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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劉太太再問:“可有工作?”
  裕進答:“正想開始找。”
  劉太太唔地一聲,“羅薩蘿,我們上樓。”
  那小女孩跟著母親回家。
  真巧,或是真不巧,不過是來送一封信,卻碰見了印子的母親及妹妹。
  伯母對他不假辭色,好象不大喜歡他。
  裕進忐忑地回家去。
  電話接著來了。
  裕進在淋浴,祖母敲門:“你女朋友找你。”
  裕進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儿別纏住我。”
  連忙用毛巾裹著身子出去听電話。
  “來過了?”
  “是。”
  “見到她們了?”
  “是。”
  “謝謝你的信。”
  裕進傻笑。
  “我的父親,是一個澳門出生的葡萄牙人,會說中文。”
  “你完全像華人。”
  “妹妹比較像外國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么?”
  “馬利亞。”
  “真動听。”
  劉印子笑起來,“媽媽說你叫她劉太太。”
  “不是嗎,該叫甚么?”
  “我爸不姓劉,他姓羅茲格斯,劉不過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幫我改的名字,我讀書時根本沒有中文名。”
  “你媽媽祖籍是哪個縣哪個鄉?”
  “我不知道,但是她會講廣東及上海話。”
  裕進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忽然之間,他听到她飲泣。
  裕進吃惊,“為甚么哭?我馬上過來。”
  他挂上電話換上衣服赶去。
  印子一個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象中整齊得多,她斟茶給他,西式茶杯上還繪著金龍,還是外國人最喜歡的瓷器式樣。
  “媽媽陪妹妹去面試暑期工,有一家工厂找模特儿。”
  裕進點點頭,長得漂亮就是有這种好處。
  “我一時感怀身世……”印子有點無奈。
  “你一輩子也不用低頭,”裕進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臉埋在他的手掌里,然后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帶著苦澀,与眾不同。
  裕進忽然問:“印子,你愛過人沒有?”
  印子遲疑片刻,搖搖頭“你呢?”
  裕進微笑,“以前沒有。”現在,或許愛上了劉印子。
         ※        ※         ※
  “來,我們出去走走。”裕進說。
  印子說:“我回來換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么,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妝箱,裕進載她到目的地。
  回程發覺座位上遺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環,重疊疊大圈圈,十分惡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种卡門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環珍惜地收在汽車暗格內。
  過兩日,他把印子帶往家中,“我介紹祖母給你認識,你一定喜歡她。”
  “她有多大年紀?”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從未見過那樣精致的小洋房,門一開,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紀,淡妝、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滿臉。
  印子一直以為所有祖母都九十歲,因為她父親已五十多,可是這位祖母時髦精神,身段維持得那樣好,衣著考究,是個奇跡。
  “歡迎歡迎。”
  印子看慣母親的長臉,覺得陳家真好客,她放下心來。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細端詳她,然后歎口气說:“真是紅顏。”
  裕進微笑,“印子,祖母稱贊你呢。”
  印子連忙說:“每個人年輕時都一樣。”
  祖母抬起頭想想,“早几十年我也是風頭人物,但是色相還不能同印子比。”
  裕進笑:“祖母真客气。”
  “裕進,你女友是個小美人。”
  “祖母現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表,“咦,時間到了,我得去教會。”
  裕進送她出門。
  “印子怎么樣?”他問。
  祖母笑笑,“那么漂亮,很難留得住。”
  裕進不出聲。
  “別煩惱,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進回轉屋內,領印子參觀家居。
  印子十分羡慕,“你真幸運,一切都現成,我如果想要這樣的生活水准,不知還需掙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會接受你,你隨時可以來借住。”
  “我媽媽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們,我們三人,已經吃了不少苦。”
  “你的環境會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絲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頭寬松得多,我打算努力積蓄。”
  裕進請她到書房,“來,我幫你畫圖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畫筆,打開參考書,“印子,挑一個圖案。”
  印子翻閱畫冊,“咦,這是一個女子的腹部,花瓣圖案以肚臍為中心。”
  (二十)
  “畫在雙手上可好?”裕進問。
  “很快會洗脫,多可惜。”印子答。
  “那么,在腳背上。”
  “對,那可以保留得久一點。”
  印子大膽地脫去鞋襪。
  “請把腳擱在這里。”
  印子身量高,可是腳卻不大,約莫只穿六號鞋,腳趾短且圓,裕進心中詫异,一個漂亮的人甚么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該分給她們的母親,長得那樣漂亮,媽媽有功勞,在這個膚淺浮華的社會里,相貌出眾是多么占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腳背上畫上獨有的民族圖案,印子專心地看著他用筆。
  “裕進,你在大學念甚么科目?”
  “語文及教育文憑。”
  “打算教書?”
  “噓。”
  裕進點燃了一支線香。
  印子深深吸气,“好聞。”
  “是熏衣草。”
  “裕進,我真羡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說,印子,跟我返舊金山,你大可繼續升學,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繳付學費。”
  印子低下頭笑,怎么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畫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十分矚目。
  裕進說:“褪色的其實不是墨水,而是皮膚表層新陳代謝剝落,連圖畫也一齊脫掉。”
  她伸直了腳仔細看,“好漂亮,謝謝。”
  “還有一只呢?”
  “一只已經足夠。”
  “那么,連腳底也畫上,從此,邪惡的神靈不會威嚇到你。”
  筆尖接触到足底,印子覺得痒,輕輕笑了起來。
  裕進忽然明白,這會是他終身難忘的一刻,將來,即使他四十歲、五十歲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妻子賢淑、孩子听話,但是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間書房里,他用指甲花制成的印度墨,在一個叫印子的女孩腳底畫上圖案。
  他有點茫然。
  “啊。”印子發覺腳底中央有一只眼睛。
  “它會幫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窮女有甚么前途,不外是走到哪里算哪里。”
  裕進斟兩杯冰茶進來,“有志向便不算窮。”
  印子笑,“認識你真叫我高興。”
  她一口气喝盡冰茶。
  又說:“我永遠會記得在這間書房里度過的好時光。”
  裕進忽然鼻酸,“你也永遠記得?”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
         ※        ※         ※
  裕進說:“印子,讓我們私奔,不顧一切,最多一起餓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來。他們听到一聲咳嗽聲。接著,佣人問:“裕進,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飯?”
  印子說:“不,我還有事。”
  “你又去哪里?”
  “我約了人談拍片合約。”
  裕進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畫還沒有一撇,電影市道跡近消失,談管談,未必有甚么結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坏打算。”
  “裕進,你的話我最愛听。”
  裕進幫她穿上鞋襪。
  印子忽然說:“裕進,有一日,我們都會變,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但我仍會記得,你曾經對我那么好。”
  裕進輕輕說:“只有聰敏如你才善變,愚魯的我將會依然故我,永遠愛你。”
  “永遠?”
  裕進點頭。
  印子駭笑,“那會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裕進說:“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轉瞬即過。”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臉頰,“你的智能叫人難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還得換衣服?”
  “去談合約,穿考究一些占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頭發,換上一件吊帶裙,配涼鞋。到了大酒店門口,她走上大堂石級,差些与一個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閃開,那人也不以為意,只看著地下。忽然之間,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麗圖案,不禁一怔,再抬頭,伊人苗條身形已經遠去。
  中年男子身邊的助手立刻輕聲問:“可要打听那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圖案已深深印進了他的腦海。
  那一邊裕進到天祥廣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攝影室里有兩個身段玲瓏的泳裝麗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員額角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
  “甚么,只得啤酒?沒有劉印子,就沒有大贈送。”
  裕進逗留一會离去。袁松茂追上來,“找我有事?”
  裕進輕輕說:“印子原來不姓劉。”
  “她們這一類女孩子身世极复雜,二十年前母親一時興奮,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國人生多一個,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習慣了,照樣過日子。”
  “為甚么一味挑外國人?”
  “貪他們年輕時神气呀,就沒想到頭禿得快,肚腩以倍數增加。”
  裕進不出聲。
  “你沒看出來?若非混血儿,哪里有如此健美体格,這般茂盛毛發。”
  裕進抬起頭想一想,“你說她會不會跟我走?”
         ※        ※         ※
  松茂听到這里,已經不敢再笑,他鄭重地說:“人家剛開始賺錢,怎么會考慮到歸宿,裕進,你搞錯對象了,現在不是時候,再過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樣凶險……”裕進說。
  “總得闖一闖,紅起來,名成利就,星光燦爛,万人稱頌。”
  “是嗎?我還以為只有偉大文學家及科學家才有此殊榮。”
  “裕進,你在外國住久了,本都市只重視金錢及艷色。”
  裕進說:“我不相信。”
  “你這蠢人!”
  第二天,裕進問鄧老師:“是真的嗎,這真是如此膚淺變態的社會?”
  “裕進,月亮有兩面,善与惡、光与黑,凡事怎可一概而論。”
  裕進又問:“人為甚么要求成名?我就從來沒想過,我享受做一個普通人。”
  鄧老師笑,“你同永婷一樣,天性淡薄,是少數有福之人。”
  永婷正在書房另一角幫老師收拾字畫,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說我?”
  鄧老師說:“早十多年,我學習寫作,也希望成名……”
  裕進与永婷异口同聲問:“作家?”
  “是呀,結果成名的是另外一些人。”
  兩個年輕人笑了。
  照說,他倆有許多共同點,應當可以走在一起,但是,卻欠缺課室以外的緣分。
  鄧老師有一絲尷尬,“非常努力,也取不到效果,由此可知,能享名气与否,也是注定的事。”
  寬大的書房里幽靜陰涼,一室白蘭花香,在這般環境里談名利,一點也不切身,舒服到极點。
  對劉印子來說,出了名,就多人找她工作,能叫更高价錢,同實際生活有很大關連。
  那天,回到家,累得倒在床上。
  她母親過來問:“結果怎樣?”
  “導演說:‘有出浴場面。’”
  “光是洗澡沒有關系。”
  “是男女一起洗,我已經推辭。”
  “最慘是你不做,立刻有人搶來做。”
  母女說話直接坦白,像兩姐妹。
  “你找個圓通一點的經理人吧。”
  印子說:“扣掉佣金,更不見用,我還是自己來的好。”
  “老是接不到高檔工作。”
  “我還有時間,不急。”
  她母親卻說:“我住在這兩間鐵皮房里已有十年,真怨盡怨絕。”
  印子把一只手擱在母親肩上。
  電話響了,印子過去接听,說了几句。
  “誰,又是那個學生?”
  印子不出聲。
         ※        ※         ※
  “你少在那种大男孩身上浪費光陰,他連自己都養不活,肯定向家里伸手,能幫你甚么?”印子母親說。
  印子微微笑,“可是,陳裕進是一個高尚的人。”
  “你愛他?”
  “不,我們只是好朋友。”
  “他叫我劉太太,真好笑,下次請告訴他,我姓藍,叫我藍小姐就可以。”
  可是在陳裕進單純的世界里,只有二十多歲的女子才叫小姐,其余的,都是太太。
  電話鈴又響,這回,藍女士搶著去听,沒一會儿,她的表情忽然恭敬起來,“是是是,印子,是孟小姐找你。”
  印子一怔!孟如喬還找她干甚么?
  “喂!是印子嗎,好久不見,想同你吃頓飯,明天七時到沙龍見好嗎?”語气若無其事,似老朋友。
  印子陪笑,“我希望孟小姐有工作介紹給我。”
  “工作?有呀,把張永亮導演也叫出來可好?”
  印子心中有個疙瘩。
  挂了電話,她同母親說:“我不去了,你幫我推掉。”
  藍女士看著女儿,“出去亮亮相,露露臉,人家也好知道有你這個人。”
  印子微笑,“這就叫做拋頭露面。”
  “許多名媛也天天爭取這樣的机會,衣服愈穿愈少,表情愈來愈淫。”
  印子也笑,“業余好手不容輕視。”
  “去吧,吃頓飯,聊聊天,她能把你怎樣。”
  印子改向裕進求助。
  “孟如喬請我吃飯,你可否送我去?然后,四十五分鐘之后,來接我走。”
  裕進笑,“沒問題,只是這樣一來,人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我還求之不得呢!”
  就這樣說好了。
  那天,印子沒有刻意打扮,頭發統統束起,抹了點紫紅色胭脂,穿一條深藍色裙子。
  奇怪,孟如喬比她早到,同桌還有一個年輕男子,看到印子,立刻站起來。
  只有三個人,已經叫菜叫酒,可見沒有別人。
  年輕人叫王治平,是一間唱片公司合伙人,十分斯文有禮。
  “我們正在找新人。”
  “市道不好……”孟如喬這樣說。
  “總得吃飯。”
  气氛有點僵,孟如喬盛妝,可是看上去有點憔悴,皮膚些微光彩也沒有,姿色同三年前是不能比了。
  印子心軟,對她分外客气。
  喝了兩杯,孟如喬有點牢騷,那位王先生說要打個電話,借故走開。
  孟如喬說:“印子,陪我去補妝。”
  印子從前是她的助手,這种事做慣做熟,她不介意。
  孟如喬腳上穿四吋細高跟鞋,手搭在印子肩上才站得起來。
         ※        ※         ※
  孟如喬在化妝間細細補粉,“咦,香煙漏在桌上。”
  印子出去同她拿煙。
  看看手表,希望裕進快來接走她。
  回程經過走廊,看見那個王治平背著人在講手提電話。
  是這句話吸引了印子--
  “真人比上鏡頭還要漂亮。”
  這是說誰?
  “全身皮膚光洁如絲,沒有一個疤一點斑。”
  聲音很低,但是印子耳尖。
  她渾身寒毛豎了起來,這明明是在說她,裕進怎么還不來?
  “脾性也好,絲毫不覺驕矜。”
  听到這里,印子有點害怕。
  “你馬上就來?好,我設法留住她。”
  這時,孟如喬走出來,嗔怪印子:“你到哪里去了?”
  那王治平立刻收起電話,一臉笑,“我們去喝咖啡。”
  印子答:“我不去了,我還有事。”
  孟如喬怪訝异的,“向媽媽抑或男朋友報到?”
  印子尷尬地笑,“我實在累了。”
  那王治平說:“那么,我們在十分鐘內談妥合約。”
  “合約?”
  這兩個字是天大的引誘。
  “對,”他微微欠身,“唱片合約,我們翡翠公司決定用你,將捧你成名。”
  印子大奇,內心恐懼顧忌稍減,她說:“我從來沒唱過歌,我聲線很弱。”
  他笑,“有几個歌星靠聲量成名。”
  孟如喬歎口气,“听,听,人就是這樣走起運來。”
  假如陳裕進在這個時候出現,印子會毫不猶豫跟他走,可是,他遲到了。
  印子被孟如喬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挾住走到咖啡廳去。
  王治平二話不說,取出一張合約,放在桌上,“劉小姐,你回去仔細看一看。”
  印子一看,見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證上的馬利亞羅茲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備而來。
  接著,她看到月薪數目,怔住,數一數零字,竟是整數十万。
  印子抬起頭來,她們母女三人一切煩惱將因這張合約解決,怎么會有這樣好事?
  連孟如喬都說:“印子,你怎么謝我這個中間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說:“印子,公司還會提供住屋及車子給你,直至三年合約完成。”
  孟如喬說:“我是你,立刻簽上大名,印子,你走運走到腳底板了。”
  王治平說:“翡翠公司聲譽不錯,印子,相信你也听過,你還未成年,得請家長加簽。”
  印子手里拿著這張合約,注意力完全被奪,絲毫不覺鄰桌已多了一個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呵,這筆投資非同小可,值得嗎?得看清楚。
         ※        ※         ※
  這個陌生人從未見過像印子那樣好看的少女,皮膚白得晶瑩、眉目如畫,神情有點憂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別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纖細,背部線條像一個流利的V字,悅目到极點。
  他心中有數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個眼色,靜靜离去。
  過不到几分鐘,王治平的手提電話又響起來,他嗯了几聲,“知道,知道。”
  他滿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這才想起,“我有朋友來接。”
  王治平笑笑,“他遲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車輛擠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點點頭。
  孟如喬也同車,牢騷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聲。
  先送印子,臨下車,王治平隨口問:“印子,你喜歡甚么牌子的汽車?”
  印子回答:“家母喜歡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車,替她按門鈴。
  他早已將劉印子的底細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們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參觀宿舍,在梅道,你會喜歡。”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學生時到山頂旅游時乘纜車經過的一條路,遙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國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時半來接你及藍小姐。”
  王治平轉身走開。
  印子先發了一陣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腳步沖上樓去,她要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車上,看見孟如喬攤大手掌。
  他有點厭惡,但是不露出來,輕輕說:“周先生不會虧待你。”
  孟如喬縮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聯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該當何罪。”
  王治平淡淡說:“她原本已活在油鍋里,出來散散心也好。”
  車子駛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約攤開來。
  她母親興奮地說:“明日一早去找律師研究清楚。”
  電話來了。
  听到裕進的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她沒有怪他,只是問:“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車,我現在才赶到沙龍,他們說你已經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談吧。”
  “對不起,印子-——”
  “沒關系。”
  她挂上電話,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來,呼吸聲都听得見。
  印子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花板,明日開始,就得學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閉上眼睛,不知為甚么流下淚來,那無論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淚。
         ※        ※         ※
  天很快亮了,母親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過電話來催,說十點半來接我們。”
  羅薩蘿在一邊鬧:“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靜靜地梳洗換衣服。
  母親在一邊,忽然握住她手臂撫摸,低聲說:“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轉過頭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車子准時來接,他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禮,相當討人歡喜。
  車子一轉上山,環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腳,山上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藍女士難掩興奮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夜之間,可從腌臢的凡界遷上天庭。大廈門口停著一輛白色房車,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來把車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轉交給藍女士,“這是公司車”。
  那中年太太覺得是在做夢,強作鎮定,跟著王治平走進豪華大廈大理石大堂。
  他們乘電梯到甲座大單位,門一打開,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決定簽合約,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個客廳落地窗對牢湖水綠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貼近,觀看藍天白云。
  羅薩蘿歡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時可以搬進來?”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連床舖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備好,像豪華酒店設備。王治平把門匙交給印子的母親。藍女士雙手顫抖,接過那串鎖匙,摀在手心中。
  羅薩蘿卻去打開衣柜,“姐姐,來看,衣柜里滿是漂亮衣裳。”
  藍女士滿心感激,“你們太体貼了。”
  從來沒有人,為她們母女做過甚么,十多年來,她們胼手胝足,掙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盡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約呢?”
  “呵,不急,看仔細再簽好了。”
  他竟開門走了。
  印子開了長窗,到露台呼吸新鮮空气。
  身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遺棄,母親改嫁,又生一女,最后還是分手,家貧,她從來沒好好呼吸過。
  三個人都沒再去理會合同里說些甚么。
  羅薩蘿每晚睡折床,淋浴,不過是一個水泥坑加一條膠喉,今日忽然看見一間小小套房,淡苹果綠牆上畫著一座睡美人堡壘,紗帳床,白色地毯,附設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來。客廳插著鮮花,廚房里有大盤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們三母女今日一定會搬進來,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見母親說:“我們立刻回去收拾東西。”
  她妹妹說:“我不去,我決定留在新家,我會轉學校,換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聲,走到大梳化,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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