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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時正,老師霍教授打電話叫醒她:“一品,醫院束手無策,請你幫忙。”
  “言重了。”
  “一個紡織厂女工,頭發卷入机器,扯脫頭皮,急救后現已脫离危險階段,可是我手下無人有把握重整她面孔,你得立刻來一次。”
  “現在?”
  “給你二十分鐘。”
  一品笑,“遵命。”
  又是一宗嚴重工傷,窮人多吃苦頭,是不爭事實。
  到了醫院,進入會議室,看到教授及數十名醫學生。
  傷者的照片打出來,一品嗯一聲。
  她听到學生們倒抽冷气的聲音,他們議論紛紛:“整塊頭皮連眉毛耳朵扯脫,可怕!”
  “這可怎么縫回?”
  一品立刻指出几個要點,包括瘀血積聚及毛發重生問題。
  “意外几時發生?”
  “晚上十時夜班時分。”
  “傷者几歲?”
  “二十二。”
  年輕是优勢,不論是心靈或是肉体創傷,痊愈都比較迅速。一品接著作出几項建議,得到同意后,她在上午十時走進手術室。傷者母親在休息室飲泣,一品輕輕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別怕!她會無恙。”
  “醫生——”可怜的母親泣不成聲。
  “我保證她容貌會同從前一樣。”
  這是十分大膽的承擔。
  手術冗長复雜,許多部分需用顯微眼鏡幫助,進行到一半,一品已經覺得胃部不适,盡量壓抑,不去理會,接著,她額角冒出汗珠。
  看護發覺,“楊醫生,你不舒服?”
  “我沒事。”
  她堅持到手術完成。
  走出手術室,她取止痛劑吞服,并且与當值醫生商談傷者后期治療細節。
  一抬頭,發覺已是下午五時。
  一品前所未有地疲倦,只想回家淋浴休息。
  在車里,診所電話追著來。
  看護說:“楊醫生,一位金太太說与你有約。”
  “金太太?”
  “是,在她家喝下午茶。”
  啊!對,又忘得一干二淨。
  一品立刻把車子調頭,向金宅駛去。
  金太太來開門時看到一品筋疲力盡的面孔,覺得不忍,“沒關系,看護已同我說是臨時一宗工傷把你叫去救命,下次再約好了。”
  “金太太你寬宏大量。”
  “反正來了,坐下喝碗雞湯補一補。”
  一品連忙點點頭。
  “你媽知道女儿這樣辛勞,可不知怎樣心痛呢!”
  一品只笑不語。
  金氏雞湯中有生姜,腸胃非常受用,一品回過气來。
  她輕輕問:“那人已經走了?”
  “是呀。”金太太無奈,“從三點坐到五點,不見你出現,十分失望地告辭。”
  一品有點惆悵。
  金先生安慰:“不要緊,下次再約。”
  小貝洛午睡醒來,一品与她玩了一會儿。
  金太太說:“一般幼儿園不愿取錄她。”
  這是意料中事,什么有教無類,幼儿略為遲鈍,已遭淘汰。
  “我又不想她進特殊學校,貝洛腦筋并無問題。”
  “耐心一點,必定可以找到理想學校。”
  “也只能這樣。”
  “太太,留前斗后,路途遙遠,楊醫生,我們一早已有心理准備。”
  一品剛想告辭,忽然有人敲門,金先生去應,只听得他說:“你忘了什么?快進來拿。”
  然后,一個高大的身形在黃昏的門口出現。
  金太太意外的欣喜:“在豪,你回來了。”“大小姐買的糕點最考究可口。”
  “她孝順母親,不好的不拿上來。”
  “大小姐,听說姚以莉由你整容,做過那些部位?”
  一品坐下來,取過織針,做了几下,錯漏百出,伯母們笑,“你是大國手,怎么會做這個。”
  都生疏了。
  楊太太苦惱:“她還有個妹妹,成日只与動物打交道,專門收養流浪貓狗。”
  “你福气好,兩個女儿都是醫生,几生修到。”
  一品走到露台,喃喃自語:几生修到,前世不修。
  看見隔壁有個保母耐心蹲著喂一小孩子,幼儿只得一點點大,坐在小婣子上,她是醫生,眼尖,一眼便看出毛病來。
  那小孩每只手只有四只手指,無拇指,將來連筆管都握不住。
  楊太太走近問女儿:“看什么?”
  “媽,你認識那家人否?”
  楊太太沿著女儿的手往旁邊看,“呵,是孫家。”
  “叫那孩子來看我,他該做手術了。”
  “你別多管閒事,人家已經有醫生。”
  “不要拖延,愈早做愈好。”
  楊太太說:“醫學昌明,一切可以矯正,你外婆說,從前鄉下人的兔唇、裂顎、胎痣……得那樣過一輩子。”
  “与眾不同是很痛苦的。”
  “你明白就好。”
  “伯母她們呢?”
  “散會回家去了。”
  “我還有事。”
  “又赶往何處?”
  一品笑,“幫女明星脫痣。”
  她去看那重傷女工。
  病人仍然昏睡,滿頭繃帶,可是已無大礙。
  她母親坐在床沿低頭不語。
  一品想到自己的母親,蹲下,雙手去握緊那個母親的手。
  那憂慮的母親抬起頭來,看見醫生,怯怯地招呼。
  “會痊愈嗎?”
  “一定會。”
  “可以工作嗎?”
  “同平常人一樣。”
  那母親似乎放心了。
  一品這才回診所替女明星脫痣。
  姚以莉說:“醫生,那天晚上謝謝你。”
  一品輕輕說:“什么晚上,這顆痣需縫上三針,會有一點痛。”
  “是,醫生。”
  不愉快的事愈快忘記愈好。
  手術二十分鐘完成。
  忽然之間姚以莉說:“我有你這樣的姐姐就好了。”
  一品一怔,微笑:“我与妹妹都不大有空見面。”
  姚以莉穿上衣服离去。然后,岑美蘭來了,小女孩笑容滿面,終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一品說:“讓我看看你。”
  岑太太滿意到极點,“楊醫生妙手回春。”
  美蘭轉了一個圈“我可以穿泳衣了,小號剛剛好。”
  确實有人不愿意做大胸脯女郎。
  傍晚,案頭私人電話響。
  “那么今晚還在診所?”
  是王申坡的聲音。
  一品立刻怪自己疏忽,竟忘記更改電話號碼。
  她馬上說:“我有病人在這里,不方便說話。”
  挂了線,拔出插頭,實時寫字條提醒看護換號碼。
  不為什么,只是不想再听到那人的聲音。
  她鎖上診所离去。
  停車場已空無一人,一品緩緩將車駛出。
  事業有成績,應該很充實才是,但是一品甚覺寂寥。
  回到家中,看到桌子上有一只大禮盒,誰送來?
  她拆開一看,是一件黑色薄絲像襯裙似的晚裝,還附有一張字條:“楊醫生,也該出去跳舞,以莉敬上”。
  一品忍不住笑,那個鬼靈精。
  不,即使有男伴,她也不會穿這樣肉感的衣裳。
  第二天一早,有師妹來看她。
  一品熱烈歡迎,“李本領,什么風把你吹來,請坐。”
  “師姐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嗎?”
  “教授說你有這套輕型激光手術刀。”
  她出示圖樣,外形像一只小型机械臂。
  “是,十分應用。”
  “師姐,可否借我一用,我出差到云南省,需要先進工具。”
  “是那個義工團嗎?”
  “正是。”
  “本領,你拿去吧,無限期借用兼維修。”
  “師姐—”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的藥品供應可有問題?”
  “已一一解決。”
  一品點頭,“几時出發?”
  “下月初,還有時間准備細節。”
  “真佩服你們。”
  “師姐有空可以跟我們上去考察測。”
  一品心動。
  “我告辭了,還有些裝備需辦。”
  “一路順風。”
  師妹走了以后,一品有感而發:“多偉大。”
  看護笑笑,“不一定要吃苦才能對社會有功用,在商業都會中,股票經紀与無國界醫生同樣有用。”
  一品笑,“謝謝你。”
  這名老看護真是一個寶。
  稍后,胡可欣來覆診。胡可欣用了特殊化妝品,皮膚看上去正常得多。
  一品替她檢查,“嗯,進度理想。”
  她頻頻對醫生說:“昨夜,我又到他家樓下去守候。”
  一品一怔,“這是為什么呢?”
  “仇恨。”
  “那如判你自己死刑,永不超生。”
  “我守了半夜,等到他回家,可是,駕車的人卻是另外一個女子,打扮冶艷,与他態度親昵。”
  一品愕然,這倒是個意外。
  “醫生,我忽然明白了!”胡可欣揚揚手,“立刻把車開走,以后都不會在附近出現。”
  一品很替她高興,這叫做頓悟。
  “原來即使彼時不失去,此刻也會失去,你明白嗎,醫生?”
  一品點點頭,“我全懂。”
  “這樣說來,我何必再受皮肉之苦,醫生,手術到此為止。”
  一品笑吟吟,“不!”她按住病人的手,“這才是做手術的好時候,為了自己將來,漂漂亮亮做人。”
  “楊醫生,你真好。”
  “修复皮膚之后,一樣需努力工作,一樣得付清所有帳單,生活并無兩樣,別說我不警告你。”
  胡可欣笑了。
  “接著的一次,做眼眶部分,那是我強項。”
  病人与醫生緊緊握手。
  她走了之后,一品問看護:“你會不會跑到舊男友家附近去守候?”
  看護反問:“等什么?”
  一品笑:“一听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咄,他在我家附近出現我都要報警哩。”
  “好,自愛。”
  “你呢?醫生。”
  “我哪有空。”
  “對了,醫生,你房內電話已經改妥。”
  “謝謝你。”
  看護看著一品,“你在吃什么藥?”
  “胃气。”
  “找專科看看。”
  “都市哪個人不胃痛。”
  “反正你天天去醫院,順道看一看,我替你約葉醫生。”
  “也好。”
  “稍后會有人來把激光手術刀裝箱,去年訂下新的那副可要下星期才送來。”
  “沒問題。”
  “下午沒有病人,你可自由活動。”
  一品跑去看二晶。
  那只玳瑁老貓已被主人接走。
  重傷的流浪狗卻仍然留醫。
  二晶感慨,“一條狗也有好命歹命。”
  一品過去把它抱在怀中,“叫什么名字?”
  “幸運,我已收養它。”
  “媽知道了一定有意見。”二晶咭咭笑。
  “媽媽心事最多。”
  “下個月我要到美國開會,順便學習新技術。”
  “遲早可以整個身軀換過,那項將他人斷肢重續手術,簡直是換頭先兆。”
  一品也笑了。
  “姐,我想主動約會一個人。”
  “呵,是老貓的主人?”
  “正是。”
  “事不宜遲,無謂躊躇,遲者向隅。”
  “多謝指教,可是,怎么開口呢?”
  “你好嗎?我剛路過書店,看見有關老貓飲食的小冊子,買了一本,你几時方便過來取。”
  “對,我怎么沒想到。”
  “老貓的腸胃不好,需定期注射維他命,還有,我們收容了一只同它一模一樣的小玳瑁,你不妨來瞧瞧。”
  “會不會太明顯?”
  一品攤攤手。
  “追求根本不是一件含蓄的事。”
  二晶笑。
  “喜歡他什么?”
  “我与你不同,你是屬靈的人,第一講精神交流,我喜歡他的寬肩膀。”
  一品不語。
  即使是姐妹,有些問題非常私人,也不方便談到。
  她放下幸運狗,剛想對妹妹傾訴心事。
  忽然有一個緊急電話找二晶。
  “一只受傷黑熊?有,我們有足夠設施,馬上送來?沒問題。”
  “真刺激,”同事們爭相來告:“怎么會有黑熊出沒,生態大變,把野生動物赶至絕路。”
  這個急症室,比人類醫院還忙。
  沒多久,奄奄一息的大黑熊被抬進來,二晶立刻替它戴上口罩兼注射麻醉劑。
  “怎么樣受的傷?”
  “被村民追赶到樹頂,不幸摔至地上。”
  一品不忍再看下去,回家休息。
  金太太電話追著來,“一品,過來吃飯。”
  “我……”
  “我叫在豪來接你。”
  “怎好意思叫他來來去去。”
  “是他建議約你,我特地做了鴨汁云吞。”
  “金太太將來回美可以開餐館。”
  “先治愈了貝洛再說。”
  “我……”
  “三十分鐘后在豪會上來按鈴。”
  家長式專制有時真可愛。
  一品淋浴梳洗。
  這种時分最難穿衣,對秋冬天衣服已經厭透,可是春裝還薄,怕冷,只得加一條羊毛披肩。
  才換好衣服已經有人來按鈴,她胡亂抹些口紅就去開門。熊在豪站在門口,穿白襯衫卡其褲的他十分俊朗,叫一品精神一振。
  “告訴我。”一品說:“本市有什么史前動物供你參考。”
  “我不久將往甘肅省,當地科學家發現了最完整的翼龍化石。”
  “呵!原來不會久留在本市。”
  “是,故此對約會你有所保留。”
  算是個負責任的人。
  “來,先吃了這頓再說。”
  上車時他禮貌地扶一扶一品肩膀,大手接触到她的皮膚,她忽然依戀,希望那只手再留片刻,毫不諱言她的皮膚有點饑渴。
  多久沒有被緊緊擁在怀中,記憶中彷佛全沒异性輕輕撫摸過她的面孔。
  一品歎口气,這都是人類原始的渴望。
  熊在豪說:“看那晚霞。”
  整個天空被分割成三种顏色,開始是魚肚白、淺藍与橙黃,太陽漸漸下山,又轉成蛋青淺紫与暗紅。
  美景當前,但一品只希望他溫暖的大手會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
  身体發出強烈的要求信號,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一路上她很沉默。
  “為什么不說話?”
  只怕分心一開口,就壓抑不住了。
  “工作仍然繁重?”
  “已經習慣。”
  他朝她笑笑,車子來個急轉彎。
  一品身子一側,几乎碰到他的肩膀。
  有一剎那她很想趁勢靠上去,占點便宜,但終于沒有,她靠在座墊上,閉上眼睛。
  內心有一絲凄惶,這种感覺,以前只出現過一次,大學畢業那年,校方舉行舞會,就她一個人沒有舞伴,那晚,她也同樣彷徨。
  她到附近酒館去喝啤酒,碰到一班反對庸俗舊習包括舞會的師弟妹,一起喝到天亮。
  早已忘記這件事,不知為什么,忽然又想了起來,還有,遠嫁的同學逸菱,她早晚已在北國落腳了吧,冰天雪地,爐火融融,對牢相愛的男子,世界其實不過只得那一點大。
  “到了。”
  一品睜開眼睛。
  “來,”他拉起她的手,“貝洛在等我們。”
  那夜,金先生向他們透露,公司有意將他調回美國。
  “人生聚散無常。”他因此感慨。
  金太太說:“可是在每個城市我們都有好朋友。”
  金先生承認:“我們很幸運,結識到許多高尚善良的朋友。”
  他倆照例逗留到頗晚才告辭,像怕一旦离開,以后不知几時才能見面似的。
  終于連貝洛都睡著了,他倆才走。夜涼似水,她拉一拉披肩,鼓起勇气問:“為什么不直接撥電話給我?”
  “怕你拒絕。”
  一品說:“我很樂意應邀。”
  他想握住她的手,伸出手,可是又縮回去。
  他尷尬地說:“我已忘記第一次約會該怎么做。”
  一品笑了,“專家認為不可接吻。”
  “的确是忠告。”他也笑。
  “可以握手嗎?”
  “應該沒問題。”
  他終于握住她的手。
  他詫异地說:“你的手那么小,怎么握手術刀。”
  一品想說:手指纖細,縫起針來,十分靈活,比大手方便得多。
  她沒說出來,如此良辰美景,講手術室里事情,未免大煞風景。
  “明早可需診症?”
  一品點點頭。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一品訕笑自己貪歡,不愿与他分手。
  她終于由他送回家。
  過兩日,姚以莉來覆診,一品向她求教。
  “怎樣向异性表示好感?”
  姚以莉何等伶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著笑,一本正經地答:“用身体語言。”
  一品說:“愿聞其詳。”
  “穿得漂亮一點,刻意打扮,對方立刻明白你有好感,放松四肢,時時微笑,用欣賞的眼光凝視他,略為靠近他身体。”
  一品不住點頭。
  姚以莉覺得好笑,真沒想到才華出眾、容貌秀麗的楊醫生在這方面如小學生。
  她一定對那人有特別好感,否則,不會如此慎重。
  果然,她說:“我想有一個好的開始,不想關系演變成兄弟姐妹那樣。”
  “那就要突出性別啊。”
  “是否不可再穿襯衫長褲?”
  “不不,看你怎么穿,楊醫生,請站起來。”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襯衫領子翻起,解開兩顆紐扣,卷起短袖到腋下,衫腳塞返褲頭,拉緊皮帶,然后,取出一管深紫口紅,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什么,在她眼角點一點。
  然后,把她推到鏡前,“看。”
  連一品自己都嚇一跳。
  “美人。”
  原來眼角是一點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閃一閃。
  “楊醫生,內衣愈多透明紗愈好,挑粉紅色,要不,杏色,即使外頭穿牛仔褲、礦工衫,內衣也要綺麗。
  一品猶疑,“這,不是賣弄色相?”
  “當然是,”以莉笑,“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頭。“對一個醫生來說,不容易妥協吧,肉体躺在手術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么,你是不屑賣弄色相,所以,把膚淺的男人全赶到我們這种女人身邊來,呵,學問害事。”姚以莉訕笑。
  一品說:“師傅,有無比較高級的男人,重內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問:“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頹然。
  以莉詫异,“楊醫生,你長得那么好看,為什么沒有自信?”
  一品不語。
  “是否曾經失戀?”
  “還沒有這种資格。”
  “可怜的楊醫生。”
  一品感喟:“肉体的需要,真叫我們尷尬。”
  以莉不以為然,“上帝賜我們肉身,就是要叫我們好好享受,否則,人類只存一束計算机波,又有什么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么說。”她笑吟吟。
  “這同透明內衣有什么關系呢?”
  “他們首先注意的,是若隱若現的誘惑。”
  “我當然尊重你的意見。”
  姚以莉說:“不過,我們是兩路人,楊醫生,你不屑走這种路線。”
  “不不……”
  一品已經辭窮。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護彭姑辦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醫生,嚇得連忙說:“楊醫生,維持真我。”
  一品坐下來歎口气。
  “別听姚以莉胡說。”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妝,扣回鈕扣。
  “她是靠賣相吃飯的女人,你靠才學,猶如云泥。”
  “不可以那樣說。”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會上不學無術的少女,都視姚以莉為偶像。”
  “說對了。”
  “但我可不愿女儿像她,不過是個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許,是她玩世呢。”
  看護沒好气,“葉醫生在等你呢。”
  葉醫生看到一品時笑說:“終于捱出胃病來。”
  “可不是。”
  “我則做到皮松肉松,我們互相幫忙,几時你替我拉一拉臉皮。”
  一品看仔細行家的臉,“暫時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貴診所抽出來的脂肪一桶桶,是否當工業廢料那樣扔掉?”
  一品已听出葉醫生不太尊重她的行業。
  “你的收入是行內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轉行做矯形醫生,脫痣除斑,非常好賺。”語气酸溜溜。一品本來已脫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個重要約會,對不起,浪費閣下寶貴時間,費用我一定照付,再見。”
  天下又不只是這個專科,話不投机半句多。
  一品頭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自己診所,她叫看護另外替她找醫生。
  看護問:“你不看男醫生?”
  “為免尷尬,還是女醫生好。”
  看護搖頭,“偏見。”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推門進來,“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紹來。”
  “請坐。”
  “我求楊醫生兩件事,一:治禿頂,二:除眼袋,我并非愛美,公司裁員,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四十八歲蒼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試時都嫌我老。”
  一品點頭。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關生計,比女士們純愛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釋:“禿發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頭頂禿斑并不大,我可以嘗試將頭皮拉攏縫合,兩邊頭發匯合,等于消除禿頂。”
  她讓他看圖解。
  中年人不住道謝。
  “每一項手術,都得鄭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險,請勿掉以輕心。”
  “是是,楊醫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幫到你。”
  他約好時間做這兩項手術。
  看護說:“找不到工作,也許只是經濟大气候影響。”
  “他想添增點信心。”
  “那么,應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勸他呀。”
  “有朋友問我,抽出來的脂肪是否像豬油,我說不,似雞油般黃澄澄。”
  “愈說愈不雅。”
  “這是真的。”
  “許多真事都說不得。”
  稍后,一個妙齡女子來求診。
  她有點忸怩,“我姓駱。”
  一品鼓勵她:“有什么事,慢慢說。”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什么部位?”
  “她已經五十三歲了。”
  一品笑笑,年輕人老覺得五十已是人生极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离婚,她一直郁郁不樂,禍不單行,最近又驗出乳癌,需要盡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術。”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歲了,又沒有丈夫,怕什么?可是,她像固執的小孩,說情愿死。”
  一品說:“你應替她設想,她不愿失去一樣又一樣。”“醫生,我何嘗不想做一個全世界最体貼的女儿,除了為母親著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婦,需全職工作支撐家庭,又有一對七歲大孿生儿,忙得焦頭爛額。我也需要有人替我著想哩。”
  一品點頭,“我明白,可否讓我与她談話。”
  “最好不過,醫生,唉,都五十多歲了,外婆階級,全無智能。”
  “她在家?”
  “不,在車里不肯上來。”
  “我去見她。”
  五十三歲的駱太太比她女儿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車場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楊醫生,手術后我可負責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擔心,請到我診所喝杯咖啡,讓我慢慢解釋。”
  那駱太太怔怔落下淚來。
  五十歲的女人行將就木,不好算人,不但异性那樣想,同性也一樣。
  一品溫言勸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進門不見母親。
  佣人說:“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見母親与好友吳女士說話。
  一品不去打扰,本想輕輕走回屋內,可是正吹南風,她兩人的密語送入她耳中。
  母親:“……也曾經約會。”
  吳女士說:“這是對的,解解悶。”
  一品听見,卻著實嚇一跳,沒想到母親還有約會。
  “真難,我不想約會五六十歲老頭,暮气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養。”
  “可是約會四十余歲的男人,又覺自卑。”
  “唔。”
  一品雙眼睜得如銅鈴大,不相信雙耳。
  母親議論男人?可怕,五十多歲了,還未心如止水,太丟人現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個小的。”
  “我們何嘗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許擁有。”
  一品惻然。
  她一張嘴會說駱小姐,卻不會說自己,她同情駱太太,卻不同情自己母親。
  “當心有人看中你的錢。”
  “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倆手腕的确不夠疏爽。”
  “你我有什么資格送一百万跑車、六十万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著些花。”
  她們兩人苦笑起來。
  一品低著頭,輕輕走下樓去。
  倘若是父親,一品會鼓勵他續弦,但這個是母親,一品只怕她會吃虧。
  半晌,楊太太下來,神情并無异樣。
  一品忍不住輕輕說:“媽媽,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楊太太微笑,“真的?”“是,我會比誰都了解。”
  “那么,听母親的話,早點結婚組織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來,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勢把話題重撥到女儿肩上。
  “母親尚未到做外婆年紀。”
  “你呢,你不想做媽媽?”
  “責任太大。”
  “說得也是,不過,總不能因此退縮。”
  “媽,記得我小時候有多笨?背了一年乘數表都不會,得花三百元一小時請補習老師回來教。”
  楊太太微笑,“我忘記了。”
  “二晶一直比我聰明,她從不叫你煩惱。”
  “怎么不煩,叫我硬著頭皮講解性知識的就是十二歲的她。”
  一品笑出來。
  “現代母親什么不要做?身兼數職,男人、女人、佣人、醫生、看護、老師,都是我一人,身兼七職不止。”
  “謝謝你母親。”
  “這是我責任,有什么好謝。”
  “所以,誰還敢做母親。”
  “一品,說來說去,無法打動你。”
  又談了一會儿,她才取了文件离開娘家。
  知道永遠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种安慰,她与二晶的㷇室布置同她們少女時期一模一樣,甚至連喜愛的明星照片都還貼在門后。
  這當然是母親体貼,但父親生前是個成功的小生意人,功不可沒,家境一直不差。
  在車里,一品接到教授電話。
  “一品,你對這個病例一定有興趣。”
  一品笑,“我且來看看。”
  教授說下去:“這肯定是項超過十二小時的大手術,需要你意見。”
  “不用我操刀?”
  “不好時時剝奪你寶貴時間。”
  到了醫院,一品沒見到病人,只看到一連串素描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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