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
  叮噹終于證明我有誠意要同她結婚,不惜把她自趙三手中“搶”回來,態度改變得很好,事事尊我為先,以我為重。
  我卻額外的寂寞。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香港炎熱的夏季已近尾聲,傍晚与清晨都有涼意。
  整個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認識了香雪海,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來,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賦閒。
  叮噹訂來一連串的白衣准備結婚時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孫雅芝,現在這個狡黠美麗俗艷但又友善的女人時常在我家出沒,儼然以總指揮的姿態出現。
  真厲害,我搖頭歎息。
  我們的新居并沒有置在半山上,因為經濟情況的緣故,只挑了一個比較靜的住宅區。不久之前叮噹与趙三在報上“訂過婚”,我們不敢宣揚,但那些無孔不入的周刊記者還是把這個瘡疤挖了出來寫足十万字,什么“上流社會換妻秘聞”、“上流社會男女關系大亂”之類。
  對這些記者來說,全人類都屬上流社會,小生意人的情婦愛在派對上亮相,被拍下几幅照片,沒到三個月也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洒狗血。
  真相他們何以得知?
  真相連當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霧中,新居室內設計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負責。
  伊問我們有什么意見及需要。
  我真活該,多嘴說:“書房內可否懸一古老吊扇,像卡薩布蘭加般情調?”
  這女郎朝我瞪一眼,“樓面才三米高,還懸吊扇?當心風扇葉子把你的頭切掉。”
  我當時閉上我的尊嘴。
  誰也沒告訴過我,婚后男人在家中會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适漂亮。
  叮噹喜歡白色,她那位設計師也喜歡白色,皆大喜歡,我完全有置身醫院的感覺。
  終于結婚了。
  結婚前三天,一切俱備,叮噹開始緊張。
  她問我:“你都知道了?”沒頭沒腦。
  “知道什么?”我瞪著她。
  “其實我們是騙你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
  “你不气?會不會怀恨在心?”
  “气呀。又怎么樣呢?”我說,“反正咱們是相愛的,你已證明這一點。”
  “你可愛香雪海?”她忽然問。
  我溫和地說:“叮噹,何必尋根究底?有很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告訴我。”叮噹逼我。
  “現在我跟什么人結婚?你還不明白?”我扯扯她的頭發,“你大獲全胜。”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噹悻悻地說。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沒有叮噹這股壓逼力,叮噹堅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遺憾地想,以后不能夠再怀念她,過三兩天我都要結婚了。
  “大雄!”
  “是。”我惊覺地抬起頭。
  “在想什么?”
  我笑說:“去訂制一架思想追蹤儀,叮噹,鑲在我腦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小女人?”
  “那么就請你控制你自己。”我說。
  “我愛你。”
  “愛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紗柔軟而貼身,奶白色的比利時紗邊,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气噴鼻,叮噹說:“放在冰箱里,到時取出來用。”
  婚紗用一頂珠冠壓在額上。
  我由衷地說:“但愿每個新娘都這么美麗。”
  她吻我的臉,“大雄,我愛你。”
  我完全相信,誰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詭計,傷那么多腦筋,死那么多細胞,她當然愛我。
  叮噹這几天容光煥發,艷光四射。
  她告訴我新居終于落成,無論被褥毛巾、廚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書房的時候,我真正的感動——
  吊扇正在緩緩轉動,四周都是綠色的攀緣植物,一張半舊的書桌,与我心愛的旋轉椅,都搬來了,一角還有書架与一只小小的鋼琴。
  我對叮噹說:“謝謝你。”
  “吊扇是方盈在淺水灣酒店買回來的,特別小,适合這里。”
  我坐下來,按動琴鍵,是那首著名的“時光逝去”。
  坐在我身邊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轉頭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聲停止。
  “說你喜歡這個家。”
  “夫复何求。”
  攝影師也訂好,是楊凡。光是選背景場地已經跑好几個地方,先是穿了婚紗禮服拍,再換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盡,還是不滿意——是攝影師不滿意。
  我抱怨:“就差沒脫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緊張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兩夫妻往浴室鏡子前一站,再清楚沒有。”
  叮噹說我煮鶴焚琴。
  親友們的禮物也送了來,父母親雖不克自加國赶回來觀禮,也打了長途電話來祝賀。
  一切都很順利,明天早上十點正我們便可以注冊結婚。
  下午叮噹對我說:“依照習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見面。”
  “你相信這些?”
  “我們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還是相信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們再見。”
  “車子訂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沒問題?”
  “自然,趙家的HK七號,”我說,“早上九點到你門口來接你。”
  她點點頭,“大雄,明天見。”
  “好好地睡一覺,別興奮過度,別緊張,別胡思亂想,也不要接電話,以免說個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么?”
  “趁著這最后一個晚上,我將結伴狂歡,找几十個艷女郎開瘋狂派對。”
  “明天記得起床就好。”
  我溫柔地說:“你放心。”
  她說:“終于結婚了。”
  我很了解這种心情,“有點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慣了,時間全是自己的,賺的錢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個家,什么都得攤開來用,將來有了孩子,犧牲更厲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戲為重。——焦頭爛額地找學校,溫功課、看醫生……多浪費時間。”
  “后悔?”我問,“還要再考慮?不甘心?”
  “當然,這條路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很多獨身人也還不是過得很好。”
  “落葉歸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綱倫常是無法改變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個聰明人,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還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气。”
  叮噹無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著你結婚。”
  “能夠結婚是好的,別想太多。”
  叮噹笑,“大雄,你最大的优點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見得,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當日下午我獨自到會所去喝酒,醒一醒腦。
  鋼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訴,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別有一番情調,不知怎地,我覺得寂寞。
  人們到底為什么結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游戲。
  我把啤酒杯子轉動。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動。是周恩造醫生,他也是一個人。
  我拿著杯子過去,“周醫生,我是關大雄。”
  “我知道,你回來了?”他拉開椅子讓我坐。
  我想問他關于香雪海的近況,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他是一個有風度的人,靜靜地等我開口。
  我只得說:“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點。”他溫和地答我。
  我又靜下來,看著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卻如此憂郁。
  “真可惜。”周醫生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与香雪海,面孔登時漲紅,“是的。”我喃喃地說。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醫生說。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啤酒已經漏气微溫,再也不想喝它,我歎口气。
  “她并沒有几個朋友,一直很重視你,你應該去陪伴她。”
  我懊惱地說:“我不方便那么做。”
  “是因為工作么?”周醫生像是有若干不悅,“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頭。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過這個秋天,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离,“秋天?這個秋天?”
  周醫生看我一眼,語气較為松弛,“對,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在瑞士的會診,已經斷定她的命運,過不了這個秋天。”
  ——就是這個秋天?
  我心迷茫,身体像是被擱置在一間隔音室里,一剎那除了自己的脈搏,什么也听不見。
  一小塊一小塊的蛛絲馬跡,像是拼圖游戲似的逐角拼攏,我開始比較有一幅完整的畫面。
  “……說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間,我竟遇到兩個骨癌病人,一個是明星孫雅芝的母親,另一個是她。”
  周醫生的聲音非常低沉,但是不會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來看我,比那位孫太太還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時常無故折斷……”
  我听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問:“秋天?就是這個秋天?”
  “是的。由我告訴你,你應當相信。”
  “我去陪她,馬上去。”我說,“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來了!”周醫生揚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雙眼充滿淚水。
  “我才由她處出來。”
  “我立刻去。”我站起來。
  “關先生!”
  我轉過頭。
  “你要盡量放松,態度自然一點,陪她度過最后的日子。”
  我點點頭。
  “謝謝你。”
  “謝我?周醫生?”
  “真可惜,”他說,“這么年輕,這么富有,我是她的醫生,當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樂,她渴望見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飛車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遲疑,時間已經不夠了。
  我這個愚蠢的人,應該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時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嚨,然后伸手按鈴。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訝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來,“快開門,隨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鎖匙掏出來扔給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進屋內。兩個白衣護士迎出來問:“誰?誰那么吵?”
  我心絞痛,“香雪海!”我大聲叫,“香雪海!”
  “誰?”
  書房門推開,香探頭出來。
  我先安了心,她還不必臥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訊。
  “我。”我迎上去,“我回來了。”
  “大雄!”她張大了那雙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來了。”
  我把她緊緊擁在怀內。
  我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体內的生命正漸漸离我而去。我鼻子發酸,說不出話,硬生生忍住眼淚往肚里吞,我把臉埋在她秀發內,心里問了一千一万次,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早說?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結婚了?”她問。
  “誰說的?”我反問。
  “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她說,“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著謊,“也許我永遠不會結婚。”
  “小小意气,別把事鬧大。”香雪海有點責怪的意思,“別太儿戲。”
  “其實我已經想開了,”我說,“我跟她性格都太強,并不适宜在這個時間安頓下來,分開對大家都有好處。”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帶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慍怒,“你不歡迎我?”
  她說:“如果你主意已定,我當然歡迎你。”聲音是非常溫柔的。
  我已經想定了,我決定在她這里,度過最后的几個月。
  香雪海說:“我無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經說過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個人,當她知道生命會隨時离她而去,自然變得瀟洒,不再計較。
  我這次來,跟以前完全不同,這次是全心全意的。
  “來,”我說,“告訴我,關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經知道了?”
  “還不夠。”我說,“讓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個這么簡單的人……你已經知道了一切。”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