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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雋芝喝盡杯中香檳。
  “讓我們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兩人也沒打傘,視雨點無睹,嗅著青蔥草香,喁喁細語。
  雋芝說的是:“結了婚,誰還有這种閒情逸致。”
  沛充已經气餒,只想享受這一刻溫馨,便把雋芝緊緊摟在怀中,雋芝趁雨急人稀,用雙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頭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標准身栽。”在背后看,兩人的肩腰都是V字,實在好看。
  陽台餐廳上剛巧有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用飯,碰巧給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風光。
  她怔怔地,向往地呆視斜坡這一對年輕男女,心中一分艷羡,一分惆倀,一分茫然。
  她丈夫問:“看什么?”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語。
  她忽然問:“我們可曾經如此深愛過?”
  那丈夫乾笑數聲,“孩子部快上中學,還問這种問題?”
  那位太太點點頭,收斂了目光,坐下來。
  過許久,終于忍不住,又朝濕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勢更大了,那對年輕戀人已經离去。
  她垂頭歎息一聲,只有她一人听見,那丈夫或許也有所聞,只是假裝不覺,急呼侍者結賬,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時就愛無病呻吟,無故發痴。
  雋芝与沛充上車時已濕了一半身,兩人在回程中异常沉默,到家時雋芝終于說;“給我們多些時間。”
  小車子里沒有開空气調節,有點潮有點悶,雨點打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得离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開車窗,任由這种窒息感持續,他錯了,這仍然是個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适合求婚被拒。
  他倆擁抱一下。
  雋芝跳下車子返家。
  到了臥室一照鏡子,嚇得掩住咀,只見頭發凌亂,脂粉剝落,一件絲袍子皺得似胡桃殼里取出,什么?被求婚一次已經殘蝕到這种地步,果真結了婚,那還得了!
  身上什么味道都有:酒气、沛充的可龍水,車子皮椅的腥气。
  雋芝連忙跳進浴缸。
  開著無線電听深夜節目,她墮入夢鄉。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時分,沛充找她,語气似沒事人一樣。
  雋芝十分慶幸對方如此成熱大方。
  這樣人才,不結婚恐怕不容易長久抓得住,唐雋芝,后果自負,風險自擔。
  “翠芝通知我至要緊周末一起出海。”
  雋芝大奇:“她好像有話要說。”
  “去听听她講些什么也好。”
  “好,我再犧牲一次。”
  “下午什么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与老莫談談。”
  “最近公司里好多女同事怀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胜艷羡。
  雋芝莞爾,沛充這种王老五對嬰儿有啥子認識,他居然也湊興加把咀談起時興的嬰儿經來。
  “上周末茱莉亞陳帶了她的小女嬰上來,四個月大,已經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輕呼呼,不哭也不動,可愛之极。”
  可愛,是,一如小小波斯貓儿,統共沒想到他們遇風就長,剎那間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樂,要求繁复。
  “把嬰儿帶到建筑師事務所去?”
  “建筑師也是母親。”
  雋芝明白了,“准是佣人告假,真奇怪,時至今日,嬰儿總還是母親的責任,父親們永遠逍遙法外。”
  “我愿意背著他們走來走去。”
  雋芝笑,姑且听之。
  “替我問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問候。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巧克力糖不住塞進咀里.讓雋芝看她水腫的雙腿,輕輕一按,便有一個個白印子。
  “四十八小時之前還是好好的。”雋芝吃惊。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分叫銀河婦女雜志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么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洒脫。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怀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于,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歎口气。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么,輕輕安慰,“產后會得复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体若干部位將永遠不能恢复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复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复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体。”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愿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于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扑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几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后。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机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么,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与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挂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只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气,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几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儿也察覺到了,他眯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剎那被吹干,一頭濃發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么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与得失是怎么樣痛苦,他想必會适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于領會了什么。
  周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后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于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夸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与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儿亂取丑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儿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赶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机智地回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晒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于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制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种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种養尊處优的意气,姿態上彷佛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后,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与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游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么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云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么事,可是到今天才來与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布:“雋芝,老祝要同筱芝离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涌去,嗡一聲,沖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气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与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于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挂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与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儿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网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儿,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听我講。”
  筱芝開口,“碰到這种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确,拖,拖到什么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于計較,任由凌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与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書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脫一點來看,筱芝并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离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沖去打爛小公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么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气餒,發狂。
  “換了是你,雋芝,只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脫,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歷年做錯什么?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价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准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么。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机?還有什么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儿,只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么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么?”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只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盡管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佣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症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气。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离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面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泄壓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扑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机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只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与人搭訕,故此輕輕游開。
  那人又說:“游艇上有什么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划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游過去,攀住艇邊,往里看,那小伙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艷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异,“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么?”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体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杆,伸出一只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么,”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許只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种天賦,与后天修養沒有太大關系。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只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与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脫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余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确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災難也好,只有藤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沖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贊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么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与祝某爽脆地斷絕關系。”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么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机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里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听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贊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异,“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后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后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儿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只是一出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愿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于除脫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与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你搬來与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贊她。“我早怀疑那濃妝校与皮草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贊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与孩子玩紙牌游戲。
  才兩局,因出千,被孩子們演出局。
  船漸漸駛向市區。
  回程中雋芝杯不离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別辛苦,沛充留下照顧她。
  她同沛充說:“去,我們去找老祝,把他与他新歡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沛充一本正經答:“要吃官司的。”
  “我們太有修養太禮貌了,為什么要尊重他的私隱他的選擇?應當打上門去泄憤。”
  “舌頭部大了你,休息吧。”
  雋芝閉上眼睛,淚水就此汩汩而下,無法休止,哭得透不過气來,沛充過來替她擦淚。
  “所有的選擇均是錯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撫;
  “我不但為大姐傷心,我亦為自己傷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樣說。
  “不,你怎么會明白,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我為她傷心一生。”雋芝緊閉雙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雋芝母親早逝,她不提的事,他從來不問。
  雋芝在這個時候,身子轉側,不再言語,她終于睡著了。
  沛充歎一口气,他也覺得疲倦,于是過去躺在長沙發里假寐。
  沒想到雋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這四個字,放她身上,當之無愧,女性感情之丰富,可見一斑,換了是兄弟,親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沒有往來的更可能漠不關心。
  比較起來,姐妹是可愛得多了。
  雋芝身子蠕動一下。
  她做夢了。
  身体悠悠然來到一個懸崖邊,抬頭一看,是個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藍天白云,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張明信畫片般。
  就在懸崖邊,矗立著一座燈塔。
  雋芝轉過頭來,發覺不遠有一個小女孩正蹣跚朝她走來,她听到自己叫她:“踢踢,這邊,這邊。”
  才一歲多兩歲的孩子咕咕笑,張開胖胖雙臂.扑到她怀中,雋芝愛怜地把臉直貼過去。
  她看仔細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這是誰?既陌生又無限親熱,雋芝無限詫异。
  小孩指指燈塔,示意上去。
  “嘩,”雋芝笑著求饒:“几百級樓梯,我沒有力气了。”心底卻不舍得逆這小孩的意。
  雋芝吻她一下,“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忽爾笑了,“囡囡,囡囡。”
  雋芝大樂,“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點點頭。
  “好,我們爬上燈塔去。”她把孩子轉背到背上,叫她攬緊脖子,雋芝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攀上燈塔的旋轉梯。
  走到一半,夢中角色忽然調轉,雋芝發覺背著她走的是母親大人。
  她直叫起來,“媽媽,媽媽,停停停。”
  母親滿額汗轉過頭來,臉容仍然無比娟秀,充滿笑容,
  雋芝直嚷:“讓我下來,我自己走。”
  母親說:“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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