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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醫務所里擺著許多雜志,都是喬梅琳,現在流行她那种樣子:健康、大膽、冶艷。其實我与她的年紀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過,仿佛已是老前輩,說喬梅琳与我都是二十多歲,沒人會相信。
  況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風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條爛褲,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樣穿是應該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塊大塊的假玻璃寶石,塑膠珠子,爬在爛泥中,而維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裝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醫生傳我。
  她年輕,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爭气一點,說不定就是這位女醫師。
  她問:“馬小姐介紹你來?”
  “是。”
  “什么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當。”
  “請躺下,我替你檢查。”
  她的手勢很純熟,我忽然警惕起來,這不是檢查乳癌?同雜志介紹的步驟一模一樣。
  我留意醫生的表情,她很安詳,我也松弛一點。
  她已經覺察到,“不要緊張,身子干么抽搐?”
  “沒事吧。”
  “這里有一個脂肪瘤。”
  我看著她,希望在她雙眼中,找到蛛絲馬跡。
  “我們依例抽樣檢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來,“我不過是來取兩顆止痛藥,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麻煩。”
  “很簡單的——”
  “我不想做。”
  我扣鈕子便走。
  拉開醫務所的門,便看到馬佩霞,我惱怒地說:“你的醫生朋友是個郎中,我來止痛,她卻几乎沒推荐我把腦袋也換掉。”
  醫生沒有生气,馬佩霞卻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動。
  醫生過來說:“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么?拉著馬佩霞就走。
  到街上,風一吹,人醒過來,問馬佩霞:“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可需要照顧。”
  “你原不必這樣。”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過來的苦,還得抽空出來照顧我。”
  “怎么忽然客气起來。”她微笑。
  我沒有回答。
  “承鈺,我一直想,如果沒有我,你同傅于琛不至于到現在這樣吧。”
  我一怔,失笑,人總是离不開自我中心,連溫柔謙和的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訴她,她不過是傅于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會同她過一輩子。
  當下我微笑道:“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她不言語。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沒有拒絕。
  車子到門口,馬佩霞問:“要不要我上來陪你?”
  我搖搖頭。
  上得樓來,用鎖匙開了門,看到客廳里坐著一位女客。我一怔,這是誰,我并沒有約人。
  女客聞聲轉過頭來,見到我,立即揚聲笑說:“我是喬梅琳,不請自來,請勿見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來与老一代的人相處,已經學慣他們摸啞謎,很少接触到如此開門見山的人。
  “嗨,”她說,“好嗎?”
  喬梅琳比晚上濃妝的她要年輕好几歲,一雙眼睛晶光燦爛,照得我几乎睜不開眼來。
  她精神這樣充沛,像是服食了什么藥似的。
  我疲倦地說:“喬小姐,今日我沒准備見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問:“有什么事,我能否幫你?”
  多么熱情,而且表露得那么自然率直坦誠,我深深詫异,對我來說,相識十年,才可以成為朋友,而敵人,敵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夠資格。
  喬梅琳笑著說:“我一直希望能夠做得像你那樣國際著名,成為哈潑雜志選出來的美女。”
  “這兩年有色模特儿大大抬頭,風气所鐘而已。”
  她上門來,到底是為什么?
  “我路過這儿,順便探訪你,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否喝杯茶?”
  “為姚永欽嗎?”我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疊聲地說,“不是我夸口,似他那樣的公子哥儿,本市是很多的,喬梅琳不必為他擔心事。”
  我笑問:“那么你上來,是特地為了要与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經說過,我仰慕你已經有一段時候了。”
  我去開了門,“有空我們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關心姚永欽,那么讓我告訴你,他昨天下午已經同另外一位小姐到里奧熱內盧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隨即壓抑自己,“啊是,里奧在這种气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見。”
  我在她身后關門,問女佣為何放陌生人進屋。
  女佣大不以為然,“她是喬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卻不能完全松弛,因為傅于琛的緣故,他今天要來与我攤牌,曲終人散,舞池只剩我們兩個人,我想听他要說什么,我等了這么些年。
  朦朧間只覺得女佣像是又放了人進來。
  客人直入,到我床邊推我,我睜開眼睛,是馬佩霞。我取笑她:“歐陽夫人,你怎么纏上了我?”
  “承鈺,不要再說笑話。”是傅于琛的聲音。
  永遠的三人行,馬佩霞說什么都要在要緊關頭軋一腳,真正可恨。
  “什么事?”
  傅于琛看著我,“承鈺,我要你即刻入院檢查。”
  我一怔,原來如此,“喂喂喂,別這么緊張好不好。”轉頭看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說了些什么?”
  “她堅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來笑問:“為著什么?”
  “穿衣服,”傅于琛說:“不要与時間開玩笑。”
  “我不去。”
  “承鈺,只需二十分鐘,我与你在一起。”
  “你應該与歐陽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后我自然會去。”
  “我要与傅于琛說兩句話。”
  “好,我在外頭等你。”
  我點起一枝香煙,看著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你后悔了,又決定在音樂中留戀下去,可是?”
  他溫柔地說:“廢話。”
  “我自醫院出來,你又不知該同誰結婚了。”
  “同你。”
  我凝視他。
  “你不學無術,除出結婚外,還能做什么。”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要等你長大。”
  “我早已經長大。”
  “不,時間剛剛好,”他停一停,“怎么,還要不要同我結婚?”
  “那是我自七歲開始唯一的宏愿。”
  “是,我記得我們相識那年,你只有七歲。”
  “當時你的舞伴,是一位黃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記憶力真好,”他歎口气,“她嫁了別人后生活愉快,養了好几個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儿。”
  他對黃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沒有事了?”
  “沒有,心病已經完全痊愈。”
  “那么我們即刻出發到醫院去。”
  我還在猶疑。
  “看在我份上,純粹給我面子,可好?”
  我換上衣服,馬佩霞看到我們,按熄煙火站起來,說道:“也只有你能夠說服她。”
  我已疲倦,華麗的跳舞裙子已經皺殘,腳有點脹,巴不得可以脫掉鞋子松一松,我想坐下來,喝杯冰水,傅于琛建議得真合時。
  醫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睜著眼睛,看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許多事,都得獨自擔當,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屬于我自己。
  母親給我一個好看的軀殼,借著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燦爛,我應當感激。
  看護垂詢我,“一點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來了,回家多喝點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么也不是。”
  她也微笑說:“當然什么都不是,只是買保險。”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于琛陪我回家,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里度蜜月。”
  能夠去那么悶的地方,他們多多少少有點真感情。
  据我所知,傅于琛從來沒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過那种地方。袁祖康与我也沒有,我們盡往人堆里鑽,夜夜笙歌,半年夫妻倆也說不到三句話。
  在十年前,馬佩霞這樣快活的結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會風气開放。事。
  我點著一技香煙。
  “牙齒都黃了。”傅于琛嘀咕。
  我莞爾。來了,開始管頭管腳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沒有別的樂趣,吃喝嫖賭全不對我,這是我唯一的嗜好,況且世界將近崩潰,非洲有些人民已經餓了十年,處處有戰爭,讓我的牙齒安息吧。”
  “承鈺,我真不知拿你怎么樣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國去一趟。”
  “干么?”
  “去离婚。”
  啊是,他尚是有婦之夫。
  “我一個人做什么?”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擔心。”
  “快些回來。”
  他說:“開始限時限刻針對我了。”
  我們緊緊擁抱。
  紐約有電話來分配工作,我說要籌備婚事,暫時不想工作。他們引誘我:“兩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時內保證你獲得十二小時睡眠,婚前紀念作。”
  “我要問過他。”
  “問了第一次以后每次都得問,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錢吧。”
  “市儈。”
  “盧昂在這個時節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歡金色雨花,站在樹蔭下,那些金黃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頭上、臉上、身上,記得嗎,金色的眼淚。”
  “不。”
  “你這個狠心的歹毒的無義气不識抬舉的女人。”
  “我必須先問過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實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獄,我說你請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過,一天變三個妝的時候,真覺臉皮會隨著化妝扯脫,發型換了又換,大蓬頭發隨刷子扯將出來,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歡听見“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鈺”,一聲啊之后,人們的雙眼即時架上有色眼鏡,再也看不到實實在在的周承鈺,他們的幻想力如脫韁之馬,去到不可思議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們都沒有朋友,因為沒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們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們往往有种被騙的感覺,十分失望。
  脫离工作,過一段日子,人們會忘記,可幸他們的記憶力差。
  夜長而沉悶,電話鈴響,我似少女般跳躍過去,“付于心。”我說。
  “我是喬梅林。”
  她真的不放棄,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覺不覺得坐在家很悶。”
  我覺得好笑,她會寂寞?
  隨即發覺不公平,想當然,我們都犯這個毛病,替別人亂戴帽子。
  “當然悶,”我換了一個公正的角度說話,“我們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電話。”
  “他出了門?”
  “是。”
  “你至少還有個精神寄托。”
  我覺得与喬梅琳頗為投契,一生人從未接近過同齡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熱情、爽朗、自信,毫不猶疑地主動接触反應遲鈍的我,難能可貴。
  物以類聚,她也是個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過來?”我終于邀請她,“吃一杯蜜糖茶,對皮膚有益。”
  “我的皮膚糟透了。”
  喬梅琳的派頭比我大,也較懂得享受,駕一輛美麗的黑色跑車,惹人触目。
  我笑說:“我什么道具都沒有。”
  她凝視我,“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開銷一定是天文數字,”我說,“不過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來,“怎么樣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樣謙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個人。”我笑起來。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嗎?”
  “謝謝你,我也一樣,請喝茶。”
  她趨向前來,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訝异,本能反應地輕輕縮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來,好不細心,比起我首次見她,心情差得遠了。
  喬梅琳手上的鑽石非常大非常耀目,這也是我沒有的,我什么都沒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著說:“都是自己置的,沒有利用過男人,沒有占過他們的便宜。”
  這我相信,看得出來。
  “那次同姚永欽出現,是赴一個制片的約,他叫他來接我。”她還要解釋。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奧不知多開心,我們真可以忘記他。”
  “你同他來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喪,他幫了我許多。”
  “我知道,當時你胖了許多。”
  我點點頭,“你在雜志上讀到?”
  “是的,所以剛見面,就像認識你良久的樣子。”
  我釋嫌,是會有這种感覺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邊新聞,否則可以禮尚往來。
  “你的事業在巔峰吧。”我問。
  “可以這樣說。”
  “我的卻已完結了。”
  梅琳笑,“你有事業已算奇跡,你從不迫、逼、鑽、營、撬、謀、推、霸……你沒有完,你還沒有開始。”
  我睜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這樣的朋友,喬梅琳太好了,區區三言兩語,說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來越喜歡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來看你。”
  輪到我依依不舍。
  她較我獨立得多,所以感覺上要比我年輕一大截。
  我不能高飛,因為傅于琛是我的枷鎖,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溫存的感覺,那許多許多辛酸并不足妨礙什么。
  電話一大清早響起來。
  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鈺小姐。”
  “我是。”
  “德肋撒醫院的王醫師。”
  我坐起來。
  “你的報告出來了,周小姐,腫瘤內有惡性細胞,請你馬上來一次。”
  我呆了一會儿,“我馬上來。”
  “一小時內見你。”
  我只有二十八歲!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這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緊緊閉上眼睛,接著是憤怒,母親已經活到五十多歲,什么毛病都沒有,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亂起來,耳畔充滿嗡嗡聲。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們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沒法子知道雙方的行蹤。
  我一個人到醫院去。
  “你要快快決定動哪一种手術。”
  我僵坐著。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腫塊連淋巴結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個月輻射治療及六個月針藥治療。”
  我低下頭。
  “假如你需要再次診斷,我們建議你迅速行動,不要拖延。”
  我站起來。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以上,請快些決定動手術,我們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謝謝你。”
  “速速回來。”
  我用手緊緊捂著臉,眼前金星亂冒。
  我的天。
  腳步蹣跚地走到醫院門口,听見有人叫我,“周承鈺,周承鈺。”
  啊!茫茫人海,誰人叫我,誰人認識我?
  我停住腳步,轉過頭去,喬梅琳坐在一輛開蓬車內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絲焦慮,“女佣人說你在德肋撒醫院,我找了來,有什么事嗎?”
  我臉如死灰地看著她,“肯定要動手術。”
  她臉色大變,痛惜地看著我。
  我牽牽嘴角。
  “上車來,我送你回家。”
  在車上,梅琳沉實地簡單地告訴我,她母親兩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經驗仍在。
  經過六十分鐘討論,我們安排在另一間醫院做第二次檢查。
  梅琳冷靜、鎮定,辦事效率一流,我們沒有心情促膝談心,對白斷續,但結論往往一樣。
  她說:“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奮斗。”
  我不出聲。
  “通知那位先生沒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梅琳深覺訝异,但沒有追問。
  我倆這一輩子注定要錯過一切。
  “不要緊,我們可以應付。”
  我用手抱住頭。
  梅琳忽然問:“怕嗎?”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來同我一齊住?”
  “對你來說太麻煩了。”
  “不是常常有這种机會的,有我在,熱鬧一點,你不會有時間深思。”
  “讓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總找得到,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不然不會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實我在這一生,不懂愛別人,他几時來都不要緊,我總在等。
  第二次檢查報告亦建議即時施手術。
  我在鏡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興了,他給的,他收回。
  我同意。
  醫生建議部分切除,損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殘廢,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療,需要勇气及耐力沉著應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贊成。”
  我十分感動。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識朋友,何必擔這個關系,實牙實齒幫別人作決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會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誰也不能幫你。”
  我們在郊外喝茶。
  “要找,還是找得到他的吧。”
  “終究進病房去的,還是我,醫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這樣想是不正确的。”
  “你說得很對,”我握住她的手,有點慚愧,“你對我太好了。”
  “我們終于成為朋友。”梅琳說。
  我點點頭。
  梅琳感慨,“多年來也努力結交朋友,慷慨于時間及金錢,但每說的一句話每做的一件事轉頭便被夸張地轉述誤導,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費心血。誰叫我們做名人呢。”
  “你太過緊張,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點。”
  “請告訴我,手術后是否會變得非常丑陋。”
  “母親一直沒有讓我們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應該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她說。
  我伏在茶桌上不語。
  “你害怕疤痕?”
  我細聲說:“我統共只有一個美麗的軀殼,失去了它,什么都沒有。”
  “你不會失去它,你會生活下去,”梅琳說,“軀殼總會老卻,失去美麗。”
  “藥物的副作用會使我頭發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擔心那些,救命比較要緊。”
  喬梅琳說得對。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終于有消息,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絕透露行跡,喬梅琳說:“請他即刻回來。”我搖頭,不是在這种情況下,不要他看見我狼狽的樣子。
  他留言說下星期五會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動手術。
  “我決定告假陪你。”梅琳說。
  我搖頭。“有沒有人陪都一樣,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
  “但你會知道有人等你醒來,那是不同的。”
  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便是將手探往左胸,略為安心,因為它還在。
  接著看見傅于琛痛心憤怒的面孔。
  他壓抑著情緒問:“痛嗎?”
  我搖搖頭。
  “為什么瞞著我?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沒力气分辯。
  “幸虧挑了個好醫生,你孤意獨行還要到几時?”
  我做了個哭笑難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承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別轉面孔。
  他以為我同他玩游戲。
  接著梅琳進來,她看他一眼,然后輕輕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醫生說你很好,你過正常生活的成數极高。”
  我點點頭。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濃郁的果子味,沖淡了消毒藥水,使我略覺安全。一個女子,有時需要另一個女子更多,因為只有她們了解,她們明白。
  梅琳說:“你會活下去。”
  我輕輕答:“但失去頭發及幽默感。”
  “你不會。”
  傅于琛震惊,才离開數天回來,已經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會。
  我閉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來接我。
  實在不愿意見到他,只差那么一點點,已可以達成畢生愿望,但生活總与我們開玩笑,你計划的是一樣,發生的又是另一樣。
  胸口里充塞著淚水,但嘴角卻牽動一個笑。
  傅于琛輕輕說:“我与醫生詳細談過。”
  當這件事結束,我們都會成為專家。
  “只需要治療一年,承鈺,一年后你可以康复,醫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沒說。
  “明天,我們就去注冊結婚。”
  他把臉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覺到他炙熱的眼淚。
  “承鈺,”他嗚咽說,“我傷心到絕點,不知怎么辦好。”
  “一年后再說吧,我或許會痊愈。”
  “讓我來照顧你。”
  “不,我還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最好讓佩霞看護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還是放過她吧,我有自己以及醫生護士,會渡過難關的。”
  “懇求你,不要拒絕我。”
  “不會成功的,付于心。”
  “承鈺——”
  我輕輕按住他的嘴,“答應我一件事。”
  “任何事,請你說。”
  “不要再結婚。”
  他應充我。
  那只不過是轉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覺得終于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馬佩霞在兩個星期后蜜月回來。
  一身太陽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過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線還是在她臉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對牢她搖頭,她會后悔,一定是為著遷就歐陽,他是戶外型。
  她很為我擔心,“可以讓我看看手術結果?”
  我搖搖頭,“太不雅觀了,因為坏細胞蔓延列四個淋巴結,連續三個月要躺在電療器下,如果坏細胞伸延到二十個淋巴結,我不會坐在這里。”
  “專用名詞琅琅上口了。”
  “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細細端詳我。
  我問她:“婚姻生活愉快嗎?”
  “承鈺,听說你最近同喬梅琳來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馬佩霞靜一會儿,“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你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极之關心我的人。”
  馬佩霞點點頭,“其他不重要?”
  “當然,不重要。”
  “承鈺,我們仍然愛護你,別忘記我們。”
  “你在外頭听了什么謠言?”
  “承鈺,你說得很對,一切不重要,”
  馬佩霞充滿怜惜地趨近,用手細細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謝謝你。”
  她長長吁出一口气。
  這一段日子最難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醫院,躺在電療室接受治療,龐大的机器顯得我身軀渺小,對護理人員來說,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總使我精神振奮,她每一日駕駛不同顏色的車子來接我,竭力驅走低壓。
  在那三個月根本沒有見過別的朋友。
  傅于琛來過。
  看到傅于琛很高興,但是沒有主動的對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問話。不,我不想跳舞。沒有,醫生說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為主,有空多數看書。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許可以共游歐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緘默。
  過一會儿他再要求,“承鈺,讓我來照顧你。”
  “我已經欠你很多,無法償還,你實在不必与我一齊挨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個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們現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著,別人難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我問他,“我再也不比從前,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膚淺的人。”
  傅于琛要證明什么呢,為著舊時,為著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夠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個不知我過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說:“過了這一年再說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這件事之后說:“他的情緒震蕩平复后,不一定會再回來。”
  “我知道。”
  “為什么放棄他?”
  我平靜地說:“一個病人沒有精力談其他,當務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沒有把這當為我由衰之言,連我自己都沒有。
  我微笑,“認識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長。”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歲開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為何?”
  “因為你漂亮。”
  “是的,而我現在已失去這股魅力。”
  “他不見得那么淺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無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現在的自己,淺薄的是我,我再也沒想到上天會決定這么快取回我的天賦。”
  梅琳看著我。
  “我要傅于琛永遠記住從前的周承鈺,我不要他將兩個周承鈺比較。”
  過了很久,梅琳才說:“你真的愛他,可是。”
  我說是。
  這句話算來,也已經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藥療過程,几乎兩個人一同挨過,梅琳處變不惊,藥品一切罕見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別是她母親沒有活下來,而我有。
  對梅琳來說,這是心理上的一項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奮斗,她不覺疲倦。
  當他們問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對牢鏡子良久,為了報答梅琳,我說可以,為了報答馬佩霞,我建議介紹歐陽的設計。
  他們特地派人來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動自如,姿勢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來,眉梢眼角全部出賣我,而他們的新人如云。
  “承鈺吾愛,但是你的面孔有風霜的靈魂,我們有足夠的青春女表演泳裝直至二五五O,”他說了一連串名字,“同這些一級模特儿相比,你還真是小妹子呢,年齡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說:“終于走運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傳遞無限鼓勵。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紐約代理人凝視我倆良久,忽然慘痛惋惜地說:“難怪我們越來越難娶妻,多么大的浪費。”
  佩霞至為感激。對歐陽好,比對她好更能使她感動。
  歐陽的設計在許多許多地方還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紹出去也是時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說:“你熬過難關了。”
  我搖頭,“還要過几年,五年复發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勞?”
  我點點頭,“皮膚時常無故發炎,嘔吐,不過保持了大部分頭發。”
  “不說出來,旁人不會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瞞不過。”
  “所以你拒絕了傅于琛。”
  “我太愛自己,不想他看到這些丑態。”
  “換了是我,說什么都要逼歐陽目睹整個過程,我自私,決不放過他。”
  我忍不住笑。
  這樣放肆的孩子气證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沒有再与他見面?”
  “他离開了本市,你不知道?”
  馬佩霞搖搖頭,“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們痛恨他。”
  “他還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沒有嫁給他。”
  “這便是智慧。”
  “承鈺,你可恨他?”
  “我永不會有机會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愛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覺。”
  她問:“梅琳將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攝。”
  “你快樂嗎?”
  我微笑,“多么艱難的一個問題,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閒談間答复你。”
  “我沒想到她真的關心你。”
  “我們都意失覺的時候,開頭我也低估她。”
  馬佩霞問:“傅于琛在外國干什么?”
  “嘖嘖嘖,歐陽太太,你對別的男人別太關心了才好。”
  照片出來了,我一點都不喜歡。
  照片中的我十分蒼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藥物過多。
  攝影師詫异我的挑剔,“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亞諾愛咪。”
  “愛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齡。”我握緊拳頭。
  梅琳笑了,前未解圍,“他們會處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頭借給我。”
  “我的頭,跟尊頭,差不多歲數,不管用。”
  我們終于還是笑成一團。
  笑底下,也并沒有充滿眼淚,也許我并不是個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總會生活下來,隨遇而安。
  我茫然轉過頭去看著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邊輕輕擺擺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頭。
  傅于琛才不會比她更了解我。
  年輕的時候老認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現在卻認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時常旅行,寬闊長身的裙子又回來了,我狠狠地買了十多件,穿著与她滿歐洲逛。
  梅琳即時愛上它們,因為舒服的緣故。
  原來她以前沒有穿過,對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歲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歐洲轉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員會合,我等攝影組通告。
  空閒時亂逛,有時坐在天台,一動不動,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見醫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歡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東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買了上千張。
  梅琳說:“那時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華麗荒唐淫逸,觀眾可望不可及,像足天邊一顆星,做著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記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沒赶上當年的盛況,把我引得笑起來。
  “你也算是后輩中的佼佼者了。”
  “太慚愧,如今高薪女白領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還不算在內,一做可以到五十五歲退休,我們能賺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兩部?開銷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歲,記者就開始勸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對我發牢騷。
  “當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們在荷里活呢。”
  “稍遲再去看蘭道夫赫斯特為他情人建筑的堡壘,真不明白他可以愛她到哪個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儲蓄,頗覺辛苦,所以話多起來。
  她說得對。從前時勢不一樣,滿街是机會,連母親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現在這种富裕的風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錢都不舍得花,個個精打細算。
  如今的周承鈺,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條路。
  梅琳計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這是個好主意,屆時我倆色相己疲,找個地方躲起來做家務看電視度日是上選。
  我們合伙在金門灣買下一層看得見海的公寓。
  梅琳笑說:“你,你負責一日三餐。”
  “那還不容易,做一個羅宋湯足可以吃一個星期。”
  袁祖康留給我的款子現在見功了。
  梅琳的拍攝程序頗為緊湊,許多時候我做獨行俠,替她購買雜物。
  一時找不到她指定的洗頭水牌子,逛遍超級市場,有點累,于是到一間小小海鮮館子坐下,叫一客龍蝦沙律,女侍過來替我斟咖啡,友善地問好。
  越來越不介意一個人獨處,有時還覺得甚為享受。
  我已戒掉香煙,現在喝咖啡變成我唯一的人生樂趣。
  “承鈺。”
  我抬起頭來。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陽光下看到他兩鬢白發以及眼角性格的皺紋,他面孔上表情罕見的柔和,輕輕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聲音,我便會似一只粉蝶拍動翅膀飛走。
  我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們會遇上,這會不會是我精誠所至,產生的幻象?
  過了好一會儿才能開口說話。
  他先問我:“一個人?”
  我點點頭。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戰胜疾病了吧。”
  “還在斗爭。”
  “真是勇敢,承鈺,我低估了你。”
  我沖動地站起來,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濺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緊緊擁抱。
  他把我的頭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張臉埋在他西裝襟里,這個姿勢實在太熟悉,小時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場,哭聲遭衣服悶塞,轉為嗚咽,過一會儿也就好了。
  過很久很久才抬起頭來,淚流滿面。
  一直沒有哭,因為難關沒有熬過,自怜泄气,再也無力斗爭。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沒頭沒腦替我擦臉,我笑起來。
  “小心小心,”我說,“從前貨真价實,現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來。
  “在我眼中,你永遠是小承鈺。”
  那是因為是他眼光不夠犀利,“老了。”
  “怎么會。”
  “無論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
  他發一會子愣,低下頭來,“你不長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輩子是小孩。”
  我微笑,無言。
  “這些年來,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誰不是呢。”不愿多說。
  “承鈺,讓我補償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過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見得會年年追問下去。
  我低聲說:“我已不再美麗。”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邊。
  “我介意。”
  “你不必這樣,如此說來,我何嘗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還擁有其他,而我現在什么都沒有。”
  “你愿意与喬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
  “承鈺,為何這么驕傲?”
  我雙眼看著遠處,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
  “我們做錯了什么,承鈺,如果這是圓舞,為什么到頭來,雙方經歷這許多不同的事与人卻沒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場?”
  過了許久,我說:“也許音樂不對,也許我們听錯了,也許是另一种舞,不是這個跳法,我們表錯了情?”他落下淚來。
  “但是曾經共舞,是我畢生快樂。”他緊緊閉上雙眼,我把手帕還給他。
  遠處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頭,大吃一惊。
  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一頭長發,雪白瓜子臉,正在向我們走過來,她穿著小小一件襯衫,領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圓裙,平底鞋,素淨的面孔上沒有化妝,只搽著櫻桃紅的口紅。
  我張大了嘴。
  這是周承鈺,這是我,我离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風里,一額頭碎發飄拂,一臉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著二十年后殘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過來,我定定神,回到現實的世界來,輕輕同傅于琛說:“找你呢。”
  他轉過頭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与他結伴來。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鈺——”
  我溫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离開館子。
  朝旅館走去的時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樂不對,我与傅于琛,卻會錯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時候,最后說再見的時候,沒找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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