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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萼生又生警惕,慢著,要過多久才能飛出領空?她看老媽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樣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著內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么悲涼,萼生就是有這种感覺:离開母土越遠,她竟然越覺安樂。
  她再想得到母親的認同,發覺老媽已經睡著。
  呵可怕,母親一臉疲肉全挂下來,額角眼角嘴角,無一不朝下彎,形成一個個倒轉的U字,脂粉的顏色統統褪清,她臉色一如黃蜡。
  岑仁芝似油盡燈枯,她的精力已在這几天里消耗殆盡。
  萼生又苦笑,一個令人這樣累的地方還會是好地方嗎。
  萼生拾起母親的手,將之貼在臉邊,“媽媽……”未語,感激之淚先流下來。
  岑仁芝听見了,乏力地牽牽嘴,“干什么?”
  “以后我一定听你話。”
  “唉,下半生里,這句話我听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說的:【我已經在戒煙了】,罷罷罷,人到無求品自高,由得你們陳氏宗親自生自滅,我就自在逍遙。”
  一听母親如此詼諧,萼生破涕為笑。
  岑仁芝說下去:“你不必難過,我不枉此行,你親眼見到那陣仗,市長、部長、組長、統統出來歡迎我,再三標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嗎?”
  “嘿,女儿,你年幼無知,崇懼權勢是人之天性,很多時,只要有一個干部興之所至,隨意叫人傳下話來,說是讀過誰誰誰的作品,那個誰誰誰,就立刻感恩圖報,膝頭放軟,不待看到盛大歡迎場面就高呼皇恩浩蕩了。”
  萼生低下頭來,是有這种人的,她不是沒見過,學校里,任何一家机构,朋友之間總有人愛借權貴之力而結果受權貴利用。
  “他們為我付出的代价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區住才令人寬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將它取走,日后再還給她,就成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將之輕率無理逮捕,日后釋放,也變成寬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無言。
  岑仁芝輕輕說:“女儿,現在你已知道我從不回歸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許再多關几天,世清也終究會獲得釋放,可是在這种時刻放棄原則,也是不适當的。”
  可是阿關還聲討陳萼生,絲毫不知陳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還得寫一連串歌功頌德的文章發表呢。”
  “不必了,媽媽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么行,這是條款之一。”
  “哎唷,但凡應允過的事都得實行,世上人早已全体累死,還有活人?”萼生著急。
  岑仁芝很惋惜,“終于還是同他們搭上了關系,可見瓜儿离不開秧。”
  萼生頓足。
  “子和明年出來.你替他找間學校。”
  “我不要理這個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体諒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議。
  這時候關世清走過來,“陳伯母,我那邊有兩個空座位,媽叫你過去橫著打個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訊般就跑過去。
  萼生莞爾,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么備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個普通的,實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婦。
  看看母親不顧一切滾倒在雙座位里,萼生發覺她從來沒有愛老媽,象今天這么多。
  身邊的椅子既然空出來,萼生也不顧一切躺下,長途飛机里,人有什么廉恥可言,萼生試過把她的尊頭擱在一個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時之久,完了到站還由衷地向人家道謝又道謝。
  可是這時關世清卻蹲下說:“萼生,我有話跟你說。”
  “我累,不想說話。”
  “我給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來,讓出一個座位。
  阿關一坐下便說:“我錯了。”
  萼生擺擺手,“誰是設非根本不是這件事的關鍵,至要緊的是,每個人都得到他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
  “爸媽把一切都告訴我。”
  萼生不出聲。
  “萼生,我們還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雙耳,不由得呻吟一聲。
  關世清急了,“給我一個机會從頭開始好不好。”
  萼生瞪著眼試看到他的靈魂里去,結果發覺他沒有靈性,“世清,你是一個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絕与這种人做朋友。”
  “萼生,人誰無過--”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他,她當自己只有十三歲,那時,一与阿關吵架就用這個辦法:出盡力气把他推開。
  果然,又一次順利成功,關世清終于被推進了座位。
  萼生躺下閉上雙眼。
  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劉大畏!”她叫出來,可不就是老劉,他笑嘻嘻轉過身子,“小姐,要車?”
  萼生忍不住說他:“在飛机里還要車?”一想,詫异,他怎么置身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机里,莫非-“老劉,你也出來了?”萼生有一分惊喜。
  劉大畏收斂笑容,“一個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數想急急出走獨立,不問可知,他們有一對失敗的父母,一個國家的子民假使統統想出國,國家沒有前途。”
  萼生皺上眉頭,“我不知道你說些什么,你倒底是不是出來了呢?”
  劉大畏搖搖頭,“總得有人留下來。”
  萼生深深失望。
  “這是你給我的信,還給你,陳萼生。”
  “慢著,你到什么地方去,你走不了,我們在飛机上。”
  劉大畏又笑笑,他舉起雙手,手上赫然戴著手銬,萼生魂飛魄散,他轉過身子往前走,萼生試圖追他,雙腳卻釘在机艙上,動彈不得。
  轉瞬間她失卻劉大長的影子,她嘴里發出呵呵的掙扎聲,睜大雙眼,發覺自己躺在那個小公園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變成條條毒蛇,吞吐鮮紅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勁推她,萼生再一次睜開雙目,汗水与淚水使她視線模糊,她不管身邊是誰,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夢。”
  有一把女聲說:“你已經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來喘气。
  身邊的洋女蠻同情地,“那定是個最可怕的夢。”
  萼生要了塊毛巾擦干淨面孔,“是。”
  “要不要講出來,向人說講出來比較好。”
  “不,”萼生顫抖,“我只想忘記它。”
  但萼生直沒有忘記。
  回到家,恢复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紅色的睡房里,仍然每天晚上放這個噩夢。
  夢中細節有些許變化,但大体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劉大畏,背景模糊,總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沒在人群中。
  有時他戴著手銬,有時被大麻繩捆綁,一時衣著整齊,一時蓬頭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認得她是誰。看著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淚來。這個反應令萼生特別吃惊,她一直以為他們是不哭的。
  不過噩夢同好夢一樣,做的次數多了也就不以為奇,引以為常,萼生不再流汗、惊怖、哭泣、呻吟,漸漸,劉大畏即使入得夢來,萼生也只是很平靜而帶些哀愁地看著他,有些像蘇軾那夜來幽夢忽還鄉的感覺。
  萼生便知道,這件事大概要過去了。
  不過還沒有那么快,還有漣漪需要平复下來,
  隱居多年的母親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發表一連串文字贊揚香江,香江也感恩圖報,致力地抬舉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華文報章不住憤怒地駁斥岑仁芝。
  反應最激烈的是嚴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丟在腦后,不遺余力,痛責岑仁芝見利忘義。
  萼生心惊肉跳,只怕父親要追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可是母親笑說.“你同我放心,你爸爸從來不看中文報章,”處之泰然,“況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發表了十篇短文,之后,因為同文們缺少題材,事情漸漸平息。
  這兩個月里,陳萼生一直避著嚴教授,并著手處理轉系手續。
  嚴氏著人傳她好几次,她都推說沒空。
  一日回到家里,發覺母親躺在安樂椅上讀一疊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問:“最新笑話奇譚?”
  “不,”岑仁芝笑,“比這更好,是關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獄記》。”
  “什么!”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讀。”
  “他居然有膽子拿來給你過目?”
  “他很誠懇地請我替他譯成中文。”
  “無恥!”
  “別錯怪他,別忘記世清根本不懂得書寫中文,他總得口述或叫人代筆的。”
  “誰,誰會負責替他翻譯?”
  “不知道,也許有學生肯做,說不定還有職業寫作人愿意幫忙,阿關的原文不錯,頗為感人,他說他頗吃了點小苦。”
  “關世清預備發表這篇文字?”萼生簡直不置信。
  “相信有許多外國通訊社愿意付出酬勞。”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題大做!”
  “見仁見智,在他來說這件并非小事,在我們看來,絕對不是大事。”
  “卑鄙。”
  “這是自由國度,也有人用這樣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見,百花齊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許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嚴教授最近一篇罵我的文字開頭也用過這句話。”
  萼生不知道說甚么才好,半晌她說;“叫爸爸帶我們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覺得累。
  嚴教授終于找到了陳萼生這個叛徒。
  他親自出馬,到圖書館來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話同你說,請跟我出來。”
  那命令式口气异常熟悉,令萼生想到嚴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從前,萼生以為他是老式人,說起話來,難免長幼尊卑分明,現在才明白,也許他下意識仍然沒辦法擺脫青年時期學來的老一套,在那個世界里,人只分兩种,一种掌權,另一种听令,沒有眾生平等這回事,只有主子与奴隸。
  萼生合上書本,抬起頭來,眸子里倔強目光叫嚴某吃惊。
  其實萼生內心何嘗不惊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國家生活近六千個日子,一碰到考驗,原形即露,原來在他心目中,學生始終沒有資格自主,要由他來代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當下她靜靜隨嚴氏走到校園一角坐下。
  教授開門見山:“听說你要轉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轉系,就得轉校。”
  嚴氏怒极反笑,“那你分明是沖著我來。”
  “不,新聞系還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讀碩士文憑,我自問不是這一科人才,經不起考驗,故此轉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嗎?”
  “不!”萼生斬釘截鐵,“家母給我最好的禮物是允我獨立思考行動,并且,在我碰釘時支持我,她從未在我身上采用過專制獨裁家長式手腕。”
  “你們需要指引!”
  萼生搖搖頭,到底是老師,是長輩,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學生,她已經藉此長了一智,獲得可貴生活經驗,過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為新聞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終于忍不住,“不要再慫恿我們去冒險,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學生付出代价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嚴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擊一拳,退后一步,多年來他認為正确的信仰被一個女孩子三言兩語貶為一文不值,說穿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居留證一次一次延長,大學合同一年又一年毫無困難地續約,就是因為西方認為他有成績做出來。
  而這些成績,由他借學生的手与筆完成。
  “你的母親--”
  萼生站起來,“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們;你委屈我們,成全自己。這便是你与她的分別。”
  “她歪曲事實,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說: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終究沒說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緊嚴氏的手一會儿,嚴氏雙目潤濕,五年多的師生關系終告結束。
  他們之間有無法交通的思維阻隔。
  這個可怜的人,萼生相當同情他,他因個人理想离開國家、家鄉、親人,已有多年,他無法回去,家人無法出來,孑然一人,靠著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錢,苦苦在外國支撐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責指摘自己的國家与政權時,再也沒有新意,听眾一日比一日減少,地位動搖,終有一朝會坐冷板凳。
  學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關世清那樣愿意寫入獄記的學生。
  理想漸漸變成生存的伎倆。
  萼生走出校園,她沒有回頭看。
  回到家,她問母親:“有沒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誰的信?”岑仁芝詫异。
  照說,現在肯寫信的人已經很少,有甚么心事,講電話,重要文件,靠傳真。
  “一個朋友的信。”
  這樣惆悵的語气,黯然的眼神,可見一定是异性朋友,誰?女儿已不小,在這個時候動感情,起碼有三分真意。
  “你為甚么不寫信給他?”
  “他一直沒有把地址給我。”
  “你沒問?”
  萼生拾起頭想半晌,歎口气,十分吞吐地說:“他不是自由身。”這樣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親的不禁略為焦慮,“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隨時釋放自己,一個人不离婚,只得一個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邊。”
  岑仁芝更加焦慮,“那么,他置身牢獄?”
  “也不……,母親,請不要擔心,他只是我一個敬愛的朋友,其中并無儿女私情。”
  岑仁芝經驗老到,閱歷丰富,聞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嗎?”
  萼生點點頭。
  她等的信,于一個星期后抵達陳府。
  接到,見貼著中文字樣郵票,內心一凜,連剪刀都不找,信手撕開,抽出信紙,一看,就呆住了。
  是陳萼生自己筆跡,紙張由記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動的寄返給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還是她親自寫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發中,墮入失望深淵,她記得吩咐過酒店職員:劉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給他,劉大畏假使沒再出現,把信寄返給她。
  他沒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職員寄到加拿大。
  這是封由陳萼生寄給陳萼生的信。
  她把殼信紙翻來覆去查看,一絲端倪也無,這樣強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來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儿的動態,“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著啤酒,輕輕答:“信,甚么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見這件不樂觀的事已經結束,沒有机會進步發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決定轉甚么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輕輕責備。
  “真的,那是是与世無爭的一個科目:永遠沒有机會卷入是非旋渦。”
  岑仁芝指著女儿大笑。
  萼生瞪著母親,不明其所以然,有甚么好笑?
  岑仁芝搖著頭,“嘖嘖嘖,萼生你怎么可以忘記。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一宗學生運動,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協助策划,結果釀成天大悲劇。”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吧。”岑仁芝走開。
  天下沒有安樂土,岑仁芝隱姓埋名過了這么些日子,終于還被掀出來,強逼接受鋒頭,以及承受鋒芒帶來的一切后果。
  不到一會儿,岑仁芝又探頭進房,“萼生,你的電話。”
  萼生沒精打采地接過听筒。
  “你好,陳小姐,別來無恙乎,國慶日就快來臨,有想過慶祝乎?”
  說的是美式英語,聲音好熟好熟,這會是誰?
  “猜不到我是甚么人?”那邊笑了。
  本來萼生最討厭這种玩意儿,但這次有第六惑,這個神秘人有百分百資格同她玩這個游戲。
  “我自揭謎底吧,金銀島提醒你甚么?”
  萼生一怔,馬上喊出來:“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坏,小姐,不坏。”
  “你在何處?讓我們出來共謀一醉,說呀,十分鐘后見面。”萼生嘩啦嘩啦。
  史蒂文生在那頭十分訝异,“陳萼生,你為何笑得那么大聲,講得那么起勁,你是否寂寞透頂?”
  一句說到陳萼生心坎里去,作聲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讀過艾略脫的朝圣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該類受害人,到過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卻要設法應付反高潮帶來的沮喪情緒,小姐,從此以后,錦衣美食,再也無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為何詛咒我。”
  “出來吧,我們見個面。”他很同情她。
  “何處去?”
  “海洋館,那里有可愛的孩子們。”
  見了面,才發覺他留了一臉胡髭,深秋了,還只穿一件彩色繽紛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攬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階。
  “你已調回本家?”
  “可以那么說,在香江留下無數俏麗少女破碎的心。”他攤攤手作無奈狀。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當然特地來看你。”史蒂文生收斂了笑容。
  這時候,兩尾活潑的海豚飛躍出場,孩子們鼓掌歡呼尖叫不已,气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們之間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沒事人一樣,”史蒂文生責備她:“你忘了欠我們一篇稿件,且已預支大筆稿酬?”
  萼生張大嘴,拍一拍額角,真的把整件事拋在腦后了,沒想到美帝主義派人追上門來了。
  “稿子動筆沒有?”史蒂文生瞪著她。
  陳萼生頹然搖頭。
  “對你來說,這篇稿件根本不應該构成任何困難,”史蒂文生統共不明白,“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寫它?”
  “甚么?你与我們訂過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訂明雙方如有延遲,要雙倍賠償損失。”
  “賠就賠,雙倍就雙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么了你?當日記那樣把你真實感覺与經歷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
  “我甚么都沒看見,甚么都沒听見,甚么都不打算講。”
  “我的天,原來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見地,女性的心思的确比較難以捉摸,萼生本來為搜集資料撰稿而去,結果決定不寫。而她母親,封筆多年.卻又忽然連寫了好几篇見聞錄。
  她告訴史蒂文生:“賠款會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貴處。”
  以后,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這筆債十年還不清。
  “听你的口气,彷佛在說庚子賠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這可是平等條約。”
  呵中國人与老外的恩怨,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孩子們興奮得全部站起來,原來是殺人鯨出場了,滿池游走,飛躍半空,矗然墜下,水花四濺,觀眾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猶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嚇?”
  萼生搖搖頭,“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寫不出來。”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并非虛偽。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他們离開了表演場地,走到綠蔭下涼亭茶座。
  “現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這樣說。
  “是,是,”萼生唯唯諾諾,“不過先說件比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記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雇用過一個臨時司机?”
  “呵,記得,他不是司机,他是一個負責監察你的公安人員。”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劉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著陳萼生,“又怎么樣?”
  “回來之后,我失去了他的音訊。”
  “萍水相逢,瞬即錯失影蹤,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沒有辦法找得到這個人?”
  大胡子笑了,“人山人海,滄海一粟,到甚么地方去找?也許已經調回內地,更可能轉換部門。他們行事相當神秘,你若大鑼大鼓去尋他,一定會引起疑竇,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煩,后患無窮,小姐,我勸你息事宁人,切切。”
  萼生不語。
  “我知道此人曾經給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過是個小人物,正象我,在美新處是個小不點,要找我們,并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說:“那我呢,我豈不是更渺小?”
  “不,你長得標致,萼生,好看的女子永遠是上帝的杰作。”
  萼生破涕為笑,“史蒂文生,你有無考慮過娶華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緊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來,“至于賠款,你們可接受運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來,“付你的是現款,你敢不還現款。”
  萼生當務之急,是向父親貸款。
  陳先生完全不了解,“十四天假期,已經替你支付一大筆款子,現在又問拿五位數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么?”
  萼生低聲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來,連同大樂隊,晚晚陪舞到天明。”
  陳爸說:“我以為這是你在大學宿舍里部分正常節目,且費用全免。”
  “現在要付出代价了,因我不再年輕了。”
  陳爸气結,“我要同你母親商量。”
  岑仁芝在旁听到,“給她。”
  “甚么?”
  “全數給她。”
  “用甚么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愿,松出一口气,沒聲价應允下來。
  岑仁芝并無參加任何一方面的國慶,她似恢复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過后,萼生卻沒有轉系,她改變主意輟了學,以學士身分在銀行找到一分工作,學著做樓宇按揭,居然也頭頭是道,上司們喜歡她,因為萼生有副好笑容。
  這是他們土生孩子的优點,胸無大志,絲毫不想出人頭地,不受欲火煎熬,自然開心活潑。
  岑仁芝說:“讓她做一兩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課再好,也不是個真人,”
  陳爸還是讓步了,“你要不要搭順風車,”
  冬季有一兩天會下雪,等公路車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話嗆在喉嚨頭不敢說出口,那是“人家張姬斯汀甫上班父親就送輛吉甫車”,她還欠老爸錢呢。
  一日上午,正在電腦間忙,同事瑪花進來找她,“陳,不好意思,幫個忙,有位中國顧客想開戶口,不諳英語,剛剛歐陽又喝茶去了,我無法招呼。”
  萼生說:“我馬上來。”
  有几十种中國方言哪,希望普通話能擺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著頭皮來到柜台,只見一位少婦怪焦急地張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陳,貴姓?能為你做什么?”
  少婦松口气,用字圓腔正的國語說:“我想開個加拿大幣戶口。”語气挺驕傲的。
  “沒問題,姓名地址填這里。”萼生把表格遞給她。
  就在這個時候,少婦把萼生認出來,“陳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儿陳萼生。”
  萼生嚇一跳,這少婦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會認識她們母女?
  萼生看著她禮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記得我了?”少婦壓低聲音,有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我是蘇美芝,我終于出來了。”
  萼生毫無印象。
  少婦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們在大學見過一次。”
  呵是,萼生終于想起來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終于把自己弄出國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問,舅舅斷不會不与陳家聯絡。
  蘇美芝聲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來的。”
  萼生反而放心。
  蘇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幣,萼生迅速替她辦妥手續。
  她一個勁儿問萼生:“我可以來看你嗎,你能否教我英語,我想學做几個道地的外國菜。我們得常常來往才是。”
  萼生全無表示,只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興的,無論她用的是什么方法,至少蘇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与那位文化部部長之子都還沒有領到出境證呢,倒底是女生有辦法。
  “噯,”蘇美芝忽然高興得似只小鳥,“我男朋友來了。”
  萼生好奇地看過去,誰,誰這么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嚇一跳,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過中年,也分好几种,現代標准來說,保養得宜的六十歲并不算上年紀;但是這位老外國男人,恐怕己超過七十高齡,背脊都佝僂了,不折不扣是個老公公。
  本來也無所謂,但是蘇美芝歡天喜地,一副交了好運,自心底甜出來的樣子使萼生覺得凄涼,只得怔怔看看他們兩人親密地摟著离開銀行。
  萼生默然回到電腦室,現在她希望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出來: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還有子和与女友博小欣。
  特別是一個人,劉大畏,萼生希望于有生之年,會有一日在街上碰見他,大喝一聲:老劉,車子在哪里。
  想到這里,萼生流下淚來。

  -后記,不,應該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書。
  台頭日歷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寫著“今日完稿”四個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門被敲響,“仁芝,仁芝,”是老母親的聲音。“還在那里寫?過兩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時間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擲下筆,長歎一聲。
  女儿萼全在門處央求:“媽媽,媽媽,討厭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來幫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只得去打開書房門,她丈夫笑問:“寫完沒有?”
  “還差几句,不要緊,人都到齊了嗎?”
  岑仁吉皺著眉頭,“等你老半天了。”
  弟婦揶揄:“大姐真是重視工作,其實不過登在婦女雜志上供消閒用罷了,不過認真總比不認真的好。”
  妹妹岑仁屏走過來解圍,“姐姐,獅子博免,必用全力,不管登在那里,文章始終是自己的。”
  這時萼生叫:“午昌,一會儿吃飯你跟我坐一起。”
  蔣午昌笑嘻嘻應聲好。
  岑仁吉不耐煩,“可以開步走了吧?”
  岑仁芝說:“我与萼生換件衣服即來,你們先去點菜。”
  大伙并無异議,留下萼生母女,扰攘著出門去,一邊安排誰坐誰的車子,親人离別在即,倒無悲切之意,一如平常過節聚餐。人多就是這點好,或是這點不好。
  大隊走了以后,岑仁芝把十二歲的女儿拉到怀中,“移民后,會不會不舍得兩個表弟?”
  “我只會想念午昌。”萼生照實說。
  岑仁芝笑了。
  “媽媽你在寫哪一篇稿子?”
  “我在赶一篇叫預言的小說。”
  “預言?媽媽,你有預言的能力嗎?”
  “當然沒有,但是,有生活經驗的人,往往可以在細心觀察目前的狀況之后,推測某件事將來的可能動向,雖然不致于百分百准确,大概也有個輪廓。”
  小萼生不大听得懂母親的話,卻問:“你預言什么?”
  “我預言你不是一個十分听話的女儿。”
  小萼生有點尷尬地答:“我以后一定改過。”
  岑仁芝緊緊抱住女儿,“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歡樂。”
  萼生不同意,“我也听過你這樣對爸爸說,還有,每次寫完長篇小說,你也講這句話。”
  岑仁芝笑,“是嗎,那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我生命中竟有那么多唯一的歡樂,加在一起還真不少呢。”
  兩母女想換件体面衣裳的時候,才醒覺衣物早已打包裝箱在貨柜中寄。
  岑仁芝不禁覺得一絲蒼涼,剛在傷神,電話響了,是丈夫來催。
  “喂,快點好不好,”老陳笑,“這一次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齊所有親人,他們都在說你架子一日比一日大。”
  “來了,來了。”岑仁芝柔聲說。
  萼生猶自在一邊問:“媽媽你有無預言我們會得适應那邊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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