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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門外的工作人員听見這一聲暴喝,都嚇得一跳,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動作去掩上門,回來頹喪的坐沙發上,低下頭,不出聲,忽然之間,他象是老了十年。
  “我遇見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說有辦法送我回去,并早已告訴你,你為何瞞著我?”
  他不發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沒有權這么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你明知我那么渴望回去,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聯絡!”
  他仍然不發一語,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認不認罪?”我逼問他:“認不認?”
  自己先悲從中來,精神壓力大大,唯有哭出來。
  隔很久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列玻璃磚,可以看得到外頭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熱鬧的人。
  鬧僵了,我太不會處理事件,使方中信顏面無存,丟盡面子:有這么一個女子,認識他沒多久,便上來攤牌哭鬧,使他惱羞成怒。
  完了。
  我沒听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剛想站起來离去,方中信卻將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我。
  他喃喃的說:“哭哭哭,就是會哭。”
  我說:“我現在去找夫人,她答應幫我。”
  “好,我陪你去,就讓小愛梅給我照顧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們。
  走,怎么走?
  方中信看著我,他目光中閃出狡猾胜利的神色,眼睛出賣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這是一只狐狸。
  我悲哀的說:“至少你應讓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机會,立刻發表演說:“我可以帶你到納爾遜先生處三口六面對清楚,這只是一項實驗,你以為科技真的進步到可以使人在時間中往來自若?即使是你那個年代,也沒首那么容易,否則你的親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應把事實告訴我。”
  他呆了一會儿,忽然說:“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辮子,“是不是?可認罪了,你是有私心的,為什么?”
  他罵:“你這個女人蠢如豬,為什么為什么,一天到晚就會問為什么,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還問為什么。”
  我堅持要知道:“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腸,我不會猜啞謎。”
  “好,我告訴你。”方中信說。
  “說。”我說。
  “我不讓你走,因為我自私,我一早已愛上了你,明知你一离去,今生今世都無法再見到你,因為我短命,因為我自知無法活至二十四年后,待你出世,待你成長,再度追求你,愛你一次,”他几乎是握著拳頭叫出來的,“所以拘留你,不給你走!”
  說完之后他激動得喘气,無法站直,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太息一聲。
  我結結巴巴的間:“愛上我,我?”
  他吐出兩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說真的還是說假的?愛上我,他?
  方中信說:“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會說出這么老土的話來,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報應到了,沒想到我方某人也會有今天,這番時辰到矣。”他繼續笑,笑得那么厲害,笑得眼淚也流出來。
  他用手去揩眼淚,慢著,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會哭,不,他是笑出眼淚來。
  我把手帕遞給他,雙眼看著窗外。
  心底產生奇妙的感覺,前所未有,有點酸,有點飽脹,有點難過,有點愉快。
  “咄,”他還在發脾气,“竟會愛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气沖天的樣子。
  我再苦惱也會笑出來,方中信這個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戲中的喜劇人物。
  隨即覺得不應該笑,他這么苦惱,且莫論真假,看樣子已筋疲力盡。他說下去,“我可不關心你打從哪里來,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開完會,精疲力盡,蹣跚的走出來我車子,看到你站在停車場,一照面,就渾身通電,再也來不及,一切太遲了。”
  方中信的聲音中有無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著我,叫我默默听下去。
  “你以為我這么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听你說起來,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异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樣,失意間還庄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极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气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來。
  終于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舖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歎口气,這种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們沒有大差异,人人用盡手段向對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感情寄生虫還稱這种手段為永恒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象离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机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种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里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机:“女人在這种鐘點多數去什么地方?”
  司机說:“去吃茶。”
  “請帶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嘩的大堂,几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儿,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气調節,并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閒心情。
  我慨歎,端的不可思議,這么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里享樂,他們何以為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听我這么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只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坏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听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煙火。”然后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惊喜的叫:“老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穩,赶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歎口气,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象是非常熟絡,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么。”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么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并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万縷的關系,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并不怕,但他說:“嘩,你一向游戲人間,這回怎么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于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么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么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我低下頭,“沒有你還真不行哪。”
  他雙眼忽然潤濕,但聲音此什么時候都硬,“這請為什么不留待撫棺痛哭時才說。”
  我忍耐著不發話。無論怎樣不善表達,他心中是對我不錯的,我必須籠絡他,不為自己,也為母親。
  司机把我們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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