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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友們總是這樣同楊太太說:“你福气好,兩個女儿都是醫生,几生修到。”
  楊太太只得唯唯諾諾:“是是是。”費事解釋。
  怎么說呢?
  兩個孩子都容貌秀麗,明敏過人,年齡只差十八個月。
  不約而同,十六歲已考入醫科,實習完畢,執業時還似少女模樣。
  可是,与一般母親不同,楊太太對她們并沒有太大期望,一直說做人只需健康快樂。
  其它伯母不以為然,“當你的孩子毋須督促而九科甲加,你自然只好那樣說。”
  婚姻呢?家庭呢?楊太太不好意思說出來。
  連男朋友都沒有。
  姐妹倆每周工作時間超過八十六小時,連外出衣服都不必置,整日穿一件白袍便可。
  楊太太并不如伯母們想象中那么開心。
  況且,醫生也分好多种,腦科醫生、心髒醫生,都十分偉大。
  但是楊一品是位整形醫生。
  她母親問:“只替病人縫制雙眼皮嗎?”
  一品懶得分辨:“是。”
  楊二晶是獸醫。
  母親問:“剩替貓狗結扎嗎?”
  二晶更好涵養:“是。”
  事實不是這樣的。
  楊一品本來是外科醫生,一日實習,跟師傅霍堅斯教授巡房,看到一個哭泣的年輕母親。
  她緊緊摟住初生嬰儿不放,哀哀落淚,看護在一旁勸慰無效。
  醫生想接過嬰儿,她無論如何不肯,忽然,那新生儿嗚咽,轉過小小面孔,一品輕輕啊一聲,原來幼儿天生兔唇破相,不能吸奶。
  教授微笑,“不怕不怕,我立刻替她做手術。”
  當天下午,一品跟教授進手術室。
  小小嬰儿麻醉后像洋娃娃一般,教授只用了一小時零五分鐘時間便替她修補好上唇,他手工高超,天衣無縫,完全看不出來。
  他們把孩子交還母親,少婦一看,愁容頓去,無比惊喜,不住向醫生道謝。
  楊一品自該剎那起就決定做整形醫生。
  她接受僅次于腦科手術的嚴密訓練,今日,已經擁有自己的診所。
  要是母親仍然認為只是幫闊太太小姐修整雙眼皮雙下巴,那也無可厚非,那确是她工作一部分,且收入不菲。
  楊太太歡喜問:“女婿呢?外孫呢?十畫有了一撇沒?”
  二晶感慨:“老人同小孩一樣,沒什么要什么。”
  楊二小姐自幼愛動物,順理成章,做了獸醫。她不在普通診所任職,她是一間設備先進的動物醫院主診,忙得不可開交。
  會得把寵物送到醫院的主人,已不把貓狗當動物,已視為家庭一分子。
  有時,二晶會請教姐姐。
  “一只十七歲金毛尋回犬,老弱不能動彈,該如何處置?”
  “尋回犬平均壽命有多長?”
  “十一年。”
  “噫,等于人類二百歲了,給止痛丸及維他命,領回家中,不用再找病由了。”
  楊太太十分煩惱,“姐妹沒有其它的事好談嗎?”
  她倆立刻改說天气。
  姐妹并不与母親同住。
  她們也不把私事向母親和盤托出。
  其實一品已有男友,怕家庭壓力,不讓母親知道。
  他叫王申坡,是名基金經理,一年前由朋友介紹認識,最近已經行得很密,一品几乎所有空閒時間都与他共度。
  她喜歡王申坡什么?
  他使她笑。
  這一點非常重要,對本身有事業的女性來說,對方有否名利根本沒關系,又未到婚嫁階段,能夠笑,已是一切。
  王申坡愛玩,會得玩,似有無限精力,總能給一品帶來惊喜。
  她喜歡他,可是,卻從來不把他帶回家。
  申坡也問過,“几時可以見伯母?”
  “一般男性都最怕見伯母。”
  “見過伯母,好象有個名分。”
  “將來或可去訴苦?”
  “咄,我不是那樣的人,万一有什么差錯,就會自己咬緊牙關死挺,絕不招待記者。”
  一品想一想,“明年吧,假如仍在一起,明年介紹你認識我家人。”
  “還記得我們怎樣結識嗎?”
  記得朋友搞笑地介紹:“楊醫生,這位是王經理。”
  他立刻喜歡她的短頭發与平跟鞋,最重要的是,他沒有醫生女友,牙醫也沒有。
  過兩日,他打冰曲棍球時被對手粗暴地擊破額角,需要縫針,他立刻急電楊一品醫生。
  她叫他實時到她診所。
  他還能支撐住自己開車,一路上血流披面,樣子可怕。
  一品馬上叫他躺下,檢查傷口,幸虧只是皮外傷,可是王申坡殺豬似嚎叫。
  一品沒好气,她記得她說:“再吵,給你混身麻醉,慢慢割。”
  他痛得流淚。
  傷口不算小,共縫了七針,她讓他在診所睡了一覺。
  友誼,是那樣開始的。
  傷口在三天后拆線,一星期后已几乎看不出來,王申坡送一面水晶玻璃鏡子來,小小字樣刻著“仁心仁術”四個字,叫一品笑得彎腰。
  鏡子至今挂在診所會客室里。
  今日,第一位客人是這個少女。
  “請坐,可以為你做什么?”
  那十七八歲的女孩吸一口气,“醫生,這件事,我深思熟慮,已經考慮了一輩子。”
  呵,十七歲的一輩子。一品笑容可掬,“你想怎么樣?”
  “楊醫生,我不喜歡我的鼻子,決定把鼻頭改小,鼻梁增高,請問,收費多少,几時可以做手術。”
  一品輕輕歎口气,少女好似真的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讓我看看,嗯,五官配合得很好,圓圓眼睛配圓圓鼻子,還有,面孔也十分甜美,有什么好改?”
  少女愣住。
  “來,坐近計算机,我示范給你看。”
  一品用數碼相机拍下她正面与側面。
  “這是你。”
  一品在影像加上高聳尖鼻子,“假設這是整形后的你,忽然得到一管標准希腊型鼻子,只得加高額頭,拉長下巴相襯,你看,這還是你嗎?”
  少女目瞪口呆。
  “說不定,眼窩也得加深,咦,變成外國人了,父母及同學都不認得你呢。”
  少女几乎沒哭出來,“不不!只是加高鼻子。”
  “相信醫生,你自己的鼻子最好看,我不會騙你。”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仍不滿意?過了廿一歲,待你發育完全了,還有意見,再來看我未遲。”
  “醫生─”
  “噓,不要多講,回家去,把醫生的話仔細想一遍,高鼻子一不能帶來甲級成績,二不能叫同學朋友愛你多一點,況且,你已經夠漂亮。”
  一品叫看護送少女出去。
  看護彭姑稍后進來說:“又一宗蝕本生意。”
  “可不是,連談話費都收不到。”
  “這一單只是隆鼻,上一單是十五歲想隆胸,你說是否要命。”
  “她終于還是到別處做了,由母親簽字,她是新晉歌星,需要一副好身材。”
  看護搖頭,“殘酷世界。”
  一品加一句:“妖獸都市。”
  接著,是一位少婦要求抽腹部脂肪。
  “劉太太,你可以試做收腹運動。”
  那劉太太笑,“楊醫生,久聞你這脾性,手術一流,可是不肯輕易動手,老是赶走人客。”
  一品嚇一跳,“是嗎,我有這樣可怕的名聲嗎?”
  “我已為腹部這五磅脂肪煩惱好几年,一定要去之而后快。”
  一品替劉太太檢查,詳細詢問她病歷,劉太太有點不耐煩,“人家都做完手術离去了。”
  “庸醫草菅人命。”
  “我自己簽生死狀,与你無尤。”
  女士們這种勇气不知來自何處。
  “你血壓与膽固醇都略高。”
  “我知道。”
  “明早八時正,空著肚子,來做手術吧。”
  “什么,還要待明天。”
  “是,最快明天。”
  劉太太悻悻离去。看護進來說:“王先生找你。”
  “什么事?”
  “小姐,今天我生日。”
  “對,差點忘了,希望得到什么禮物?”
  “熱吻、擁抱、燃燒的愛。”
  “我盡量嘗試。”
  “今晚見。”
  剛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記得我嗎?”一品定睛一看,面孔依稀熟悉,年紀很輕,秀麗而憔悴,她想起來了,可是不敢肯定,“是岑美娥?”彷佛是二晶的舊同學。
  那女子點點頭。
  “許久不見,怎么不來我家玩?”
  以前,她与二晶都是游泳健將,一起跑步、練气、做体操。
  笑得很勉強,“忙別的去了。”
  “今日,有事找我了?”
  “是,大姐,我想買這种藥。”
  她遞上一張小字條。一品看了,心中有數,“這是違禁藥品。”
  “所以找熟悉的醫生。”
  “我不能幫你。”
  她急了。“大姐,我們是熟人,別說教好不好?”
  “我助你解脫毒癖。”
  “大姐,你給是不給?”
  “美娥—”
  她生气了,伸手把醫生桌子上文件統統掃到地上。
  看護搶進來,“醫生,可要報警?”
  一品擺擺手,“美娥,你走吧,好自為之。”
  那岑美娥一聲不響离去。
  一品心情沉重了,立刻与妹妹聯絡,接待員說:“楊醫生正在做手術。”
  “我稍遲再打來。”
  接待員認得她聲音,“是另一位楊醫生吧。”
  “不錯,我是她姐姐。”
  “她替一只老貓做心髒手術,大概一小時后可以出來。”
  一品看看時間,反正有空,到二晶處打個轉也妙。
  一進方舟動物醫院的候診室,一品便知道誰是老貓的主人。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站在門口,緊握雙手,并沒有流淚,但是從他表情,可以看到真正深切的哀傷。
  一品吃惊,將來他失戀,都未必這樣悲痛呢,老貓一定已經陪伴他一生。
  一品過去問病歷。
  接待員說:“照過X光,心髒放大,楊醫生會盡全力。”一品點點頭。
  “那男孩是它主人,手術費需二万多,他毫不猶豫自銀行取出畢生儲蓄。”
  一品聳然動容。不多久,二晶自手術室出來,那男孩急急迎上去,二晶搭著他肩膀說了几句話,他立刻破涕為笑。
  連一品都松了口气。楊二晶陪男孩去看他的老貓。
  “咦,老姐,你怎么在這里?”
  “有話同你說。”
  “好不鬼祟。”二晶脫下手術袍,“難道要結婚?”
  “你記得岑美娥這個人?”
  二晶一愣:“她去騷扰你?”
  “你已經知道了。”
  “我拒絕了她。”二晶說:“所以她去找你。”
  “大家警惕一點。”
  這時,二晶看見了那只玳瑁色老貓,它已經蘇醒,軟綿綿躺在擔架上,它的主人不住替它梳毛。
  一品歎口气。
  一個小孩那樣懂得珍惜動物生命,但偏偏有成年人糟蹋自己生命。
  一品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是她診所的看護打來:“霍堅斯教授請你立刻到西奈山儿童醫院。”
  一品答:“我十五分鐘可到。”
  霍教授正在等她。
  “一品,跟我來。”
  一品不知發生什么事,跟在師傅身后走進病房。
  她看見一個小小孩童坐在病床上吃冰淇淋。
  教授輕輕說:“貝洛來自科索沃,由紅十字會送到這里,她受了重傷,需要我們幫忙。”
  那小孩轉過頭來,一品怔住。
  她半邊面孔已經消失,左眼只余一個洞,可是沒有傷及腦部,故此存活。
  一品立刻知道師傅的意思。
  她對小孩溫言說了几句話,那五六歲的幼儿沒听懂,可是十分溫馴。
  一品檢查過,“需重組頭骨。”
  “可有把握?”
  一品微笑,“不然怎么做師傅的徒弟。”
  “來,把程序告訴我。”
  一品与主診醫生走進會議室。
  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她走往停車場,看到一個黑影站在她車旁。
  一品嚇一大跳,剛想轉身走,那人沒好气地說:“喂,是我。”
  電光石火之間,一品想起來,是王申坡,糟!今晚他倆有約。
  已經失約了,該當何罪。
  “喂,通知都沒一聲,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對不起。”
  “真是我最難受的一個生日。”
  “唏,還沒到午夜十二時。”
  “你看你,已經筋疲力盡的樣子,罷罷罷,送你回家,請我喝杯咖啡算了。”
  一品几乎感激流涕。
  “多謝你諒解。”
  “年輕貌美,又是醫生,大抵有特權。”
  一品笑,“將來,我免費同你消除眼袋。”
  王申坡啼笑皆非,只得把她緊緊擁在怀中。
  到了家,一品仍然沒放下公事,解釋給男友听:“要將小貝洛整張臉掀開,先補回打碎的顴骨与額骨。”
  王申坡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可怜的基金經理。
  一品獨自在書房工作至深夜,然后回房睡覺。
  天曚亮,輪到王申坡醒來,他推醒一品。
  “我要回公司看股票行情。”
  “不送。”
  他輕輕撫她秀發,“將來結了婚,也是如此聚少离多?”
  一品握住他的手,覺得有話非要說清楚不可,“我永遠不會放棄工作。”
  “我可能要抱著孩子到急症室探訪你吧。”
  “你抱孩子?你不用服侍客戶嗎。”
  他茫然,“兩個人都那么忙。”
  “多好。”
  “虧你還笑得出。”
  “咄!比這更慘的是一個人忙,一個人閒。”
  “咦!說得有道理。”
  “王經理,去上班吧。”
  “再見,楊醫生。”
  病人在等著她。
  一品向劉太太解釋:“手術后你可以穿四號衣服,不過,他要是不愛你,也沒有幫助。”
  劉太太凄然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假使為著自己看上去苗條漂亮,那倒無可厚非,記住,往后小心飲食,否則脂肪很快長回來。”
  “謝謝你醫生。”
  手術只耗時個多鐘頭。
  劉太太還在休息,看護進來說:“醫生,有急診病人。”
  一位太太臉色蒼白帶著儿子在外頭等。
  一品連口罩都來不及脫下,過去檢查那少年眼角。
  “醫生,會不會破相?”
  一品沉吟,“這是刀傷。”
  “醫生——”
  “請你明白,我需報警。”
  “不不,醫生,請給他一個机會。”
  一品坐下來,“我可立刻替你縫針。”
  那位女士卻拖起少年,“我們往別處去。”
  “太太,拖延時間治傷,會引致細菌感染。”
  “不可報警。”
  看護已經拿起電話。
  反而是少年本身說:“媽媽,我不怕,我是受害人。”
  一品松口气。
  “請隨我進來。”
  眉骨處遭人砍傷,已經見骨,對醫生來說,所有皮開肉綻均屬稀疏平常。
  一名警察已在外頭等他。
  “鄭立信,請跟我們回去調查。”
  一品輕聲安慰:“不要怕,照實說。”
  他們走了,看護才說:“如果不報警,他們愿意付雙倍价錢。”
  一品看她一眼,“那倒好,專門替見不得光的人物服務,沒多久就發財,以后,見是可疑人物,別放進來。”劉太太的家人來接她,由司机攙扶著回家。
  親人有點擔心,“好象很痛的樣子。”
  “休息三五天后便沒事。”
  “其實,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她腰身粗。”
  一品只得微笑,“現在她比較開心。”
  時間太多了,顧影自怜,鏡子成了好朋友,愈照愈不要,毛病多多,自卑日濃……
  一品在辦公室拆信,看到一封慈善机构募捐單張:“這一個醫療項目,已為云南省的文山、昭通、思茅、曲靖及昆明等地區兩百多名患兔唇的孤儿在紅十字會醫院接受免費手術,今年再為保山、大理、楚領与紅河區儿童服務,透過外科整容手術,修复唇裂、顎裂口部畸形,請參与該計划,多多捐贈”。
  一品聳然動容,她還是第一次听到文山、昭通、思茅這些地名。
  她立刻簽了一張支票,心里卻想,怎樣才可以做更多呢。
  教授的電話來了。
  “一品,吃飽一點,手術會超過三小時。”
  “我稍后來。”
  一品在手術前從來不吃,怕胃气上涌,分散精神。
  王申坡買了云吞湐探訪,人人有份,看護們笑顏逐開。
  他說:“補做生日。”
  見一品若有所思,他沒好气,“楊大夫,這次靈魂又出竅到什么地方?”
  一品答:“云南。”
  “什么?”
  “下午我要做手術,沒時間陪你。”
  “我一早知道。”
  “請你多多包涵。”
  “你在手術室是否英明神武?”
  “從頭到腳被口罩帽子長袍遮住,你說呢?”
  “真想看看。”
  “如果不怕血,你可到醫院參觀,今日教授示范,你可同其它學生一起在手術室頂部觀察室隔著玻璃實地觀看。”
  “真的?”
  “王經理,回家看一本偵探小說吧。”
  “不,”他很興奮,“難得的好机會。”
  “那么,一起出發吧。”
  王申坡心想,隔著玻璃,怕什么,他有意与楊一品進一步發展,了解一下她工作實況,是很應該的。
  一品一進醫院已經不再說話,她秀麗的面孔添增三分肅穆,有股凝注的美態,王申坡忍不住納罕,這可人儿如何拿手術刀呢?
  他在觀察室等候。
  其它醫學生紛紛前來實習,帶著筆記本子,議論紛紛。
  病人先進手術室,已經麻醉,躺在床上,像只洋娃娃。
  王申坡看到楊一品醫生,奇是奇在連手術袍都遮不住她苗條的身段。
  其中一名學生說:“楊醫生來了。”
  “她是教授的首徒。”
  “楊醫生是我模范。”
  “她堪稱是本市最漂亮的女醫生。”
  手術開始。
  第一刀下去,王申坡便知道他不該來。
  是,他受過傷,他也流過血,他并不介意看電影中暴力鏡頭,可是,實地觀看面部手術,叫他手心額角背脊都發冷汗。
  那些學生還繪形繪色地作現場討論。
  “看楊醫生托住眼球的手勢多純熟。”
  “呀,浸在藥水里的是捐贈者的尸骨,可補在額角待其自然愈合。”
  “你看,整張面孔已經掀開,像不像一個面具。”
  王申坡忽覺胃部不适,他搖搖晃晃站起來。
  其它的學生發覺,問他:“你沒事吧?”
  他勉強回答:“我且出去一會儿。”
  他已覺暈眩,好不容易掙扎到外邊,吸一口新鮮空气,才站得穩。
  他沒有辦法再看下去。
  他王申坡還是比較适合在錢眼中鑽來鑽去。
  他靜靜离開了醫院。
  原來,楊一品有鐵一般的意志力以及華佗般身手,今日,叫他開了眼界。
  傍晚,一品找到了他。
  “你沒看到手術完成?大家站立鼓掌呢。”
  王申坡沉默一會才問:“那小女孩會恢复容貌嗎?”
  “還需要一連串小手術,失去的一只眼睛不能補救,但她可以過正常生活,已有人愿意領養她。”
  “楊一品,你真偉大。”
  “咦,怎么用到這种字眼,有點不妥。”
  王申坡不語。
  一品問:“想出來喝一杯嗎?”
  “我有點累。”
  “那好,明天聯絡。”
  王申坡頹然放下電話,在該剎那,他已決定疏遠楊一品,繼而分手。
  他不能解釋那個感覺,但是,男人也有第六靈感,他無法接受一個那樣高大強壯的女伴,也許因為他只是一個小男人,他配不上她。
  一品回到家中累极入睡。
  第二天醒來,她也好似有某种預感,頭發上還留有消毒藥水味,在家她又慣用黃色藥水肥皂,又覺得世上最好看的衣裳是白襯衫卡其褲,這樣個性的女子,叫人欣賞,有點不容易。
  她做了咖啡看早報,醫院有電話來。
  “貝洛蘇醒了。”
  “我馬上來。”
  也沒有時間唏噓、感慨,或是嗟歎。 二晶的電話跟著上:“今日母親五十大壽。”
  “呵,半個世紀過去了。”
  “我在京香樓叫了一桌菜,你無論如何要賞光。”
  “哪敢不孝。”
  “買了禮物沒有?”
  “這就去辦。”
  “去挑一條孔雀藍南洋珠。”
  “得令。”
  “先到我處來會合。”
  “知道。”
  一品先往醫院探小貝洛,与教授討論過病情,然后才回自己診所。
  一進門就听見看護彭姑對求診者說:“楊醫生手術高明,你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一品听了,啼笑皆非。
  她停睛一看,只見一個女子用紗巾蒙臉,佝僂著身子,一聲不響。
  “醫生來了。”
  听到這句話,她抬起頭來,眼睛里閃過一絲希望。
  她聲音沙啞,“楊醫生,我叫胡可欣。”
  一品坐下來,“有事慢慢談。”
  她聲音激動,“醫生,請你恢复我的容貌。”
  一品看到她雙手,知道她年紀不大。
  “醫生,我承繼了一筆遺產,我可以負擔矯形費用,請你幫助我。”她握緊了拳頭。
  一品看著她,“可以將面紗除下嗎?”
  “你先答應我。”她很固執。
  “你不讓我檢查,我怎樣診治?”
  她略為猶豫,伸出手,緩緩除下頭巾。
  一品看到一張受過火傷的面孔,皮膚結痂扭曲,將五官扯得不似人形。
  這張面孔雖然可怕,卻不會比小貝洛更叫楊一品醫生心悸,但是看護見了,卻吃惊地呵一聲低呼。
  一品說:“傷口复原得相當好。”
  “醫生,這是我從前的相貌。”
  她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中是一個秀麗的年輕女子,背景是大學入口處。
  “啊,”一品說:“倫敦大學。”
  “是,醫生,你去過倫敦?”
  “曾去參觀。”
  她又取出一張剪報,“醫生,這是事發過程。”
  一品訝异,她顯然有備而來,非常有組織地表達她的需要,語气雖然激動,但是頭腦相當清醒。
  英文剪報上這樣寫:“皇家學院實驗室發生小型爆炸,化學系學生一男一女受傷……”
  “女的是我,傷臉,男的是我當年的未婚夫鄧立信,傷手。”
  一品不語。
  “傷愈后我沒有再見過他,一年后,他娶了文學系女同學。”
  “你可有畢業?”
  “有,我掙扎到畢業。”一品感到安慰。
  “那很好。”
  “那女孩子的父親是一家著名紗厂的老板。”
  一品欷歔,“重要嗎?”
  她歎口气,“醫生,你說得對,一點也不重要。”
  一品說:“人生路上,有許多荊棘,許多時叫我們皮破血流,若要報仇,再活一世也不夠時間精力。”
  “請醫治我的面孔。”
  “為著將來,不是為過去。”
  她答:“為找工作面試時方便一些。”
  一品不理她是否由衷,立刻替她做詳細檢查,并且約了時間做第一次手術。
  “總共約需要一年時間,過程頗為痛若,費用高昂,你需有心理准備。”
  “需大量植皮嗎?”
  “已有人工皮膚,效果极佳,你請放心。”
  她整個人松弛下來。
  病人一走,一品便閒閒地問:“什么叫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看護訕訕地笑。
  “皮相真的那么重要?”
  看護彭姑娘忽然清心直說:“醫生,我也算是個知識分子,我也對小女說:‘背熟乘數后,練好英文,將來用得著’,可是醫生,有几個住大屋穿名牌的女人享受人生是因為成績优异?”
  一品微笑,“你未免太悲觀了。”
  “事實叫人气餒,你看那些上來抽脂磨皮的女士,你說她們有無智商?”
  “不得侮辱客人。”
  “是醫生。”
  一品回到辦公室,仔細研究胡可欣個案。
  下午,有母親帶儿子來除臉上的朱砂痣。
  另一位老太太要求除眼袋。
  一品從來不同病人說:“七老八十,行將就木,還擔心什么”,她對老年人分外用心,叫他們恢复信心,心情愉快,添增壽數。
  驀然想起有事待辦,立刻到銀行區選購禮物。
  孔雀藍的南洋珠不多,且价格高昂,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實時赶回家更衣。
  二晶的電話已經追著來。
  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翅膀拍打的聲音。
  “那是什么,翼龍?”
  “你過來一看不就知道了。”
  一品立刻赶到二晶處。
  只見診所內有一只翅膀受傷的老鷹,而翼舒展開來,足有二晶雙臂那樣長,雖然扎著繃帶,仍然神駿,一品贊歎。
  “好家伙,從地下看你只似鷂子般,沒料到你体積如此龐大,是怎樣受的傷?”
  “猜想是撞到火車墜地,由好心人士拾來。”
  “惊險。”
  二晶嗟歎,“今日都會已不是鷹的天地,有時飛翔整日,也覓不到食物,它又不屑吃腐鼠垃圾。”
  “救得一只是一只。”
  二晶轉過頭來,“請看我送母親的耳環。”
  盒子一打開,寶光燦爛,鑲大顆鑽石,十分名貴。
  “人一到中年,禮物愈來愈實際,都是毛巾電器食物之類,你說討厭不討厭,母親會欣賞這套珍珠飾物。”
  一品微笑,想得周到。
  “我知道母親一直渴望我是男孩,哼,是又怎樣,老婆生日才最最重要,管他媽怀胎十月,眠干睡濕,供書教學。”
  “別激動。”
  二晶笑了,“對,回家吃飯去。”
  到了家,另有意外。
  一品看到母親眉開眼笑正与一年輕人談笑甚歡。
  這是誰?
  “讓我來介紹,這是我男友吳和樹。”
  一品明白了,二晶真伶俐,這才是母親最好的生日禮物吧,她就無論如何想不到。
  小吳能說會道,帶了名貴禮物來,有用的有吃的,祝伯母万壽無疆。
  又留下吃飯,有說有笑。
  像“伯母同她倆似三姐妹。”
  “她姐妹倆雖然聰明能干,可是伯母气質嫻雅,又胜一籌。”
  巧言令色,沒上沒下,可是她們的母親卻极其受用,不知多歡喜。
  吃完飯,切了蛋糕,生日宴結束,各人告辭。
  一品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來。
  “那真是你男友?”
  “約會過一兩次啦,借來充充場面。”
  “你真体貼。”
  “你看小吳此人怎樣?”
  “油腔滑調,面目可憎。”
  二晶笑,“你那王申坡先生呢?”
  “你怎會知道這人?”一品怔住。
  “一只土撥鼠告訴我。”
  一品別過頭去,“完了。”有點欷歔。
  “什么?”
  “不該把他帶到手術室,之后他疏遠我。”
  “嗤,你是醫生,他遲早會知道,怎可能瞞一世,如此膚淺男子,只配娶小學生。”
  “現在還有小學程度适齡女子嗎,歌星明星都自哈佛大學出來。”
  “放心,有志者事竟成,大不了去第三世界,一定找得到文盲。”
  一品說:“父親去世后,媽媽今日算是最高興。”
  “幸虧是你我倆姐妹。沒有儿子媳婦去惹她生气。”
  一品拍拍妹妹肩膀,“你總是不甘心媽曾經希望有個男孩。”二晶呼出一口气,“我決定收養那只棄鷹。”
  一品大奇,“鷹屬于大自然,你把它養在什么地方?”
  “大廈露台,任意飛翔,隨時歡迎它回來。”
  “呵,鷹巢的确建筑在高處。”
  二晶把姐姐送回公寓。
  一品洗把臉就睡了。
  第二天回到診所,看到大籃名貴水果,看護彭姑喜孜孜說:“劉太太送來,她又可以穿四號衣服了。”
  劉太太在候診室,多年不見的葫蘆形身段又出現了,她得意非凡,實時介紹鄒太太、陸夫人、伍小姐、戚女士也來試一試。
  她道謝完畢,贊道:“有口皆碑。”
  一品微笑著把她送走。
  大家正享用水果,又有客人上門來。
  是母女兩人,面目娟好,不知為什么找楊醫生。
  “醫生,我們姓樂。”
  “是樂小姐求診?”
  “是,愛蘭,脫下外套給醫生看看。”
  才十五六歲的愛蘭?腆地除下外套,一品實時明白了。
  她微笑,“吃了很多苦吧。”
  愛蘭感激地點頭,“自十一歲開始,就受盡嘲弄。”
  樂太太歎口气,“她行動也不便,時常腰酸背痛,又不能運動。”
  “打球跑步的确困難,游泳沒問題呀。”
  “醫生,她哪里敢穿泳衣。”
  一品點點頭。
  “看過林偉元醫生,是他推荐我們來。”
  一品替愛蘭檢查。
  樂太太沮喪,“真不知是哪位祖先的遺傳,你看我都沒有身材,愛蘭卻得了巨胸,成為負擔。”
  “別擔心,手術很簡單。”
  “可是將來不能親自哺乳了。”
  一品勸慰:“人生很難十全十美。”
  “才十五歲就得做這項大手術,叫我擔心。”
  “憂慮是母親的本能。”
  “楊醫生,你真了解。”
  愛蘭一直不出聲。
  “愛蘭,你自己怎么看?”
  她小聲說:“同普通人一樣就好,現在很難買衣服,男同學背后叫我乳牛。”
  “掌他們嘴。”
  “女同學譏笑我是明日艷星。”
  “有無向老師投訴?”
  “我怕惹事,不敢行動。”
  樂太太低聲說:“我也贊成息事宁人。”
  一品查時間表,“下星期四上午十時到博愛醫院做檢查,星期五上午替你做手術。”
  樂氏母女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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