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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這一個生日,真正紅起來,推掉的生意比接下來的多,即使接下來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馬佩霞的意思,叫他們折美金送上來,馬小姐是我的經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個毛孔,拍起照來,事半功倍。
  我問他:“還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馬上泄气,癱瘓在地上。
  “喂,敬業樂業。”
  “我想結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錢。”
  “你們一听見結婚兩字就笑得昏過去,為什么?”
  “要不要試一試?聰明人不必以身試法。”
  “你可結過婚?”
  “承鈺,你太不關心四周圍的情況,我認識你時,早已結婚。”
  我怔怔的,“他們沒說起。”
  “我這段婚煙維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職業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卻能諒解,從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獨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業上去得更遠更高。”
  “為什么?”
  “你這只蠢雞。”
  “對不起,承鈺,關于你的傳說太多,老以為你是只妖精,誰知是這么一個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別瞎捧人,才沒資格做普通人呢。”
  馬佩霞進來,“承鈺,伊曼紐爾標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試一試。”
  “咦,他們我的是單眼皮高顴骨,皮膚蜡黃,稻草似黑發,我干不來。”
  “不一定,去試試。”
  “要不就得長得像只鬼,他們以為東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會讓我們以健康的姿態出現。”
  “去不去試?”
  “不去。”
  “標格利派來的人是華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猶太人打本捧紅的,衣錦榮歸,我可不去受這個气。”
  郭加略立即說:“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過是閒得無聊,玩玩模特儿,又沒打算未真的,誰去接受挑戰,大不了結婚去,嫁妝丰厚,怕沒有人要?”
  我霍地轉過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頭,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來,他們都寵我,我知道。
  “你們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馬小姐忠告,“去試試,要不就不入行,否則就盡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錯呀,一個由我做廣告的牛仔褲,一季賣掉七万條。”
  “一個城市同三十個城市是不同的。”
  “我們不用這么早擔心,也許連開步的机會都沒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將法。
  “明天几點鐘?”
  “上午十時。”
  “我有一張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惱地點起一枝煙,“傅于琛一直不喜歡我靠色相吃飯,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馬小姐說:“管他呢。”
  我吃一惊,從來沒想過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沒想到這話會出自馬佩霞之口,呆半晌,細細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煙,掩著胸口,咳嗽數聲。
  馬佩霞問:“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煙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說。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褲,白襯衫,頭發梳一條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內但凡身高越過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現場,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頭轉過來,表示惊异,隨即又露出敵意,像在說:“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點點頭。
  真抱歉我不是個隱形人,騷扰大家。
  怎么辦呢,走還是留下?
  沒有特權,只得排排坐,負責人出來,每人派一個籌碼,我的天,倘若就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會說些什么難听的話。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躊躇,又發覺輪得奇快,平均一個女孩不需一分鐘便面黑黑自房內被轟出來。
  暗暗好笑,當是見識一場也罷,二十分鐘不到便輪到我,我一站起來,大伙全露出幸災樂禍之情,我朝眾女生做一個不在乎的表情。
  推開門,只見一排坐著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說。
  我在她們面前轉個圈,笑一笑,自動拉開門預備离開。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鈺。”
  咦,已經超過一分鐘,怎么一回事,莫非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線。
  只見內室再轉出一位男士。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靠著門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著本厂的招牌貨,一股清秀的气質襲人而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好嗎?”
  听到這兩個字,我渾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為年輕,卻有傅當年那股味道,我即時受到震蕩。
  我當然認得這位先生,以及他的聲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來。
  已經二十一歲,不可以再魯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說:“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選了”
  他抬起頭,“是的,不用再選,請她們走吧。”
  我指著自己的鼻于,“我?”
  四位選妃人答:“是,你。”
  “請坐,這份合同,請你過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過合同,放進手袋,再度去開門。
  只听得身后傳來聲音說:“你的靈魂儿好嗎?”
  聲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說些什么,但這句話,清晰地鑽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應再偽裝了吧。
  我轉過頭來說,“它很好,謝謝你。”
  之后的事,如他們所說,已是歷史。
  一個月之后我已決定与袁祖康去紐約。
  馬佩霞說:“傅于琛要見你。”
  我知道他為什么要見我,但是我不想見他,我也知道他要說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紐約便要結婚。”
  “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多么危險。”
  “我己習慣這种生活。”
  “承鈺——”
  我做一個手勢,溫和地說:“我們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別破坏這种關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現一种絕望惋惜的神色來,我被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絕症,馬小姐,別為我擔心好不好?祖令我快樂,無論在事業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幫我,是我最理想的對象。”
  馬小姐低下頭。
  “我愛祖。”
  “是嗎,你愛他?”
  “當然!”
  “不因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來,鐵青著面孔,“馬小姐,我不明白你說什么,我毋須向你解釋我的行為,我已超過二十一歲,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長。”
  “為著一個陌生人同我們鬧翻,是否值得?”
  “你們,”我冷笑,“你們不過是你同傅于琛,還有什么人?別把‘你們’看得這么重要,這個世界還不由你們控制統治,少往臉上貼金,這上下你們要寵著我,還看我愿不愿意陪你們玩,別關在傅廈里做夢了!”
  我搶過外套离開她。
  我們!最恨馬佩霞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報,你騙我,我騙你,漸漸相信了,排擠丑化外人,世界越來越小,滴水不入。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誰關心,美麗的新世界在面前。
  馬佩霞忽然說:“承鈺,如果那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動。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腸說:“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謎語,傅于琛,他只不過是我義父。”
  馬佩霞長歎一聲,她取起外套,告辭。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牽牽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傷透了心。
  “讓我們忘記傅于琛,”我說,“他不是上帝。”
  “承鈺,別欺騙自己了。”她推開我的手离去。
  這句話使我沮喪一整個上午,下午祖康帶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膚起泡,瘋得每一條肌肉都酸痛,精神才獲得松弛。回家還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們大力按鈴,女佣開門,一眼看見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說:“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來。
  傅于琛面孔難看得不得了,他說:“我想与承鈺單獨談談。”
  祖轉頭問我:“這人是誰?”也十分不悅。
  “我的監護人。”
  “我八點鐘來接你去吃飯。”祖离去。
  傅于琛厭惡地看著我,“看你,邋遢相,皮膚同地板一樣顏色,頭發都晒黃了。”
  “你要說什么?”我倒在沙發里。
  “袁祖康做什么職業?”
  “他在紐約標格利負責統籌模特儿。”
  “扯皮條。”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紅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這樣一個人走,用用你的腦。”
  “你完全盲目地反對,為什么?”我說。
  “你不會有幸福。”傅于琛說。
  “我們走著瞧。”
  “不要冒這個險。”
  “我一定要去紐約闖一闖,輸了,回來,有何損失?”
  “他會傷害你,他是個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歲。”
  “或許他喜歡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歡年輕的女孩。”
  他听到這句話,渾身毛孔豎起來,瞪著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發紅。
  當時只覺得真痛快,他要傷害我,沒料到我已練成絕世武功,他反而吃虧。
  年輕的我,手中握著武器,便想赶盡殺絕。
  “如果我懇求你,你會不會留下來?”
  他,傅于琛,終于也會開口求人。我站起來,“我得去淋浴,鹽積在皮膚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飯。”
  “承鈺!”
  “你要我留下來干什么?過一陣子還不是擺擺手揮我去,不如讓我開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誰呢,總得有個人呀,你喜歡誰,保羅?約翰?馬可?”
  “你要怎樣才肯留下來?”
  “這話叫人听見,會起疑心,謠言越傳越厲害,于你更無益,這像什么話呢,你我竟講起條件來。”
  “承鈺,我沒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開你,忘記你。”
  “你會回來的,承鈺,請記得這只舞的名字。”
  我喉嚨干涸,握緊著拳頭,看著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隨他消失,身体漸漸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紐約。
  我們隨即注冊結婚。
  當夜有一個女人打電話到公寓召他,他對我說:“對不起,親愛的,我出去一下。”
  這一去便是一個星期。
  据祖的解釋是,朋友同他鬧著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駛出公海,他根本無法回來,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鯊魚。
  我記得我回答:“那是個好故事,有沒有考慮往荷里活發展?他們那里需要編劇。”
  一結婚便成為陌生人。
  但是祖對我有好處,他帶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對于紐約客來說,即使你來自金星,你還是一個土包子,他們沒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沒有正視我,我把握机會認真吸收。
  袁祖康縱有一千一万個缺點,他不是一個偽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諾言,助我打入國際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標格利屋的長駐紅角,再過一年,我們飛到利諾城辦离婚手續。
  代价:大半財產不翼而飛。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警覺到八個字數目的金錢要消逝起來,也快似流水,同時也發覺金錢可以買到所要的東西,這筆錢花得并不冤枉,連自己都覺得現在的周承鈺有點味道。
  兩年的婚姻我們很少机會碰頭,我總是出差,他總是有應酬。有時不相信他記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親愛的,沒有叫錯的机會。
  漸漸覺得他那圈子無聊。都是些六國販駱駝者:中華料理店老板,猶太籍詩人及畫家,歐洲去的珠寶設計人,攝影師……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以及,吸用古柯鹼。
  袁祖康終于被控藏有毒品。
  長途電話打到牙買加京斯頓,我在該城工作,拍攝一輯夏裝,聞訊即時赶回去,一月份的紐約,大雪紛飛,寸步難行,立刻替他聘請最好的律師。
  在羈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淚。
  “你不必為我做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個好女孩。”
  “謝謝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從無愛過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們已經离异,沒想到他至今才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祖,我跟你學會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們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繳付保釋金,自有朋友來接他走。
  獨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來,簡直像行經西伯利亞,叫不到計程車,只得走向附近的畢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經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點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門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髒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來,沒成功,我暗暗歎一口气,要命。
  正在這個時候,一只強壯的手臂把我整個人扯离地上,我一抬頭,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來。
  “閣下是誰?”他沒把我認出來。
  “是我,是我!”
  他听見我聲音,變了色,用戴著手套的手拂開我臉上的頭發与髒物。
  “承鈺!我的天,國際名女人怎么會搞成這樣子?”他大笑,擁抱我。
  我冷得直打顫,“一個人要淪落起來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進去才說好不好?”
  “承鈺!”他掩不住惊喜,扶著我走進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間全身洗刷,虛掩著浴室門,兩人都來不及敘舊,我倆之間,像是沒有發生過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時常來紐約,為什么從不來看我?”
  “你又沒留下地址。”
  “要找總是找得到的。”
  “我在雜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許我看錯了袁祖康。”
  傅于琛遞給我一杯白蘭地,我穿著浴袍出來。
  他仔細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難看到他已經原諒了我。我也朝他細細地看,這兩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起他,意气一過,就后悔辭鋒太利。
  “婚姻還愉快吧。”
  我沒有說出真相,“馬小姐有沒有來?”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還忙,很難陪我出門。”
  我緩緩地喝著白蘭地。
  “這兩年來,你過著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點名气了?”
  我訕笑,“沒有基礎的名气,今日上來,明天下去,后天又輪到別人。”
  “可是我听說因你的緣故,現在每一位著名的設計師都想擁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對這個行業的潮流有點心得,不外是因為我的緣故,“剛才,幸虧你把我扶起來。”
  “如果不是我,也總會是其他人,沒有人會看著一個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還是老樣子,非要把我与他的關系說成輕描淡寫不可。
  穿著他的維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說,但是我碰見的,總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態度成熟多了。”
  “老了,皺紋都爬上來。”指指眼角。
  我倆說著漫無邊際的客套話,關系這么親密,卻又這么疏遠。
  “我叫袁祖康來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說,“衣服干了我自己會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個意思。”
  剛要分辯,酒店房門敲響,傅于琛猶疑著沒去應門,我心中已經有數。
  我說:“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幫你打發如何?這上下怕你也已經沒有心情了。”
  傅于琛十分尷尬。
  我去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一位紅發女郎,披著件紅狐大衣,一剎時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發,哪一部分是動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張針票遞給她,說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說吧。”
  隨即關上門。
  等了三分鐘,紅發女沒有再敲門,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額頭,不住搖頭。
  “我還是得走了。”拿起電話叫街車。
  他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儿問:“這兩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頭問:“你是指沒有你的生活?”
  他轉過身子。
  “渴。”我輕輕說,“沒有什么可解決那种渴的感覺。”
  他渾身震動。
  “為什么不叫我留下來?”
  他沒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開他的房間。
  走到樓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太過疲倦,膝頭忽覺無力,跪了下來。
  還沒出丑,身后即時有人將我扶起,“傅于琛。”我掙扎著回首。
  不是他,這次不是他,他沒有跟上來,我把著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沒有事吧。”
  “沒有事,謝謝你。”
  乘搭計程車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買加那組人把電話打得爛掉,催我即時歸隊,吼叫不停,令人心亂上加亂。忽然之間我厭煩到极點,打開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開始吃。
  不住飄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節食,緊張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撐不住。
  填飽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來敲門的是傅于琛。
  雪還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凱絲咪大衣的肩膊上沾著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個水漬。
  他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讓我幫你的忙。”傅干琛說。
  “我自己會得處置。”我說。
  “這些律師會叫你傾家蕩產。”
  我燃起一枝煙,“我欠他這個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這個人!”
  “我們在一起曾經快活過。”
  “這是离開他的時候了。”
  “我們已經离婚。”
  “為什么不听我的話?”
  “傅于琛,只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离開紐約,跟你回去,你為什么不肯說?”
  “我不能夠。”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飛回牙買加,你要不要跟著來?”
  “放棄袁祖康!”
  我沒有。
  我們輸了官司,他被判入獄一年,到那個時候,兩人的關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記我并沒有家。
  他摸著我面孔說:“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沒有救到他。
  在這個期間,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別人手上,我吃得很多,開始胖,像我這种高度,添增的頭二十公斤還不大看得出來,他們把四十四號的衣裳在背后剪開來遷就我尺碼,但是我沒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終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馬佩霞找到我的時候,我肥壯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聲笑出來。
  因為肥人脾气都較好,所以也陪著她無奈地笑。
  剛想問她,是否傅于琛派她來做什么,她卻說:“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說:“回來吧,回來同我住。”
  “你們看到我气數已盡?錯了,几年來我頗有點積蓄。”
  “這樣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擰我面頰。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說。
  “我們已訂婚。”馬佩霞說。
  我一怔,由哀地說:“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沒有新領域?”
  我大笑起來,“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婦?”
  “這些花這些巧克力,不見得是你自己買的。”
  “這些人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哈哈哈哈。”
  “有沒有想過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時裝有關的事業?”
  “你又來了,一天到晚恨鐵不成鋼,你也是出來走走的人,明知這是白人的社會,咱們這些人能混口飯吃,不外是靠感覺新鮮,像一种玩藝儿,點綴點綴無所謂,打起真軍來,哪用得著我們。”
  馬佩霞不出聲。
  “傅于琛說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開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簡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則真還得讓馬佩霞賺錢。”
  “听你說話,頭頭是道。”
  “這是袁祖康的功勞。”
  “你還念著他,我早听人說你有男朋友。”
  “干我們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馬小姐說,“我用得著你。”
  “我不想回頭。”白兜圈子,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那么當休假,放完假再回頭。”
  “有什么好做的?”
  “參加傅于琛的婚禮。”
  我一震。
  他又要結婚了。
  我失聲,“你為什么把他讓出來?”
  “十年了,緣分已盡,我太清楚他,不能結合。”
  馬佩霞聲音中無限失落。
  我呆了許久許久。
  先是他結婚,再輪到我結婚,然后他又結婚,几時再是我?
  “來,我們齊齊去觀禮。”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節食,保證一兩個月便可瘦回來。”
  “婚禮几時舉行?”
  “六月。”
  “好的,讓我們回去。”
  也沒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東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積海,都不舍得扔。
  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談八九個鐘頭生意,辦貨,做正經事,回來還做沙拉給我吃,只給我喝礦泉水,一邊還幫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來的,是那些封面。”她說。
  我已餓得奄奄一息,眼睜睜看著我的寶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這些,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著一只樟木箱。
  她記得,她知道。
  我們投資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時間給對方,有許多事,根本不用開口說。
  傅于琛又結婚了。
  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卻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禮盛大,最令人覺得舒服的是,新娘沒有穿白紗,她選一套珠灰的禮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裝。
  我跟馬佩霞說:“樣子很适意。”
  她卻有點醋意,“這种女子在本市現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學回來的事業女性。”
  我一直沒有同傅于琛聯絡,他明知我已回來,也沒有主動約會。
  自然,他要籌備婚禮,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總是企圖拉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來作掩護。這么大的男人,有時像個小孩子。
  他以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馬佩霞說的是至理名言。
  我們趨向前去与一雙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紹我認識,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聲連自己都覺得太過愉快,又急急剎住。
  傅于琛低頭別轉面孔,他的新娘詫异。
  我們總是在婚禮上見面。
  馬小姐遞給我一杯香檳,我推開,“加路里太重。”若無其事地連喝數杯黑咖啡。
  趁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著。
  經過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獨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沒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銀白兩色的帖子看,新娘有個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亞,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黃。
  她的年紀与我差不多。
  “你好嗎?”
  我抬起頭來,看到一位年輕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悅地說,“今天我運气特佳,我有預感。”
  但我与他從來沒有見過面,我已習慣這种搭訕方式,是他們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參加宴會,總有那么一個人,上來問:我們見過面,記得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
  “紐約,華道夫。”他提醒我。
  越說越遠了,我茫然搖搖頭。
  “你跌倒,我扶起你,記得嗎?約六個月之前。”
  啊,那個晚上。
  我點點頭,傅沒叫我留下的那個晚上。
  “想起來了?”
  真巧,舞池中來來去去,就這么几個人。他們已經奏起音樂,我問:“跳舞?”
  “讓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險些儿忘記規矩了。
  等他倆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繼而与每位獨身的男賓共舞,國際封面女郎,不愁沒有舞伴。
  他一個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點半便開始送客,音樂停止,曲終人散。
  馬佩霞過來微笑道:“沒想到你玩得那么高興。”
  “我喜歡舞會,那時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對,若問我這几年在紐約學會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說:去舞會。”
  “我們走吧,”在門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們百子千孫,白頭偕老。
  新娘子這時忽然開口:“我知道你是誰,我在時尚雜志上看過你的照片,”她轉頭過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訴我今天請了周承鈺?”
  沒待她回答,馬佩霞已經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搶盡鏡頭。”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無意,我自信還看得出來。”
  “看你,白白把丈夫雙手奉送給人。”
  “我從來沒想過要嫁他。”馬佩霞否認,“我很替他們高興。”
  “那位小姐對他一無所知。”
  “那位太太。”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敗了。
  在門口,有車子向我們響號。
  馬佩霞喃喃地說:“狂蜂浪蝶。”
  我停下腳步,“我們就在這里分手。”
  “你要乘那個人的車子?”
  我微笑。
  她無奈,“記住,你還有五公斤要減。”
  我不久便減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戀愛。
  前者比較容易做得到。
  我正約會那個在華道夫酒店電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欽,上海人,家里做面粉業,學日本人做即食面,發了財。
  為什么他們都有錢?像一位電影女明星說的,不是有閒階級,哪會想到來追我們這樣的女子,也不過是打開畫報,看看照片,讀讀新聞算了。
  是我們身份的悲劇,召這樣的人圍上來,沒有選擇。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較為老練,十分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時常驕之同儕。
  如果有人說不認得,便譏笑那人說“當然,令郎的女友是電視明星”之類。
  這時日本人做的化妝品預備打入西方市場,到處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攝影師化妝師及模特儿。一紙合同環游到西半球,再到東方,終于落在我手上。
  因為出的价錢實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欽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說,一張照片也許要拍一千張底片,二十個小時,而且人家規矩也許要清場,不准旁觀。
  他還想跟去。
  在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認為無所謂,卻被合同廣告公司劇烈反對,他們認為我的面孔比較适合魚子醬。
  姚家同廣告公司鬧得十分不愉快,還把我夾在當中,該公司便傳出周承鈺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風頭的新聞,十分無聊。
  許多原因使我堅拒姚永欽跟著我去東京。
  壓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習慣了旁人對我倆一起出現時的注目禮,沒有其他原因。
  “回來答复你吧。”我說。
  這次工作經驗十分愉快。
  胖過之后再瘦,皮膚有點松,幸虧攝影師手法高超,能夠起死回生,不過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養,這份事業,也到此為止了。
  這么快便這么老,可是為什么我有种感覺我還未真正開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們說,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現在不行了,現在要選擇角度,現在拍出來的照片要挑選。
  可觀性還是很強,但我現在不會坐在夜總會里隨意讓別人攝柏柏拉西。
  日本人還是很滿意。
  看到一本雜志封面,問:“這是誰?”
  “她叫小夜子。”
  美麗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國玉,使外國人容易記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沒有那樣做,太太太太似江湖賣藝了,不過吃虧也在不肯妥協。
  做這類型的工作,是不允許人有一點點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盡,去不遠,被人批為自傲,不能廣結人緣。
  我長長歎息。
  有沒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話,在大學中呆上十年?
  沒有。
  這倒沒有,我要的,不是文憑可以給我的。
  本來化妝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歷,拍得興起,從頭開會,十二張都給我一個人。
  彼時化妝品顏色強調深紅与粉紅,豆沙色尚未上場,需要极白皮膚的模特儿。
  我愛不釋手,第一管唇膏,就是這個顏色。一向喜歡化妝品,皆因其色澤艷麗,女人沒有顏色,還怎么做女人?
  留在東京的時間比預料中長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電話,心里盤算,待我回家,姚永欽可能已經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電報,聲明如果第七天再沒有回音,人也跟著來。
  我一笑置之。
  閒時与工作人員逛遍大街小巷,度過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歡日本,但不會對它顛倒,這塊地方的人民動不動對別人的文化瘋狂,大大打折扣,這樣沒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夠這樣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們問我會不會留下來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見過紐約,袁祖康說的,一個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們的行列,那不行,始終我是標格利屋的人,否則不會得到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欽赶到。
  正逢我購買禮物回來,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臉,倒是比意料中歡喜。
  他說他思念我,過去十天內并無約會其他女子,說得像是什么特別的恩典,對他來講,真是不容易。
  “工作還沒有結束?”他問。
  “明天最后一天。”
  “讓我們結婚吧,我來接你回去。”
  “告訴我一個應結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長得比你高的實在不多,起碼你在日本不會找得到。”
  姚永欽就是那樣的人,他是那种以為浪漫便是一頓好的燭光晚餐,然后開了音樂跳慢舞的人。
  母親比我幸運,她還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們這一代,不但找不到負責的男人,連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絕無僅有。
  有時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會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會怎么想。
  我确在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隨時可以買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塊錢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經不講究這些細節。
  唯一舊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歸真了,連男朋友都選性格簡單,不大有頭腦的,我這樣嘲笑自己。
  馬小姐說,放一陣子假,讓心靈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紐約看袁租康,他很頹喪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聲,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減掉一半,頭發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來說:“我去找律師來同他們說話。”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強地笑。
  他告訴我他想念我。
  我何嘗不是。
  “寶貝,你原不必為我做這么多。”
  “你很快便會出來,祖康,我們再結婚,我還沒有老,我們可以再度大施拳腳。”
  “我不知道,承鈺,我生活荒唐,不是一個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靈魂在什么地方。”我說。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尋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預兆。
  “你就快可出來,我与律師談過,不要擔心,這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們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我不響。
  “你原不必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嚕里嚕蘇只有一句話。”
  “我會報答你。”
  离開那里,我把身体靠在牆角,要好一會儿才透得過气來。
  記得碰見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歲,只覺得他風流瀟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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