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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看看你。”我說。
  “有什么好看的?”她問,“我還不是就這個樣子。”
  真的,有什么好看,她還年輕,長得很美,穿著一套白色細麻的衫裙,金色涼鞋,与一般打扮時髦的女子沒有任何分別。
  時勢早已變了,現在的歡場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藍玉。她在這里多健康快樂。
  她說:“喝白蘭地好不好?”
  我點點頭。
  “你知道一切怎么算?”她問,“很貴的。”
  來了,“我付得起。”我賭气的說。
  她笑,“這對白多像文藝小說,我當然喜歡你在這里多花一點。我是老板,沒有不歡迎顧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听過了,小姐坐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鐘是二十塊錢,”
  “是的,”她笑,“你叫四個小姐陪你坐兩個鐘頭,是什么价錢?”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開兩瓶酒,一千塊總可以走了吧。”我還是气。
  “是的。”藍玉還是那個笑容,“你一個月可以來几次?來了又怎么樣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會是這地方的老板娘。”
  “我運气好,早上岸,”她含笑說,“你听過一般人的俗語吧?我便是他們口里所謂撈得風生水起的紅牌阿姑。”
  “你不像。”我終于說。
  “誰的額頭上簽了字呢?”她問。
  “你是……撈女?”
  “當然是。”她笑笑,“我十四歲在這吧里混,被選過酒吧公主,也被星探發掘過,入過黑幫,被闊佬包起過……這還不算撈女?你以為撈女是怎么樣的?”
  “你還這么年輕……”我一口口的喝著拔蘭他說。
  “做我們這一行的,現在不上岸,一輩子上不了岸。”她說,“不算年輕了,我已經二十六歲,現在出來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听說過。”我說,“社會真是……”
  “社會,”她輕笑,非常溫文,“我卻不抱怨社會,我們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我有錢,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會別人怎么想。”
  她打開手袋,拿出一只金煙盒,抽煙的姿勢很純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种看破紅塵的感覺,她仰起頭,把煙以標准姿勢噴出來。
  我喝著酒,他們替我添白蘭地。
  我說:“你可以脫离這個環境,你可以再到學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風塵女于,你看小說看得大多。現在不是啼笑姻緣時代,我們并不苦,苦的是你們。”她嘴角閃出一絲嘲弄。
  “我們苦?”我反問。
  “當然,家明,知識對你有什么益處呢?以你的收入,几時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會并不崇尚讀書,如果我是一個工厂女工……你知道車一打牛仔褲多少錢?兩塊港市!如果我是一個女工,藍剛能到英國去嗎?”
  “當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說。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點悔意都沒有,你不想脫离這個環境。”我絕望的說。
  “我在這里發跡,我又在這里發財,為什么我要离開這里?”她按熄了煙。
  “我喝得太多了。”我說著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嗎?”她問我。
  “不要。”我心口很悶,“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結帳。”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簽字。”她說。
  “不用,你不能做蝕本生意。”我掏出皮夾子來。
  侍役拿著小電筒照著帳單,我付鈔票。
  藍玉看著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間我很傷心,我握著她的手,我說道:“你知道,小時候我在香港念中學,當時流行開舞會,為了這個我曾經去學過跳舞、我會華爾茲。”
  她凝視著我,很忍耐很溫柔的聆听著。
  “但是我從來沒有跳過,”我說下去,“因為我沒有看中任何一個女孩子,我是一個笨人,對于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淚涌了上來。
  她讓我握著她的手。
  我問:“藍玉,不管怎么樣,陪我跳一個舞好不好?”
  “當然,家明,”她站起來。
  我也站起來,我們走到舞池,她吩咐領班几句,樂隊奏出《田納西華爾茲》。
  我很快樂,快樂都是凄涼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幼時操得滾瓜爛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來,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覺得我跳得非常好。
  藍玉輕盈得像羽毛,跟著我轉,她的自裙子飛揚開來,她的手溫暖地握在我手中。我們在舞池中轉呀轉。眾人都停止跳舞,看著我們表演。
  但音樂終于還是要完的。
  我与藍玉跳完了一支華爾茲,我們姿勢优美的停下來。
  眾人拍手。
  我与藍玉像藝人似的鞠躬。
  “謝謝你。”我向她說。
  “你是被歡迎的。”她用英語。
  我摸摸她的頭發,“有一剎那,我以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沒有回答,只是笑。
  “當我結婚的時候,我會穿一套淺色西裝,淺色領帶,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歡一個教堂婚禮,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緊身禮服,松松的,飄蕩的——喏,就像你這個樣子,頭上加一個花環——”
  我長長歎息。
  藍玉扶著我。
  隔很久,我說:“我走了。”我推開她。
  我沖上樓梯,她沒有叫住我,我一回頭,看到她站在樓梯下,默默地看著我,她的微笑已隱沒了。我馬上回家。
  那天夜里我穿得很少,吹了風,又喝得太多,嘔吐一夜。三點起來,五點又起來,整晚沒睡。
  第二天到學校,精神非常坏。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著頭教完三節課,回家睡覺。
  媽媽很是嘀咕。
  我不大記得跟藍玉說過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會笑我。
  媽媽說:“璉黛打電話來,我說你睡了,有點不舒服。”
  “是嗎?”我遲疑。
  “為禮貌你應該回電。”媽媽說。
  “她不過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干。”
  “她不過是幸運,生活在那么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這种女孩子,”我說,“她并沒有盡全力,”
  “你想挑個怎么樣的妻子?”
  我抬起頭,溫和的說:“我不知道,媽媽,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著想清楚。”
  她歎口气,走開。
  結果我還是把璉黛找來。
  我捧著頭呻吟,我的頭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風流抵不過這种頭痛。
  璉黛說:“我們終于成了老友,看我們多么心平气和。”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個舞會。”我說,“我一向怕穿禮服的舞會。”
  她說:“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個成功的人士,我會去。”我說,“有什么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著酒杯,用正确的口音說英文:‘你最近的業務如何?’‘謝謝,剛賺了三千万。’女人們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樣。”
  璉黛抬起頭,“奇怪,你根本是正統貴族教育出身的,不應有這种憤世嫉俗的想法。”
  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与社會一發生關系便是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還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著,“我們到底還是香港的貴族,不懂中文的中國人是做貴族的先決條件。藍剛早半個月就開始為這种舞會緊張——該是戴金勞呢。還是白金鑲鑽百爵表?”
  “你認為他討厭?更討厭的是動輒討論中國往何處去的文藝青年,開口閉口:你會下圍棋嗎?圍棋与搓麻將有什么分別?同樣是分胜負的游戲。”
  我哈哈的笑起來。
  “璉黛,你真的蠻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藝越是惡俗,早不流行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歡藍剛,他夠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補一句。
  “她很能干。”璉黛說,“怎么還是愛著她?還沒有克服?”我傻笑。
  結果我還是陪璉黛到那個舞會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實在沒法忍受那只領花,改戴一條灰色領帶。
  璉黛穿大紅色的長旗袍。
  很多人以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著一杯酒跟人家討論香港未來教育的進展。
  真悶死人。
  到后來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璉黛說:“我不跳舞的。”
  她陪我聊天。
  我說:“璉黛的黛應該是玳瑁的玳,璉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她長得很高,穿旗袍很好看,但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處處表演著她的美,雖不過分,我不喜歡。
  “看到什么美麗的女孩子沒有?”璉黛故作大方的問。
  我答,“在玫瑰園里,上千上万的玫瑰,都是一個樣子的。”
  她很沉默。
  過了一會儿她說:“家明,你不發覺我對你很遷就?”
  “我很抱歉。”我說,“我不知道,”
  她看著我。
  “如果你覺得太辛苦。”我溫和的說,“我們不必那么接近。”
  “你讓我一步也不可以。”她咕噥,“沒見過你這种人。”
  “我不慣于討好人,你無端端情緒大變——”我說不下去。
  我無意追求璉黛。她在我面前為什么要使小性于?
  結果她走開了,与一群人比較瑞士与桂林的風景。
  我覺得更悶,我獨自站了很久,非常彷徨。
  終于我送了璉黛回家,酒會終于結束。
  她還想解釋什么,我微笑地揚揚手,走了、
  璉黛曰口聲聲說我們是朋友,她還是想找丈夫。
  她要把我當作假想情人,我辦不到,我不想娶她這种女人。
  現在的女性,貌作獨立,脫离廚房,結婚之后,她們其實是想既不入廚房,又不想工作,女人的奴性更被發揚光大,受過教育的女人更難養。
  璉黛便是這樣,我看得出。
  我再沒有去找她了。她來電話找過我一次。我再沒有回電。我不想導致她有錯誤的觀點。
  我什么朋友都沒有了,藍剛,藍剛介紹的女孩子。有時候我可以對著電視看六個小時。
  有一日我在看《辛巴与神燈》卡通,媽媽大叫:“有人打電話給你!”媽的聲調是愉快的。
  “如果是女人,說我不在!”我叫回去。
  “見鬼!”媽媽說。
  沒有女人找我,除了璉黛。
  “是男人,快來听!”媽媽大叫。
  男人?也好,听听說什么吧。
  “喂。”我拿起話筒。
  “家明?”
  “誰?”聲音好熟。
  “藍剛。”
  “你?”我很惊异,“什么事?”
  “家明,我家里出了一點事,想麻煩你。”
  “麻煩我?”我受寵若惊,“我能為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不出聲,等他想好詞句交代。
  我与他這么久不見,他故意避著我,現在忽然來個電話,當然是撇開自尊心不顧才能做得到,對藍剛來說,還有什么比他的面于更要緊?
  “出來再說好不好?”他的聲調是很低沉的。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听過藍剛有那种聲調。
  于是我与他約好在我們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
  他早已坐在那里了,看見我只招招手,什么話也不說,面前擺著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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