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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白的肥皂泡沫,大紅的血,我用水淋掉。
  “家明,因為你沒有接納我,而去愛上了藍玉,所以我要報复,我教唆藍剛拋棄他的妹妹。一切是為了你,家明。”
  我打了個寒顫,呆呆地看著鏡子,為了我?我憑什么這么想?這些都是我狂野的幻想,不可能會發生的。這些討厭的聲音,到底從什么地方而來。
  “家明,你現在明白了,為了愛你,現在我一無所有。但愿我一輩子沒愛上任何一個人,因而沒有痛苦。也沒有睜著眼往懸崖跳的感覺。”
  我的臉上身上都是汗。
  蟬鳴得更大聲了。
  媽媽說:“你也不吃點早餐?”
  “我不想吃。”我仰起頭,一种茫然。
  母親不能幫助我,人是這么絕望的寂寞,沒有人能插手幫忙,誰也不能。
  “我要赶著去學校。”我說,“時間到了。”
  我開著老爺車往學校駛去,那張告票還夾在雨撥中,被風吹得亂晃,卻又吹不掉,掙扎纏綿。
  已經這么熱了,我的天,我想,該穿我的白T恤了。
  到學校,一個美麗的女學生与我撞了正面。她笑一笑,道歉。光滑繃緊的皮膚,明亮的眼睛。我直接的聯想:我們已經完了,明淨的世界,光輝的感情,都已离我們而去,事情怎么會弄得這樣。
  上了三節課。
  課室外的陽光刺目,我的襯衫直貼在背上,有這么多的汗,真是受不了。
  年輕的面孔,一張一張專心地看著書本上,他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可怜的孩子。
  吊扇擺動著。
  曾經一度我希望家中有把吊扇,天花板上一下一下搖動,像北非諜影的酒吧,我獨個儿坐在風扇下喝伏特加与冰。多棒,然后對面坐著我的愛人,听我細說卡薩布蘭加的故事。
  事隔多年,我想問一句,我的愛人呢?或者她不喜歡吊扇,或者她不喜歡伏特加,這么小的一個愿望也達不到,我茫然的想,一點作為也沒有。
  校役走進課室,跟我說:“電話。”
  “什么要緊的事?”我問。
  “你家中打來,說是有要事,無論如何叫你去听一听。”校役規矩的說。
  我一呆,放下講義。家中有事。
  走到校務處,我拿起話筒,“媽媽?”我問。
  “家明,你請假回來一趟。”媽媽說。
  “有什么事?我不能馬上走的,還有課沒上完?”
  “璉黛現在這里呀,要跟你說話,回來好不好?”
  我不出聲,我深深吸進一口气。
  “我上完這節課馬上來。”我說。
  回到課室,我精神更恍惚,女學生有的偷偷嬉笑起來,因為我推跌了一整幢書本。我一本本把書揀起來放好。我說:“你們自己看書吧。”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然后我知道我必須要找人代課。我站起來,又走到校務處,老張在那里,他很平和地改著簿子。
  沒有多少大之前,我也跟老張一樣的心平气和呢,伏在案上改功課,什么事都像沒發生過,世界一切對我沒有關系,我就打算坐在教席上終老。
  但是現在,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子,所以情緒不一樣,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走過去,我說:“老張,我有點不舒服,還有兩節課,你想法子找人替我代一代。”
  他抬起頭,“老天,你的臉色真差,怎么會這個樣子?你不是中暑吧?”
  “我想回家休息一下,拜托。”
  “一定,一定,喂,家明,也該娶個老婆了,生活正常點。”
  我本來是不會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間,我想對人傾訴一下,不管是誰。
  我說:“我就是因為生活太正常了,”
  老張很詫异,接著笑,“你回去吧,開車的時候當心點。”
  我點點頭。他們不會明白的。
  我并沒有回課室,隨便學生怎么想,對于做模范青年,我實在已經厭倦透頂,如果他們叫我卷舖蓋,我會得馬上走。
  璉黛在我們家客廳中央坐著。
  看見她,我心中至為震惊,因為她与我上一次見到的那個璉黛,相差實在太遠了,她至少瘦了十多磅,臉容憔悴得形容不出,穿一套白衣服,那种料子很薄很美,但是此刻穿在她身上,倒像是醫院中病人的自袍子。
  見到我,她眼睛中增加一陣奇异的光芒。
  媽媽說:“家明,我去給你倒一杯水過來。”
  她走到廚房去避開我們。
  我低聲說:“璉黛,這是何苦呢?”
  她不答我,她只是說:“家明,你坐在這里,讓我看看你。”她的聲音非常凄苦。
  我說:“可以,璉黛,但是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呢?”
  “家明。”她叫我一聲,然后就靜止不說了。
  我明白她要說的是什么。
  我坐在她身邊,我輕輕的告訴她:“你看我,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甚至我的名字,都是這么普通,我不值得任何人為我鬧事。”
  她靜靜的坐著,額角上冒著虛汗,都是青筋,皮膚像是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迸空虛里去。
  我說:“為了個人的私欲,你影響了別人,這是不對的。”
  她說:“我沒有辦法控制。”
  “你總得試一試。”我低聲說,“你不能想什么就得到什么,誰也不能夠。”
  “但是我不覺得愛一個人有什么不對。”她低聲答。
  “是沒有什么不對,”我說:“但是你不能強迫別人也愛你,璉黛,你是個知識分子,受過教育的女人,怎么連這一點也想不通。”
  “事情不臨到自己的頭上,是不能下論斷的。”她說,“說不定你遇到這种事情,比我更放肆。”
  “我會嗎?”我苦笑,“我只是一個叫家明的普通男人,如果我碰到這种事,我會把頭沉到冷水里去淹死,但是人們如果要看笑話,他們可以到別處去。”
  璉黛不出聲,她的嘴唇顫抖著。
  “你以為只有你煩惱?”我說,“如果我告訴你。我也有這种煩惱,你會相信嗎?”
  她問道:“為什么不讓所有相愛的人聚在一起?”
  我用手帕替她抹抹汗,沒有回答。我不是上帝,怎么回答這种問題?
  我說:“璉黛,我送你回去,你出來這么久,已經夠累的了,你需要休養,來。”我伸手去攙扶她。
  “家明。”她看著我。“家明。”
  “我都明白,”我說,“你總要回家的,我送你。”
  “以后,我們不再見面了?”她問。
  “有什么好處沒有?我不愛你,見面又沒有希望,徒然引起雙方尷尬。你想想,璉黛。”
  “何必用這种口气說話。”她說。
  “我說的都是真話,璉黛,你知道我這個人。”
  “我走了。”她說。
  “璉黛,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你想想,將來你會嫁一個富翁,在石澳有層別墅,間時在對牢海灣的書房寫信看書,周末你与丈大去滑水游泳……周日喝茶逛街,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永遠像一個神秘的寶藏,你永遠不知道几時會掘到財富,尤其是你,璉黛,你不應該糟蹋自己。”
  她笑了笑,很是凄苦。我扶起她,她看我開了門。
  我問:“你自己來的?怎么站得牢?”
  “沒跟你說個明白,我總是不死心。”她說,“進來的時候,把你媽媽嚇半死。”
  我說:“不要緊,回去好好休息。”
  她忽然把頭往我肩上一靠,嗚咽他說:“家明,我現在,真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很明白這种感覺,當藍玉拒絕我的時候,我也是這种感覺,整個人像是掏空了。
  “過一陣子就好,”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到時不對勁的事情自然會淡忘。”
  我扶她到樓下,拉開車門,送她進車子,然后開動車于。她閉著眼睛,并沒有哭,嘴唇閉得很緊,仍是個美麗動人的女于。
  “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家去?”
  她點點頭。
  “一個人住,總要多保重,藥不可以亂吃,”我說,“藍剛也可以做個很好的丈夫,有了家庭,你會有責任,孩子生下來,會改變你的人生觀,你想想。”
  她沒有反應。
  到了家,我看她吃好藥,坐一刻,然后走了。
  我不能陪她一輩子,只好殘忍一點。
  那日媽媽狠狠的教訓我,我在客廳,她走到客廳。我走到書房,她跟到書房,我到床上躺下,她又跟過來,對白大意是叫我不要玩弄感情,她把整件事情想象很滑稽。
  我終于抬起頭來,我說,“媽媽,我想搬出去住。”
  “為什么?”她問。
  “因為我覺得我應有權利維護我的自由。”
  媽媽說:“我不懂。”
  我說:“我的喜怒哀樂不想你看見。”
  “我是你母親!”
  “是,我知道。”
  “你是我生下來的人,我什么都見過!”
  “是,但是現在我要搬出去。”我說,“媽,你尊重我一點好不好?我知道你生下我,但是請你不要侮辱我。”
  她很受傷害,仿佛老了很多,“家明,我不再明白你了。”
  “你管得大多,”我說,“如果你無法幫助我,請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冷眼旁觀,不要加以評述。”
  “但我是你的母親呀!”
  “我要搬出去。”我對母親說。
  這樣結束我們的談話。
  我并沒有找到藍玉,在金世界,他們說老板娘到美國旅行去了,在她家,女佣人告訴我同樣的答案。
  藍剛也沒有再与我聯絡。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藍剛与璉黛終于結婚了,婚禮在玫瑰堂舉行,是一個星期日。
  結婚請帖寄了來,我拿在手上,覺得藍剛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現在卻如陌路人,至少他不會恨一個陌路人,但是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時間……他的豪爽,我的沉默,很多同學几乎怀疑我与他有點毛病,在异鄉的街角,因為冷,我們一邊顫抖著走路一邊訴說心事,然后去喝一杯啤酒。
  我們曾是好朋友呀。
  沒有什么可靠的,友情不過如此,夫妻也一下子就反了目。
  但是他們結婚的那日我去了。那星期日下雨。
  教堂前一個大大的花鐘,地下有花瓣,因為下雨的緣故,空气陰涼,我沒有帶傘,雨漸漸下得很急。我走進教堂,坐在后面,看到新郎与新娘子已經跪在神壇前,他們跟著牧師口中念念有詞。
  終于他們站起來,禮成了,一雙新人急急走過,賀客把花紙屑撒到他們頭上去。
  璉黛經過的時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緞子的長裙,頭上一個白色的花環。并沒有一般新娘于的杲木,她很自然,像在化妝舞會中扮著仙子的角色。
  她的臉平靜而柔美。女人真是善變的,她們太懂得保護自己,因此在各种不同的場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并沒有看到我,他們走出教堂。
  賀客紛紛散去,我也站起來。
  教堂外他們拍了几張照片,然后上花車,開走了。雨下得更急,我的外套濕了一大截。正當我抬起頭來,我看到藍玉站在教堂對面的馬路上。
  我連忙走過去,兩部汽車對牢我急煞車。
  “藍玉!”
  她抬起頭來,雨淋得她很濕了。
  我說:“他不過是你的哥哥。”
  藍玉牽動嘴角,低下頭。
  “美國好玩嗎?”我問。
  她不回答,眼睛有點紅。
  我說:“睡眠不足的人會老的,你要當心。”勉強地笑一笑。
  “喝了酒眼睛才紅。”她說,“我喝多了。”
  “要不要回家換衣服?”我問:“襯衫都濕了。”
  “不用。”她說:“沒關系。”
  “他們終于結了婚。”我說。
  “是的。”藍玉抬頭看我一眼,“我很代他們高興。”
  我說:“為什么到美國去?”
  她答:“買了房子,我想搬到美國去住。”
  我一震,“美國什么地方?”
  “三藩市。”
  “你會住得慣嗎?”
  她的眼睛更紅一點,“很多時候,不慣也得慣。”
  “要是你情愿的話——”
  “不要提了,家明,”她抬起頭來,“我知道你說些什么,但是一切太遲了。”她非常苦澀。
  “這個世界不是藍剛這么簡單——”
  “對我來說,這世界就是藍剛,我這一輩子的希望寄在他身上,我失去的,他替我找回來,我忍气吞聲的時候,他為我揚眉吐气。一切都是虛幻的,只除了他,如果沒有他,我為什么還活著,她們吸毒,我沒有,她們放棄了,我還掙扎著,因為我有藍剛,她們沒有,我有生存的理由。”她一口气說下去,“現在我的功德已經圓滿,我決定退出,走得遠一點。”
  我說:“總有一日你會忘記他。”
  “或者。”她答,“家明,到那一日,我會來找你,我會記得你。”
  “我要等你多久?”我逼切地問,“讓我知道。”
  “不要等我。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等我,說不定我會回來,說不定不回來。”藍玉說。“家明,你是那個正确的人,可惜你沒在正确的時間出現,等時間對了,我也許永遠找不到你了。”
  “我目前沒有希望,一絲也沒有?”我說,“我不能幫你?”
  “不。”她搖搖頭。“不要太抬舉我,你是要后悔的。”
  “后不后悔,我自己知道。”我難過的說。
  “家明,謝謝你。”她說,“謝謝一切。”
  雨下得更急了。
  我們站在馬路當中,雨一直淋在頭上。
  “我已經把金世界頂掉了,”她說,“家明,我會回來找你,到時,你或者已經結了婚吧?”
  “或者,”我說,“或者我會子孫滿堂,但是我會記得今天。”我踏過那些花朵,“永遠記得。”
  教堂里的人把花鐘拆下來,戲已經做完了。
  “家明。”藍玉說,“我要走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深沉的黑色,濃眉,薄薄唇,完全与藍剛一個印子,甚至是膚色,那种半透明的自,我始終怀疑他們的血統,但是這一點他們肯定不會向任何人說起,他們兄妹間的秘密,他們感情的曖昧獨特。藍玉的固執,她再到絕境也還不要我的幫助,她有她怪异的自尊与驕傲。
  她住在玻璃的那一面。
  我但愿我有一日能黑暗地穿過玻璃,看到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會等她,多久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的車子就在巷子那一頭。”她說。
  風塵女子不再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樣,她們并不想等待恩客來救她們脫离火坑,她們很強壯,她們有她們的一套。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
  但我會等她。
  終有一天,等藍玉平靜下來的時候,會看見我,她會回來。等她要找我的時候,我們或者可以擊敗時間。
  她坐到車子里去,開篷的平治,四五O型是黑色的。她還是很神气,薄嘴唇抿得緊緊,打著引擎,轉過頭來,向我道別,最后的再見。
  我充滿怜愛的看著她,我知道我愛她至深。
  我說:“有人告訴我,三藩市是一個女性的城市。”
  她忽然變得很冷淡,“是嗎,家明?”
  “是的,你會喜歡三藩市。”我說。
  她點點頭,“我知道。”
  我從不知道她可以這么冷酷堅強,她是一個能干的女子,她在世界上站得住腳。
  車子風馳電掣的走了。
  剩下我一個人站在路中心。
  我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等藍玉來找我吧,空閒的時候,看莎士比亞的劇本:《李耳王》、《暴風雨》、《仙伯琳》、《第十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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