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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敏气結。
  下次右人排華的時候,曉敏一定認住這名張約瑟,頭一個把他拉出來排掉他這种人。
  “別看不開。”
  曉敏知道是范里到了,看看她身后,不見郭劍波。
  聰明的范里即時解釋:“小郭一星期只替我補習三次。”
  曉敏微笑,“他的英文好還是我的英文好?”
  “曉敏,你最好。”范由衷地說。
  “是嗎,你真認為如此?”好象已經不在討論英語。
  “小郭的口音雜,英國音重,同你的標准英語不同。”范里又把話題扯回來。
  “最近我們好象比較疏遠。”
  “還說呢。”范里真乖巧,“你男朋友來了,他都不讓你騰出時間來陪我們。”
  “他已經走了。”
  “我是他我就不走。”
  “此話怎說?”曉敏莞爾。
  “香港也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統統黃黃干干瘦瘦,凶得要死,做一點點事,賺一點點錢,就自以為了不起、專門踩低人。”
  曉敏訝异,“真的,在你心目中,港女全都這個模樣,無一幸免?”
  范里說:“你,你不在內。”
  曉敏不知是悲是喜,咀巴不得不護著女同胞,“你大概有點誤會,我們不全是那樣的人,社會節奏太快,匆忙間得罪人的机會總大一點多一點。”
  范里搖搖頭,“我還是不喜歡香港人。”
  “所以開頭你不肯坐我的車子。”曉敏笑。
  范里遲疑一下。
  曉敏又加一句,“你家人也不讓你隨便交朋友。”不過現在顧曉敏已獲批准。
  “曉敏你最明白。”
  太明白了,太會做了,太不計較,變得有點壽頭壽腦,曉敏性格上最弱的是這一環,最高貴的亦是這一環。
  “郭劍波不是香港人。”曉敏說。
  范里听出弦外之香。
  “我倆去喝茶吧,多么好的天气。”
  一名音樂學院的學生持色土風在街角表演,曉敏特地走過去,丟下一塊錢。
  金發賣藝人問:“小姐,听什么歌?”
  曉敏几乎想說采茶扑蝶,終于她理智地想一想說,“藍色天堂吧。”一支每個人都會的曲子。
  喝完茶出來,在橫街,看到一個小孩拿著噴漆罐在牆角涂鴉,大書“回香港去”。
  曉敏与范堅不約而同奔過去抓這個小孩,來勢洶洶,那小孩丟掉漆罐便跑,曉敏眼明手快,又穿著球鞋,飛身扑上。
  她抓到她夾克一只角,小孩連忙施金蟬脫殼之計.閃電般逸去。
  曉敏在他身后罵,“你也回去,回你姥姥家去。”
  范里大笑。
  曉敏拾起漆罐,拾頭,看到一個警察訝异地說:“我知道有人會這么做,”指著牆上涂鴉,卻怎么都想不到會是你。”
  范里還笑邊解釋,“不是她,是一個小孩,她抓住他外套,搜一搜,或許可以找到證据。”英語流利得多了,再也不會期期艾艾,都是郭劍波的功勞吧。
  警察果然自外套袋中搜出一張學生證,“謝謝兩位小姐。”他自去善后,走過牆壁,喃喃念到:“回香港去。”看著曉敏她們笑,“你們真好,來去自若。”
  回香港去。
  曉敏心中暗暗忖,別以為我不想。
  范里勸道:“有一次在香港看電影,不懂西方規矩,說話聲略高,前座立刻有人皺著眉頭轉過頭來用廣東話對我們說'回鄉下去',所以,曉敏,別放在心上,与眾不同,一定受人注目。”
  曉敏笑:“多謝你安慰我。”
  “郭劍波希望你同他講和。”范里輕輕說。
  “我沒有生他气。”曉敏死撐。
  “他那專欄用辭是太過激動,但愛之深,責之切。”
  愛得太厲害,都把香港移民給槍斃掉了。
  也許香港長大以及受教育的女性的确太凶太有主張,處事沒有彈性,曉敏缺乏范里那股陰柔之气。
  范里說下去:陸敏其實你同郭劍波都算是像外國人的中國人。”
  “他是。我不。”
  范里摟著曉敏笑。
  范里有若干柔情如水的小動作連曉敏都覺得服服貼貼,戾气全消,男性身受會怎么樣,可想而知。
  她倆告別后,曉敏回到公寓。
  到處都是胡小平擱下的便條、衣襪、煙頭、啤酒罐、一室烏煙瘴气。
  但是公寓多了這些垃圾偏偏就忽然活生生起來”
  曉敏首先推開玻璃窗,透透新鮮空气。
  這上下,飛机已在大西洋上空翱翔,依小平的性格,早已呼呼入睡,彌補多人不足。
  夏風中玫瑰花甜香喜襲人而來,這种醉人的感覺若有人分享則可醉死,無人分享則切忌寂寞至死。
  曉敏開始清洁工作,不消一會儿便把地方打掃得干干淨淨。
  姐姐那里有幫佣,每周問借一次也不算太過分,但曉敏卻從來不想生活好過能力范圍。
  自幼母親并沒有叫她們放家務,“要做的話,將來有得做,注定不用做、學來無用”,是她們母親的的至理名言。
  明年真想回去看看母親。
  曉敏最后一個步驟是把自牆角及沙發底掃出來的所有杯子全都洗清。
  好了,公寓恢复一塵不染,同胡小平沒有來過之前一樣,多么令人惆悵。
  曉敏必須承認他帶來多少熱鬧。
  輪到她打開啤酒罐頭享受那苦澀的泡沫。
  曉敏這次失算,胡小平并沒有夜飛机上睡覺,他開亮頭頂那盞小小的燈,不停書寫這次西來的印象。
  挪動文件夾子的時候一不小心,跌出兩張照片來,相中人正是范里,她一臉笑意,在剪彩會中遞上金剪刀。
  胡小平客觀地注視一會儿,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
  他自己都嚇一跳,這還需要證實,回到香港,大把資料可供參考。
  現在尚未能肯定該女即是彼女,一待證實,非得立刻通知曉敏不可,想到曉敏,內心不由自主地牽動。
  胡小平一直急急書寫,直到飛机快要降落啟德机場,才揉一揉疲倦的雙眼,閉目養神。
  曉敏一覺醒來,看看鐘,說道:他已經到了。
  是個星期一,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百般無聊,她也許真會代人捉刀,代寫論文。
  門鈴響起來,曉敏披上浴衣,呵,這里的公寓大廈沒有派報紙到門口的享受。
  “咦,是小太陽。”做阿姨的赶快歡迎她,“什么風把你吹來?”
  小陽神色如常,進屋,放下書包。
  “你該在學校里,有什么問題?”曉敏奇問。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上課。”
  “把煩惱告訴我。”
  “父親今早搬了出去,”小陽平靜的說:“他与母親協議离婚。”
  “天。”曉敏痛苦地叫出來。
  “他找到了別人,”小陽說:“決意离開我們。”
  林啟蘇坐在屋子里等顧曉陽回家,直等到清晨,他聞到妻子身上一股煙加酒的臭味,幸好她還不算大醉,他便平靜地提出离婚的要求。
  曉陽呆在當地。
  照說,她應當有點表示,或大吵大鬧,摔爛東西,或失聲痛哭,堅決不允,或輕蔑冷笑。以示時髦冷酷,但是她統統做不出來。
  太疲倦了。
  曉陽已被她那怕寂寞的老板拖住應酬各路嘉賓達八小時之久,在這之前,她又連續工作了八小時。
  到十二點多,客人都散盡,老板忽然收斂笑容,對她似條狗般道:“你,留下,有話跟你說。”
  曉陽坐著听她訓話,又捱了兩個鐘頭。
  天長地久,那三幅被曉陽已听過七千次之多,悶得她几乎哭。
  幸虧,老板也是人,也會疲倦,她終于打一個呵欠,令曉陽走。
  曉陽已經虛脫。
  好不容易熬到家,丈夫又對她說出這番話。
  她沒有力气再表示什么,她牽牽咀角,“好,你說什么就什么,你看著辦吧。
  她蹣跚上樓去。
  林啟蘇不忍,“曉陽——”
  “不要叫醒我,我明天上午沒有約會。”
  都認了,還管誰對抑或誰錯呢,第二天起來,精神飽滿,第一件事便是查查銀行存款倒底有多少,才能計划將來的新生活。
  她一聲不響的睡了。
  小陽輕輕說:“我坐在嫣媽床沿,她一點不發覺,她不知有多累。”
  曉敏雙目潤濕。
  “沒多久,天就亮了,父親收拾一只箱子,駕車离去,他不知從頭到尾我都在一旁窺看。”
  “你母親呢。”
  “她現在公司。”
  曉敏吐出一口濁气。
  “真不知道是誰的錯,”小陽惋惜,“他們苦干了這么些年。”連孩子都知道不容易。
  “你能照顧自己?”
  “可以到极點,但是,阿姨,你要不要來陪我媽?”
  曉敏搖搖頭,“你該知道她那脾气:好強好胜,天塌了還嚷痛快痛快,這德性坑了她。”曉敏心疼。
  小陽低下頭。
  “你越快返回學校越好,大人的事,你最好置身度外。”曉敏怕外甥女听不懂,“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陽卻點點頭。
  “我送你回課室去。”
  “我不能曠一天課?”小陽有點失望,阿姨比母親更嚴。
  “一開始就會似骨牌般直倒塌下來,一天是曠課,兩天亦是曠課,干脆不用上學。”
  曉敏套上衣服,換轉話題,“在學校里,你有無遭遇不友善態度?”
  “你指白人對我們?”
  曉敏點點頭。
  “白人還不夠數目,我班共廿七名學生,十七名已是華人。”
  曉敏駭笑。
  小陽到了學校,只錯過一節英文,曉敏看著她進班房,給小女孩一個飛吻。
  小陽一進去,曉敏的頭就抵在駕駛盤上,重得不能夠再次移動。
  要過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頭來,把車子駛到四季酒店。
  不出她所料,曉陽正与同事午膳.神色自若,除出一雙黑眼圈,不見任何端倪。
  見到曉敏,曉陽作大吃一惊狀,“你走錯地方了,妹妹,你應該往美容院去洗心革面。”隨即招呼她坐。
  同事們喝完咖啡散場,剩下姐妹倆。
  曉陽安慰妹妹,“并不是天盡頭,不要擔心。”
  “你打算怎么樣,”曉敏問。
  “我已經拿到護照。”
  “不錯。”
  “我想回香港。”
  曉敏真正意外,曉陽一向是家里的革命先鋒,事事比人早走一步,春江的水暖和還是寒冷,她頭一個知道。
  這次,她的新招又令曉敏詫异。
  “不是叫我們滾回香港去嗎,”曉陽笑笑,“我最听話不過。”
  曉敏發覺曉陽真正聰明。
  護身符已經到手,身邊的財產几乎一兌六倍六,還不回去,留在此地,干什么。
  “香港人多些,社交范圍也廣,趁還沒成老太婆,再碰碰運气。”她笑。
  “小陽呢。”
  “仍住在大房子里呵,每天下午有菲津賓工人來幫她打點細節,放假可回港探我。”
  “這些都是你在一個上午盤算出來的,”
  “才怪,”曉陽苦笑,“林啟蘇有女人的事我知道有半年以上,沒有后路,多說無益。”
  “那女人從什么地方來?”
  “別看經人家,”曉陽一如講別人的事,“人家早十年就自台南遷徙到三藩市近郊蒙特利公園,家里開超級市場,本人也受過大學教育,對林啟蘇好得不得了,端的有財有貌。”
  曉敏忍不住諷刺地說:“那多好。”
  曉陽非常幽默,“可不是。”
  曉敏見她處理得這么妥當,不禁放下一顆心。
  她姐姐說,“我也喝過酒,我也以工作麻醉自己,到頭來醫不好,現在發覺离婚才是最好的手術,正如一位大作家所說,我愉快地結束了一股不愉快的婚姻。”
  “什么時候回去,”
  “母親六十大壽快要到了,正好及時慶祝一下,你呢,至要緊混夠日子去唱國歌,然后才有資格決定去留。”
  “是是是是是。”曉敏唯唯諾諾,畢恭畢敬。
  “你這只小猢猻。”曉陽直罵她。
  曉敏忽然握緊姐姐的手。
  曉陽撐了那么久,也露出真情來,她眼神茫然,又要結束原有生活方式,又要再次奮斗,闖出新路,太多的未知數,怎么會不彷徨。
  只听得曉敏說:“你走了我更加寂寞。”
  “小姐,也許可以逼使你快快找個异性對象。”
  “我怕。”
  “怕什么,有點事做,總比閒得慌好,”曉陽的態度另樹一幟,“戀愛了、吵架了、分手了,另結新歡,再度約會,又不對勁,鬧個三角,一拍兩散,休息半晌,又次出動,越戰越勇,終成眷屬,旋告分手……這樣才多姿多采。”
  曉敏駭笑。
  “別以為坐著干等時間不會過,一樣白了少年頭,干嗎放棄丰盛人生,你又喜愛寫作,生活一片空白,寫什么,一較量就輸,哭哭笑笑,日子容易過,當然吃苦,但也有好辰光,你想想是不是。”這番話,細細碎碎,都揉進曉敏的心里去。
  “如此說來,你不后悔?”
  “你叫我說感激林啟蘇呢,我實在出不了口,但是你叫我懊惱,我又沒空,我們未必大方到可以做朋友,又不致反臉成仇,你說,曉敏,這种溫吞水感情是否早該結束為上,噫,讓老媽曉得了,又該說我對你有不良影響。”她苦笑。
  “我只怕你痛苦。”
  “不,我不痛。”
  “那好,”曉敏說
  “回到香港,我會買七件狄奧貂皮每天換一件,一周不重复,多快活。”
  初到貴境,曉陽見下雪,披上皮革,在街上,硬是給一個洋人拍肩膀,听他冷冷的訓詞,“女士,把他人的皮穿在身上是极之不道德行為盼你自律。”
  香港沒有這种神經漢。
  人都來不及保證,還管動物呢。
  曉敏說:“你也該松口气了。”
  听到姐姐的剖白,曉敏情緒平定下來,她們在酒店門口擁抱一下,各自打道回府。
  傳真机上有消息在等曉敏。
  “已平安抵港,胡小平致電,又關于你的新友范里,請面談.有消息告訴你,我已經肯定她是誰。”
  曉敏啼笑皆非。
  是誰,會是誰,會是哪個富商的情人,抑或是馬泰哈里再生?
  女子長得好些就活該倒霉,每個人都覺得她面熟,每一個人都有興趣,每個人都想打听她的過去。
  曉敏連忙撕掉胡小平的訊息,留在那里,万一范里上來看見了,有損友誼。
  她看看時間,咦,正好是他那邊清晨,吵醒他也好。
  電話接過去,鈴聲響了又響,沒人听,嘿,他還沒到家呢,生活多風流。
  曉敏放下電話.赶往補習班上課。
  學生流動性太強,与開課時几乎沒有一張面孔相同,曉敏留意到,只有一個年輕人,永不缺課,專致學習。她獎過一本字典給他。
  可惜,也最令人難過的是,用功的好學生往往資質最差,那年輕人至今連廿六個方塊字母的音都發不清楚,曉敏早已把他放棄。
  做老師真不容易,試想想長年累月對著同樣的筆記,悶死人,職業病是養成“你明不明白”与“你知不知道”這种討厭的口頭禪。
  學期結束,曉敏決定不再繼續,不肯教人,就得給人教,否則的話,白白浪費寶貴時間。
  到大學取章程的時候,順帶問一問郭劍波的下落。
  他在羅勃臣堂的演講廳。
  曉敏輕輕掩進,坐在邊座,沒有人注意到她。
  一看不禁一怔,郭劍波竟不羈地坐在台子上,雙手舞動,正在朗誦耳熱能詳的空洞人,他的魅力發揮到淋漓盡致,學生們全神貫注地看他演繹。
  什么都靠攝魂大法,曉敏莞爾,賣人壽保險、演戲、寫小說、演講……目的是要戰胜群眾的意志力,理直气壯嬴取他們的歡心。
  很明顯,無論郭劍波、顧曉陽、胡小平,都是成功例子,曉敏自歎弗如,不過,她解嘲地想,總得有普通人當觀眾呀。
  曉敏目光四處探索,她在找范里,不見人,輕輕松口气。
  小器,不,只是好奇。
  小郭終于朗誦完畢,縱身下台,曉敏听見前座的同學笑說:“去年的英語系學生說郭臣最精采便是這個表演。”
  “年年如此,”另一個答:“也難為他了。”
  “可惜口音不純。”
  “別忘記艾略脫是美國人。”
  “英裔美藉。”另一個說。
  曉敏感喟,吃任何一行飯都越來越不容易。
  學生散去,郭劍波看到曉敏,走上來笑問:“到了多久?”
  曉敏無提及她報名法科的事,未成之事她不欲公布,只是說:“學生對你印象甚佳。”
  “號召力不足,即不獲續約。”他坐在曉敏身邊。
  曉敏說,“看,看,西方文明大國最高學府,一登龍門、身价百倍。”
  “是嗎,”小郭問:“那為何我還得寫特稿賺外快?”
  曉敏說;“所以你才有資格寫特稿賺外快。”
  小郭笑:“對,你与范里合作的寫作計划,進行如何,可需要幫忙?”
  “我維持一個月一章書的進度,不知她如何。”
  “她寫得比較慢。”
  “是,”曉敏說;“同樣資料,報告平銷直敘,小說則有枝有葉,比較難寫。”
  小郭笑道:“很謙和呀。”
  “吹牛有用嗎,文字最終目的是公諸于世,一目了然,我說有多好有什么用,我的親友說有么好又有什么用,統共不過三兩百讀者。”
  “你想爭取多少讀者?”
  “我又不會嘩眾取寵,出盡綽頭,廣作宣傳,有一兩万忠實讀者于愿已足。”
  這話里有弦外之音,小郭低著頭說:“你好象不打算諒解我。”
  “在那件事上,不,的确不,你撩撥起許多不必要的仇意,為后來的移民造成許多不便,你沒有詳盡地了解后果,你給報館利用了。”
  小郭看著天花板,“曉敏,可能你說得對。”
  他听到消息,東南亞財團已打算前來辦英文報紙.或是收購當地暢銷日報,用作喉舌,專為移民說話,無他,沒有新移民,他們沒有新生意。因此一定要鼓吹國泰民安。
  令小郭難堪的是,几位他熟稔的老外編輯,本來堅持立場不變,要抨擊丑陋的香港人,一听得這個消息,受不住引誘,竟紛紛四出打听薪酬,預備高价跳糟,替庸俗拜金的港人做伙計去,說不定社論一出,歌功頌德,偌大的加國可能就是靠港資繁榮起來。
  小郭這時有點覺悟,他是受到利用了。
  編輯只要把過失推到作者頭上,推到言論自由,文責自負上頭,立刻可以假撇清,洗脫責任,以另外一個新銜頭出現。
  郭劍波不行,郭劍波署名的文章可能永不被錄用。
  聰明的曉敏當然看到這一點。
  “本市正由較為靜態的鄉鎮轉變為大都會,過程中自有不少矛盾沖突、毋需將之丑化擴大夸張,郭臣,港人滾回家,還有韓人,台人,日人,房產總會漲价,市面肯定一日繁榮過一日,地球不停的轉,世風一定日下,大勢所趨,沒有能量可以使時鐘停止。”
  郭劍波握著手不語。
  “對不起,”曉敏說:“我經常說得太多。”
  “你的觀點非常尖銳。”
  曉敏笑,“但并不正确。”
  “要看是從哪個角度看出去。”
  “你是一只固執的驢子。”
  “別為我擔心,即使丟了教席,我還可以做抹窗工人。”
  “嘿,”曉敏恐嚇他,“當心有人將大學買下來赶你出校。”
  小郭很困惑地說:“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資本主義社會中,基本上沒有買不下來的東西。”
  曉敏笑了。
  她想起來,“學生也叫你郭臣。”
  “我英文姓字的确是郭臣,太太公不諳英語,翻譯告訴移民官,他是郭家之子,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郭子郭臣。”
  “你們郭家在加國的确是歷史悠久。”
  “太久了,既自傲又自卑。”
  “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地方安置老伯。”
  郭劍波解嘲道,“幸虧在此地舉行婚禮一例由女方支持一切費用,否則更連成家的机會都沒有。”
  曉敏故意歪曲事實,“老伯要結婚?”佯裝吃惊。
  郭劍波笑了。
  不知恁地,加國土生土長的女性比起曉敏与范里,總似少了一條半條筋,哪有她們那樣慧黠風趣伶俐。
  說到自卑,也是真事,郭劍波尚無勇气對她們任何人展開追求。
  洋漢從來沒有這种包袱,成家是男女雙方的事,結交女伴又不代表成家,一想到此,小郭便抱怨自己華人習性何其厚重。
  他們在大學門口道別。
  管理處有一大疊原稿在等她,大廈經理笑說由一位美麗的小姐送來。
  做寫作不一定要長得美,醫生不必,律師不必,建筑師也不必,但好看的人硬是有印象分,將來照片登在封底的簡歷旁邊,讀者們嘩地一聲,立刻昏頭昏腦做了不貳之臣。多好。
  不過,也不能寫一堆垃圾。
  曉敏回到樓上,碰上門,做一大杯咖啡,便讀起來。
  故事從一九二一年開始,彼時,溫市只有五百多名華藉女性,但是卻有五千多名男性,如何配對?
  只見范里細細描述一名年輕廚工如何追求對面馬路一家洗衣店女儿的過程,詼諧、諷刺、笑中有淚、一開場便吸引到曉敏。
  真是范里親筆所書,抑或另有人捉刀?
  寫得太好,也引人疑竇。
  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那方祖堯只得一條打補釘的褲子,剛剛洗淨挂爐火邊要焙干,忽聞木屋門上敲剝聲,猛地想起,這定是曾帶弟來了,一惊之下,手足無措,左等她不來,右等她不來,這种尷尬時刻,偏偏來了,沒有褲子,如何見客?就這樣打發她走,心又不甘……”
  一條破褲!
  曉敏讀得入迷,電話鈴響了又響,她才听見。
  “曉敏,我是胡小平。”
  “唷,你還沒上京去觀學潮?”
  “曉敏,你知道范里是誰?”
  “一個很有前途的新進寫作人。”
  “別開玩笑,”胡小平打斷,“她不姓范,她姓趙,全名叫趙万里,你的記憶告訴你什么?”
  曉敏發呆,想起一個人來,不會,不會是她吧。
  “曉敏,趙万里是高干子弟,她祖父是趙……”胡小平講出一個鼎鼎大名當權派名字。
  “你肯定?”
  “照片全都印證過,這并不是什么机密,我們一時遲鈍想不起來而已。”
  其余一切,都自動解釋。
  “曉敏,無論同哪一种特殊階級人物做朋友,都相當辛苦,請你注意。”
  “謝謝你。”
  “趙万里誠然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是背景如此崇高,齊大非偶,切切。”
  不會用成語又亂丟書包,便有這樣的結果。
  “我已經都說完了,我也知道你會把我的忠告當作耳邊風二這樣吧,你若在趙万里嘴里听到什么國家机密,不妨投稿到香港之聲來。”
  “胡小平,你挂線好不好。”
  “我這一走,使宜了郭君。”
  曉敏罵,“你的咀臭。”
  叮一聲對話切斷,空气中似仍傳來胡小平盈盈笑聲。
  他說對了,豁達的曉敏才不會介意范里的出身,不過,卻羡慕范里那种若隱若現的神秘感,這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
  算一算她的身分,在古時,夠不上公主郡主,也算得是相府千金,不算金枝玉葉,也是大人家小姐,顧曉敏即是尋常小老百姓。
  曉敏心血來嘲,忽然歎道:“當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想一想又覺不甚恰當,笑了起來。
  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她把小說看下去,范里借方祖堯這個角色毫不矯情細細地描繪了當年的華僑血淚。
  只有短短三章的四万字,曉敏讀得津津有味。
  她的智力趣味与一般讀者無异,個人愛看的話,可想大多數人都會有意閱讀。
  范里大概打算把郭臣一家數代的滄桑史以小說形式寫出來,難得的是,她把資料与情節配合發展得天衣無縫。
  曉敏希望范里寫得快點多點。
  她掩上原稿,想到去年移居到卑持省的二千多冢香港家庭帶來近七億美圓的資金,這已不是苦難的老華僑可以想象的財富。
  顧曉陽告訴過她,至此為止,港人持有溫市物業總值達到二十一億美元。
  但是第一批來墾荒的華僑如郭牛或是小說中的方祖堯,卻無片瓦遮頭。
  時代肯定已經轉變。
  曉敏有一點點意見,她中肯地將之搞錄下來,供范里參考。
  多么可惜范里身分特殊,曉敏時常談到這樣的女子:聰明、漂亮、富有,人生卻漫無目的,倘若范里身世普通,為名為利為出人頭地,憑那樣的資質,一定會有成就。
  現在她优越的家庭背景坑了她,范里可能寫不完這本書。
  什么都有,焉肯吃苦,而無論干哪一個行業,要真正做出成績來,總不免要捱咸苦。
  范里愿意嗎,她的父母、祖父母愿意嗎?
  來之前,曉敏同胡小平說要寫華僑的故事。
  小平詫异地說:“這有什么好看,統世界華僑都只得一個故事,無論在菲律賓、越南、印尼、或是澳洲、南北美,全部血肉長城,讀者不是嚇坏就是悶坏,毫無生意眼。”
  真的,大學中有馬來亞華僑,你以為他們總算找到世外挑源了吧……娘惹、笞笞、沙龍、榴蓮、蕉風、椰雨、明月、沙灘……才怪。
  一次大戰進英國人辦的徙置區,二次大戰進B本人的集中營,扰攘得不得了,這樣辛苦,一般養儿育女,攢積財富,只有華僑才做得到。
  但是即使辛酸中也偶有歡樂吧,同學講到孩提時在星洲大世界游樂場耍樂,臉上溫柔的神色,使人惻然,為什么不是一個好故事?
  看說故事人的技巧罷了。
  電話來了,果然是范里,她嚅嚅說:“你是我第一個讀者。”
  “寫得好极。”曉敏立即鼓勵她。
  “曉敏,別日行一善好不好。”真不象有自信的樣子。
  太受保護,根本沒有机會測試自己能力,當然無法建立自信。
  曉敏問:“你打算寄到香港去出版?”
  象范里這樣身分的人,恐怕會是香港將來的貴族。
  “唉唷,等寫完再說吧。”范里笑。
  她一點也沒有被寵坏,此刻曉敏覺得范里更加可愛。
  兩個女孩子商量半晌,才決定第二天把郭劍波約出來對她們的作品給子評价。
  范里咕咕笑,“他可能很刻薄。”
  “不要緊。我們虛心受教就行了。”
  “受他教,我才不干。”
  她們又笑起來。
  只要年輕,什么都有勁。
  曉敏會靜靜等待范里把身分講出來,否則的話,曉敏會假裝不知道,這不是虛偽,這是一等一的涵養。
  第二天一早,曉敏在看時代周刊綜合報導溫市新舊移民交惡事件,消息登上這种國際級雜志上,立刻全球触目。
  通話器響起,示意有人到訪。
  “哪一位?”曉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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