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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飄逸的身形終于出現了。
  曼勒研究所是夜值班員立刻迎上去。
  原沉聲問:“客人在何處?”
  值班員答:“在會客室。”
  “請他進我私人辦公室。”
  “原醫生,”值班員答:“客人是一位她。”
  原醫生怔,“你先招呼她。”
  他本想到休息室整頓一下儀容,至少洗把臉,把身子上那件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已經積著鹽花的卡其襯衫換一換。
  一接到消息他便馬不停蹄自香港火速返來,那個都會在赶建新飛机場隧道時發現了不可思議的文物,任何對古文明有一點點興趣的人都會廢寢忘餐,原与其他考古學者處于亢奮狀態,一邊發掘一邊有人感動落淚,不眠不食已有數日,直到曼勒研究所召他返來。
  他听到消息質問:“什么事十万火急?”他不想离開。
  “原醫生,一位客人要求見你。”
  “年中這樣的客人總有三五七千位吧。”
  “原醫生,客人手里有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原醫生聲音鄭重起來。
  “原醫生,客人手持曼勒符。”
  原只說了五個字:“我即刻回來。”
  這就是他此刻蓬頭垢面站在會客室的原因。
  會客室空气光線、濕度都調節得剛剛好,一面落地玻璃窗外流水淙淙,垂著奇花异草,那位女客,背著門,正在靜靜觀賞長窗外風景。
  原輕輕說:“你好。”
  女客轉過身子來,看牢原醫生。
  她十分年輕,相貌秀麗,身段瘦削。
  “你是負責人?”
  “可以這么說。”
  她走近來,“我叫關元之。”
  原醫生頷首,“請坐。”
  原醫生是醫生,這時已經看出女客臉上灰蒙蒙,蒙著一層晦气,只余一雙眼睛尚有神采,心中不禁叫一聲可惜,年紀這么輕,身体卻這么坏,他已知她此行目的。
  她問:“我可以向曼勒研究所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
  原醫生欠欠身,“我想先看看你手中的符牌。”
  女客打開外套領子,取出系在脖子上的一條絲線,線下結著一塊約兩公分乘四公分長方形薄薄牌子,看上去同時下時髦飾物相似。
  女客除下扣子,把整件挂飾交給原醫生。
  原醫生接過那塊小小牌子,平放在手中,凝視。
  那其實只是電腦電路板上切割出來的一部分。
  原醫生按鈴召人。
  助手捧著一只盒子進來,原醫生按動密碼鎖,盒子打開,看到里邊平舖著小塊小塊同樣的電路板,已湊成一大塊,只缺了右上角与右下角兩塊,就可以拼成完整的當初面貌。
  原醫生知道一共有十六小件,此刻交上來這一塊如果是真件,已是第十五塊。
  原把手中那一塊拼到右下角,發覺完全吻合,是真品無疑。
  只差右上角一塊,盒子便可永久鎖上,了結此案。
  原醫生抬起頭來,“你要求曼勒研究所做什么?”
  女客心想,果然并無追究符牌來歷。
  原醫生再問一次:“說出你的要求。”
  女客的臉轉得更加蒼白:“小宇宙。”
  原醫生猛地抬起頭來。
  女客只怕他不答應,用力重复那三個字:“小宇宙。”
  原醫生看著女客,半晌問:“你說你叫關元之?”
  “是。”
  “關元之,曼勒研究院會立刻著手替你辦理這件事,此刻請你到我們客房休息。”
  女客一听原醫生這樣講,一口气松下來,靠在椅背上,疲累到极點,臉上那層灰气,也罩得更貼更緊,她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階段。
  原醫生不語,站起來,退出會客室。
  他筋疲力盡,用手抹了抹臉。
  助手曼勒三號過來問:“是真品?”
  原醫生點點頭。
  “來人要求什么?”
  “小宇宙。”
  連机械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原醫生苦笑,“當初成立曼勒研究所,的确欠下不少人情,故此發出十六面符牌作為報酬,并訂下規矩,認符不認人,往后,他們可以向曼勒索回代价。”
  三號抬起頭來,似搜索資料,“噫,這种情節似曾相識,”隔一會儿恍然大悟,“呵是,這是一些比較粗糙的武俠小說中的片段。”
  原醫生沮喪,“誰說不是,前人夸下海口,后人疲于奔命。”
  “上一個客人的要求似比較簡單。”
  “啊是,那人要求十八世紀西班牙皇室運金船伊莎貝拉光輝號的正确沉沒位置。”原醫生想起來。
  “容易。”三號說。
  原答:“我累了,去睡一覺再說。”
  三號喃喃道:“關元之,姓關,會不會是----”
  “不去研究它了。”原醫生歎口气。
  是。
  即使在科技至至先進的曼勒研究所,人,還是要睡覺,而且,也喜歡睡覺。
  原氏這一覺睡了長遠長遠才自然醒來。
  有點再世為人的感覺。
  他不得不世俗地打理肉身,淋浴刮胡髭更衣,自臥室出來,卻見到那位叫關元之的女客已經坐在他的書房里。
  “早。”誰放她進來?
  關元之的神情較為舒泰,“他們隨我到處逛,對我很客气。”
  原氏差些忘記持符人要什么可以有什么。
  “要不要喝杯咖啡?”
  關元之點點頭,她說:“這里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無憂無慮,應有盡有,”停一停,“似香格里拉,又似桃花源,并且,在這里,人們的愿望可以實現。”
  “只有十六個人能夠達到目的。”
  關元之說:“愿望,是有若干限制的吧?”
  “是,不可以具犯罪性,不可直接牽涉到金錢,同時,也不可傷害任何人。”
  關元之點點頭,“很合理。”
  原醫生笑笑,命人送上早餐。
  關元之在一旁看他舉案大嚼,訝异,“你吃得這么多。”
  原氏笑答:“不然哪來的力气。”
  關元之分明是個天真的少女,原氏對她已頗具好感。
  他問:“你患的是什么病?”
  “白血病。”
  原氏輕輕說:“在曼勒研究所,這种病不是醫不好的。”
  “原先生,我自十五歲開始便不停接受治療,移植骨髓達五次之多,我對這具殘缺的軀殼已無所留戀。”
  “我會看醫生的報告。”
  “我希望早日達到愿望。”年輕的客人催得很緊。
  “我們會盡快為你服務。”
  “但是,原先生,從你的口气,我覺得你好像想我改變主意。”
  原氏毫不違言,“是。”
  “為什么?”
  “你應知道什么叫作小宇宙。”
  關元之點頭。
  原氏輕聲道:“一定有人叫你到曼勒提出這個要求。”
  “給我符牌的人,他說,只有到曼勒研究所,向原先生要求小宇宙,才能救我。”
  那人,一定是曼勒的老朋友,對曼勒的情況了如指掌。
  原醫生歎口气。
  他已經太習慣人們千奇百怪的愿望。
  “你此刻身体如何?”
  “昨日值日醫生同我說,尚可支持。”
  此時有人按鈴,推門進來,“原先生,我奉命接關女士前去檢查。”
  原醫生說:“請。”
  關元之說:“謝謝你,原先生。”
  她跟著机械人出去。
  二十一歲了,未曾經歷過人生,未曾戀愛過,也未曾看清這個世界。
  她當然有非分之想。
  那位原先生一定可以為她達成愿望。
  關元之默默地走過一條走廊又一條通道,沒想到帶路的机械人与她搭訕。
  “還喜歡這里嗎,習慣我們的食物嗎,有什么需要,不妨提出來。”
  關元之說:“謝謝你,我很好。”
  机械人忽然說:“你放心,在曼勒,沒有難成之事。”
  關元之微笑,“是,我听說了。”
  机械人領她進更衣室,服侍她更衣,讓她准備接受檢查。
  關元之許久沒有面對長鏡,這一下子她看清楚了自己。
  頭發長得斑駁,頭頂部分比較濃厚,兩鬢疏薄,曾經一度,因藥療電療,所有的毛發脫得光光。
  四肢細弱,發育時期患病,影響身体正常生長,關元之一直羡慕人家有健美的体格。
  她對机械人說:“這副身子欠佳。”
  机械人安慰地,“一個人的靈魂才重要。”
  “是,但沒有一具好軀殼,靈魂如何運作?”
  “呀,不要緊,看曼勒的好了。”机械人甚有信心。
  關元之第一次有了笑意。
  她多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她要与所有的醫生脫离關系,所以她情愿叫原醫生為原先生。
  机械人說:“我的同事會來照顧你。”
  它的同事,是高度精密的醫學儀器。
  原醫生坐在控制室,一直看打印机印出來的報告。
  助手在一旁說:“她的身体的确已不适用。”
  原答:“主要是她厭惡這具肉体。”
  “它的确拖累了她。”
  原氏抬起頭來,“貯藏庫內有無合用的軀殼?”
  “資料在此。”
  “很好,”原氏說,“讓我与她談談。”
  “她是否正确地了解小宇宙手術的真義?”
  “詳細情形,我想還待我們解釋。”
  關元之沒想到原氏會把她約到那么幽美的地方。
  一道天然瀑布自懸崖挂下來,猶如新娘的披紗,潭中魚群划游,鮮花處處,呵,還有色彩鮮艷的蜂鳥來采蜜。
  整幢曼勒研究所似一座度假胜地。
  原氏与助手,曼勒三號比她先到,看見她,禮貌地站起來。
  他們沉默了一會儿。
  元之只顧欣賞風景,并無挂慮。
  原氏開口:“元之,你相信緣分嗎?”
  元之微笑:“我相信緣分即机會率。”
  原氏也笑,“那么,拿到曼勒令符的机會率是非常低的。”
  “我明白。”
  “所以,你同我們有緣分。”
  元之頷首,“絕對可以這么說。”
  原氏說:“告訴我,什么叫作小宇宙。”
  元之愕然,“我還以為你會向我解釋這項手術。”
  “正确來說,那不是一項手術。”
  關元之說:“有人告訴我,在這里,你們會給我新的軀殼。”
  “是,但是你的思想會從此游离,成為元神,亦是小宇宙。”
  元之緘默。
  “你會成為別人,再世為人。”
  元之抬起頭,看著藍天白云。
  過一刻元之低下頭,“我別無選擇。”
  原氏微笑,“曼勒已比從前進步,你不是沒有選擇的。”
  元之看著原醫生。
  “在七十二小時內,你如果不喜歡那具軀殼的歷史,小宇宙可以轉移到另外一個身体上去。”
  元之的精神來了,“直到我喜歡為止?”
  “不,”原醫生笑,“只得三次机會。”
  “呵,那已經十分慷慨了。”
  原氏高興她是合理的、知足的人。
  關元之手持令牌,即使需索無窮,曼勒諸人也得滿足她。
  關元之注視原氏,“原先生,你因何遲疑?”
  原氏笑,“被你看出來了。”
  他的助手答:“我們以前做過該項手術。”
  “有何不妥?”
  原氏与助手交換一個眼色,齊齊确定關元之是一個十分聰敏的女子。
  助手答:“手術后我們發覺你的小宇宙會受到干扰。”
  關元之大惑不解,“什么樣的干扰?”
  “你借用的軀殼原來亦有思想,必有若干思維殘留体內,有時足以影響你的小宇宙。”
  關元之抬起頭想一會儿,“你的意思是,手術后我也許要与另一個人同時生活在一具軀殼內。”
  原氏尷尬,“是,你用字比較淺易。”
  “說得簡單點,大家明白。”關元之笑笑。
  助手又向原醫生投過去一眼,這女孩子頭腦清醒,思路分明,實在不可多得。
  只听得她歎口气說:“你們是想告訴我,以后我很難百分百做回自己,我明白,多年在針藥的折磨下,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
  原氏同情地說:“你會得到解脫。”
  助手笑笑,“長話短說,第一個對小宇宙有利的軀殼,叫江香貞。”
  關元之動容,“多么美麗的名字。”
  “來,讓我們去看看她的資料。”
  一行三人來到資料室。
  江香貞,二十六歲,机械工程科碩士,在她父親的建筑公司內任職,健康、美貌、好動。
  關元之忍不住問:“她怎么會到這里?”
  曼勒三號笑,“問得好。”
  原醫生解答:“她由另一家實驗所轉來。”
  三號噴噴有煩言,“我們也不要提到別人的名字了,免得被人誤會,曼勒瞧不起人,總而言之,有人以為他們也能做小宇宙手術,結果出了紕漏,病人江香貞的小宇宙并未能順利進入另一具軀殼,他們一急,便把江香貞往這里送,原醫生是熱心人,便把江香貞存放在此。”
  關元之恍然大悟,可是接著又生出好几個疑點。
  “她既然健美,為何要轉移小宇宙?”元之間。
  三號含蓄地答:“記錄上顯示,江香貞不喜歡自己。”
  嘩,身体如衣服,不喜歡即可換過?
  江香貞女士顯然換出禍來了。
  美元之又問:“她父親可知道她的下落?真會擔心死。”
  原氏笑笑,沒想到元之那么富有同情心。
  “他只道女儿在外國度假。”三號答。
  原醫生說:“元之,現在你也許明白,這并非一項十全十美的手術。”
  元之反問:“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与事嗎?”
  “有,”原醫生答,“所有健康的新生儿均十全十美,毫無瑕疵。”
  元之想一想,“你說得對!原先生。”
  “元之,假如你不介意我多問,你的背景如何?”
  “我?”元之感喟,“我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孤儿,你們放心,沒有人會為我的生死存亡擔心,我自幼在育嬰院長大,并無親人。”
  三號几乎要沖口而出,既然如此,你自何處得到曼勒令符?
  他們沒有問,規矩是規矩,規矩是客人不說,員工不得詢問。
  不能欺侮客人是毫無机心的年輕女子。
  三號只是客气的搭訕:“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
  “有一位女同學,叫梁云,比較談得來。”
  “小宇宙轉移后,可打算与她相認?”
  元之有點惆悵,“如果不方便的話,也只得犧牲了,能夠活下來才是大前提。”
  三號听了,為之惻然。
  原醫生此時已斷定關元之是個可愛的女孩。
  他們在稍后看到了江香貞。
  元之慨歎,“她長得那么好看,還不滿足,真是奇怪。”
  原醫生說:“元之,如果你有充分的心理准備,手術隨時可以進行。”
  元之撫摸自己雙臂,有點戀戀不舍。
  她忽然輕輕吟道:“這瘦弱的身体是誰的錯,親愛的母親你告訴我。”
  這是一首著名的白話詩的頭兩句,原醫生亦曾讀過。
  “好好休息,隨時与我們聯絡。”
  元之點點頭,由三號伴同,回到客房去。
  元之輕輕躺在床上,這具不健全的身体很多時候令她至為痛苦,她一直天真的想,假使有人代替就好了,不不,那樣吃苦,怎么好意思連累別人?
  她又想脫离軀殼飛出去,靈魂像一只鷹那樣,自由自在,一點牽絆也無,与風在一起,暢快地遨游天空。
  現在她的愿望几可達到。
  興奮過后,平靜下來,又有點遲疑。
  她剛才看過江香貞的身軀,高大、碩健、完整、五官非常標致,一雙濃眉展示她是一個有性格的女子,她關元之,能夠駕馭這樣的一具軀殼嗎?
  能不能要求參觀別的身体?
  算不算過分?
  關元之要求与曼勒三號通話。
  元之嚅嚅地說:“原先生說,我可以有選擇。”
  三號非常聰明,即時明白了,它說:“我了解你,你不是賽車手,性能太高的車子,對你無用。”
  元之有點尷尬,連忙答:“是,是。”
  “但是元之,你必須令小宇宙做出适應,那畢竟是別人的身体,無論是誰,都不是你。”
  元之又答:“是,是。”
  “別擔心,身軀漸漸亦會适應你,很快你們就會兩為一体,喏,有點像結婚,開頭時各歸各,痛苦之至,慢慢就順天應命了,真正合不來的話,才考慮分開,原醫生會幫你。”
  元之啼笑皆非,這机械人怎地幽默。
  “只要是健康的身体,一切好商量,你說是不是?”
  元之只得不住地說:“是,是。”
  “元之,你好好休息。”
  元之只得按熄通話器。
  她并沒有瞞住曼勒研究所什么,她的确是個孤儿,在育嬰院長大,身子一直不好,十五歲那年,斷出她有白血病,當時她升了高中,成績优异,本來一心想早日出身,獨立,在社會上有一番作為,同醫生談過之后,一下子打入冰窖,慘不可言。
  到底年輕,性情豁達,漸漸承認事實,一次又一次重复療程,痛苦當儿只有同學梁云來安慰她。
  梁云的家人反對這過分的熱忱,白血病雖不會傳染,醫院里難保沒有其它細菌,梁云很艱難才能出來一趟。
  元之每日盼梁云來說話,有時眼巴巴自日出盼到日落。
  她忽然想到施比受有福,与其等人來陪她,不如她主動去陪人。
  元之向院方申請做義工。
  她身子時好時坏,時好時去為人服務,時坏時由人為她服務。
  醫院六樓的病房全部留給重要人物,元之很少去到那層樓,想象中要人大抵不愁寂寞,即使孤獨,也一定有辦法解決。
  一日偶爾走過六樓,听見喚人鈴震天价響。
  兩位當值護理人員卻如听而不聞。
  并且藉詞說:“喲,六0七有事,我去走一趟。”
  另一位說:“我去看看六一八。”
  元之莞爾,不問可知,按鈴者是個极之疙瘩,無中生有,故此已經神憎鬼厭的病人。
  鈴聲仍然不絕。
  總得有人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呢。
  元之推開房門,人還沒有進去,迎面有一樣東西飛著襲來。
  元之身手敏捷,一手抓住“嘩,血滴子。”她說。
  病人咭一聲笑出來。
  那是一個白頭白須的老翁,看樣子沒有一百歲,也已經有九十歲。
  元之把那只飛來的花瓶順手放好,便与老人攀談起來。
  “你是誰?”
  “我叫關元之,你又是誰?”
  “你不知我是誰?”
  元之搖搖頭。
  “好极了,我是無名氏。”老人十分興奮。
  元之當然听說過返老還童這回事。
  這時老人的私家護士前來報到,被老人揮出去,“你有趣,你,陪我。”他指著關元之那樣說。
  就如此,小元之与老人成為朋友。
  兩人一玩紙牌便是一個下午。
  元之問他:“為什么不回家?”
  “家里沒有人。”
  “你可以雇人陪你,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用錢買,沒意思。”
  “用錢買得到,已是上上大吉。”
  老人放下紙牌,“喂你有無出千,怎么舖舖都是你贏?”
  “愿賭服輸,我牌術高明,奈何。”
  兩人交往年余。
  老人欠下賭債無數。
  元之有空,一定到六樓去陪老人,她從沒見過有任何人來探望他。
  老人比她還慘,她至少還有梁云。
  梁云在一個星期日輕輕對元之說:“我要出去留學了。”
  元之最怕這一句,默默無言。
  “你速速复元,來探望我們。”
  元之只得微微一笑,“一定。”
  自此,元之留在六樓的時間更多。
  老人嘲笑她:“你這人可能同我一樣討厭,六親違避。”
  元之瞪他一眼,“我無權無勢,無名無利,何處去覓親友,”看看手上的牌,“三只皮蛋,吃你一對愛司。”
  老人擲牌,“不玩了。”
  回憶到這里,元之有點傷心,落下淚來。
  到了去年冬季,元之有种感覺,她与老人,大抵都不會离開醫院了。
  有一夜,元之本身剛接受一連串注射,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滿管子,醫生前來喚她。
  “六樓的朋友想見你,你方便上去嗎?”
  元之明白了,立即點點頭。
  醫生們輕輕把她搬上輪椅,連帶管子同藥水瓶子一起運上六樓。
  老人已近彌留。
  看見元之,卻猶自指著她笑:“你看你,年紀輕輕,情況比我還差。”
  那一夜,病房的空气調節特別冷,元之哆嗦了一下。
  她過去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歎口气,“你仍然真不知道我是誰?”
  元之答:“你說你是無名氏。”
  老人說:“我是一個重要的人。”
  “呵,”元之頷首,“重要的無名氏。”
  老人又忍不住笑,然后喘息,“可愛的小元之。”
  元之溫和的說:“今年也已經不小了。”
  “我們認識多久?”
  “三年。”
  “時光對我已經沒有意義,它再也不能蚕食我的生命,但是元之,你還年輕,你要好好存活。”
  元之無奈,“你這項命令恐怕不容易達到。”
  “你放心。”
  元之記得她抬起眼來。
  老人握著她的手,“小心听我講。”
  元之凝視他的嘴唇。
  老人伸手在脖子上除下一條挂飾,顫抖地套在元之頸上。
  “這是什么?”元之問。
  “來不及解釋了,本來打算自用,終于覺得你更需要它,去,去曼勒研究所找原君,同他說,你要小宇宙。”
  元之低聲問:“那是什么?”
  “新的身軀,元之,再活一次,好自為之。”
  說到這里,老人累极合上眼睛。
  元之沒完全領悟,只急道:“喂,你也用得著新身体,不要客气。”
  老人又睜開雙目,“我不高興再耽下去了,新瓶舊酒,換湯不換藥,唉,乏味之至,我需要真正、永久的休息,我已完全考慮清楚,勿以我為念。”
  元之流下淚來。
  “元之,記得撥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找原君。”
  “有這樣的電話號碼嗎?”
  “有,我說有即是有。”
  元之伏在他身上。
  “元之,很快我將不再寂寞,我亦沒有任何需要,天地將与我做伴,不過多謝你陪我這三年。”
  元之抬起頭,“明天起,你還要設法還欠我的賭債,你要活下去。”
  老人說:“小宇宙足以抵押……”他的聲音低下去。
  元之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老人最后說:“元之,祝福你。”握住她的手松開。
  他臉容十分安詳。
  元之含淚离開六樓,雙手撫摸老人給她那塊飾物。
  她不知那是什么東西。
  要等一年之后,她自醫生處知道病況惡化得不能藥救,才想起老人的話,才決定出發尋原醫生。
  元之吁出一口气,在宁靜的環境里睡著了。
  這個時候,原醫生正与同事開會。
  “關元之身分可獲證實?”
  “据調查報告,她說的一切屬實,并無訛言。”
  “有一節漏卻,想不是故意的,也許該一環遭遇對她來說并不重要。”
  “那便是關元之一年前成為鎮亞重工的承繼人。”
  原氏揚一揚濃眉,“怎么可能?”
  “据說鎮亞的主人是為著償還賭債。”
  原氏覺得不可思議,“鎮亞欠關元之賭債?”
  “是。”
  “鎮亞的后人反應如何?”
  “激烈,凌鎮亞的五個儿子与兩個女儿,連同孫儿外孫二十余人,一齊提出控訴,要在法庭證明凌鎮亞訂立遺囑時神志不清。”
  “關元之与凌鎮亞這一老一小兩個不相干的人在什么地方成為朋友?”
  “當地的市立醫院。”
  原氏有點明白了,同病相怜。
  “凌鎮亞并非真名。”
  原氏問:“是誰的化名?”
  助手輕輕說了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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