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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英小學是當時雙陽市著名的學校,小孩以就讀該校為榮,附設幼儿班,共收學生八十名,鄧愛梅念的是低班,編在乙組。
  學生放學,象群小鴨子,一色小小白襯衫,小小藍裙子,一樣要背一個布包包,看上去還挺重。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一切在家學習,不假外求,而且學齡自八歲開始,哪有剛學會走路,放下奶瓶就去上學之理,落后。
  那些小孩好玩得离奇,搖搖擺擺的放學出來,一個個苹果臉,胖胖的小腿,我看得心都軟了,一時也不知哪個是我母親。
  他們笑著叫著,奔向家長,有些家人還駛了車子來接。
  我運用急智,抓住其中一個,蹲下問道:“你知道鄧愛梅?”
  他搖搖頭。
  “乙班的鄧愛梅。”我不放過他。
  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后,飛跑而去,書包兩邊甩,可愛之极。
  我再拉住他身后的小朋友,“你也是乙班?”
  她點點頭。
  “鄧愛梅呢?”
  她偏偏嘴,“鄧愛梅最坏,鄧愛梅妒忌我。”
  嘩,人之初,性本惡。
  我笑眯眯問:“哪個是鄧愛梅?”
  “今天沒上學。”她說。
  啊,我站起來,有點惆悵,今日見不到母親了。明日再來吧,明日帶些巧克力來。
  這時我已換上方中信買給我的衣服,看上去同他們差不多。
  老方說:“明天再來吧。”
  我點點頭。
  他拍拍我肩膀。
  我無奈的笑。
  有一位太太也在領孩子放學,她的肚子出奇的大,象帶球走路,畸型,我駭然,不由得看多兩眼,忽然想起,這是孕婦,一點不錯,胎胚在母体子宮孕育到第八個月左右就是這個情形,書上說過。
  我發誓看到該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動,我緊張得咽下一口涎沫,胎儿已經這么大,隨時有生產的可能,而她尚滿街亂跑,嚇煞人。
  方中信推我一下,“別大惊小怪。”
  吾不欲觀之矣,太惊人。
  “來來來,我們晒太陽去。”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額角的汗。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親。”老方取笑我。
  我惊魂甫定,立刻覺得渺小,我們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孩子到六歲對自育嬰院領口來,已經被訓練得會照顧自己。
  陽光很大,我眯起雙眼。
  方中信坐在車廂內怔怔的看著我。
  “開車呀。”我說。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園內,我們坐在樹蔭下談了許久,難得他有如許空閒。
  我訴許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發生在自己身上,立刻變得非常偉大。
  如何認識配偶,如何結婚,如何發生歧見,孩子們如何頑劣,母親如何嘮叨,苦,苦得不得了,苦煞脫。
  他很有耐心聆听。他的耐力感動我,我把細節說得更詳細,活了二十六歲,還未有人對我發生過這么大的興趣,我的配偶是個粗心的人,我与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气全部花在事業上,家庭只是他的陪襯品,他不解風情,他自以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我知道這种困難存在已有數百年歷史,但不知恁地,女人一直向往有個体貼的配偶。
  “也從來沒同我來過公園。”我說。
  方中信微笑。
  在我們面前是一排矮樹,開著大朵白色丰潤的花,香气扑鼻,我有點暈眩,拋卻了良久的詩情畫意一剎那全部回來,鐵石心腸也為之軟化。
  妖异,這個年代真妖异,空气中似有魔意,摧毀人的意志力。
  我覺得疲倦。
  方中信買零食給我吃,帶我走到動物園附近。
  間隔倒也寬暢,但對籠中獸來說,又是另外一件事。
  老方說:“看不順眼的事很多吧。”
  “應還它們自由。”
  方中信搖搖頭,一副莫奈何。
  我看到一只斑紋巨獸,頭有竹籮大,眼睛發綠,緩緩在籠中來回走動,一身黃黑條紋緩緩蠕動。
  “我知道了,”我叫出來,“這是老虎!”
  它張開嘴,聳動頭部,一般熱气噴出來,嚇得我連退三步。
  老方大笑。
  我悻悻地。
  “沒見過亞洲虎?”
  “絕种了。”
  老方臉上露出意外、惋惜、悲哀的樣子來。
  “孩子們一直不相信這种動物的真實存在,圖片不及實物的百分之一那么美麗。”
  “我替你拍張照片,讓你帶回去。”
  我還會回去嗎,立刻气餒,臉上滿布陰霾。
  “倦了,來,陪你回家休息。”
  我的体力大不如前,這樣下去,就快要与他們同化。
  老方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地照顧,他要回工厂一行,臨走時千叮万囑。我躺在床上假寐,漸漸心靜人夢。
  愛綠,愛綠,又听見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愛綠。
  愛綠玲,愛綠玲。
  我睜大眼睛。這是誰,誰在叫誰?
  室內一片寂靜,除卻我,沒有人,我突然跳起來,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听作愛綠玲,來到他們的世界才數日,已循他們的習慣,險些儿忘記自己的號碼。
  但誰在叫我?
  這里沒有人知道我的號碼,這里的人還不流行用號碼,我捧起頭。
  聲音象自我腦中發出,怎么會這樣,我弄不懂。
  再欲仔細听,聲音已經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得太多,心神已亂。
  他們的食物我吃不慣,只有拼命喝水。屋內所有設施,只有淋浴一項頗為有趣,不妨多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來。
  他沒有令我久等,匆匆赶回,我高興的迎出。
  他說我顯著的瘦了。又帶回許多食物讓我挑選品嘗。
  有一种叫金寶的罐裝糊狀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頗多,老方看著我,很是歡欣。
  可以相信他對我好是真的。
  已經沒那么提心吊膽,不再怕他會害我。
  明天,明天還是得去找母親。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涼,天空中月如鉤,鼻端嗅到鹽花香,海浪打上來,又退回去,沙沙響,他們的世界是喧嘩的、肉欲的,充滿神秘,風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种白色的花張牙舞爪的盛開,各有各的香,香,香進心脾,鑽進体內,融合在一起。要快點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這里也沒有什么不好,一樣有我母親,還有,還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對我這么体貼。在他們這個年代,女人尚可倚賴男性為生,不必辛勞工作,真如天方夜譚:坐在家中,有人供養。
  一不高興,還可以鬧意气,還可以哭,當然,也只限于幸運的女性,外婆一早為丈夫遺棄,是另外一個故事……
  老方在我身后出現:“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我說。
  “你看上去這么傷感,有時真不敢注視你,怕忍不住會同你一樣悲哀。”他蹲在我身邊。
  老方真會說話,很平常的一件事,經他繪述,就活轉來,听得人舒服熨貼,明明心有重壓,也似獲得超脫,可以喘气。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這里,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轉身,天亮醒來,往往膀子壓得酸軟,面孔上一道道紅印,把被褥的皺摺全印上,好些時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贅贅全是雜物,都是塵埃好去處,方宅雇著一個人,每日做好几個鐘頭,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拭拂,這樣的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時間,与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歡看這個工人悠閒地從一個角落摸至另一個角落,熟捻地愛惜地取起每個鏡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輕輕放下,這項工作似乎給她帶來快感,她口邊哼著小曲,調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會轉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風味,我看得呆掉。
  他們生活無聊,毫無疑問,不過充滿情趣,隨心所欲,不經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華英小學門口。
  幼儿班的孩子們在十一點半下課,別問我這些剛學會走路、勉強能表達語言的幼童們每日學些什么,我不會知道。
  我逐個找。
  低聲地問:“鄧愛梅,鄧愛梅在嗎,請問誰是鄧愛梅?”
  他們一個個走過,我心抽緊,握牢拳頭。
  “請問鄧愛梅……”我楔而不舍。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指擱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著我。
  鄧愛梅!
  不用審了,這便是鄧愛梅,不要說我知道,連方中信都毫無疑問的趨向前來:“是她了,是這個孩子。”為什么?因為她長得与我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碰巧她也是短頭發,也皺眉頭,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劇跳,唉,能夠維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母親才五歲大,說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來,“你……媽媽……”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鄧愛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點點頭,但退后三步,對我們非常有戒心。
  我實在忍不住,淚流滿腮,要上去摟抱她。
  這實在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小孩怕了,她确是一個小孩,才五歲上下,她掙扎著躲開。
  “不要緊,”我便咽的說:“過來,請過來。”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剛要遞過去,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吆喝。
  “喂,你們是誰?”
  老方嚇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少婦,怒气沖沖朝我們奔來。
  鄧愛梅馬上扑到她怀里去。
  她豎起眉毛,“你們是誰,為何纏住我孩儿?”
  外婆,是外婆!
  我的天,我的外婆,她同我差不多大,約二十余歲,臉盤子略長,一雙眼睛明亮堅強,正瞪著我。
  我什么都不會說,也什么都不會做,只能呆若木雞的看牢她們母女倆,几次三番只能在喉頭發出模糊的聲音。
  只听得方中信在一旁說:“這位太太,真對不起,我們全無惡意,內子想小女想得瘋了,小女上月遇意外不幸……呃,你瞧,令千金同內人長得不是有點象嗎,小女也正是這樣的圓面孔大眼睛。內人一時控制不住,這位太太,,請你不要見怪。”
  我淚如泉涌,激動得不住抽噎。
  方中信過來,把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
  “不,”我說:“不——”“不要緊,”方中信說:“這位太太會原諒我們。”
  只見外婆臉色稍霽,她留神注意我的臉型,點點頭。母親躲在她身后,非常好奇地瞪牢我張望。
  方中信替我抹眼淚,我抓住他的手帕不放。
  外婆緩和下來,“說起也奇怪,真的長得很象。”
  老方說:“不然內人不會這么沖動。”
  外婆語气轉為很同情,對女儿說:“來,叫阿姨。”
  母親很乖,自大人背后轉出來,叫我“姨。”
  我張大嘴,不知叫她什么,又閉上。
  “小女愛梅。”外婆說。
  老方立刻打蛇隨棍上:“太太貴姓?”
  “小姓區。”
  “區太太。”
  “不。”
  “區姑娘。”
  外婆對這個稱呼似乎頗為滿意。
  老方馬上介紹自己:“我叫方中信,這是內人。”
  外婆對我說:“方太太,你們還年輕,還可以有好多孩子,快別傷心了。”
  我只得點點頭,慢慢順過气來。
  她領起母親,轉身要走。
  我連忙叫住她,“讓我,讓我再看看……愛梅。”
  外婆立刻把女儿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你真的仁慈。”
  小孩穿得并不好,裙子已經拆過邊放長了,裙腳上有明顯白色的一行折痕,一雙橡皮鞋踢得相當舊,襪頭的橡筋已經松掉。
  外婆的經濟情形并不好。
  她衣著遠說不上光鮮,全不合時,我知道,因為老方帶我到過時裝店。
  我還在依依不舍,老方已推我一下,“人家要走了。”
  我只得放開她們。
  小小的鄧愛梅向我說:“再見,再見。”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如云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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