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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飛机上,程岭還是惦念著弟妹的功課膳食。
  印大先生坐在她身邊,呼喳呼喳入睡。
  程岭頭一次坐飛机,一切都是新鮮的。
  飛机先停日本東京再往東飛,那么大一團鐵,如何浮在半空不往下墮,真費疑猜,而且,往西方國家,怎么反而朝東飛去。
  印大先生睡醒了,問侍應生要了兩條熱毛巾,好好擦一把臉,笑道;“怎么樣?”
  程岭低聲說:“想家。”
  印大先生喝一口啤酒,他這樣開導她:“那并不是你的家。”
  程岭歎口气,“妹妹愛吃鹵雞翅膀。”
  印大先生忠告她;“你要小心持家,不要借錢出去,也不要問人借錢,賺一百元,頂多只可用五十元,其余作為節蓄,你看你養父,當年南下,金條藏在木箱中抬下來,轉瞬間花個精光,如今多么落魄潦倒,這便是托大之故。”
  程岭心惊膽戰地稱是。
  印大閉上雙目,“你也睡一覺吧。”
  程岭始終沒有問及印大先生的私事;他結了婚沒有。他有孩子嗎。他干什么職業……
  一則,大人的事她不該問,二則,程岭的好奇心始終不強。
  瞌上眼,她做夢了。
  那還是利園山道,媽媽穿著淡藍通花麻紗旗袍走到女儿房間里來,拿著一只寶石耳環,笑問“另一只在什么地方”,程雯自洋娃娃頭上摘下另一只遞過去,媽媽順手理一理她們頭上的大粉紅蝴蝶結,“就出發了”,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個婚禮,新娘子穿白紗,結婚蛋糕有人那么高,吃完茶點,可与新娘子握手,程岭說:“她很漂亮”,爸爸說:“今日有點呆板,平日在寫字樓還要好看些。”
  正評頭品足,忽然喇叭里有人講話,程岭惊醒,面頰陰涼,原來哭了。
  印大先生說;“快到了。”
  程岭怔怔地看向窗外,一團團云似优化似飛過去,本來媽媽說待妹妹大些,一家人要乘飛机到日本游玩,真沒想到好日子那么快就過去,整箱金條一下子就輸淨。
  飛机降落低飛,印大先生說:“那一格一格的全是農地,土地十分肥沃,几乎不用施肥。”
  自飛机下來,過五關,斬六將,程岭倒沒有盲目跟在印大身后,她處處留意,事事關心,細心聆听印大興制服人員交涉,他倆出關看到天日之際,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
  印大先生吁出一口气,“算是順利,程岭你鴻福齊天,有人到了海關還是給打回頭,程岭,現在你已站在加拿大的土地上了,”程岭抬頭一一看,只見天陰寒冷正在下雨,她打了一個哆嗦,她不會忘記這個日子,天是九月十一日。
  這時印大先生才說:“咦,怎么還沒來接我們?我明明千叮万囑叫他來接。”
  程岭低下頭。
  她原以為一下飛机就可以見到印善佳,沒想到他全無蹤影。
  這樣冷淡她是什么意思?
  印大先生怒气沖沖,“岭儿,你看住行李,我去打電話。”
  程岭旁惶地握住拳頭,雨絲打在她臉上,她覺得新的家園仿佛不太歡迎她。
  片刻印大回來了,臉上怒气并未平息,拉著程岭說:“我們走,”他揮手叫了一部計程車,司机下來,把行李背上車放好,然后問:“唐人街?”
  印大點點頭,“片打東街。”
  程岭不得不問:“是往家里去嗎?”
  印大轉向程岭,臉上換了一副表情,他溫和而歉意說:“是,先到家,看看他摘什么鬼。”
  程岭覺得印大先生是真為她好。
  她又開始發現她這次過埠,恐怕全屬印大先生的主意,那個印善佳好像不歡迎她。她低下了頭。
  一路上他們并沒有再說話。
  在車子內往外望,程岭對這個陌生的城市不由得產生好感,只見街道清洁,處處樹木,因是秋日,灌木樹葉均轉為深深淺淺黃棕紅色,襯著四季長春的冬青樹,十分詩意,程岭一向愛美,這風景使她著迷。
  路兩邊是整齊的平房,她在外國電影中看見過,程岭倒底年紀輕,她興奮起來,貪婪地伏在車窗上往外一看。
  車子駛進市中心,像香港一般高樓大廈,只不過街道更為寬闊。
  然后程岭看到奇景,車子轉入另一條街,中文招牌處處都是,不用講,這一定是唐人街了。
  車子終于在一片店門前停下來。
  程岭抬起頭看招牌:卑詩餐館,玻璃門關著,上貼一張告示:東主喜事,今日休息。
  印大先生付過車資,提起行李,“來,自這邊樓梯上。”
  原來他們并非住在那些整洁美觀的平房里,他們只在店堂樓上占一小小單位。
  不過程岭并沒有失望,也絕不气餒,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家狗窩嘛。
  她跟在印大先生后邊,走上吱咕吱咕的木樓梯。
  印大先生摸出鎖匙,開門進去。
  屋里分明有人。
  天陰,沒開燈,閣樓十分凌亂,有限家具上搭滿衣物及盤碗,大約已有三五個月沒收拾打掃過的模樣,有一個人坐在最黑的角落抽煙,程岭只看到那點猩紅色的火星。
  印大放下行李,不客气地問:“為什么不來接飛机?”
  那人輕輕笑一聲,“我听錯了時間。”
  印大先生沉聲道:“老三,人已經來了,拜托你收拾心猿意馬,從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轉個身,程岭仍看不清他的臉,只听他歎息一聲,“一間破店,一個養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當初你愿意接受這個條件!”
  “大哥,我事后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說,怎么樣?”
  “你同老二霸占了大部分家產,只把這破店留給我?”
  印大沉聲道:“做好了,這店是個金礦。”
  “是嗎,”那人懶洋洋,“那你同老二為什么不要它?”
  程岭再笨,也會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轉過頭來,見程岭仍然呆站門角,有點不忍,對她說:“岭儿,你累了,且去洗把臉。”
  程岭便走進浴室,關上門。
  奇怪,衛生間倒還干淨,可是机伶的程岭一眼便看出瞄頭來,洗臉盤上的玻璃架里放著一支唇膏,旋開一看,是鮮艷的玫瑰紅。
  程岭不動聲色,既來之,則安之,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臉,一邊听得印氏兄弟在外頭低聲開談判。
  衛生間另外有道門,通向臥室,現在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臥室比較光亮,窗戶垂著紗帘,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几,衣櫥里是空的,只有几只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經搬走了。
  程岭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頭喝問兄弟:“這像是新房嗎,叫你裝修為什么不動手,為何叫一個女孩難堪?”
  程岭听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頭發,結一條辮子。
  這時印大先生叫她:“程岭,好了沒有?”
  程岭應著啟門出來。
  印大對她說:“來見過我們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程岭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頭來。
  她這一步剛巧走進客廳一圈亮光之處。
  一抬頭,那印老三与她一照臉,呆住了。
  那是一張雪白的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梁,半滿的菱形嘴,一頭黑鴉鴉美發,襯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种粉紅色的花,對,洋人叫做凱咪莉亞。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這是一個自圖畫里走出來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還非常非常年輕,老大自何處物色到這樣一個人?
  印老三忽然為自己的劣跡覺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聲,輕輕站起來,不自覺踏前一步。
  程岭此際也看清楚了他。
  只見他甘七八歲年紀,一臉胡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卻有一股瀟洒之態。
  程岭開口:“我叫程岭,山岭的岭。”聲音清脆動人。
  一朵花,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瑩的容貌感動了那個浪蕩子,他結巴地自慚形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印大在一旁看到這种情形,好气又好笑,罵道:“我同你還有事要辦,明日一早要出去注冊結婚,程岭且去休息,老三,叫你布置新房,你卻弄出一個狗窩來。”
  老三這次不再回嘴。
  程岭環顧四周,溫暖与否,每個家總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積如山的盤碗,她早有心理准備,印大先生沒看錯人,這個家需要她,她是一只年輕美麗溫柔的牛。
  印大把一只鐵皮盒子交給程岭后偕老三出去了.那是一只太妃糖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鬢發小孩用手托著腮,十分趣致,打開來,里邊有零錢及兩串門匙。
  程岭并沒有休息,她打開行李,把僅有的衣物挂好,隨即清理起這個小小的家來。
  年輕力壯的她似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后想起來,她也詫异:怎么總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還有時候做一個炒飯,泡一壺茶,她扭開無線電,坐在一張近窗的搖椅上觀景。
  整條街上來往的淨是華人,程岭覺得趣怪之至,這根本不像外國,她在香港中環見過更多的洋人。
  對面是一間雜貨店,鄰居是銀行,再過去是理發店,然后是肉食舖…整條唐人街似座獨立小鎮,什么都應有盡有。
  程岭取過鎖匙,走到樓下店堂,打開玻璃門,推進去。
  這個年輕的老板娘大吃一惊,什么小食店!根本封了塵不止二兩個月了,椅子全擱在桌面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標著食物清單及价目表:春卷、蛋芙蓉,雜碎、炒面。炒飯……
  柜抬上放一著大玻璃瓶,里邊載著半瓶幸運餅,程岭打開蓋子,取出一只,拗開來,取出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寫著:“你美貌善良,但太輕易信人”,程岭忽然之間哈哈哈笑起來。
  空曠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這個店,她起碼需要兩個阿笑那樣的幫手。
  她關上店門,回到樓上,發覺印氏兄弟已經回來了。
  他們在喝茶吃炒飯。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岭儿,這個家与這個浪子,從此就交給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轉了一回,已經理過發刮了胡髯,以及換了一身新衣服,前后判若二人。
  門角堆著大包,小包,袋上寫著“伊頓”,“海灣”,程岭知道這大概是大百貨公司名稱,与她熟悉的永安。惠羅一樣。
  据印大先生說,那是新買的床舖被褥毛巾等物。
  接著,他取出一部分帳單与數据,与程岭上起課來。
  印老三干什么?他也真有趣,亡羊補牢,他竟在這個時候油漆起廚房來。
  印大先生給程岭講解小食店种种。
  “基本上像一個大廚房,只設外賣,暫時不做堂食,夫妻倆負全責,若果請伙計,怕沒有賺頭,此刻政府規定最低工資每小時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勞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筆大支出。”
  程岭專心聆听。
  “一早起來,把食物准備妥當,十一時半開店,顧客進來,先收錢,后兌貨,我會教你如何算數找錢,一定要當面連發票交給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种學問,工多藝熟,每天只賣六种食物,一會儿我帶你去看廚具。”
  听到這里,程岭已知是對体力与耐力极大挑戰。
  可是身后忽然傳來嗤一聲冷笑。
  是印善佳。
  程岭回過頭去看他,只見他在新衣外罩一張廚師用的圍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頭臉已沾了油漆,可是還不忘冷笑。
  印大沒好气問:“笑什么?”
  程岭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誰會不辭勞苦不見天日躲在這种鬼地方死千,我情愿上育康做礦工。”
  印大斥責道:“你想不做?”
  誰知印老三答:“我算什么,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倆一齊看著程岭的俏臉。
  印老三心里想,奇怪,這張臉看了都使人歡喜,俗語中的秀色可餐,就是這個意思吧。
  程岭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
  大家都笑了。
  五點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對程岭說:“凡事有我呢。”
  世間多不公平,懶弟自有勤兄來輔助。
  再伏到床上之際,頭尾已有三天兩夜末曾好好睡過,程岭熟睡了。
  夢中她似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聲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天沒有亮她就起來了,輕輕做早點。
  印大与印三打地舖睡在另一間房內。
  廚房經過粉刷,特別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隨即起床,洗過臉,便把他所懂的傳授程岭。
  自學習打理一間小食店,程岭學會了當地經濟、風俗,買賣,雇佣法例,稅制、人情世故,經營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數目字与細則都記下來。
  印大又一次感動,他從末見過這么好的學生,他兩個兄弟,老二老實,老三頑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著程岭的小臉半晌,他忽然問:“你真愿意留下來?”
  程岭一怔。
  印大輕輕說:“稍后才去注冊,你還來得及。”
  程岭訝异,“來得及什么?”
  “來得及后悔。”
  “呵不,”程岭笑,“我不退縮。”
  印大內疚了,轉過頭去,“有許多事,我末曾對你說。”
  “不要緊,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歎口气,搔搔頭皮。
  “我們說到——”
  “是,買萊,萊市場在晚上七八時會把若干賣不掉的魚肉蔬果賤价推出,今晚我帶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來了,“這些事,留給我辦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說:“別在程岭面前者講我坏話,”程岭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沒有。”
  老三嘀咕,“是嗎,那我為什么有個綽號叫不成才老三?”
  程岭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臉:為什么這樣高興?离鄉別井,舉目無親,怎么笑得出來?真沒心肝。
  她連忙低下頭。
  稍后,程岭換上養母生前最喜歡的玫瑰紅色旗袍套裝与鞋子,剛剛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口紅,隨印氏兄弟出發去婚姻注冊處。
  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岭明艷照人,使印大心生歎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气,“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岭張望。
  注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与眾不同。
  洋婦連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勞工階層,指甲也許捆著黑邊,一臉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時,洋婦看到又想,十九歲?這分明是偽造文件,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歲,若無證据揭穿他們,這批新娘多數在中國大陸出生,只在香港領取宣誓紙作為出生證明。
  洋婦忍不住問程岭:“你几歲?”
  誰知程岭深諳其中奧妙,咪咪笑,用純正英語對日:“我不會講英文。”
  洋婦為之气結。
  隨他們去吧,這必定是另一宗買賣婚姻,她只是不明為何新娘笑靨如花。
  印大先生順利成章做了證婚人。
  程岭在證書上簽字,合法成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們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時間來寫一封信給弟妹報平安,待照片印出來再說吧。
  下午,換上便服,程岭跟著印氏兄弟滿市跑。
  印大說:“做任何生意的秘訣不外是盡可能最低价人貨,盡可能最高价出貨,每一角利錢都不容輕視。”
  這時老三冷冷插口;“老大,這么精明,你為什么還沒發財。”
  程岭這時開口了:“阿佳,大哥說話,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這是程岭第一次對丈夫發話,他連忙注意事態發展。
  只見印三被妻子一句話過去,居然作不得聲,訕訕地擦鼻子,只自喉嚨中發出咕咕聲。
  他吃癟了。
  暖,程岭壓得住他!
  印大大樂,例開嘴笑,他這個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樂趣。
  程岭這時問:“大哥,你方才說到,每一分利錢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動腦筋開源節流,价格不能隨意提高,那只好在開支上節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几毛錢一大桶。”
  程岭大感興趣,上海与香港均是大都會,她可以說是在城市長大,從末到過菜地農田。
  “什么時候去,早上七時?”
  “不,”印大笑,“凌晨五時左右,這才搶得到嫩萊。”
  “對!”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點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赶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机器?這樣做法,會變死人。”
  程岭算一算,“能睡四五個小時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會開車才行,路上半小時車程,菜田在列治文區。”
  “我學開車好了,大哥,買肉食是否也有同樣途徑?”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區有屠宰場,直接訂貨、當可便宜些。”
  程岭連忙轉過頭去看著印老三。
  印三抱著頭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這是怎么發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我是自由身!”
  嘴巴雖然這么說,心里卻知道,這個有一張雪白俏臉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問得好,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時候吧,他低下頭,千里姻緣一線牽,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個多月前當大哥有意撮合這頭婚事之際,他還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這個女子。
  “一一養女是次貨,有什一么好人家會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這時說:“今日是你們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勸說:“吃了晚飯才走,”印大說:“也好,炒兩只熱葷來吃。”
  “大哥,冰箱里的魚怎么都像冰磚?”
  “唉,這就是外國人的海鮮了,無論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駭笑,“好吃嗎?”
  “不比柴皮難吃。”
  程岭笑彎了腰。
  印三說:“華人只得跑去海邊釣魚清蒸,還有,到海灘去拾蛤蜊回來炖蛋,鮮美可口。”
  “帶我去!”
  印三高興地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開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著程岭的笑臉,忽然輕化,溫柔地應允:“五日。”
  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面。
  后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并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后,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气,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后來,每次看到程岭,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岭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過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岭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盡管同我說,我与你出气。”
  “不會啦,我不會受气。”
  “程岭,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离去。
  程岭回到樓上,只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舖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岭沖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后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于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几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
  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程岭點點頭。
  “你媽媽怎么舍得將你送人?”
  “逼于無奈。”
  “听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面孔,無限輕柔地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岭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印三試探問。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岭,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
  “也發不了財。”
  程岭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么樣?”
  程岭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舖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岭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鐘,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于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岭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著的几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摸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游樂場与百貨商店,她歡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岭很知道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許就沒有了,故此并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异,他不知多么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里有甘四只襪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舖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岭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岭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岭;“初到貴境,感覺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華人婦孺不多,何故?”
  “已經好多了,”印大感歎;“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華人娶妻,不過新娘抵涉三十天內必定要注冊結婚,申請父母者雙親年齡需逾六十五歲,還有,欲与子女團聚,孩子不得超過十八歲。”
  “這么多規則!”程岭訝异,“我以為歧視華僑是上一世紀建鐵路時之不公平現象。”
  印大表情忽然輕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事故?”
  程岭靦腆,“我出發之前在圖書館看過几本書。”
  印大感歎,老三有她一半長進他已無憾。
  程岭問:“后來,是誰替華人爭取權益的呢?”
  “是兩位華裔醫生,看見華人寂寞孤單——”
  印三對這种話題一點興趣也無,插嘴道:“襪子補好沒有,先給我一雙。”
  印大改變話題,“程岭,我給你弄一部一手縫紉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問:“孩子們也遭歧視嗎?”
  “大戰前同日本人一齊上學。”
  “不同白人一起?”
  “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議:“過去的事還說來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點受惊,“我沒想到會這樣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證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視華人与猶太人。”
  “為什么?”
  “因為我們處變不惊,壯敬自強,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來,“你們是怎么到加拿大來的呢?”已經是一家人了,這樣問,不算冒昧吧。
  印大訕訕地不出聲。
  印三忍不住,“我們冒認遠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頭稅進來的。”
  程岭嚇一跳,連忙低頭補襪子。
  第二天他們三個人便開始為卑詩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現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凍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髒最油膩的鍋由他來洗。
  程岭負責收支。
  印大找來幫佣,清理店堂,他攤開筆墨紙硯,寫出萊式及標价。
  一邊教程岭:“食物成本約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會分數嗎?”
  “我學過。”
  “好极了,超過百分之十五便會虧本,毛利約為銷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純利,毛利還末打稅。”
  程岭有頓悟,笑道:“這是會計吧。”
  印大搔搔頭皮,“這是無師自通的算帳法。”
  “胜在外國人什么都有書可查。”
  這時當地一聲,鐵鍋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動作。
  程岭与印大相視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開業。
  程岭緊張得一夜不寐,万一沒生意,怎么辦呢?食物隔夜統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術。
  印三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自顧自扯鼻鼾。
  程岭覺得那樣有那樣好,不然兩人一齊愁得頭發白也于事無補。
  印大一早就來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總算擠出一絲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視他為靠山。
  從此之后,這個食店將是他們夫妻的營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廚,煮熟的食物放大鋁盒內用溫水暖著,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問:“這是滬萊抑或粵萊?”
  程岭沒好气,“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紙盒子,盒內墊一張油紙,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發明一种輕身保暖不漏的紙盒就好了,”店在十一時三十分開始營業,程岭轉入柜抬,此際她已一頭油膩一身汗。
  客人不擠,可是陸續有來,以萊心牛肉飯最為吃香,忙至下午兩時半,拉上店門暫時休息程岭低頭一看,只見腳背腫起,紅且痛。
  印老三說:“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腳擱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記得洗手,莫叫顧客看見。”
  印大見他們這樣恩愛,十分高興。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滾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藥水,一邊抱怨:“這何用這樣出死力。”忽然傷心,把臉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內,心想:這店還會蝕本嗎,不會啦,他若找到一個這樣好伙伴,當不致孤掌難鳴,不過,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過回鄉娶妻,可是自問已經老大,四十余歲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對不起人家,將來他壽終正寢,留下年輕寡婦及稚齡孩童,又是何苦。
  這樣便磋蹌到今日。
  一邊程岭在咋舌,天天這樣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剛不坏之身。
  下午,她興奮得停不下來,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處派發。
  一個星期下來,与印大一起點數,除出燈油火腊,兩人的薪金,居然還剩六十七元。
  程岭滿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卻冷笑,“別忘記店舖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這點賺頭。”
  程岭揉揉酸輕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气。
  這時印大說:“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點來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倫多去辦些事。”
  程岭一時不舍得,淚盈于睫。
  “你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我已叮囑過林記肉食等人,折頭一定照給。”
  “不,不是……”程岭嗚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較勇于表達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愛惜她,她有地位。
  “我給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說:“老大你真羅嗦婆媽,走就走好了。”
  印大問程岭:“弟妹有信嗎?”
  “還沒有。”
  “一定是功課忙。”
  那一個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活怎么會這佯飄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過許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債。”
  卑詩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軌道。
  兩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凌晨兩點才睡,早上七時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節日假期,均与他們無關。
  印三有時非常不耐煩,扔下刀,趁無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悶。
  程岭真想看部戲,讀本書,奈何只是抽不出空來,下午休息,她總是忙于盤算哪只菜蔬合時又廉宜之類,又為著米价一點點折扣費盡唇舌。
  她這樣精明,各類批發商見她上門都有點怕,但她是個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計又笑嘻嘻搔頭皮說不出話來,岭姑長岭姑短那樣招呼她。
  她已考到駕駛執照,勇于這里去那里去。
  听人說維多利唐人街諸物廉宜,蠢蠢欲動。
  印三直勸:“水路來往很費時間,閒時我同你去旅行還差不多。”
  他們一星期七天營業,印三吃不消,曾經建議禮拜天休息,被程岭擋回去:
  “整條街就你關著門,多難看,這是唐人舖,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這樣拼命掙,時常把百元鈔票夾在信里給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總是特別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圍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讀一遍。
  讀得會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該來信時不來,她會憔悴地問:“怎么沒有信?”
  印三一日說:“他們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這是事實。
  半晌程岭分辯:“他們与我友愛。”
  “你處處為他們,我看不出他們為你做過些什么。”
  程岭溫柔地說:“兄弟姐妹不是這樣算的。”
  “等他們自學堂出來,也就得忘記我們這一對老華僑了,”“老華僑。”程岭笑起來,“我連身分證都還沒拿到,哪里有資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過早上起得來上班,我們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這個學期排第三:派成績表時老師雖然沒有讀出名次,但是順序,各同學心中有數,我十分開心,錢收到,我們會買鞋子穿及吃大菜,謝謝,可惜姐姐現在只為姐夫做菜了。”
  開門做生意的煩惱當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門來討錢,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絕一兩趟,清早店門外必留一堆穢物。
  程岭寫信給印大討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滿,“有事自我了斷,不必煩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報告騎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會引來變本加厲報复,”印三不耐煩,“那我侍候在側,誰來搗蛋,便揍他一頓。”
  “万一受傷,又怎么辦?”
  印三賭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經病,”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維多利康和街華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說是我介紹來的。”
  印三說:“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個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來,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著頭皮歎口气,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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