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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塵滿面 許久沒寫千字文。有什么好說的呢，洋洋千言。人往高處去，什么都三言兩語足夠，明白人總是明白的。那日閱《明周》，忽見有篇雜文意念十分熟稔，心中嘀咕：又是哪個新人不用心，舊瓶新酒。 后來竟收到稿費，編輯說：“那日無意收拾抽屜，咦，竟然翻出改之舊稿兩篇，立即當補白刊之登之。”真恐怕有十年了。 因稿源供給過份充足，編者手頭上往往有我舊稿，久不久登出來，作者本人閱后亦有塵滿面，鬢加霜，縱使相逢應不識之感。真可怕。 2.觀景 站露台看風景是一去不再的閒情。 那個下午，天气驟熱，睡飽了，沖杯茶，站欄干的杜鵑花旁，看孩子們乘校車回來，魚貫而下，一輛輛顏色不同的小汽車轉彎停位。對面人家晾出什么衣服。街頭那塊馬路就要修好…… 遙遠事不關己的人聲与叫賣聲是特別可愛的，居高臨下觀望著，一點責任也沒有，是我所向往的處境，對社會說聲退休，吃吃喝喝，毫無愧意的享受余年。 3.公用 真的受夠了。 每次要待看到報上的廣告，才知道自己（！）又有新書出版。一版再版，大家人在香港，事先事后毫無交代。版稅呢？新書呢？連通個消息都不干，看來不但名字為社會公用，作品也為社會公用了。還得耐看性子挽中間人說項，勸伊們以后不耍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版權。 當然可以為原則發律師信周旋到底，然而來來去去是這群“文化”人，想反臉又不忍，明吃虧又尷尬。真不明白，這班人為什么有頭發還要做癩痢。 4.劇本費 八二年二月份大都會雜志在一編劇二文中報道：美國編劇新人所獲公价稿費如下──分場大綱根据他人故事九千元（美金下同），本人故事一万四千，初稿二万元，大改九千元，小修四千五，如此說來，只要有顧客上門，一個本子便收四万五千元，一年內也頗可以衣食足了，名家稿酬自然更以百万訐。 似乎值得參考，雖說不能同外國比，也應依此類推。 寫劇本是极之傷神瑣碎复雜的一件事，且又不能百分之一百自由創作，因此必需而重賞，方有勇夫。劇本是影片之靈魂，稿酬高，當之無愧。 5.白皙 男人都喜歡白皮膚長頭發的女人，恐怕是看《聊齋志异》看得太投入了。 金庸在其武俠小說中，不住形容女主角皮膚白皙：黃蓉、趙敏、小龍女……一個個都白，白得如白玉一般。 個人不喜蒼白的皮膚，皮膚要細結光滑，眉梢眼角略有細紋不妨，附加表情，但白……為什么不是蜜糖那樣的顏色？微褐中帶薔薇色，健康地襯著長短适度的頭發、多么美麗！ 但是他們說：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完全兩碼子事，大大的不相同。男人的品位太差。 6.題材 深夜不寐，覺得很多題材都可以寫，這個那個，掉了根針至社會怪現象。可是一覺醒來，紅日炎炎，又覺得什么題材都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寫稿這件事，尤其是雜文，非得一有感想立刻爬起來寫妥不可。無論如同，總舍不得將已寫就的稿件扔出街吧。創作像其他行業一般，競爭得愈發厲害，惜無新血，以清新的處決及目光一一的向讀者細訴。 此刻專欄中題材，不是重覆自己，就是重复他人的意見，不抄襲已算難能可貴。 7.癮 無論什么，一股腦儿通通戒掉。每次看到吸煙者饑不擇食，急急向人索煙那种猴急之情況，不寒而栗，一切風度原則都為小小癮頭拋棄，任何牌子都照單全收。 名利鋒頭也是一樣，一上癮便完蛋，然后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倘若什么癮都沒有，成個發瘋和尚般也是行不通的，一說起這种難處，敏儀說：“那也得懂得閘住，你現在就可以停止，不然好辛苦。” 伊有夫子自道之成份吧。小的從善如流，就此打住，戒得早，尚來得及。 8.失落 繁忙的中環街道，下雨，計程車旁，有誰掉落了一只深藍的皮手套，誰？會不會回頭找？找不到又如何？失而复得是否會欣喜若狂？ 我掉了東西總是瘋狂地找，找不到心中水遠不能平复，新的決不能代替舊的，思念不已。 是以很少戴帽子、手套、圍巾，買了又放在抽屜中，安全而溫暖。 泥潭中的皮手套，結局不知如何，沒有時間看到它的主人回頭，很多人都沒有回頭。 9.闖 天地真是靠自己闖出來的，兄弟姐妹各行各業，自掃門的雪。干不同件質的工作。父親終身是保險公司小職員，發誓日：“絕不愛子女干此行！”天從人愿，咱們果然不知保險為何物。 夫妻最好也做絕無聯系的職業，甚至不要有附庸關系，頂反對大唱婦隨，什么男導戲女編劇之類。 要不就光做蛀米大虫，要不就磨拳擦單打天下。做邊緣人這里霑點光那要借此蔭頭，再能干也無從證實自己的才能，那多別扭。 10.睡眠 睡眠真是藝術。通常“一年中也不得十夜好睡”（林黛玉語）。最渴睡的時候往往是天亮朦朧間，然而鬧鐘是最大的敵人，又得起床了。 那些能夠睡至日上三竿的人……前生修來之福。還有那些可以任意玩到半夜的人，三生之幸。精神受生活及工作擔子壓逼而不能安眠，肉体疲乏欲死，這种苦且不要去說它；第二天要照常麻痹地操作，尚要講究成績，那才痛楚。 同事放三天假，問他有什么節目，他渴望地說：“睡覺。”從什么時候開始，睡眼也變為奢侈品？ 11.豬八戒 衷心希望時光倒流向到《啼笑姻緣》時代，哪個可愛的大軍閥會大喝一聲：“俺要娶你做七姨太！”然后就什么都不必煩，想海棠捧戲子抽鴉片，稍后被他斃了，也總算享過福，不能怨。 但凡以為這是气話笑話，大抵還沒有做過時代女性，不知其中之苦之累，工作忙得一星期做足七天；有快外立到飛身扑上，稅務局寄單追債舊日必定需打扮得身光頸靚、交際應酬；丈夫打算要三個儿子，女儿不計分；家中打點一切細節，薪水相幫供樓；忽然父母怨你不孝順，零用不夠；公婆又怪媳婦永不侍候左右，禮數不周；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呵求求誰賜一個光拿拖鞋侍候湯水的机會，感恩不盡。 12.卑夷 去派對耍樂，當妖嬈的歌女出來唱歌的時候，席中年輕的太太們面孔上露出牢夷的神色。 這許就是我与她們不同之處吧！從頭到尾，未敢看輕“職業女性”。我也持外國大學文憑，也手提公事包來往中環各地開白，你若叫一聲女強人，我不應是因為覺得滑稽。我也有丈夫，怕狐狸精來勾引，然而我管我威，歌女管歌女唱歌，吧女管吧女陪酒，誰有資格看輕她們？ 實實在有的告訴你，風塵儿女也多義多忠多孝，我所卑夷的是自持出身好有家底而毫無作為的年輕太太。 13.唉 自由工作最大的缺點便是工資也跟著自由浮動。 十万塊一個劇本費也不頂用，一年搞得了多少個？至今尚未听說過影片賣錢，編劇可以分紅的。開片小店，又賣什么好呢？書？畫？時裝？皮鞋？多么瑣碎煩惱，三姑六婆都進來嚕嗦一番。室內裝修？會對那個堅持要金色大花牆紙的主顧咆吼，不行不行。 如果錢不是因素，可以做的仿佛很多，如果錢不是因素，又何必做什么……辦雜志更頭痛，不外是何莉莉做封而林燕妮寫專欄……太自由了，更加手足無措，唉。 14.傾心 小時候不喜國畫，因覺國畫大師沒有顯著個人風格，大家都梅蘭竹菊山水一番，便挑八大的簡洁、石濤出世、齊白石隨和，敷衍敷衍。 最近才見陳樹人的畫，但覺柔靡秀麗，心為之折。后更見高奇峰作品，更瞠目以對，剛健中無限婀娜，多少詩情畫意默默待訴，細致中不失傲骨，如此的筆触！ 而竟可以孤陋寡聞到這种地步，不外是因岭南派傳人沒有將門戶發揚光大吧，一般人以為岭南派是專注在搪瓷杯上畫牡丹的。 15.夏 夏裝又擺出來了。“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年年買的都是淨色棉麻、簡單的式樣、明快的線條，穿上令人精神一振，籍以遮掩蒼白的心，造成愉快的形象。 對牌子非常挑剔，必需名得有理，价錢則稍貴不妨，切忌离譜。厭惡暴露之裝束，中年女人的皮膚開始打褶斑駁，請同情旁觀者的眼睛。 走入相熟的店，不必多說，售貨員已遞上适合的衣服，包一大包，付款，留待下季再見。人靠衣妝，不落本在這樣勢利的社會怎么活得下去。 16.荷荷 流行周刊常刊登名人派對之盛況。不知恁地，那些艷女都穿戴得如噩夢，一個個拖拖拉拉，將名牌衣服穿得如大幅大幅的窗帘。 旗袍呢？為什么不穿旗袍？最易控制的是旗袍，料子丰儉任人，式樣千變万化，一條高領不但遮丑（那些名女人鮮有十八廿二者），且倍增威儀。 而她們的首飾，身家厚也要顧顧品味，就差沒在腦袋上挂電燈泡，豈非要加閃亮，難怪圣羅蘭要說：“有錢的人花錢花得這么坏。” 小市民徒呼荷荷。 17.閒 漸漸喜歡一些閒情，于是央小蔡刻一顆閒章，八個字：“一事無成、半生潦倒”。真是像真寫照，再貼切不過。 圖章這件事，非得言不及義，發些牢騷不可，端端正正的人名有例么味道。女畫家顧青瑤自刻的閒章有震蕩的傷感：“無限辛酸、有限溫存”。還有齊白石的“有衣飯之苦人”…… 閒時在朱砂印泥的紅艷中，一次又一次复印那适可而止的慨歎，消极地，靜默地，感情得到抒放与申訴。 泥潭中的皮手套，結局不知如何，沒有時間看到它的主人回頭，很多人都沒有回頭。 18.万念俱灰 時不時還想起劍橋，可真是令人作夢的地方，住下來就万念俱灰了，什么也不想：事業、婚姻、榮華富貴、學問、名气……什么也不想，只想下午時分，吃一杯蜜糖茶，往那康河去垂釣，濡濕之空气，碧綠草地，那垂楊在哭，枝葉是眼淚，引起河面點點愁。太陽不升起有何相干，閱報的興趣都沒有，太美麗大美麗，簡直不置信是活在現實世界中，迷茫地但覺青石磚蓋的房子都是古堡，拜倫騎白馬踏踏而來，那邊廂的黃玟瑰迎春風透出沁骨的香。 万念俱灰，但愿生生世世不要离開。 19.福气 同事要結婚了。未婚夫已是港大講師，她自己也有一份月入近万高薪，就這么一帆風順從父母丰足的家走進自己的小家庭去，養儿育女，以后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十分慨歎，人的命運各有不同，咱們這一群人大風大浪，苦海無邊，回頭也不見岸，不知要泡到什么時候。然而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吧──作了一大堆書，寫寫寫亂寫。 心底下老是艷羡那种無憂無慮的生活，何必在患難中尋找真情？平凡是福。 20.救火鬼 有個綽號叫“救火鬼”，太不名譽了。那意思是心急，亂蹦亂跳，務必要在最短時間內辦妥任何事，稍有拖延，便鼓燥至金星亂冒，火气數年如一日，雖說化了化了化為灰燼，但一經撩撥，馬上拍案而起，拚老命來做急惊風派掌門人。 多早晚才改呢？不知道，許八十歲還是老脾气：快！凡事要快，慢就來不及了，不允許失敗，如有阻滯，立即切腹抹脖子的打雞殺狗…… 是有這种人的，你說可憎不可憎？ 21.假笑 忽然之間發覺自己的面孔似裝置了電子感應儀器，不必按妞，有需要之時，即刻條件反射，發出假笑。最可惡的是，假得那么有真實感，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境界之高，匪夷所思，那么明快、誠懇、恰到好處、适可而止，禮貌、和藹、可愛的笑容，竟是假的！ 生活上實在沒有什么值得笑，值得高興的事，任何場合都非常勞累，得不償失但又不得不笑，因不能哭呀，久而久之，竟然達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地步，噓！太可怕了。 22.心知 友人來訪，見書架上有拙作，便說：“送一兩本來，幫你為介紹。”語气一點也不由衷。 立刻厭惡的說：“不要你提。阿狗阿貓出本書寄給你，都有贊無彈，本本天上有地下無，人人有獨特風格，見你那大頭鬼。”誰稀罕這种鱔稿。 有什么好介紹？連我自己也不介紹。但凡寫得好，有麝自然香，寫得不好，讀者眼睛雪亮。書有沒有銷路，是否在三星期內賣個精光，再版三版，我与出版商兩個人心知肚明。 23.感情泛濫 近月來不少歐美与日本歌星祗港舉行演唱會，熱鬧得很。我這個人早已化為灰燼，万事不感興趣，只覺得值得看的去看倒也罷了，怎么會有些人似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無論阿貓阿狗，只要站穩在台上一張開嘴唱，都有傾慕者如醉如狂，歌頌不已。 沒有這樣嚴重吧。大多數不過是灌過暢銷唱片的夜總會佬而已；你讓我對張愛玲瘋狂，還沒這么容易呢。這頂是感情泛濫的一代，精神無處寄托。 24.姊妹 選姊妹？勢利眼一看便看中張敏儀。与伊其實不熟，一共吃過數次飯，只通過一次電話，感覺上是有這樣的姊妹，心理上先有個依傍，勞苦擔重擔的換可以到她那里去。 可怜伊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不知恁地予人一個如此金剛不坏身的印象。她自己解嘲地說：“我不能哭呀。”問她如何會得身任高官之職（短短九年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工作崗位上有啥疑難雜症，只需与她商量，別的意見就不必理會了。 25.适可 常有外行人問起：“為什么沒有‘作者協會’，一日有侵犯版權事宜，可由工會出頭。”太難了，自古文人輕利且好名，予奸商极大利用机會。大部份作者都當寫作為副業，哪來的時間与金錢周旋版權。自古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一下子不留神，便立竿見影，即刻有“新書出版”，啼笑皆非。要訴訟的話，律師信滿天飛，且奸商們亦不怕，個個狀元才，奈何！ 我亦不為這种事生气，只希望若干人士适可而止，有風切莫駛足帆。 26.小丑 我是一個小丑。在這里滑稽言笑，做著表演的事業，博讀者一粲。彩色繽紛的外衣，蒼白憔悴的心，豆大的眼淚，有些人竟為此妒忌了。 那日見到玩具店內的小丑人形，精致的眉目，大眼彷徨無神，開了机關，尚會在鼓面起舞，搖搖晃晃，輕輕地敲著手中的鈸，欲罷不能。而有些人竟因此妒忌了。 做公共事業的人，都是小丑，沒有自我，取悅群眾，身不由己，悲慘的命運。 27.宣傳 明周老總寫信來說：“徇眾要求，說說汝戀愛結婚之過程。” 因而幽默感突發，答曰：“我不是尋找春天的女人，我只是一個尋找歸宿的女人。” 夠了，自我宣傳也得划出一條界限，在什么地方停止，不然赶明儿還在淋浴時約了記者來拍照留念──你肯出丑，一定有人肯出好奇心──何好呢。 始終堅持讀書人要維持讀書人的格局。許是過時了，讓我說：讓各人維持各人的風格吧，我不喜宣傳。 28.鳥為羽死 星、馬小報喜連載港聞人之“丑聞”，并且寄了來給當事人審閱，以正視听。如此幽默大膽，在不知好气抑或好笑之際，我選擇了笑。 后來打開港報，吞到副刊上大字標題：《郁達夫王映霞秘史》，好覺不堪。人家骨頭打鼓都已一百年，還渲染作甚。 十九世紀末女帽流行裝飾彩羽，但凡長著漂亮羽毛的鳥儿被捕予瀕臨絕种。鳥為羽死之際，不知是悲是喜，抑或希望來生灰禿禿過一輩子？ 29.憎人富貴 每經名牌店，總見三五熟口熟面的太太長駐其間，無所事令，逐件新衣試之，對鏡左顧右盼，与店員絮絮閒談，宛如辦公，例牌在那里消磨時間。 真不知是福气抑或晦气。這么年輕，這么無聊，這么不長進，如河捱得完下半輩子。 名店一年逛三次足夠：夏季、冬季、減价季。平時有什么好看的，來來去去那些貨色，不多久就會背了：誰的襯衣在哪里買，誰的大衣誰也有一件，那雙涼鞋是啥地方獨家貨之類。 天天逛！簡直是刑罰，修過返工！ 30.算命 一生只算過一次命，因前事后事算得實在太准，因此生活很蒙陰影：呵注定我要失戀，阿注定我要發財，一切都不必努力，反正結局就是這個樣儿。 因此不勸人去算命：既然凡事前定，算來作甚？忘記當時自己的彷徨与枯燥，急需尋求指點，早日脫离迷津……也屬定力不夠之輩。 但是當生活走入死胡同，前無路后有兵，那种失措可以想像，花點錢求解脫也值得原諒。如服用安眠藥，不良副作用是一定有的，但當時著實需要，也顧不得后果。 31.中文 對于中文的態度，真是矛盾。孩子們不學中文，我本人認為毫無損失，但孩子們寫中文多別字，我看了就勃然大怒──不知者不罪，最恨半吊子。 据說弟在新加坡苦苦逼害其女，令其讀好中文，就想：將來可閱《紅樓夢》，不打算讀《紅樓夢》的人學中文來干什么呢？我愛中文的理由簡單如斯，真是惊人。 孩子們看少一本小說，与其人格品德學問事業愛情又有什么影響呢？不過中國人不懂中文，實在是說不過去的，懂中文而不閱《紅樓夢》，未免暴歿天物。 我之謬論是日益進步了。 32.謠言 謠言是害不死人的，否則汪明荃与趙雅芝早不活了。什么叫做謠言？但凡當事人否認的都是謠言。這么一來，謠言的范圍可真廣了。 做人要鎮靜，人家說什么不要去理它，維持風度，不聞不問──“這話是你說的嗎？”沒听過，沉默，若干時日之后。人們倦了，逼著發明另一堆新的“謠言”，發展新的可能性，又熱鬧一番。 最不智的是气急敗坏地辟謠，又打雞罵狗地去追究是哪個朋友做小人傳出去的，誰會承認做過這种事？鬧也是白鬧。 33.回去 老認為衛斯理的理論再正确沒有：咱們并不是地球上的土著，咱們謫自某美麗的星球（天堂），一直想“回去”。 假如這里是我們的本家，我們為何如此不快活，几乎任何事都會引起不耐煩：酷熱、嚴寒、過忙、過閒、富人与窮人同樣煩惱無盡，心中俱有說不出的苦處，有無數解決不了的問題，真的，連野地里的百合花還要活得比我們高興得多。 “那里”不知道是怎么樣的，閒時想起，心向往之。 34.挑選 撇開親生的兄弟們不提，（我那些兄弟！）如果再能為自己挑選多几個兄弟，我選禁瀾及黃霑。 蔡瀾与我興趣相若（吃酒、電影、吹牛……）伊善解人意，聰明到絕點；坦蕩蕩藝術家風度，永遠同情女人。 而黃霑，伊待我，十余年來如一日，從不為人的際遇有上落而變臉，始終如一，粗中帶細，永不勢利。 与親兄弟一樣，我們八百年也見不了一次，見面也沒什么好說，然而感情流于脈脈間。 他們是像男人的男人。 35.大机构 《紅樓夢》活脫脫是一幅大机构風情畫。賈母是董事，賈赦資政是大波士，王熙鳳升得快，年輕掌權，黛玉月揚州林冢帶了銀子來人股，不幸被賈璉夫婦并吞，湘云閒話太多，不得寵，寶釵持著皇親國威，平步青云，寶二爺不思上進，標准的二世祖，他那一份怕早已吃空。這几位都是行政級人馬，有權話事。 以下就是馬仔級：襲人、晴雯、麝月、紫鵑，以及那邊的司棋入畫，莫不极工心計，天天斗過你死我活。更下。層還有小紅豆官芳官這些，一有竄上的机會便爭得焦頭爛額，個個都儿高拜，見低踩，有事便卸膊，一問搖頭三不知，找寶玉來背鍋……太精彩了。 36.小人 兩夫妻婚變，親友若沒有意見，便是冷血的小人，若對任何一方表示同情，便是多事的小人，順得哥情失嫂意，亂成一片。 我永遠怀舊：美好的家庭，精乖的孩子，佣人取出之菜湯，可那么麻將搓起來了…… 或許我終身落落，但至少有人是幸福的，心底下也有點抓拿，然而藍鳥終于飛逸，試練臨到每個人頭上，你終得付出代价，沒有免費的事儿──念么說呢．還是選擇緘默吧。 37.新 阿女終于到美國留學去了。新世界新天地，新的一頁，年輕多么好，命運握在手中，將來，將來誰管呢，充滿朝气的眼睛帶看憧憬，勇往直前…… 才十八歲呢。心中不是不羡慕的。我十八歲的時候已要為生活打算，做一份牛工，月薪二百六十元港兀，難怪复到如今，腰骨隨時會斷開來。 新的一代真正幸福，机會比上一代好得多，而我也不應抱怨吧，也比父親那一代進步呢，漸漸抬頭了。 知足當樂，但愿以后沒有苦澀。 38.縱容 一些女人縱容丈夫的种种所作所為，听了令人齒冷，我是個連自己都不慣的人，天天准七時便叫自己“起來！你以為你是誰？還躺在床上。” 但是女人到底要在生活起居上照顧男人，他領帶的顏色不配西裝不要緊，但必需整洁，衣服上不可有油漬，白褲子得時時漂，不可呈灰黑模樣，他袋中要有充足的零用錢，不得寒酸相。 還有，何苦逼他戒煙呢。大家上班都那么累，接送這一套可免則免。雙方都几十歲，更不用在情人節送花送車。 算下來，噫，何嘗不是縱容！ 39.請閱讀 暑假了。 除出游水打球，總也要閱讀吧。做中國人苦難重重，最大的樂趣是讀中國書，簡直是一個寶藏。 男孩子讀《水滸》，女孩子讀《紅樓夢》，躺席子上，趁生活檐子尚未壓上頭頂，一邊吃水果，一邊閱讀，嘩，羡煞成年人。 几乎要苦苦哀求了，看吧，看紅樓与水滸吧，上的土可、郊外旅行之余，讀這兩本書吧，然后你就會知道中國文學是多么瑰麗險要詭秘。 請勿要忘記這兩本書，祖傳如此丰富的遺產，不熟讀怎么行呢。 40.匪夷所思 報載：去了一次英國，鄭文雅領略過當地的留學生生活，到那邊留學的興趣已經大減了。 “我在同學處住了一星期，他們的生活很枯燥，每日返學放學，剩下來的時間除弄兩餐外，便理首讀書，有些則在周末找一份兼職，和我想像中的留學生活竟是兩回事。” 真好奇，不知鄭女史想像中的留學生活是怎么樣的？當學留學，是留在外國學習，自然以讀書為主，“沉悶”非凡，她以為是怎么一回事？同安德魯王子約會？ 41.大雨天 大雨滂沱，沒開始工作就有倦意，隔壁有人在小收音机里播放相蒂佩芝的《田納西華爾滋》，馬上慨歎日：“這种天气与情調，最宜听這种歌，”眾大樂。 但還差一點呢。 應該听蔣月泉的《杜十娘》。 琵琶同叮咚咚，一個男人以平靜的聲調，唱出一個女人不幸的七情六欲。 雨更大了，前途茫茫，你我都不知何去何從，權宜中下來喝杯龍井，听段不相干的故事。浮生若夢。 42.永恒偉大 我會考的時候，她們在搓麻將；找到月薪兩百六十元的工作，她們仍然坐牌桌；失戀、她們還在搓將；到歐洲讀書，她們繼續麻將游戲。 后來我畢業，回來看到她們搓牌，再到處頻扑找工作，她們照舊打麻將；升職了，她們打麻將；結婚，她們打麻將；開會，她們打麻將；出書，她們打麻將；無論如同，她們打麻將。 永恒偉大的麻將牌。 夫复何言。 但愿后半生有机會參加這個行列。 43.噩夢 這個夢是高度缺乏安全感及寂寞的表現： 來到一間公寓，明明已約好朋友，屆時卻不見人影，大聲叫他們的名字，沒有人應，于是一間間房間彷徨落魄地尋找他們，找完又找，直至疲倦。 人們永遠令我失望。 可笑的是，我也永遠令人們失望。三四歲的時候，走入亭子間与三個哥哥談話，背看他們坐寫字台前，滔滔不絕，等回身發覺人去樓空，原來他們早已离開我。 打那個時候開始，便做人人都离開我的夢。你永遠不知一些小事對孩子有多大的影響。 44.气質之別 你絕對能夠在辦公室內找到美麗的女子，但气質，還是屬于有作品的藝術家。 美貌是天生的，气質是培養的，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可以看得到的。辦公室生涯如戰爭，稍不用心，便被人一腳踩死，久而久之，再柔情的女人也變成亞馬遜女戰士：說一就一，斬釘截鐵。 不用上班，誰不具气質呢？躲在公寓內，可在自己的家里，有權不听電話，偶而出席宴會茶會，惊鴻一瞥，羡煞旁人。 上班，上班便是天天八九個小時坐在公眾場所，任人參觀批評。 45.窮酸難纏 公司的司机嫌朱玲玲皮膚黑，眾大樂，皆慨歎幸虧伊已嫁人霍家，否則還得在司机身上失望。 紅樓夢中說：自古窮酸最會得在女人身上選中自己。至今尚真實無比，越是有气概能力的男人，對女人越是容忍愛護，他有的是女仆司机秘書服侍，不需要在女友身上獲得什么溫柔的待遇，他的精力權威在事業上得到發泄，不必在女人面前作威作福。 只有一种蹩腳男人，嘿，要求奇苛，這個那個，將本港有才有貌有名的女子全貶得一文不值，提高他之身价──也是應該的，任何人都有做夢的權利，這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感謝主。 46.唉出路 在外國，女孩子的出路也不是那么好，主要是金發美女太隨和太可愛，愛玩的男生早已隨藍眼而去。用功讀書的一群舉止猶如老木頭，多數有八十歲老娘与嗷嗷待哺的弟妹在香港等著他們回去，并不是好對象。還有唐人街小子，問你受不受得了。 也有個別成功的例子，要瞄得准，下手快，往往得犧牲學業与自尊，划不來，嫁了之后男方的家長往往心有不甘，不接受揀了便宜的媳婦，以后生活也很尷尬，只好永恒地留在外國。 嫁人一直是難題，所以人們重男輕女。王老五到四十歲尚能保養得風流瀟洒，未可娶個廿多歲的美嬌娘，皆大歡喜，事情可以調轉來嗎？ 47.收檔樂 說要收山。 班拿迪嗤一聲笑出來。“收山？你趁月黑風高，偷偷把招牌橋下來是正經，你還想金盆洗手地收山？” 真的，收山言重了，最貼切的形容詞是收檔，把檔攤收拾收拾，結束小本經營的手作生意，留那么廿來三十部小本子作紀念，從此退出江湖不再做人間咖喱菲，改任家庭中的慈禧太后，愛怎么就怎么。 收檔之后，偶然興之所至，來個玩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于狗拿耙子，多事一番，不必顧及稿費問題，不亦樂乎。 然而几時呢？ 能夠提早退休真是天大的福气，也要腰包允准，以及性格澹薄才做得到哩。 48.鑽 沙姐林建明那一年同我說：“……有許多事，是要自己去鑽的。” 特別怕這個鑽字，仿佛是要穿著低胸衣裳，煙視媚行地向老板唔唔聲發嗲的以便達到目的。但有所犧牲必然有所獲得，這個辦法也并不是行不通的，也并不需要特殊出色的本錢。 坦白的說一句，如果真有非常好的机會擱在面前，能夠幫我解決目前的困境，使掙扎的路途縮短，明顯地得到滿意的代价，為什么不呢？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單靠冰清玉洁是活不下去的，因為每人都有价目，大家都要鑽營。 49.伴 公眾假期前夕迷頭迷腦讀老好衛理斯的科幻小說至深夜一點半，怕眼睛瞎，故此熄燈睡覺，第一天睡至十時半，起身清洁后繼續觀賞至下午，吃干糧，到三時支撐不住，大睡至晚間七時，再捧起書本，到十一點上床，結束假期。 仿佛是個下雨天吧，誰關心？有什么出街的必要？ 這是我最佳也是唯一的娛樂，給我一疊好小說，一杯茶，坐冷气調節的小公寓內，可以連日連夜不外出，不止一次想參加親友的聚會，屆時老鼓不起勇气，嫌人群吵，怕茶樓髒，忌話不投机，于是与眾人維持老死不相往來格。 各人干活的興趣是不一樣的。以前嘗說：“金庸如再動筆，我就不必結婚。”由他的小說作伴，最佳選擇。 50.鑽石 羅連拍歌（堪富利保格之妻）在一只首飾廣告中說：“食物、住所与鑽石是必需品，余者是奢侈品。” 又瑪莉運夢露在《熱情如火》一片中的對白：“我知道在手上一吻是甜蜜的，但是鑽石皇冠永恒存在。” 真是的。 女人沒有一兩件鑽石首飾撐住怎么行？十八廿二時可以穿牛仔褲揚揚洒洒地去郊外燒烤野餐作樂，以青春活力取胜。 上了年紀，千万記得要穿得端端正正，挑一處沒有頂光的角落，閒靜地坐著微微笑，戴适當之鑽石飾品，籍之借取光芒，所以說，鑽石是女人最佳良伴。 51.上帝杰作 每次吃西瓜，都想：總有上帝吧，這么美麗美味的食物，怎么可能是偶然生存下來的？總有造物主精心經營吧。西瓜是上帝的杰作。 甜蜜，清涼，香噴噴，一口咬下，沁入心肺的滋味。地里竟然長出百分之九十水份的瓜果，奇异，顏色又出奇悅目，墨綠瓜皮，紅色的肉，黑色子，圖畫一般。 最喜看孩子們吃西瓜，痛快淋漓，一臉汁液，此情此景，巴不得拍照留念，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歡樂時刻，吃西瓜是其中之一（唯一？） 夏天最濃色彩也是西瓜。 52.夜店無緣 所謂夜店，就是清晨才打烊的吃食店，專供夜游人土宵夜用。倘是職業上有需要，收工時刻已是清晨，應該累得要死。為何還有精力往夜店作樂？更有些人，明明第二早起可以做妥許多工夫，也往夜店里泡，在一些不解風情的人眼中看來，跡近變相自我虐待。 夜店中打架吵鬧的事又時常發生，所謂借酒行凶，沖動的拍桌子彼此侮辱，不算新聞。 這种地方与我無緣。我喜歡清晨大酒店的早餐廳：果占牛角面包，香噴噴煙肉煎蛋，一杯金紅的濃紅茶。可正常健康勇敢地生活，真是福气。 53.對面人家 對面人家供神主牌位。十多平方米的客廳，擺滿家具，挪出空位坐人都困難，但卻擺設若巨型紅漆的牌位，點紅色燈泡，燃香燭，從對面看去，魅影幢幢，仿佛祖先們都回來享受供奉的飯菜生果香油。 而牌位下就是七彩電視，听不到聲音，螢光幕上映象閃動，不知有否觀眾，天暗尚未亮燈，一會儿麻將就打起來了，通常有兩桌，大人管大人，小孩管小孩，有一個才六七歲，一本正經地有輸有嬴，不可思議。 不知對面人家朝我家青過來，有什么感想？也許只覺窗戶永閉，而且沒有人影。 54.無用 最怕人家問：“面部按摩有用嗎？五百元一瓶的晚霜有用嗎？”誰管它有沒有用，當其時你享受過了，不是嗎？還有什么用？有什么是天老地荒，永恒不滅的？ 談戀愛有什么用？喝旗槍龍井有什么用？穿真絲有什么用？讀《紅樓夢》有什么用？一定要有用才做？最大的享受往往是做沒有用的事，像躺在床上半迷糊的听音樂之類。 都市人凡事都得有用，有用的定義便是可以目睹，值得夸耀的一切，略為隱藏，便屬無用──而無用之事，何必浪費時間金錢？ 很多人其實不懂享受。 55.葉雅媛 不知什么時候，成為葉雅媛的忠實觀眾，每次見到無線新聞中她那清秀堅毅的形象，便大感快慰，多少次葉穿著發光黃色塑料雨衣在暴雨狂風火災塌樓現場為市民作忠實的報道、任勞任怨，以她一貫肯定、溫和、堅強、動人的聲調報道一些其實充滿暴力、血腥、苦難的新聞。 她永遠維持狀態，斯文淡定，人如其名。誰見過她不耐煩、黑眼圈，或是露出半絲驕縱的模樣？ 葉的笑都是含蓄的、有致的，把那些小舞女型藝員比下去了。 56.暖味 報上專欄又有誰罵誰是蠢材了，可是絕不明白，為什么聰明人老要跟沒腦袋的一群混在一起，相處久了，又跳不出來，難保蠢材不斗膽把閣下視為同類，平起平坐平身，故此何必勞气，罵來罵去，自相殘殺。 真的瞧不起一個人，應當不屑与他往來，當他言行舉上若透明，無痕無恨！ 老覺得嚕嚕叨叨地絮絮謾罵，不是恨，而是愛，不然何苦來著呢，那人明明跟頭豬沒啥兩樣，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偏偏又能惹起這么多激情。 有些人的愛与恨异常噯昧。 57.精力万歲 下了班再出去玩的精力從何而來？ 每天到了五點，已經腰酸背疼，在歸途的車上已經渾身要并散開來。忽忽回到家，長歎一聲，倒沙發上半晌作不得聲，掙扎好久才打開晚報，躺在那里看完，方恢复點生机，才能洗把臉淋個裕。 對我來說，一天就此打住，不是懂得養生之道，而是實在累，偶而有推不掉的應酬，一頓晚飯吃到十點，已經呵欠大作，成副道友模樣，慘不堪言，可是据說中環的白領多數下了班玩至半夜一兩點，第二天尚要上班，何等驕人之精力。 偉大的香港人万歲！ 58.被恨 老牌女星比提戴維斯接受花花公子雜志八二年六月份訪問，她說：“假如你不敢被人憎恨，那么你永遠達不到目標。” 真的，一個人在掙扎向上的時候，路途艱險，求生還來不及，那顧得到四周圍的人是否被得罪了，就算是擠上一輛公路車，都得赶開前后的競爭者，才能達到目的，別說是事業之路了。 溫情主義、小心翼翼之輩，永遠不會獲得可觀成就。人生根本由大大小小的競爭組成，個個前仆后繼，不顧一切向前，已倒下來的，自然憎恨還站得牢穩的人，俗云庸才不招人忌。 沒有資格被人憎恨，或是議論紛紛，簡直不入流。 59.巧立名目 有些人挖空心思地取個別致的名稱，實在是態度認真的表現，值得褒獎。 但實在是不必要的，音樂与畫俱不需要名名。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全部只以號碼編排，說些什么？閣下請听。趙無极一列系的抽象畫也依照數目字，表現的題材，”目了然。 任何庸俗的陳腔濫調都可以重新編排，再來一次，是歌者，不是歌。張敏儀即使叫張三妹，也還是個能干的女子。 名字太不重要。 60.請備自知 人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幸虧如此，都活下來了。 于是乎懶散的一重大贊本家清逸瀟洒，而急于名利的又標榜自己勤奮向上，不諳英語者大叫中文第一，丑陋者努力發揮靈魂功能的重要性。 話雖如此，到底社會對于价值的標准，還是有一定的公論。 賣座的電影自有其优點，暢銷書的讀者未必個個是下里巴人，成功人士靠的不單是運气。 太疾惡（社會一般風气）如仇是行不通的，患洁癖固然太過，但也不能髒得出虫呵。 61.狗 狗中最可愛的是沙皮，小沙皮尤其是。 但見其米色的皮打摺打摺般疊在腦前，那么小就仿佛有無限煩惱，笑死人。沙皮短毛，在熱帶地方養短毛狗如拳師种之類是較合理的選擇，免得主人与狗同樣辛苦。 對于狗，較喜大只而正气的，要似模似樣的像只狗才好最討厭奇娃娃与貴婦狗，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多余的做作，巴不得一腳踏死這种畸型怪物（心腸如鐵）。 若在北國住，周周狗也美：橙棕色長毛，紫色的名頭，小獅子般，咦，可巧周周与沙皮都是中國种，由華人養著更加适當。 62.怀舊 小時候標榜過的人物事： 依達小說、紅色小跑車，栗子蛋糕、大會堂看歐陸片、中原畫會，明報月刊，連卡佛的衣服、瑞興皮鞋、亞倫狄龍、歐洲的一切、余光中蓮的聯想、披頭四、卜狄倫与鐘拜亞斯的歌、拍攝實驗電影、中國學生周報、記得冒充十八歲、視歸如死、爭取自由，為求突出。 往回看，態度老土得要死。 但凡做作便是老土。 心中想什么，夠膽說什么做什么，是成熟后來勇气，談何容易。 63.擠逼 或許不應當笑話來說，但兄弟，除非你在繁忙時間擠過地鐵，否則你不知道臭狐的威力。 寶貝！直薰得人昏厥過去。 寫沐浴的樂趣，原本是杜杜的專利，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認能夠回到家自頂洗刷至踵，用香噴噴一式的肥皂与洗頭水及爽身粉，是一种天大的福气。 香港之擠逼，令人不敢置信，沙甸魚般的公路車時代過去，隨著而來的是沙甸魚地鐵，擠得你動彈不得，終于笑出來，雖然并不是笑的時候。 64.心服口服 香港女人開店，多數開精品店或時裝店，吊儿郎當的如雨后春筍，新張与關門的數目大約相等，老使人想起盧玉瑩有次說的：“中環開店的女人，難道都是自己腰包里的錢？” 這种店因此變得正邪不分，但如果說每─店都有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大概不會錯到哪里去，香港是女人的天堂，隨便都可以混出個名堂來，揚言“到九十歲還不愁吃用”，實在令人心服口服。 所以常常說：在辦公室里可找不到女強人，成了強人，還用坐牢似的上班乎？ 65.凍檸茶 喜歡喝凍檸茶，香而甜，冰凍人心，解渴、潤喉、提神。 早上擠地鐵上班，几番紛扰，熱辣辣三十三度，昏倦欲死，一口气喝下半杯檸檬冰茶，立刻又將精神提了起來。母親說：“人累了最好休息。”這個奢望在她那一代是可以達到的，我們則靠一杯杯的咖啡、擰茶、可樂或是維他命丸、雞精、力保健諸如此類的東西，各适其适，也不論是治標抑或治本，有几個人會得為頭痛去看大夫？ 現代人的物質享受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66.緊張？ 外國來的朋友老說香港人太緊張，伊們不知緊張有緊張的報酬。誰都可以在香港過其美加式优悠生活：辭了工單寫數篇稿子，睡到日上三竿，爛塌塌的喝下午茶……膩了便換份工，三五千月薪的職位滿街飛，哪里會有生活成問題這件事，看各人對生活的要求如何。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公平競爭的社會中力气斷不會白費，辛勞的報酬，最有目共睹的便是，生活水准的提高，其次便是工作上參予的樂趣，以及一种專業的尊嚴。 不勞而獲的悠閒有什么值得羡慕？每個人放橫心一泄气都可以得到，不勞而獲的閒情才是前生的福气，兩者有大大的分別。 67.制服 中環的女人個個穿得一團火似的，將半輩子的不寫意全部發泄在穿的上頭。只有銀行女職員的制服清爽相，通常是淡雅的條子襯衫配淨色旗袍裙，加件背心。真是德政，益顧客雙目。 据說制服除分冬夏兩季外，尚有外套、毛衣及孕婦裝，照顧得無微不至。 但女人多數不喜制服，女人喜標新立异，制服代表低級職員，眾為一体，衣久了說不定性格也模糊起來，然而每見年輕女秘書穿得一團糟還要加爆炸裝，就不由得衷心稱贊起制服來。 68.化妝 實不喜化妝，不是不知道最近年事已高，面孔甚需藝術加工，上班為了禮貌，略為敷衍，放假在家，就不肯再涂抹，以標准黃臉婆姿態出現。 分分鐘化妝，對皮膚很坏，万一到連粉都搽不上那日，真是万劫不复，還有什么比濃妝而憔悴的女人更可怕？沒有了吧？化得像腊像院院長，有礙觀瞻。 可以适量晒太陽，皮膚作蜜色，略為打整，就很漂亮，描一下眼線，抹些少胭脂，加些唇膏，一共三樣道具，應該足夠。 護膚品要齊全，化妝品不少。 69.沒出息 在金庸的小說的男主角群中選婚，我是跟定了韋小寶。金庸說：“段譽也不錯呀。”但是他那六脈神劍太過神化，吃不消。“令狐沖呢？”不行，此人貧無立錐之地，隨山走來走去，連淋個熱水浴都無可能。金庸又說：“但韋小寶有七個老婆。”老實說：一大一小是難堪點，七個反而無所謂，干脆當同事，熱鬧得很，是非滿天飛，不愁寂寞。韋小寶為人熱情、罩得住，給人安全感，又是名福將，逢凶化吉，做人嘛，湊伙湊伙，最重要別叫臭皮囊太吃苦，嘻嘻哈哈，得過且過，誰還丁是丁，卯是卯的，那敢情是跟自己作對。跟韋公舒服，能夠衣食無憂，無牽無挂，便是好生活。 70.美女 開經行人天橋，見一小秘書模樣女孩鼓著眠走過，容貌奇艷，不為莉釵布裙所掩，心想：不用生气，不用不耐煩，美貌的女孩子永遠不會長久受委曲，明年參加香港小姐競選吧，還有電視台的演員訓練班、歌唱跳舞比賽，不一會儿，立刻艷色天下重，坐在司机駕駛的平治里，顧盼自若。 虛榮的社會，誰不想多點享受。天天在灰沙中自碼頭步行至公司，風塵仆仆，慘過行絲綢之路，有机會為何不抓住？倘若不能讀大學，与其淪落在打字机前一輩子，為什么不去賭一記？ 是以無名的美女越來越少了。 71.不喜 盆栽中最不喜非洲紫羅蘭。什么意思呢，隨便摘塊葉子下來，胡亂往泥中一插，三五日過后，使毛茸茸的發揚光大，開滿一盆密簇簇的花，一樣東西要是自愿粗賤得這樣，難怪乏人重視及珍惜。 粗糙的生命往往韌力奇強，百折不撓，生生不息，無論環境如何差勁，他總有辦法一家十二口苦苦的活下去，為了什么呢？誰也不知道。 适者生存。大智慧的一群反而三思后便退出江湖，只有最原始的人才享受劫后余生，可是世界往往是他們的，因為他們不言放棄。 72.新媽媽 世界變了。以前的媽媽多數梳髻、穿素色寬長衫，一雙曖昧的平跟鞋，任勞任怨，永遠坐在家中，嘮叨但愛孩子，動不動便流下淚來，希望都在孩子身上…… 現在的媽媽？ 神气，獨立、漂亮、短發，裙子在膝頭上，公司里一大堆人受伊指揮，回到家中說不定听洛史超域，談笑自若，無堅不摧，孩子不大容易見得到她，因為她說不定比父親還忙，又一大堆朋友需要應酬，她是新時代的產品。 孩子們的感覺如何？ 有沒有人作過抽樣調查？作為新女性的子女，其感覺如何？也許該听听。 73.活著 開頭說到屎虫，公認肉酸，后來我說：尸虫也一樣，先從內髒開始生長，蠕蠕爬出來……一向膽小的女孩瞠目而視，我繼續說下去：“喏，將來死了，每個人都會長尸虫。”伊們蒼白著臉，立刻顧左右而言他。 所以真的，活著的時候，赶緊為臭皮囊打扮打扮，多扑些香粉，莫待無花空折枝，陽光雨露空气，絲的衣裳，美味的食品，也只有活著的時候才享受得到，故此要頻頻嘗試，切莫放棄机會。 太凄酸了。有時候不舍得花，便告訴自己，將來火化了，難道把項鏈別針套在骨灰罐上不行。 行樂要及時。 74.銷路 最恨人家說：“某某的書銷十万本，你呢。” 通常會反問：“尖沙咀會所中女招待月薪三万，你呢？” 香港遍地黃金，誰沒有點鬼伎倆，但君子愛財，取之以德，雖然這一行沒有標准，凡事也還都有公論，誰好誰不好，一目了然。 書的銷路跟名牌衣服一樣，可以肯定的是銷不去的一定不是本好看的書，但銷得掉卻又未必值得一讀，女人街檔口的衣服件件糟糕，名牌貨有時卻更丑，窮人的苦經肯定多籮籮，但富人是不是活在天堂里？ 快快采取中庸之道，憑著一良心寫作，但偏偏各人良心的位置高低又有偏差，苦了讀者。 75.雞雜聯想 喜歡吃雞雜，但鐘點女佣嫌煩，不同你做這种事。一日周末得閒，決定自己動手炮制，一到市場便已气餒，都是些婆媽、吱吱喳喳，又不排隊，又同檔口主人熟，生手站半天都沒人招呼。咦，她們有她們的世界，不容忽視。 半晌肚子餓，想到附近面檔吃碗云吞，但見人山人海，都是帶著孩子的阿媽，只好忽忽打道回府，有种晚節不保的感覺。同電梯的菲籍女佣橫著身子……真的，做家務的人也得有她們那一套，外行插手不入。 還是回中環上班吧，該處是職業婦女之樂園。公事包、文件夾，各得其所。 76.地鐵站 地鐵站內部設計者真其苦心。 彩虹站的支柱有七道顏色，佐頓站綠色（圣經中的佐頓谷）、荔枝角深綠（水果熟了），荔灣藍色、深水涉綠色，倒不是一味胡來，最漂亮是鑽石山站，鐵灰色上綴一粒粒銀石，真光芒四射。 我喜歡地鐵，因其摩登，不比渡輪，慢慢的泡，不知几時順風，原始得要命，到碼頭還得左搖右擺，等那塊破爛的跳板“澎”地降世……真眼怨。 地鐵有种無情的速度，只計效果，完全像現代人的感情，再無暇撥冗婆婆媽媽。它有它新的美態，与傳統無關。 77.日复一日 不知怎地，最近簽支票，一直寫錯一九八三年，被電召回去更改。 為什么？下意識難道那么盼望八三年來臨？大概是無所謂到极點的表示：年年難過年年過，快些過完算數。 一下子便到了八二年七月份，八二年做過些什么大事，茫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也不過是瑣碎的成績，不值一晒，日复一日，很無聊的因循，得過且過。 每當淋熱水浴的時候，都會得歎息一聲：“夫复何求！”看看彩色電視，便滿足地上床睡覺。又懶，情愿搭地鐵，上車閉日休息，搖搖晃晃到站下車，實在比自駕私冢車舒适輕松。 咦，人說中年情怀濃似酒，怎么沒過中年仿佛心境已屆老年？ 78.客气 報載：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友善，她對她客气，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不友善，她對她非常客气。 我莞爾。 真應該這樣，大家客客气气，多么好。動輒把人當仇敵，老土，人家又沒有搶汝之老公殺汝之父母。談得來便多談几句，談不來不要談。看得順眼多看數限，看不順眼不要看。 一定要客气，沒有朋友不打緊，千万不要承認有敵人，拉扯個不入流的人來憎恨，還真划不來。無論何時何地都最好保持風度，笑容可掬：“呵，什么，她？大家是廿年的交清了。”總得客气。 79.妒忌 台北立法委員欲腰斬電視劇《楚留香》，有公道的人站出來說一句話：“……不能憑少數知識分子的愛惡而斷定优劣，百分之八十的民意不容忽略。”立刻鼓掌。 真的，無論什么，一受歡迎便遭紅眼之人妒忌，立刻來一招天地有正气，雜然賦流形，開始教育群眾，指點他們一條明路，譬如說流行的歌是靡靡之音，流行的小說不堪入目，流行的電視劇得腰斬…… 百分之八十的民意可以不理，因為可怜無知的人民遭了蠱惑，知識分子有義務打救他們。 《楚留香》的遭遇如此，黃霑的作品也如此。 妒忌，万惡之首。 80.趙錢孫李 沒有必要說謊的時候，我多數說老實話。 如果确實自己寫得比趙小小好，我會告訴人家：趙小小不算一回事。 但有些人不這樣，有些人看趙小小不順眼，又事實擺眼前，趙胜他多倍，他就抬錢胖胖孫瘦瘦出來壓趙小小“喏，有什么稀奇？錢孫李比趙好得多。”如果趙不服气，趙可以与錢孫李開筆仗。 這大概也算得是嫁禍于人。 可是他閣下呢，他閣下跟趙比，又是怎么回事呢？為什么不問心說句老實話？ 81.占便宜 人總是喜歡占便宜，見到醫生便問一下酸軟的脖子該怎么處理，認識牧師便追究一個人的靈魂如何得救之類。 朋友最近做室內裝修，便心痒難抓，直問：“家里放什么盆栽好？養金魚怎么樣？拍紙哪個款便宜？地板水晶腊……”真卑鄙，最好她肯做個報告書來。 有些老板也是這樣的，伙計上班朝九晚五，那是不夠的，八個小時折磨以外，往往節外生枝。 還有种主人，請客吃飯，無端端便叫客人即席表演彈琴唱歌跳舞。 說穿了，不外是見人有本事，艷羡，想占點便宜。 82.梔子花 從沒有見過梔子花。不知它長相如何。 印象中它應該是一种白瓣黃蕊，肥大、非常香的花，襯著墨綠色大塊無齒的樹葉，長在高大的樹上，成團被采下。 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种种想像。也許因為名字太美。 有一首中國民歌，里面有這樣兩句： “再到明年花開時 專程与你送花來” 送的便是梔子花，姑娘一片深情，很鄉土的心怀。 至于玫瑰，玫瑰是大都會的奇花。 83.分門別類 至于廣告撰寫，那更不是文章，那是拼字游戲，与寫作無關。但凡有人能將一堆字通順、押勻、傳神地湊成術語，便是成功的廣告撰寫老。這一門學問自然也不容易，然而淪入小道，万劫不复。 什么文章為大体，往往受人爭論不休。有些人認為看不懂以及無人看才算正統文學作品，于是暢銷書作者大為震怒。一般來說，寫副刊總矜貴一點，前一陣子俞錚邀稿，位置在娛樂版上，直害得人半晌作不得聲。 許多地方是不能寫的，往下溜一里容易，往上走半步都難。 84.一樣 弟轉机往美，超休息十分鐘來電，說：“……全世界到處一樣。”真的。 有什么分別呢。給我面包与白酒，給我冷熱水洗浴，給我洛史趨域的歌，一疊稿紙、一本《石頭記》，那里都是栖身之所，适應力之強，似水門汀縫中生長的野草，抱怨是習慣，不再是申訴。 真的，哪里都一樣。 古有詞人云，如今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 如果沒有家，什么叫流浪？ 85.思潮 地鐵座位旁見一小女孩伏母親身上，蜷臥著，粉紅色的面孔、烏黑頭發，可愛無比。觀之良久，突悲從中來！可我等也都是嬰儿長大的呢口目上真的嗎？什么年代的事？母親含辛茹苦，也并沒有使我等脫离七情六欲之海，漸漸練成金剛不坏之身…… 抽根煙，勞累地臥床上，思潮起伏，舊歡如夢，去日苦多，是時，真的許多年之前，我也曾是個嬰儿？不可思議的生命。 毫無意義的生命。 86.幸福 友人喜問：“婚后幸福嗎？” 咦，結婚不過是一种生活方式，与幸福有什么關系？正如有人喜穿白衣，這又与幸福有什么關系？ 覺得結婚對身心有益，不妨結婚，認為單身干手淨腳，可一直做姑婆，若果老壽星活得不耐煩，找人同居，討口砒霜吃，也与人無尤。 ──与幸福有什么關系？ 肯定婚姻代表幸福的人，一定會得大受打擊失望。 太樂觀未必是好事。 87.重友誼 事過情遷才覺其可笑。 霑叔誤听人言，說我散播語言，謂其公司生意不景气。當時我的感覺是：咄！伊發財，或是落魄在我眼中，還不是一般才气縱橫与不羈的表面下一顆感情赤熱的心。他賺不賺錢跟我有什么屁關系。 因此沒有抱怨亦沒有解釋。 后來他自然是气平了。 人与人交往是長期講功過的，不能因小矛盾小沖突而放棄友誼。 我個人并不重視朋友，但霑叔重。 88.不要 我的書。 不需廣告，不要序言，不要介紹，不要插圖，不要說明，不要著后言，不要任何解釋。 最好連封面都不要，書名也不要。小說就是小說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雜文也依次排甲乙丙丁。 呵只有訂价是必要的，否則何以為生？哈哈哈哈，名字則可有可無，讀者自然會得識別──我只為懂得識別的讀者而寫。 若連這點驕傲都沒有，不必再寫下去。 連這點信心都沒有，亦不必再寫下去。 89.做鬼！ 下大雨，淋得起泡，大太陽，晒得褪皮，做人拖著個臭皮囊太沒意思。可是做鬼呢？人死燈滅倒也罷了，偏偏五魂七魄悠悠，真不知該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又不喜訪友，自己的家到那個時候，也肯定已經租售掉，鬼魂會不會疲倦？連個息腳的地方都無，未免太凄慘。 丈夫到那個時候也該另娶了吧，不便打扰，呵，想像下去，簡直太可怕，還是做人好。 至低限度，除下濕衣，可以淋個熱水浴，躺溫暖的被窩里看彩色電視。 還是活下去吧。 90.偉大科學 搭地鐵過海：迅速、洁淨、愉快的經驗，偉大的科學家。 可房子是怎么蓋起來的，地鐵是如何通車的，飛机如何上升，大輪船開航了，電鍋煮好飯、洗洁精免去多少麻煩，彩色電視帶來多少歡愉！ 偉大的科學家。 醫生一針下來，熱度立消、電腦供給知識、印刷机的功用偉大、連化妝品都是科學結晶，還有四聲道唱机、時速一百千米的跑車…… 偉大的科學家，詩人哪儿涼哪儿擱著去吧。 91.女人 母親恨惡身為女人，伊引据外婆鄉間語：女人修七世才修成一個爛腳叫化子。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做再低等的男人，也還胜過做上等女人多多。 女人生理上有先天性缺憾，一日身子不便，忽到郊外公干，上落斜坡達五小時，累得死去活來，只想坐下來哭，又急急四周圍找洗手間，眼見男同事們談笑自若，立刻頓悟，剎那間与外婆心靈相通。 男女平等？笑話耳。 女人命運再抬頭，充其量也不過比斫板上的肉略高一級。 92.可是 黃霑的《星塵》歌詞令我躉煞。 喜其在“無限美無限愛在我心”之后的一句“可是……” 可不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兩個字便否定一切歡愉。伊愛我伊以我為重伊捧我至青云，可是──伊并沒有陪伴我一輩子。 她美麗她年輕她驕傲，可是，幸運并未駕臨于她。 可是。 可是世上并沒有什么耐久的，生生世世的事，机會要把握，快樂要享受，切莫念及將來。 93.風格 各人有各人的風格。 可是風華絕代的女人真讓人佩服伊們之天賦。我至老全是個邋遢和尚。一條馬尾、粗布褲，往地下坐低，嘴巴里媽媽叉叉開始發牢騷，一切從簡，連手表都必須防水，洗浴時費時除下，做事撞死馬，一定要快。 閒時讀武俠小說，睡大覺，沒有其他要求。 不自由，毋宁死。 有時候也切記要收斂一下，否則到老成為農婦那樣，太可怕。 94.投注站 投注站內擠滿博彩的人戛，場面真是悲慘，不比戰爭，名正言順，轟轟烈烈，為國捐軀，一了百了。在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刻，人們總得卑微的活下去，活下去，日复一日，在小模子里活至老死，活動范圍不會比只昆虫大許多，累啊累啊。 于是開始存著博彩之心，中看巨額獎金，可以不勞而獲，可不必做了，超脫一個階層，是以到投注站，全神貫注地填寫號碼，又一次新希望。 許我是多心了，但每逢經過投注站，即時有种生亦何歡的感覺，于是也放下十元，買五注六合彩，碰碰運气。 95.忍耐 咱們家鄉有諺語云：“十年媳婦十年婆，再過十年做太婆”，不外勸人忍耐，日子久了，終有百熬出頭來。滿以為這是封建時代的纏足布論調，不料到今日仍然應用，什么都得慢慢來，一步一步，忍無可忍，重新再忍，必需要對一切冷嘲熱諷視若無睹，談笑自若，以最佳風度抵抗最無理粗魯之態度。 無他，做小媳婦忍不過來，一口濁气上涌上吊死了，就再無希望出頭，不過請媳婦們記住，寒天飲冷水，滴滴在心頭，將來做了婆婆，別再拿出晚娘臉來。 96.煙害 香煙是應該戒的。 對健康的危害已獲得證實，引起咳嗽、多痰、鼻鼾、煙債牙齒、癌、更加污染空气，間接逼害不吸煙人士，很不公平。 活得健康是必需的，是否活得長命是另外一件事、吸煙人士多數的推搪是邱吉爾吸那么多卻活到九十多歲，但誰知老邱是否像其他煙槍般頻頻克吐濃痰？ 但是煙民的勇气不知打何處來，最好組織一個參觀肺癌息者的娛樂團，讓他們實地觀察前車之恐怖狀。 尤其不可恕的，是吸煙的孕婦，孩子沒出世就開始受罪。 97.做女人生意 吸塵机三百元一架，七彩遙控電視机兩千四，一百五十電熨斗，分体式冷气机五千，石英手表五百，以上這些用品，要是在十年內突然損坏崩潰，用戶要去消委會控告制作商的。 可是女人的衣裳呢？三千元一件絲襯衫，九百五十元一雙高跟鞋，一万三千元的晚裝……穿三兩次甚至是一季便宣告完蛋，女人默不做聲，明年再買過。 熨頭發一千元、一瓶營養霜六百元，去頸部皺紋的秘方八百元。尤其在女性經濟獨立以后，更加不虧待自己，拚了老命來花錢。 君試想想，一部日本車連原裝冷气才四万元，而一只鑽石扣就十万八万！ 98.又寫 張愛玲說的：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不用，總覺可惜。我會的，也不過是寫稿。友人說寫得好，我也樂意相信，一旦停寫，仿佛有种有怨無路訴的感覺，稿費管不管用是另外一件事，時間無法打發，“無孩夫婦”有什么可做的呢，看書覺疲倦，一到長周末又找不到那許多雜志，成日睡午覺很累，性不喜交際匯酬，良伴是一疊稿紙，人又說我寫得不賴，每每印了單行本出來，也略有滿意感。我這個人平日很呆，唯有在專欄中特別活潑，自己也詫异──哪個才是真的我呢，無論如何，不舍得不寫。 99.生日 那日說：我三十五足歲了。嫂嫂們立刻說我年紀活在狗身上，并不那么顯老。自嘲已成了化石，年年差不多模樣，其實下了不少功夫：不喝酒不抽煙，睡眠充足，絕不暴飲暴食，少化妝，用心護理皮膚，只是少運動。呵人生不如意事豈止八九，怎么活到這一把年紀，自己也莫名其妙，只是越活越不舍得去──下了那么大的苦功，不能前功盡棄啊，愈是艱苦，愈是咬著牙關過。我的年齡一向是公開的，自己也詫异這种坦白，在其他方面，也并不見得這么老實。三十五。 100.選擇 小說我看《紅樓夢》，雜文是魯迅，牙膏用綠色的合嘖哩，寫稿用針筆、听歌听洛史超域，肥皂是蒂婀拉瑪、冬天衣服是古萊芝、芝士吃龐瑪森，礦泉水是庇利埃，手表選勞力士，交通工具是美孚船，漫畫選叮當，啊這真是懂得享受。朋友必需是讀書人藝術家，口袋要有充份的港幣。茶葉是一級龍井，糖果買自時思、干淨之宜家家具，衣食住行一件不缺。然而這与快樂有什么關系呢，一切都在計算之內。這是我所應得的，辛勞的報酬，做人的正途。 101.雜文 寫專欄寫得好真不易為。日記式的意識流雜文倒不難，只是寫得再通順也無聊相。此外就是寫意見欄或見聞攔，作者非得公認具學識不可，小家庭主婦們肯定寫不好這一類文章，因其思想狹窄，知識有限，且又固執可笑。都說我的雜文十分刻薄，又愛罵人，非常潑辣，又還標榜自己云云，雖然缺點多，倒也頗有讀者，也不知為什么，其實并沒有新鮮的題材，不過尚算有自己的風格？老讀者一直說無論找換什么筆名，化了灰也認得我，不禁心惊肉跳起來：代价太大了。 102.娛樂至上 杜杜介紹書給我：“你不看別人的作品是不行的”。我略翻一下便說勿要看，題材不感興趣，我─仍看女黑俠木蘭花這种。 然而對《紅樓夢》是數十年不變心，喜其娛樂性丰富，千變万化。做人最至要是尋開心，不開心的事千祈不要做，看書的道理也一樣，倘若要追求學問，最佳道路是進港大念第一屆學位，在家盲盲然惡補与事無補。 至于看書看電影這些，消遣耳，看得嘻嘻哈哈，調劑精神為上。 103.悲哀 青霞如洗了腦似的，一按鈕便上發條、開始演講：“我以前心有千千結，現在每一個結都解開了，以前不快活，現在不一樣……” 從不知道一個人連喜怒哀樂都得向社會交代，又惱她明人面前還直打暗話，截斷她說，“算了。”隨后便深深凄涼起來。 阿施責道：“她要那樣說，你就讓她說，何必令她不高興？” 真是的，連這點涵養都沒有，更加悲哀。 104.免了 也有足夠的儲蓄到歐洲住兩年，或到美國再讀一張“文憑”，然而之后呢，還是要回來的吧，還是得找房子覓工作的吧，一切從頭再來？免了，難怪圣經上說：富翁入天堂，比駱駝穿針眼還要難呢。財富包括子女、家庭、時間、名气、舒适的生活在內，誰愿唾棄？ 對于一無所有的人來說，也許不會明白為何林青霞終于要返來拍片。走，走到哪里去？人生多桎梏，毛姆早已著書立論。 路總得身不由己的走下去。 105.重賞之下 有張報紙副刊的稿費特高，打開一看，不難明白所以然。各欄的標題包括《性生活女早于男》、《性愛表示的种种》、《初夜影響心理》、《性飛行滿足男女大欲》、《出奇英俊的靚仔，女人不一定喜歡》、《香港舞男》、《雙性的人》、《喻呃拐騙》…… 你別說，在那种地方寫稿，真得有點勇气才行，但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又獲得證實了。 他們并沒有叫我寫，可能性還是有的，我老怀疑咱們都受不了金錢的誘惑，也許可以化個筆名，寫“獨身女私記”之類。 106.販賣 某雜志說我販賣個人的Fantasy，果若如此，那我的推銷術也實在高明得能夠開班授徒了。 不不不，沒有人可以販賣個人的幻想十七年而仍然立于不敗之地，我認為我所寫的是一般時下年輕女性都能夠經歷到的喜怒哀樂，伊們是第一代出來社會工作，經濟精神獨立之中國女性，作為先烈份子，自然有許多酸甜苦辣有待申訴，若干矛盾困難，實非一份优差与一紙大學文憑可以擔當，碰巧我能了解，因我也是她們一份子，所以才寫了這么多年。 如此而已。 107.爭取 大學生問魯迅：作為現代中國青年，應當爭取什么。魯迅答：讓我先爭取到言論自由，然后我再告訴你，現代中國青年，應當爭取什么。 有女孩子來問我，作為現代女性，應當爭取什么，我說：先爭取到經濟獨立，然后我才告訴你，現代女性應當爭取什么。 不做事的女人，沒有光芒，沒有工作美，不合節拍，對社會沒有參予，伸長脖子等男人的施舍，不學無術，再動人也不過像一只小狗，跟她們談爭取是煮鶴焚琴。 108.中英文 上一代寫中文稿件的人光懂中文就行了。 后來競爭愈大，社會要求不一樣，寫中文也得懂英文──接触面較廣，思想靈活又可獲得許多一手資料，觀點就沒那么土了。 此刻又流行放洋，專欄作家往歐美旅游一趟，寫游記寫足三個月，都以洋務運動專家自居。能夠真正中英并用的人才自然也還不多，各行各業都在找尋。英文程度高的人誰肯為中文稿為生？最多以客串姿態出現。 109.很多錢 錢，很多的錢，不是十万八万，或是一層樓宇一只鑽戒或五十桌酒菜，而是很多很多的錢，可以坐私人十八座位嘖射机往自置的島嶼上度假的錢。 真正的自由与高貴需要許多金錢支持，毫不諱言，我神往了。 一般人諷刺的金錢，不外是穿著名牌去上班那种錢，真是罪惡的，還得上班的人有什么資格談錢呢，仍然在賺錢，就證明錢不夠。 香港此刻只充滿了這一類有錢人。 110.自由 我的理想生活是什么都不做，穿著詩韻的衣裳，開一輛白色的摩根，在石澳公路上飛馳，連鋒頭都不出。錢最大的用途，不是令我們更突出，用錢用到出神入比之時，應利用它使我們比普通人更像一個普通人：不必拋頭露面，從此隱姓埋名，換取最大的自由，成為一個傳奇。 不？我對這個世界并沒有厭倦，反而更加好奇，但只有出得起票价的人才有資格做觀眾看旁人做戲──越熱鬧越好。 111.贊美 麗歌惠珠說，有一次她去舞會，沒被認出來，一個記者問：“那微笑如此動人的小姐是誰？”她很高興。 讓我來說一說自己的經驗：老庄自加拿大回來，伊從不看香港的報章雜志，伊跟男友問起我：“那女子真有气質，她是誰？”引致現在終生要報知遇之恩。 倘若有人看著張敏儀說：“嘩，那個嬌美的女郎是什么人？” 對施南生說：“我們需要一特級時裝模特儿。” ──那多好，每一個人都需要一點額外的贊美，生活形象以外的贊美。 112.普通 我愿意儿女們大了都做普通人。 普通的工程師，普通的大學教授，普通的建筑師，平凡而快樂。這种普通真是虛偽的普通，但總比做偉大的總統、革命家、企業家胜過多多。 我不愿意儿女做普通的公務員，文具、店員，做這樣實實在在的普通人，精神會很困惑，不會快活。 普通到某一個程度就夠了，在最最特出的一群內做個較為普通的人，這就是我對“普通”的標准，我從來沒想過要做真正的普通人──瞧，多坦白可愛，自己都感動了。 113.笑 話 也許男女是真的平等了。最近工作繁忙，早出晚歸，少見丈夫面，伊打電話到公司來想聊几句，我同伊說：“我無暇說話，在赶工作，你有事沒事，別亂打來。”從前這种話，是男人對老婆說的。 早上匆匆出門時，他勉強睜開眼睛問：“你上班去啦，才七點呢。”這以前，也是女人說的。 在外頭吃了飯回來，又對他說：“你自己下個面吃吧，我崩潰了。”呻吟一聲，倒在床上，請他為我槌背。 笑是好笑，這种平等，有什么味道呢。 114.隱 有時做工做煩了，就翻出《天龍八部》的“后記”重讀，金庸這么寫：“……堅持原則而為公眾服務，不以功名富貴為念，雖然不得不听從上級命令，但也可以說是‘隱士’。” “至于一般隱土，基本要求是求個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像虞仲、夷逸那樣，則是逃世隱居，像柳下惠、少連那樣，意志和尊嚴有所犧牲，但言行合情合理……孔子對他們評价都很好，顯然認為隱者也有積极的一面。” 于是我跟自己說：小隱隱于山，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 115.前路 我并不是那种坐在深閨悲秋的女人，意境是上佳的，只是做不到──電視節目那么精彩，花生米与啤酒如此好吃，生性又滑稽，一下子就滾在床上睡到天亮。 然而你也不會相信我是這樣開心的人吧，這些年來，除了賣身，女人可走的路，全部走過了，你也不能說我失敗，但成功的標准如何呢，做人是沒意思兼夾勞碌的，凡事不能深思，這樣悲哀，不得不振佗起來，努力吃喝玩樂。我是吃過苦的，也一直奮斗，且公平地得到報酬，然而如此循著軌道轟轟往前開，走到哪里去？ 更覺無謂。 116.猶疑 我本人喜歡自己賺錢，可以陰陰地花光，不為人知，不用開口求人，有一股自來的高貴。背一份工作辛是真辛苦，可是你叫我如何在獨立十七年后開日問人索取家用？ 陳美琪在報上告訴記者說：“兩個人的關系親密到可以問他要錢……”那真是的。 他給我，我是一定收下的，但万一他一時忘了拿出來……太危險了，人是會變的，還是自家去賺，比較靠得住，凡事留個余地，有個退步。 或許有了几個孩子之后就兩樣了，孩子是武器，可以脅持丈夫。 117.虛名 小說中的人名，應否挖空心思地美麗呢？我想了很久，決定在下一篇小說中，把女主角叫慕容宁馨儿。她姓宁，嫁了個人，姓慕容，她丈夫前妻生了兩個孩子，男的叫慕容玨，女的叫慕容琅，都与她差不多年紀。想到這里之后，腦海就一片空白，什度都沒有了，想名字不難，想情節真是苦楚，往往晚上睡不看，只要問自己：喂，下篇小說寫什么？立刻匆匆入睡，逃避現實。名字不重要……我鮮有自己滿意的作品。即使已經印成了書，也不敢正眼瞧──咦，哪來的謙卑？真是難得的。 118.窮 文人！非得把自己弄得十分窘，才能顯出難能可貴之處，一些導師們口口聲聲教下一代有希望的文人要廉洁自愛，寫嚴肅的文章。我研究了這种論調，發覺他們的觀點如此：一牽涉到錢，無論什么就不得嚴肅了，一個作者，稿費如達到百元千字或百五元千字，呸，這還不是游戲人問嘛，簡直在販賣靈魂，否則如何值這個价錢？文人是應該窮的，以窮為榮。 這真是……我只努力在寫稿的時候嚴肅，要稿費的時候則嬉皮笑臉──大概是不夠的，在他們眼中，仍犧牲得不夠徹底。 119.瀟洒 女友說：穿衣服的秘訣是：當它沒到──再名貴也當睡衣穿。咦，這我也做得到。再好的衣裳到了我身上，也變一團糟，一季就穿得它崩潰下來，無論什么衣服，一穿上就忘了它，再也不記得是什么牌子什么式樣，會不會髒，易不易皺，一于無關，它就是用以蔽体的一件衣裳。但我喜穿好衣服、時髦的衣服！特別的衣服──挑選的時候要求奇高，連線縫鈕扣都細細觀察，雙腳踏破了時裝店的門檻，但像一些男人追求女人，一到手就視為平常了。穿衣服我是很瀟洒的，吃喝嫖賭這种習慣，得自小培養起。 120.鋒頭 据說鄧蓮加的女秘書覆記者：“鄧小姐不接受任何訪問，紐約時報在內。”真是有气派的。我也不喜接受訪問（紐約時報在外），時常婉拒各路君子的好意，有什么好說的呢？要說的這些年來也已在專欄中說盡，我的事，讀者們都知道，有時比我自己更清楚，往往大吃一惊。然而我不反對一些人接受訪問，像一般人一樣，我亦是個一般人，對名气界有無限好奇，喜閱娛樂周刊，愛在電視上看到熟人面孔，電台中听到友人的聲音。則說在彈丸之地的小圈子中出風頭無啥稀奇，不一定輪得到閣下呢。 121.美 美人是有的，你看林青霞，你再看波姬小絲。（我一生人最大的遺憾，是長得不美。）長得好看，付出的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据說林青霞常拿了最近拍的照片問記考：“我与以前是否不同？”這种幼稚与以前的她沒有絲毫不同，林青霞將永遠是林青霞──有什么不好呢，長得這么美，其他都不重要了，自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長得美，凄慘也是應該的，像占姆士甸、蒙蒂奇里夫、瑪麗蓮夢露，公認的美，真是……被它累死，也是值的。 122.錢 中國人老是走不出錢眼，對錢是自古歧視的，事事要息難見真情，兩夫妻含辛茹苦在木屋中養大十個孩子才算是嚴肅的事業，富有的家庭几乎必然沒有溫暖，金錢万惡，吃不到萄葡是酸的。 嫁得馬馬虎虎的女子老嚷嚷錢沒有什么用。稿費低的作者老勸旁人見好要收，有得高便算數。像小孩們受了惊嚇，自拍胸口壓惊，巴不得友人都陪他來拍胸口。錢有什么可怕呢。 錢是要靠勞力去賺回來的呀，而勞力發自身体，有什么可怕？ 123.如意 青霞愛對人說，她在七九年事事不如意，几乎自殺。在旁人眼中看來，她有什么不如意？羅文說：“誰還對你細說不開心的事呢。”也不是這樣的，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明眼人也就一目了然，譬如說女人到了三十歲還乏人問津或是做了十年不獲升職之類。 小小不如意是可以忍耐的吧，我亦時常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高興過，目前有所轉机，到底是經過一番的了。 難怪古人用碧茜用翡翠雕了狀若靈芝草的裝飾品，叫它“如意”，天天捧在手中。 124.一朵玫瑰 我喜歡勞力士蚝式表，買了很多只，在這种事上，倪芳凝一向是不會放過我的，她問：“你為什么不干脆嫁給勞力士？”要命不要命。 這种牌子的表不但准，耐用，而且防水。戴髒了，用肥皂水泡著，拿一把刷子，大肆洗刷，毫不受損。還有夜光，半夜因做了虧心事惊醒，一看就曉得什么時間，沒話說。 我并不特別崇拜名牌，但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它什么，它仍是一朵玫瑰，任何靈光的人与東西也一樣，所以我換了筆名寫稿：哈哈哈哈。 125.丈夫 看旁的女人寫專欄，文中一提到她們丈夫時那种一往情深的腔調，就忍俊不住──真是的，嫁得去就樂成那模樣，外子長外子短，老公如何如何，一副野人獻曝，可怜。 所以專欄我只看林燕妮，伊那衣著打扮亮相的品味且勿去談它，在感情上，伊有种悠悠的侈奢，且她的男人們都是人才，是真正值得提起的。 我是個一貫勢利的人，每每讀到那些專欄女作家在文中細說她那小職員丈夫如何可愛，就覺得凄涼──終有一日，我是要被人用石頭扔死的，我知道。 126.假期 重陽節放了一天假，晚上睡覺還差點沒笑出聲來，真要命，一輩子都沒如此向往過假期，因工作的壓力益發重了，什么樣的兵來，得用什么樣的將檔，出錯了法寶就垮台丟臉，非常慘情。 時時也罕納著，真奇怪，才領一份月薪罷了，就有一种人在江湖的感覺，真正干大事的人不知如何忠于自己。每當對著陌生人嘻嘻哈哈地言不由衷的時候，就盼望假期，呵最好是永恒的假期。 那种放假放到忘了自己在度假的假期。 127.元神 蜀山劍俠傳中的綠炮老祖，伸手往頭頂一拍，便有“元神”出現，供他差遣，元神長得同他一模一樣，約莫有他一成智力。他有七個元神。 若我有這樣法力，我的元神將會忙得不堪。 辦公室里擱一個，父母親那里一個，公婆處一個，妯娌一個，友人一個，報館一個，丈夫面前一個，個個都謙卑和藹可親，笑嘻嘻無甚智力，大大討人歡喜。 而我自己正身呢，卻躺床上看武俠小說，略寫一兩段搞，优哉悠我──想偷懶想瘋了。 128.女人 女人的身价像氫气球，飄浮不停，有男人幫的時候，拉一把，又上升一點，人們要看她的時候，還得抬起頭仰望。運气不好，受了連累，就往下直沉，大家就低頭蔑視。 女人极易受抬舉，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一經吹噓，身价百倍，她不需要有什么實質支持，除了錢。女人也很易墮落，出街遇一場大雨，頓時成為母夜叉，与坐在平治里的左顧右盼簡直兩回事。 女人很适應環境，絕不生英雄末路之歎，一下子就翻身，又是一條好漢。 偉大的女人. 129.苦衷 開頭上班的時候，帶著王孫公子落難的浪漫態度，一种蒼白而不失為漂亮瀟洒的姿勢──我就是能文能武的。 后來做久了，簡直忘了為什么而做，大抵是要消磨時間吧。我怕失去工作，光陰無法打發，便開始捧戲子吃下午茶，過另一种更無意義及報酬的生活，爛塌塌睡到日上三竿，一路打呵欠一路寫雜文，出版一個單行本算是大事，到處央人寫書評……這樣的生活并不适合我，我知道，因為我曾經那樣生活過。 我之努力上班，自有苦衷，這里有我的避難所。 130.恐懼 一些女人看見蟑螂會得大惊失色，拉聲尖叫，這樣的拍真是幸福的。生活中充滿恐懼，生老病死以及戰爭這种躲不過的大災難且不要說它，小事譬如說加房租赶時間制水接交通工具等莫不使人一額汗。工作換了新環境，一寫字樓的陌生人，敵意的眼睛，不知道笑臉后的力几時會得拉將出來，時時警惕著，真是一种心疲力瘁的恐懼。生命是不停的斗爭，浪接著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大的敵人是時間。 至于蟑螂，隨它們出來散散步吧，天可怜見的。 131.嗜好 我沒有嗜好，唯一的消遣是与友好們坐那里天南地北的說是非、訴苦、發表偉論。只是現在這樣的机會也不多，友人們都遠离我，因話實在太多，又缺乏新鮮材料──因此就寂寞了。 此外就是看雜志；算不算是嗜好呢，抑或是做功課？我耐不得此等好事之徒加油加醋地將時代周刊翻譯過來轉載在中文刊物上，都寫得不好，而且過了時。 寫稿本來是清雅的消遣，但稿費數千年如一日，清爽的報紙少，且又逢女一欄，就漸漸提不起勁。 132.寫得坏 那日一邊看書一邊罵：“寫得坏，太坏了。”身邊有人听見，問：“誰為得坏？”我連忙答：“我寫得坏。”別人寫得坏，關我什么事，自己寫得坏，才心惊肉跳。 是以不肯送書，除非是寫得好，可是往往記憶中覺得不錯的作品，一旦印成書，再度翻閱，馬上貶值，完全不是那回事。 那日阿女問要書，給她一套，再要求添一套，就猶疑了：“要那么多干嗎？”女說：“你一定有很多，你又不好意思送人。”看，連她都知道。 133.嫁誰 那時很久都沒找到對象──嫁誰？年紀比我輕的，勿要攪了，藝術家？少嚇我。月入一万在中環四處約女秘書吃中飯的那群？號外雜志說的：別提這些男人，嫁給他們簡直是死路一條。至于洋務運動，留待蘇茜黃吧。 上等的男人不是沒有，可惜他們的太太也同樣的美麗高貴，我拿什么武器去打這种沒把握的仗？ 又沒想過要戀愛，只向往結婚，一切最重要是合法，香港是一個法治社會。 人挑我，也并不气餒，我一樣有權挑人，結果一呆就十年，太惊人了，想回頭直打冷顫。 134.銷魂女 也想過做一個銷魂的女人──結了婚十年，在咖啡座偶然遇見丈夫，朝他“哈羅”一聲，媚眼一拋，尚能迷得他七昏八素那种。 然而我并不是一個美貌的女人，許會在街頭遇見他，九成九心一惊就摔一跤，窘態畢露，讓他將我自地上拾起，帶回家听教訓。 有种女人真正騷在骨子里，男人很少不領情的，她們也不見得長得很好看，卻有天賦本領，叫男人火里去、水里去。 他們叫這种人“尤物”。 135.藝術 不止一次地表示過不喜藝術（大概藝術亦不喜我！不亦樂乎）。 不知恁地，一讀到“將你的衣服脫給云，將你裸成大自然”這類句子，渾身的汗毛站班，牙齦發酸，就差沒學起雙手：饒了我吧，詩人。 那么還有這群穿著大襟唐裝衫神跳現代舞的一群，腳跳跳，手揚揚，美國人倒是領這种情，同胞們就有點糊涂了。 益發襯得科學明澄磊落──你看電飯煲多棒！ 136.浪費時間 全世界最耗時間的是拍拖，本人對卿卿我我全無興趣，奈何尋歸宿是大前題，不得不徇眾要求，略為打扮，在大會堂低座三個公仔處集合了去看電影之類，浪費了大好時光。 當時剛發奮圖強，買了靈格風法文來讀：我是羅拉先生，我住巴黎，巴黎是一個大城市。你早，你好嗎？第一課剛滾瓜爛熟就開始往外跑，事隔一年，推銷員來電問：“請問修畢初級課程要不要繼續中級班？”我仍然是第一課，現在還得淘米煮飯，見他鬼的巴黎是一個大城市。 137.西貝貨 有些人明明只懂一點皮毛，或者根本不通，就能憑小聰明充得頭頭是道，活龍活現，儼然有型有款狀，倒也吸引不少門外漢，因喜其活潑多姿，五花百門，目不暇給。 而真才實料反而沒有他們討好，因他們著跡地表演連呼吸都有本事變十种花樣。 紅樓夢里說得明白不過：一天賣了三百個假。 雖說君子不病人不知，又說風流不為人知．到底是寂寞的，也不覺技痒，亦欲將知識展露一下，擺地攤式地印象旁人…… 卻又自覺志不堅，非上等人物了。 138.瀟洒 還有一种打扮，叫瀟洒裝： 大襯衫、男裝夾克、卷起衣袖，豎著翻領，配赤棕的皮膚，直頭發，腋下挾一只包包，平跟鞋，大手鐲。 因滿街滿巷都這种廉价的瀟洒，慣例性地叫人受不了。 香港女人的打扮品味老流于做作，從不肯好好的老老實實地穿衣服，非得耀武揚威地將光芒逼出來不可，螢火之光亦在所不計。 ──連旗袍都不肯好好地穿，明明是國服，款式卻做得古古怪怪，活像洋婦穿壽衣。 我老了，凡事看不順眼。 139.做 同事說：你其實可以不必做了。我亦想對何鴻、包玉剛說：你們其實可以不必做。但每個人對生活的到要求是不一樣的，撇開鱷魚皮包華倫天奴的套裝不提，時間浪費掉總覺可惜，吃飯看電影窮靶著，一事無成，也就年華老去，人在工作當儿往往有美態，雖然簡而清愛誹議大机构里的工作人員，這不過是見仁見智問題，我本人也可以寫本論文告訴大眾馬經佬是多么無聊，然而咱們對社會仍然有所參予，除了賺月薪外，一邊學習將自己的度量衡擴張，性格日益成熟完整，又有籍口向親友呻吟道：累呵累。哈哈哈。 140.文憑 有些人文憑要挂出來的，還鑲在玻璃框框內，真土不可言。 文憑最最舒服的地方應是抽屜內，靜靜地躺著，不問世事。它又跑不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人也混賴不去，不需時時刻刻對著，不比戀愛中之男女。 有一陣子，因找工做，夾著文憑到處走，人与這張紙同憔悴，現在太好了，兩者都在小休狀態，沒新聞是好新聞。 家中有個柜，其中一格放滿文憑，好几卷是別人帶過來的，多么高興他也是個不挂文憑的人──做夫妻細節太重要了。 141.老女人 香蕉起雀斑時最好吃，酒越舊越醇，我不敢說女人也一樣，可是你別說，咱們這些老女人也有點好處，看官，且听我娓娓道來：咱們經濟獨立，不端架子，脾气大好，有說有笑，興趣廣泛，性格穩定，作風合理，重視友情，端庄大方，斷不會無故与風作浪，爭風喝醋，更不可能諸多需索、騙穿騙吃。咱們思想先進、待人以誠，懂得享受、經得風霜、知識丰富、學歷正統、大小場面、一視同仁、應付自如。端的是最佳賢內助呢。 唷，簡直越數越美，不得了不得了。 142.眼睛痛 再見多一條金色的腰帶，或是金色的手袋、金色的發夾，金色的皮鞋，金色……就要眼睛痛了。 這金色狂熱是三年多前流行起來的，至今不衰，真是异數，本來頂頂惡俗的顏色，被設計家一標榜，頓時以毒攻毒，時髦到尖端，日子久了，也就疲掉了，越瞧越叫人心煩。 本人所喜愛的顏色，仍以黑白灰為主，速速替中年舖路，踏上康庄大道，以免誤入歧途，不用回頭也已百年身。 還穿金色？ 143.變 在理發店里碰到李菁，伊揚著手說：“變了，變了，人生觀都變了。” 人生觀是會變的，十年前的雜文現取出看，自相矛盾之處甚多，就是因為變了。以前認為頂項重要的，像激情、朋友、坦誠、精心打扮，現在都被工作、禮貌、圓滑、穩定生活取而代之，价值觀念大大不同。 人是會長大的，兩套態度不能夠說那樣好些，視乎當時的需要，适者生存。 下次覺得老朋友換了樣貌，別難過，每個人都得活下去。 144.可悲 見到羅文那個中午，我正在生气，因自覺被多年老友出賣，憤憤不平，更气的是自己十多年來一點進步也沒有，仍然容易動怒，會得傷心，甚至沖動落淚，小器不堪。 羅文得知前因后果，就說：“仍然認真有什么不好？我這個人注定一輩子也不會看化，這證明我還年輕，我對感情与工作仍然認真，我才不會做個唯唯諾諾，隨遇而安的老頭子！” 呵這話我愛听，美哉羅文。 真的，待一切都不在乎，一切都可以只眼開只眼閉的時候，豈非更可悲？ 145.有自信 天下有一類可愛的人，叫有自信無才能，伊們聲音壯，手勢大，頭頭是道，一副改革社會，造福人群模樣，至死不肯認衰，牛般倔強，經理充沛，跟大家耙到底，手舞足蹈，指手畫腳，偏偏伊之自信用之不盡，滔滔不絕的訓話，任憑再智慧能干的友人也得听伊調排。 ——也有失敗的時候，因無才能支持，立竿見影，痛苦也大，又還不明白錯在何處，有勇無謀。 不過伊們又大都很喜劇化，一下子情緒過后，若無其事，自己端個梯子就下了台了，不須擔心。 146.三多 三多集。 三多究竟是什么呢？古人說多子多福多壽。這邊廂卻是多心多嘴多惱。 我一本小說中女主角的座右銘即是我自己的心意：“我希望有很多的愛，如果不可能的話，那么要多多的錢，若這樣也不能夠，那么健康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這三樣，于是翻一個身又來了。唉，哪來的如此頑強的生命力，每次——不要說別人，連自己都認為前頭疑無路，結果又再做一次。 147.玩 早嫁人的年輕太太，生活再幸福美滿，總像是意難平的模樣，老問我：“像你這樣，自由自在了這些年，多好。” 老老實實的同伊們說，十五年來的流离浪蕩、酸甜苦辣，不提也罷。她們說：“你玩也玩過了……” 玩？玩啥格物事？怎么樣玩法？不敢說別人，我本人連舞都不會跳，女王老五也不見得可以天天約了不一樣的男人到公寓來玩，請客容易送客難，咱們一手抓著賬單，另一手抓著工作，頭上頂著寂寞，玩，玩個屁。 還沒風流就折墮了。 148.紅顏之命 嫁得好的女人多數是那种很平凡的女人，她們也并不知足，也使小性子，也抱怨。而在感情漩渦中打滾的紅顏卻反而默默無言。世事往往如此。 女友中出色的多，嫁得順利的极少，獨居的、失婚的，在男人堆中周旋應酬，或對象早有妻儿、伴侶性格猥瑣……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都能夠克服這些不如意，此心到處悠然地過活。 逆境促使人成熟，一點點的溫暖也值得慶幸，一直在暖巢中受庇護的小婦人，丈夫若与小姑親熱點，她就要呼天搶地，喊嫁錯人了。 149.不愿 唯一比看著父母一天比一天老的慘事是著著自己一天比一天老。沒奈何。 昨日不在是眼尾細紋，今日出現，上個月所不見的雀斑，如今歷歷在目，走路已不那么气昂昂，晚上情愿早些上床，犧牲應酬，摘下y根白發，歎聲“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常常說“吃虧即是便宜”，偷懶穿平跟鞋、詫异于友人的激奮，發糧時一陣喜悅……都是老的征兆。 實在不愿意老啊。 150.宣傳 大概每個行業都需要宣傳——推廣，家傳戶曉，增加銷路、賺錢、成名、享福……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但是何等樣的宣傳配？雜志剛訪問完脫星，下期的篇幅輪到我，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呢。如今的社會龍蛇混雜，嘩眾取寵，大惊小怪，秘聞滿天飛，實在太可愛了，不必買門券亦有熱鬧好看，宣傳過份白熱化之餘，大家都麻木兮兮，還不如靜一靜。 所以對宣傳有所抗拒！听見“訪問”兩字害怕，況且（苦笑）在專欄中，已經天天自己訪問自己，夠了。 151.木蘭花故事 周末在家重看《女黑俠木蘭花》，套句號外雜志慣用語，這套書高得Camp之极：老土万分，卻又好笑，緊張得完全不合情理，漏洞百出，但忍不住追了一部又一部，情節很Pop，与美國的《超人》及《蝙蝠人》有得比，木蘭花簡直就是Wonder Woman，不過比神奇女俠早出世，這是倪匡十年前的舊作，据說將拍成電視片集。 我本人為一切与現實脫節的事物所吸引，木蘭花故事是其中之一。身体入世，精神出世的人大都如此。曾經一度，書中的云四風是理想伴侶。 152.賢妻 我不是一個可愛、嫻淑、溫柔、忍耐的女人，我沒有這种美德。如果丈夫要出去結交女朋友，我尊重他的選擇，馬上替他收拾行李，一聲“好走不送”，再見珍重，從此別過。 眼見許多太太，對有了外遇的丈夫忍了又忍，指望伊回頭，深覺無聊，女人若果自己不愿意抬起頭來，不能怪男人侮辱女人，理應拂袖而去，即使去到更下等的地方，在所不計。 人類感情的文明始于一夫一妻制，誰不愿意，立即离婚。一切都可以忍耐，此事不可忍耐。誰耐煩做這一類賢妻。 153.名店 上班的地方，与開會的地方，隔十五分鐘的路程，途徑中環黃金地帶，名店林立，每次去開會，几乎流落街頭，不知所蹤，嗚，這里看一眼，那處停一停，目不暇給，阿像我如此眷戀紅塵的人，實在沒出息，天路的歷程是艱難的，我几乎愿意為美麗的物質出賣我的靈魂，有點羡慕道連恩格雷了。 生活這樣寂寞，幸虧有人發明了名店名牌，多少怨婦的精神得以解脫，哈利路亞。咱們這些小職員又從此知道薪水該往哪里去，太偉大了。 154.怕怕 雖然化了，化為灰燼了，仍然有害怕的事儿。年紀大了以后，比較不怕那些明力明槍，譬如說八婆們捱到四十歲了仍要腥腥作小儿女態，凄涼得光明燦爛，誰也沒這樣多餘的同情心來嗟歎夕陽好。 最怕一些專欄中細述的快樂，一滴露水一朵花都算是鼓舞，仿佛异常的知足，實際上卻是變相的感慨：得不到的東西多想無益，能夠活下來已是万幸——太窩囊了。 請記住真正喜悅的人應視快樂為呼吸般自然，不必強調了逼自己相信，大家需要是健康的快樂，不是四大皆空的快樂。 155.侮辱 一次母親上門來侮辱我，伊看著我書桌上的稿子，輕蔑的問：“你還在寫這种東西嗎？” 我气炸了肺：“這种東西”，不是我吹牛，不知有多少讀者看，不知有多少報紙登。她竟這樣隨意侮辱我。 先知在本家是永不吃香的。 后來杜杜安慰我，他說：“是這樣的。和路迪土尼帶他父親參觀自設的片場，他父親冷淡的說：‘地方這么大，為什么不用來做醫院？’” 這樣我的气才漸漸下了。 156.但愿 有一位小朋友說，他最大的興趣是听音樂、看書，同時吃水果。我非常欣賞及羡慕，太懂得享受了，這同我的嗜好簡直一模一樣：身邊一大疊好書，逐頁翻閱，薰風吹來，躺在張蔭榻上，蹺起腿，播首洛史超域，累了就眯一下，神仙不如也，帝力于我何有哉。 別以為這是小事，要心情愉快、經濟丰裕才能做得到。哦還有，時間，唉，什么時候，我們才可以拿時間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呢？ 但愿我還有听音樂讀小說的一天。 157.到頭一夢 過年了，過完年了。 我的人生觀是做人在任何情況之下，皆無有樂，不外是既來之則安之，且听《石頭記》中二仙師對石頭所說有關紅塵中一、二事：“……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极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万境歸空。” 詩日：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你瞧，多透剔。 158.辭工 老前輩張說：“千万不要辭職，恨意濃的時候，寫一封辭職信，放抽屜中，閒時取出一看，气消了，又是一天。” 我怀疑地問：“這樣可以挨多久？” “呵，”老張說：“可以挨十年。” 笑得我，我的辭工信將是最簡單的：我恨你們，屎，我辭職。你忠誠的某某。像我這么懶的人，究竟為了什么，做足這些年，天天如跳火圈上力山一般，去到那种极腌髒的地方，苦苦的干？一個人為生活而受的委曲，真值得詫异，辛苦的我們。 159.珍貴 同事們老笑我，一下班就來不及的赶回家聚天倫。 大概是以為我們恩愛吧。實際也不止這樣。中年人還剩下多少時光呢，人是會死的。為了生活，我們已經付出太多的時間，不必要的應酬大可以推得一干二淨，与親人多話家常，免得將來嗟歎物在人非。 少年時期視歸如死，在外頭泡得夠了，如今想來，也不覺有什么好玩熱鬧。遲來的歸宿彌見珍貴，許旁人認為這樣平凡沉實的隱居是苦悶的吧，但各人對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快樂沒有標准，想那樣能夠得到那樣，便是幸福。 160.悶 做人真悶，一直隨軌道走，走著條純情玉女的路，至死要穿白紗進棺材，因輿論如此要求，咱們得各選一個生活形象，不管愿不愿意，一直戴這個固定的面具到老。 啊，如果偶然能請假脫軌多好。 做膩艮家婦女，可以改做三天蕩婦，換一換時間表，振作一下，脫下廚房圍裙，穿上長裙，喝著香檳，赤足跳舞至天明。 循規道矩的小公務員，也應該有机會發泄，試試做詩人或浪子的滋味，生命是我們的生命，應由我們負責。或許太太們愿一一試做女強人呢。 客串一下別的角色，足可松弛神經。有沒有《幻想島》可去度假？ 161.開會 開會是天下最無聊的事，一大堆不相干的人坐在一起吹牛，然后回辦公室；把責任推給下手。說有一班人說，做另有一班人做，幕后英雄永遠沒有見光的机會。老板開會時天花亂墜，回來做死下屬，訓練打工仔做全才，給你一堆水銀叫你煉金，也得煉將出來，倒楣。 開完不用做，是高級職員，單做不開會，是低級職員。最慘是中級人士，開完會又得坐在那里做、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累。 雖說做工做全套。如果不必開會，廢除假民主．索性告訴我，要做些什么，愿八折收人工，哈利路亞。 162.身為人妻 都說做太太不容易，然而還是最不需要天才的職位，至少老板是愛人，此刻有許多女職員与上司打情罵悄，不外是希望做起事來方便點。況且衣著隨便，辦公時間伸縮性強，薪水优厚。 當然太太也有很多种，相信她們都付出代价。不知哪次有人笑道：女人身上的鑽石都是血淚。依此類推，效闊太太不簡單，越是小家庭，越其樂融融。 也有些太太做做就辭工了，另找到更好的事頭，也有太太被炒魷魚的，大抵是失責，不足為外人道。 如果太太們肯真正地誠懇承認，丈夫便是老板，而做太太單靠福份是不夠的，那么雙方都安樂些。 163.專心 過去十七年，根本沒有机會專心寫作。幼時讀書在小息寫，青少年時學人談戀愛；在騙局中九死一生地寫。再后來到外國，為生活及學費而寫，現在香港又要打工，更加矛盾，比別人早兩個小時起床來寫，沒到公司便有种筋疲力盡的感覺。時間多些就好了。 但又怀疑時間不是因素，一些太太們坐在家中光是寫文章，可是那些小說看了卻令人齒冷。因此益發不敢辭了工在家寫，屆時寫得不好連推托的藉日也沒有。 164.真難 做人之難！ 与老板和睦相處，人說你馬屁成功，与老板沖突，人說你是不識時務的神經病；喜應酬的人不會做事；冷淡了同事又是太過；升得快一定是走后門；遲遲不升又是低能；漂亮的必然是騷貨；丑的又是豬八戒；愛說話是八婆；沉默的夠陰濕，活潑的則是十三點。 怎么辦呢，是非之嘴是永不言倦的，沒奈何只得不見人，一竹篙——連自己在內——一并打沉，省得煩。人要怎么批判我，我管不著，亦听不到，就這樣。 165.言若有憾？ 弟獲美國“最杰出青年工程師獎”（大意），新加坡報章為文報道，据說此獎很少頒給美國以外的人士，于是家人很樂意地便忘卻我升了一致半級職的功績，普天改慶弟之成就。 我剛嫌辛苦要辭工的念頭受到這樣的刺激，提也部敢提，連忙銷假返公司。早說過，如果我不是我兄弟的姐姐，我也算得上是一個能干的女人。如今更可以加一句：如果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我也可算是一個能干的女人。但事實上敗落在這許多強人手下，雖有榮歟精神負擔痛苦。 166.美女 香港人的審美眼光讓我越來越困惑，此間輿論所捧的兩個美女，一個既黑既粗，兩片嘴唇，照張愛玲所形容的：“切切倒有一碟子”，一副蠢相。另一位眼睛凸如金魚，且紅筋滿布，憔悴不堪。 但港人的趣味是否真的如斯低級？倒也不然。美女不是嫁入豪門，就是出身望族，都是虛榮社會所向往的；華美的生活形象，傳奇式的身份，都刺激小市民的觀感。況且她倆雖是華人，卻不大諳中文，都在人前標榜愿意多學中文，于是港人樂了：中國美女想學中文呢，太趣致了，頓時疼愛有加，一如痴心父母鐘愛殘疾儿童。 167.捧角 捧角儿，這現象，各個社會都有。洋人所喜愛的女演員，梅露．史翠与甘蒂斯．褒謹，瞧著都不怎么樣，然而一呼百諾，要反對還真得花勁。既然無傷大雅，人捧我捧，一顆明星就誕生了，大眾的力量不容忽視呢。第一人緣要好，第二得有點缺憾美，至少要給大眾有點“他都行，我也不是沒有希望”的認同感，第三性格要可愛，否則捧紅之后反臉不認人了，豈非沒趣。第四就得靠机緣了，這東西是不能少的，很多后浪被捧起來，不過是因為捧角的人指望他來壓倒前浪，好出口气：“我雖不成才，但我能捧人成材。” 168.美容 外國人有所謂“优雅地老”，我很相信這回事。譬如說過了三十歲，衣著打扮都應适齡，含蓄高貴，縱使失去青春，也可以儀態風度搭夠。 但我不反對女人整容，這不過是比化妝進一步的美容術而已，已不應以大惊小怪的態度來看待它。掉了門齒補回一顆假牙、割除怀疑是惡性的痣，以及切除松弛的眼皮，都屬美容手術。如果能令我們看上去美觀、感覺上愉快，為什么不呢？天然不一定是美麗的，可以補救的缺憾何必堅持拖累一生，科學用以濟世．整容如恰到好處，何樂而不為？ 169.晾手絹 那日逛畫廊，在帆船、京劇大花臉、建制、艇家妹之間，忽然發現一幅版畫，題曰：《晾手絹》。一方粉紅色繡花手帕与半方淺藍帕貼在鵝黃的浴室瓷磚上晾干呢，多么美麗多么明快，現實生活中的小題材，難得地与國家民族香港的前途都無關。我即時深深被感動了，只有高手才肯隨手拈來，不做作不夸張。如此可喜可愛，蹲下留意簽名，更加拍手大悅：原來是大師黃祥的作品，呵，我這只眼睛賓沒有封塵！ 黃祥還好嗎？听說新婚夫人是陳樹人的孫女儿，更是一對碧人。 170.頭痛 樓下有人彈鋼琴，錯子連篇，午睡時分既頭痛又吵耳，根曰：“真沒公德，這种音樂家妨礙人家安宁，比搓麻將還討厭。” 老庄在那里為他的同志不值，干瞪眼。 我益發得意，又道：“我的嗜好最佳，讀者，沒聲音，寫稿，也沒聲音。” 老庄立刻說：“但是你寫的文章，別人看了頭痛。” 呵這是我的報應。 171.黃昏恐懼 我對黃昏有恐懼。眼見暮色四合，如壽衣般罩攏，內心漸漸抽緊，异常不适，已不得急急赶回家，躲進安樂窩，以電視聲響鎮靜神經。 當年在外讀書，強顏歡笑，作其瀟洒狀，實則舉目無親，無限凄涼。白天容易挺過。一日到倫敦觀劇，散場适逢大雨，車如流水馬如龍，正黃昏，燈火闌珊，忽然悲從中來，但覺勞碌半世，一無所獲，站在街頭傷神，生不如死。 后來，…便養成黃昏恐懼症，直到現在。 172.破碎的心 我有一件飾物，在《時尚》雜志中出現過，由娜絲塔茜亞金斯基配戴，因實在喜愛不過，照樣訂造來的。 這是一顆破碎的心。K金的心型，有一條裂痕，痕中嵌鑲著細細的藍寶石，像是一顆心，碎了，但經過時日，痊愈之后，始終留下瘀痕。 就像我們的心，一朝破碎，永難复原，啊，一朝破碎，永難复原。你以為你已經痊愈，但是自制力稍微松弛，有些地方馬上隱隱作痛。當小王子說“時間治愈一切憂傷”的時候，伊是太樂觀了。 173.希望 出版社老問：“還有沒有一千字雜文存稿？” 實在是沒有了。很難寫的。那時工作比較空閒，又未結婚，整個周末就寫一篇雜文，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可以看得到的。寫了一年多，積下數近百篇，就它了。現在你再讓我寫，我不干。說來說去酬勞太低，寫作人兼職太多，旁鶩煩复到可憎的地步，惱怒之餘，哪還肯好好寫稿。簡而清每次說我浪費天份，我且不顧這是否謬贊，先感動了再說，甚至落淚。希望不久將來環境好轉，真可以專心寫：不打工、不戀愛、不讀書，專心寫。 174.棄形式 世人重形式。結婚要披白紗請喜酒，生子送紅蛋，周年派紅封包，依此類推，對俗世失望，便穿上袈裟，剃去頭發，表示“我現在与你們不一樣了。”無可厚非，于是舞女都是妖治的，學生都是純洁的，公務員都是得過且過的，世人眼中的慣例而已。 需要形式幫忙，到底還是小隱。友人之中，有些真正能做到出紅塵而不染，生活与常人無异，精神遠遠超脫，處鬧市中亦悠然自得，清秀脫俗，另有一格，這是大隱。 175.野玫瑰 五輪真弓的歌也就似一般的日本流行曲子，但是伊有一張感性大方的面孔，不似日本人，倒像中國人，而且懂得打扮，有藝術家模樣——許是過譽了，但是東洋歌手除澤田研二外，不論男女（岩崎宏美、森進一等）一概似扯線木偶公仔樣，小家子气迫人而來，當年陳美齡也不例外，于是歐陽菲菲大紅，至少她是活生生的女人。 五輪真弓扁鼻子，不羈的神眼，加上肆意的大嘴巴，异常有性格，有那么三分像當年的葛蘭，使人哼起那野玫瑰的：“我看你你看我，你看我我有几時怎么高興過……” 176.脾气 脾气是什么？ 脾气是發了之后一定會后悔，非常無謂，于事無補的，但是當時若果不發，憋著一定會大頸泡的一件事。 脾气幼稚、沖動、愚不可及，脾气傷人傷己，日后造成巨害、离間親情，有百弊而無一利，可是人們還是不住的使小性子發脾气。 脾气得自遺傳，自身愛莫能助，只好后天修煉涵養功夫來克服脾气，痛苦有加，練成之后便開始糊涂，听而不聞，視若無睹，大功告成。 177.流蘇 都說要拍《傾城之戀》。 也來熱鬧一番，談談理想的卡士，白流蘇是林青霞——“可不是，我已經二十八了。”還好，她還不怎么老，她那一類的嬌小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种，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上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眉心很寬，一雙橋滴滴的清水眼……她忽然笑了，不怀好意的笑。”這不是林青霞是誰。迷茫的神情，凌苦的笑容，年紀与滄桑也都對板，且又倔強与有一點机心，老覺得林青霞太具反派的潛質。 但范柳原呢。 178.喬琪 張愛玲小說中另一個令人迷惑的主角：喬琪喬。這是他的洋名，姓喬，叫喬琪（佐治）。周吉捷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妹。既然如此，喬琪的宗譜中也能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中國等七八种血液。這個雜夾种“比周吉姨更沒有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時而露出青光，一閃，又暗下去了，高個子，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貼、隨便，使人忘記他身体的存在。”這個英俊的浪蕩子，又找誰來演？ 反而張艾嘉，倒是現成的葛薇龍。 179.首席 張愛玲筆下的角色永遠有震動感，令讀者迷惑。《連環套》中霓喜的生命力像非洲紫羅蘭：如將她手臂折下插泥中，便會長出一個霓喜。她的男人包括開綢緞裝的印度人、開藥店的老廣東，店中年輕的學生意，后來居然還有做官的英國人。各色人种，都描寫貼切淋漓迫真傳神細膩、無懈可擊。近年因工作關系，長時期接触到上述人物，對張氏更加只有傾佩的份儿。三十年代香港大都會小布爾喬亞風情，在她筆下，活靈活現。故事不落俗套，結局永遠新鮮，但卻又實實在在于中活上可以遇見，不愧為首席高手。 180.俗人濁人 不屬于大自然，流水清風夕陽從來不會感動過我，我的心花只為蒲昔拉蒂的珠寶及華倫天奴洋裝而放，老庄伊說要去听演奏，一見梵啞鈴立刻魂飛魄散？苦苦哀求免役，我還是在家抖著腿听洛史題域吧。 多年不敢見西西，就是怕她問我看了些什么書。書？叮當漫畫倒是熟得很。實不相瞞，連吃都沒文化，寫字樓隔壁飯堂的飯英連后生都不屑，我照吃了三個月，十年也沒想過要碰大閘蟹。 敏儀說起愛情，斷然同她說：“世上根本沒有這件事！”我是一個擲地有金石聲的現實人。 181.美德？ 我個人不認為從一而終是美德，也不覺得甘于食貧是美德，沉默如金當然更不算美德，以上各類型都不過是生活方式，閣下喜歡這么做，已經從中得到滿足，不能再希祈得到什么贊美。 可是世人同倩弱者，見到比他們更不幸的人，往往得到額外的喜悅：原來我并不差呢。于是一些人便故意將自己陷入困境，博堊鐘同情，且以窘境為榮，譬如像挺著塌鼻子小眼睛罵“她是整過容的”或是拖著支离破碎的婚姻罵“离婚女人是狐狸”之類，可怜。 182.好人 世上是少好人的，一個人的坏跡如果露了出來，不足為懼，最多伊做李秀琴，我做馮寶寶。走江湖最怕遇著“好人”，如二姐說鳳姐：“不露一些坏形。”那就慘了，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更加不曉得笑臉背后那把刀几時會得拔將出來。這時候便得沉气忍耐，待他露出原形，當時斗不過他，便退避三舍，有資格決一雌雄之時，更加要陪上笑臉，記住，防賊最累，不如化敵為友。 最怕表面上沒有劣點的好人，被他累死，有苦無路訴，人間險惡，防不胜防。 183.笨人 除了好人，還怕笨人。他做事笨，害起人來就不笨了，若果真的貫徹始終地笨，早就被淘汰了，也活不到今日，更不用說能在公司里占一個位置。 甫踏入社會的年輕人，老覺得由上司至老板，無人不笨，因而一副不屑，坐在那里得罪人及等炒魷魚……最笨的人往往是以為別人最笨的人。 笨也是一种保護自己的掩飾工具，誰對笨人都不會加以提防，真正下起殺手鑭來，他著了先机。請勿輕視笨人。 184.約法 凡是現代婦女，都應与伊現在之如意郎君約法一章：變心不要緊，大佬，千万別等全世界都知道了，才施施然跑來告訴賢妻，請切謹記，事情一旦有變化，先与配偶商量為要。 人人要臉，樹樹要皮，可悲得很，如今很少有人愿意隨著一段感情而連帶結束生命，隨著婚變而來的傷心、憤怒、慌亂已經甚難應付，不必要的尷尬應減至最低，以免拖長了創傷期，久久不能康复。 到無可挽回的時候，請清心直說：“我不愛你了。”不要緊，誰沒有誰都一樣過。 185.非走不可 一天在辦公室渡過十小時，除了一張床，一應俱備，毛巾肥皂化妝品拖鞋毛衣餅干等等，但是沒有私人的東西，譬如說家人的照片，也缺乏裝飾品，像招貼或字畫，一于陋室空空，無花無草、四壁蕭條，同事問起，只笑答：“好呀，炒了魷魚可以一站起來就走，不必嚕嗦。” 不獨是辦公室，家中也一樣，盡量將一切簡化，說去就去，了無挂牽挂。做人總要有打算我們總要走的，時間到了就是到了，如此悲觀，反而有額外的喜悅：一切是借來的，及時行樂，每次只擔心一天。 186.斯文人 一直在這個專欄里開簡而清的玩笑，因為伊是一個大方的君子人，不与女人計較。 我也懂得鑒顏辨色，總不見得會去得罪一些目眥必報的小器鬼，令自己下不了台，又給他提供了專欄題材。 再沒有人緣，也認識几位老對我一笑置之的男士。簡之外尚有黃霑、胡菊人、金庸、張澈、倪匡。笑罵任我，他門數十年態度如一。 做男人應有男人的量度。 做女人可以适量地放肆！哈哈哈哈。 187.吵架 俞鎮有一趟与黃霑吵架，雖是第一千○八次，還是哭了，伊嚷：“我早知這些人要傷害我的。”听了愕然而惊，因此益發不敢約見友人。 不是怕被傷害，像在下這么老皮老肉的，刀槍不人，而是怕一時嘴快，傷了友人，什多年情誼付諸流水，未免可惜，不如來一招君子之交。 言者無心，听老有意，很多人就這樣反了臉，而且還不承認斷絕邦交，因年紀大了，要面子的緣故。寫到這里，益發覺得無味起來，朋友船大難乘搭，動輒覆舟。 188.小寶可愛 我是金迷，近來捧著《鹿鼎記》看到深夜，并且以紅筆密密麻麻的做眉批。獨喜韋小寶，覺得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嫁韋公是幸福的，是以他有七個老婆，她們都得到實際的愛護，精神与生活上的照顧。 金氏小說中大情人很多，可愛的男人亦不胜枚數，但是試想想：郭靖悶死人，揚過怪癖，段正淳空言害人，袁承志不解風情，蕭峰沒有自己的生活，段譽一片渾沌，陳家洛主意不定…… 韋小寶平易近人，生性樂觀，聰明玲瓏、帶著四五分市井邪气，又夠体貼，許伊体態略欠風騷——也罷，最可愛是他了。 189.音樂盒 一向喜歡音樂盒子，是以也喜歡旋轉馬与冰棋淋車子，尤其是最后几個音符，那么有曲終人散的味道，叮叮咚咚叮叮，終于憂郁寂寥地休止了——誰還跟誰一輩子呢，還不是各管各去了。 星期天清冷的早上，不必起床；簡直可以听一個上午音樂盒子！印有金色星星的玻璃罩內的小丑忙著絞動花傘，音樂叫“請來華爾滋”，我們都是小丑吧，吊儿郎當的小丑与嚴肅的小丑……而這是我們生命的縮影，悲喜交集，彩色繽紛，然后。 然后完了。 190.人 都說：“不是工作不好，而是受不了那些人。” 可是活在人間，哪里能夠躲得了人，不上班坐家里，未必受得了家姑小叔子他們。我看人不順眼，人許也當我是眼中釘，罷罷罷，互相容忍罷了，沒奈何。 辭了工光寫稿，也許与編輯就吵起來了，空閒太多，又与旁的作者打筆仗，沒完沒了，豈非更無聊。 到如今想穿了，不禁悠然起來，銀行女職員的無禮，煤气修理員粗魯，上司不公、小食店伙記的白眼，全部當作過眼云煙。 誰還跟誰一輩子。 191.發型 多年前，受畢業大考的壓力，患得患失，便拿頭發發泄，熨得長發如松毛狗，梳都無從梳起，早上用肥皂搓洗，便任隨陰干，穿破褲子坐石階上晒太陽，講師們經過便搖頭說：“伊看上去似一個血淋淋美術系學生。” ——那是我最心愛的發型。 現時頭發再長，也不敢胡作柱為，何必落一個把柄在自己心中：老來不甘寂寞。多數編辮子，像廣東姑姨那种。 由此可知，不但成名要早，熨頭發也要早。 192.進步 時代真的進步得可愛，不久之前，据說女人如果在結婚之時已不是處女身，是要向男方求寬恕的，太沒意思，現在百花齊放，愛怎么就怎么樣。譬如說兩個少年孩子的母親再婚，頭上照披白紗，又譬如說藉私生女大做宣傳，更有人因与富商有曖味而成為傳奇…… 女人可以走的路比以前多几百倍，各适其适。 感覺上不是妒忌，而是懊悔，不過早出世十年八年而已，就失去趁熱鬧的資格。那個時候，動不動要結婚的，奉子命已是最大的恥辱，簡直生不逢辰。 193.心寒 我害怕送書給人，曾在他人家的廁所見到一疊疊的書，扉頁都簽有誠心誠意的上下款，結果也不過是淪落在馬桶側邊。 而且還不是上款那位仁兄的浴間，伊又隨手將書本送給親友了，我害怕有一日我送予友好甲君的書，會得在所痛恨的丁君家洗手間出現。這种刺激實在受不住。 故此拒絕送書，免得自取其辱。 至于上書店買我書的人，悉听尊便，愛燒愛撕，毫無异議，付代价的人，有權發威。 194.加紗 拍照有一項程序叫“加紗”，這种藝術加工使年華老去的美人們多多少少恢复一些當年光彩，因為照片模糊了，所以松弛的肌肉、皺紋、雀斑，諸如此類，都得過且過，得到掩飾。 有時候紗加得太多，照片主角連鼻子都淡出，只見兩顆鼻孔，照片像失去焦點似的，難得糊涂，蒙成一片。 攝影師想必是痛苦的，女人老了泰半不認老，四十歲了還穿露前透后的衣服，如花美眷敵不過地心吸力，一切長肉的部位都垮垮的，若沒有紗鏡，簡直慘不忍睹，于是攝影師便利用科學來違背良心。 195.太陽 一切文章經某君品題，立刻光芒万丈，耀眼生光，妙筆生春，活龍活現，閣下不捧之讀之，乃閣下之巨大損失。每見某君對同行如許擁護周詳，往往作會心微笑，莞爾不已，人之同行相忌，某君量大之极。 一日某君突駕臨寒舍，見書架上之拙作，感興趣而曰：“呵，出書呀，送兩本來看看，替你寫几段宣傳宣傳。”聞言馬上以母雞護小雞之姿態撐開雙臂擋住拙作，哀求道：“不不，請勿品題，請勿涉及賤文。” 文壇的太陽太多了，就讓我住在黑暗中吧。 196.拖鞋 鐘愛繡花拖鞋，老是買不到。 繡花拖鞋給我帶來無限的幻想。女主人必然是悠閒的、美麗的，帶點儿哀傷。 理想的顏色是白鍛子鞋面，繡深紫色的花：一只蝙蝠。大紅就沒意思了，黃色也不好，藍綠更無可能，黑底又太露骨，想來想去，只有這兩個顏色。 跑遍了所有的店家，暗里尋它千百度，全無蹤影，現貨或捆金邊，或釘珠子，或粗糙地用机器繡出龍鳳，都缺乏那种味道。 197.花絮 選港姐節目花絮觀： 林青霞被人整垮，成晚穿著廉价舞衣在台上充閒角，台北風味之強，前所沒有。臉上貼的金粉自遠處看去，像患皮膚敏感症，慘。台下女評判爭姘斗麗，莫名其土地堂，明知得個坐字，明知鏡頭頂多描兩描，明知座位狹窄，偏偏要穿公主型寬袖大裙，洋洋洒洒，結果辛苦相就，又委曲了數万元的晚裝，真怀疑伊們腦部細胞活動過程是否打結。于于正主儿八二年港姐，例牌小家子庸脂俗粉耳。不值一提。 198.月票故事 小時候買公共車月票，才六塊錢，跑到北角巴土總站去排隊輪購，取到新票必有一陣喜悅，每日有四枚孔，乘搭一次便打一孔，孔打歪了或是打到明天那一格去了，立刻引起騷動。將月票小心地放入膠套，附上所鐘意之明星相片，擱白襯衫口袋中。 連上學放學及來回家中午飯，四個孔剛夠用，若有一次售票員忘記打孔，便沾沾自喜，像揀到天大便宜似的。 多年前的事了，既不能再明白當時卑微的榮辱，如今的得失又何必太緊。 199.缺憾美 電視中觀差利《城市之光》。与蔡瀾多年前告訴我的版本有點分別。 蔡說后來賣花女眼睛被醫好后，日日等候差利回來，以為他是高大英俊的白色騎士，而一日，自差利的腳步聲中把他認出來，前去相認，差利卻否認，“不，我不是救你那人，救你的男士高大英俊，如白色騎士。”而女孩便辛酸快樂的繼續等待下去，小人物黯然淡出。 但戲中差利与女孩是大團圓結局的。 我喜歡蔡瀾版本。 人生不妨完美，故事則不必。 【此文章由“文學視界”（http://www.white-collar.net）獨家推出，月儿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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