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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跟著,程家收到兩封信。
  一封是美國布朗大學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學。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書,他生病,想見他們三個。
  程霄与程雯有點躊躇。
  電話打回去,那邊的繼母吞吞吐吐,只說程乃生在醫院里。
  程岭終于說:“我們三個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
  到了香港,舉頭一望,程岭感慨地說:“不認得了。”
  此話并無夸張,香港是一個每三年就變一變的城市。
  他們在酒店落腳,放下行李就赶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里。
  原來程岭以為赶回來是見最后一面,可是不,事實并非如此。
  程乃生紅壯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來見面,他的确患血壓高,前些時候因喉嚨發炎到醫院住過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沒有危險。
  他叫他們回來,是為著一件事:他想到美國去。
  他咳嗽一聲;“退休嘛,舊金山最好,溫哥華雨水太多。”
  退休,誰退休?他根本從來沒有工作過。
  “手上有百來万美金,那就已經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侶站在他身后微笑額首表示贊成。
  “領儿,你現在得法了,理應幫我移民到美國。”
  領儿,他在提醒她,她是什么個出身。
  程岭在心中想,不認得了,養父從前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又不能說他是受人唆擺,他想必也覺得向養女拿一筆錢移民到美國是好主意。
  他又說:“你看這地方多脆髒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級市場,我在照片里看到你們的住宅,諾,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漲紅了臉,窘地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意思是,年紀大了,也該享几年儿孫福了,你們去了好几年,都不想回來,真不像話……”
  程岭不知他要說到什么時候,站起來,同弟妹說:“我約了人,先走一步,你們陪父親多說一會儿。”
  程雯追上來,气得雙眼紅紅。
  程岭握住她的手搖搖。
  司机在樓下等她。
  她買了鮮花到養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后她吩咐司机開到利園山道去。
  駛到附近,程岭發覺已面目全非,街上已蓋了碑林似大廈,那所舊磚屋早巳拆卸。
  她發一會呆,又叫司机去清風街。
  年輕的司机立刻找地圖,“太太,沒有那條街。”
  程岭憑記憶讓他駛往北角,車子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清風街以及那些賣繡花拖鞋假珠鏈的樓梯檔口。
  程岭頹然。
  “山頂,請往山頂咖啡室。”
  那咖啡室還在,可是已經被歐美日本游客擠得水泄不通,程岭遠遠站著一會儿,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馬上開口:“真沒想到父親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程岭很幽默,“也許他認為一百万美金是個小數目。”
  程霄說:“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岭攤攤手,“我怎么理呢,我的事,你們都知道,我手上并無現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財,故此什么都交給華仁堂托管,我就算買一部車子,也還得同海珊一起簽支票。”
  程霄气苦,“我父真太不爭气。”
  程岭安慰他:“也許有別人慫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嘮叨。”
  程雯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燒得透明。
  程岭說:“他身体健康,最好不過,我打算明天走,你們多陪他几天。”
  程雯訝异,“姐姐你不觀光?”
  “我有點怕這個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時髦,我還是回溫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搶著說。
  “不,”程岭說:“既來之則安之,多見見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會有能力辦到,我覺得壓力太大,我不想見他。”
  “盡力而為,不必有愧。”
  “他為什么要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只不過說說,你不一定要替他辦到。”
  程岭不愿意再談這個題目。
  “他說,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經漲价十倍,他想賣出去賺一筆。”
  程岭訝异,“那并非他的產業。”
  “他說請你轉到他名下。”
  程岭很溫和地說:“不,”這是她第一次說不,沒想到說得那么好那么順,“那房子將來要還人,那房子屬于印氏。”
  那兩兄妹只得俯首稱是。
  第二天下午程岭就回去了。
  那一個秋季,程霄到美國升學,郭海珊說:“那孩子一直為他父親的事難堪。”
  程岭微笑,“其實他多心了。”
  “幫他移民,華仁堂也并非辦不到。”
  程岭用手托著頭微笑,“可是,我又不覺得我尚欠他這個人情。”
  “這是真的,將來程霄可以申請他。”
  他們都有將來。
  程岭振作起來,“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長越標致,漸漸東方那一分血統比較顯現,頭發顏色比從前深且亮。
  程岭對阿茜說:“家里冷清羅,程雯又老往多倫多去看男朋友。”
  程岭愛上園藝,在花圃一蹲好些時候。
  其余時間,她用在東方之家。
  一次在某棄嬰身上感染到一种皮膚病,治了半年才痊愈,郭海珊又不敢勸阻,因呂文凱說:“她總得消磨時間,你看她多寂寞。”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飯,阿茜緊張的進來說:“太太,門外有一流浪漢徘徊,形跡可疑。”
  程岭站起來,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經取起電話撥到派出所。
  程岭忽然發怒:“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你有沒有征求過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見她發脾气,電話自手中卜一聲落下,再看時,程岭已披上外套開門出去。
  那所謂流浪漢一見有人出來,連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岭一直追著叫:“大哥,大哥。”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岭儿,你還記得我。”
  “大哥,”程岭微笑,“請進來喝碗熱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點頭,“岭儿,我沒看錯你。”
  雪花落在他倆頭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頭怪冷的。”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為什么不敲門呢?”
  印大搔頭,“自慚形穢。”
  程岭嗤一聲笑出來,“大哥愛說笑這習慣不減當年。”
  她把他迎人屋內。
  印大立刻道出來意,“多謝你把店舖贖還給我。”脫下外套,他的衣著的确有點襤褸,可是單身漢乏人照顧,邋遢難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說:“老二已經不在世上了。”
  程岭低下頭。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岭笑一笑,“那也得會自得其樂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過是活在苦海里。”
  “你說得很對。”
  “大哥吃過飯沒有?”
  “是你做的菜嗎?”
  程岭笑,“我很久沒有下廚了,我們家的廚子不錯,你試試。”
  程岭在偏廳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來,問印大:“記得這個孩子嗎?”
  印大見過她,也見過她母親,但一時不敢相認。
  程岭同念芳說:“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禮,她的記性非常好,隨即問:“大伯伯,我的父親在何處?”
  印大握著她的手,“啊你就是那個孩子,程岭我得再多謝你。”
  念芳看著她,盼望著答案。
  印大呆半晌,頹然道“有人在泅水見過他。”
  程岭這時同念芳說:“你回房溫習吧。”
  印大抬起頭來,“他是一個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岭笑笑,“他只是什么都不愿動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簡直是吃喝嫖賭什么都做,唐人街不少婦女還不是全熬了下來,那間小食店是個不錯的營生,有時我想,那日在東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輩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帶大,大哥我很感激你從香港把我帶到這里來。”
  談起往事,無限唏噓。
  印大終于還是問了:“那日,為什么沒有等我來接你?”
  程岭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語:因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歎口气,“我明白。”
  他站起來,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樣,她送他到門口。
  雪漸漸下得大了,似鵝毛飄下來。
  “我會到印尼去找老三,与他會合了,再作打算。”
  “是。”
  “程岭,你趁年紀還輕,找個人,有個伴好得多。”
  程岭笑,“感覺上我已經四五十歲了。”
  “即使是,也該有個伴侶。”
  “好,我盡管找找看。”
  “再見程岭。”
  “珍重。”
  程岭一直目送他在轉角消失,雪地上一行足印,寂寥地伸展出去。
  室內阿茜在收拾杯盞,只有偶然輕輕叮地一聲。
  樓上念芳已經睡著了,小小精致的面孔平躺著只洋娃娃,程岭輕輕撫摸她額角,她醒覺,坐起來緊緊抱住,“媽媽,媽媽”。
  那日若跟印大回唐人街,弟妹不知何日可來留學讀書,不不,也不是為著程雯程霄的緣故,是她自己不想再去侍候小食店那些爐灶盤碗。
  她不想做唐人街其中一個阿姆,孜孜不倦在油膩的店堂里相夫教子,到了晚年伸出”雙粗糙的手,驕傲而辛酸地說:“我靠的全是這雙手。”
  她并不愛印善佳,更不覺得她欠他一輩子,她也不愛郭仕宏,故此他去后她不甚傷悲。
  這時念芳又睡下,嘴里猶自喃喃叫媽媽。
  她在叫的究竟是誰呢,是生母還是養母?
  在程岭的夢中,連可愛的程太大都不大出現了。
  她試圖尋回生母,可是方詠音的傷口已經愈合,老大的肉疤盤据在心上,已沒有程岭的位置,她知難而退。
  程岭脫口應道:“媽媽在這里,睡穩些,明日好上學。”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
  程岭并沒有找到伴侶,她仍然是郭仕宏的寡婦。
  程霄大學畢業她去參觀畢業典禮。
  程雯也已是卑詩大學二年生。
  那小伙子早巳比姐姐高大半個頭。
  程岭擁抱他,還順手捏捏他脖子,“扁桃腺發炎乘机賴學噯?”
  程霄笑,“陳皮芝麻事姐姐還記得。”
  程岭剛欲進一步挪揄他,忽見他身后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子正朝他們微微笑。
  程岭心中有數。
  那女孩是東方人。
  程霄向她招手,“這是我同學張笑韻。”
  程岭上前同她握手。
  程岭問弟弟:“你打算升學還是作事?”
  程霄看女友一眼,“我該獨立了,先作几年事,再讀個管理科碩士。”
  他沒有回家,留在美國。
  事后程雯嘀咕:“那張笑韻家住波士頓,看樣子他打算入贅張家,一去不回頭矣。”
  程岭只是笑。
  “居然還有這么多人重男輕女,你說奇不奇?”
  程岭問:“你那位朋友愛歷遜先生呢?”
  程雯立刻把臉拉下來,“什么愛歷遜,從來沒听過。”
  程岭又只是笑。
  過片刻程雯說:“我們不再約會了。”
  程岭悄悄松口气。
  她不喜歡程雯嫁洋人,此事能夠不了了之,最好不過。
  表面上不動聲色,“現在与誰見面多?”
  “鄧永璋。”
  “呵,那多好。”
  “你都沒有見過他。”程雯揚起一角眉毛。
  “由得我挑嗎?”程岭調侃她,“只得說好的分罷了。”
  門鈴一響,郭海珊夫婦來了。
  程雯一向与呂文凱投机,連忙迎上去。
  郭海珊捧著頭,象是頭痛,又似牙痛。
  “表嬸你勸勸她,她要去競選市議員,我實在吃不消。”
  程岭暗暗好笑,“勸,好呀,文凱你听著,嫁進郭家這么多年了,連蛋也沒下一個,淨赶時髦,不守婦道,你看,害丈夫到長輩面前告狀……是不是這樣說?”
  這回連郭海珊都笑了。
  程岭勸道:“你明知文凱有這個野心。”
  郭海珊說:“凡事不必自己來,華仁堂在官府不是沒有朋友。”
  呂文凱搖頭:“海珊,這完全是兩回事。”
  郭海珊歎息:“我不了解你。”
  程岭吁出一口气,“相愛就行了,不必了解。”
  程雯笑:“這是什么話,姐姐真是塔里的女人。”
  程岭不語。
  呂文凱推程雯一下,“你怎么批評起姐姐來。”
  程岭連忙改變話題:“阿茜下個月退休了。”
  郭海珊立刻答:“我另外派個妥當人來。”
  門外有人按門鈴,程雯去開門,“是郵差,”她揚聲,“一封挂號信。”
  交予程岭,程岭拆開一看,怔住,隨手遞給程雯,程雯說:“咦,是張結婚帖子,”看清楚了,气得說不出話。
  郭海珊問:“什么事?”
  程岭淡淡的說:“程霄同那位張小姐后日結婚。”
  程雯問:“這是什么意思,事先為什么不通知我們,怕我們阻止?”
  程岭勸道:“你不過想他幸福,既然他開心就好。”
  “為什么把我們擠在門外?我們是他的姐与妹。”
  郭海珊夫婦面面相覷,沒想到程霄會這樣處理婚禮。
  程岭只是說:“最要緊是程霄自己高興。”
  “被人牽著鼻子走!”
  程岭不出聲。
  她看著他出生。
  小小嬰儿,捧著奶瓶喝,她老抱他走來走去,當他是活娃娃,從沒想到,他會与她生分。
  是故意的吧,故意叫她生气,以后名正言順不來往,說不定還輕描淡寫加一句:“不是親生的,故不好相處。”
  程雯已經炸開來,“這樣忘恩負義,早知把他扔在香港,管他是否在汽油站打工。”
  程岭不語,眼神黯然。
  郭海珊知道她重視這個兄弟,一直希望他能受到高等教育,她嫁入郭家,也是為著有能力為他打好基礎,可是等到他結婚,卻不過只如普通朋友般收到一張帖子。
  程岭清清喉嚨,“快別這樣說,以后我們把他交給張家了,輪到他們照顧這書呆子,我并不希祈他們替我叩頭敬茶,只是,我們送什么賀禮呢?”
  郭海珊馬上對妻子說:“文凱,近朱者赤,你要好好學習表嫂的气量。”
  呂文凱答:“是。”
  郭海珊說:“噫,我不知道多久沒听到你說這個是字了。”
  他們決定送禮金。
  程岭同妹妹說:“你做我們代表去觀禮。”
  程雯气呼呼,“來不及了。”
  “海珊一定會替你買到飛机票。”
  那個晚上,程岭發覺程雯在床上哭泣。
  程岭勸說:“兄弟姐妹長大了總是要分開各自組織家庭,這有什么好難過,只要他們敢情好,我們就安樂。”
  程雯仍然嗚咽:“我以為我會是儐相。”
  “也許他們的婚禮很簡單。”
  程雯說:“我要一個盛大瑰麗的婚禮。”
  “一定。”
  “許多許多嫁妝。”
  程岭笑:“駱駝大象,應有盡有。”
  被程岭猜中了,程霄只在注冊處公證結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几個親友觀禮,新娘好似十分獨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場。
  程霄收下禮金支票,居然記得問:“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時走不開。”
  几個朋友在一間小小希腊餐館吃了晚飯作為慶祝,過了周末,新婚夫婦立刻去上班。
  竟那么實事求是。
  “姐姐說,只要你快樂。”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家,靠雙手努力創造未來。肩膀承擔責任,我不會走父親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經是報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气,怔怔落下淚來。
  回到溫哥華,程雯陪姐姐去听呂文凱演講。
  郭海珊仍然搖頭,“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
  可是他看著台上的呂文凱,臉上又有光彩。
  呂文凱這樣說:“我們要求勞工廳制定法令,務使工人安全使用机器,處理危險物料,使用農藥時必須穿這保護性衣物,工地之作業情況需符合規格,將工業意外減至最低。”
  程雯听罷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說:“呂文凱將以無党派身份競選,聲望甚高,成功机會不錯。”
  程岭微笑:“你是助選團中堅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后,程雯的新朋友鄧永璋來接她。
  在程岭眼中,他們統統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說也奇怪,在外國人水土里長大,樣子也多少有點像洋人,他們濃眉長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語流利,与上一代華僑是有個距离的。
  程岭看到他們真正歡喜。
  這一次,小鄧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他自我介紹:“我叫李杰來,同鄧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師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岭肅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課优异的學子。
  那小李說:“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從水,你的名字從山。”
  程岭一怔,只得笑道:“是。”她從沒想到過。
  他們一起去喝下午茶,車子經過羅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雙眼。
  他同其他人說:“看到沒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動洗衣場,由此可知地价還未算貴,猶有大把發展余地,文凱,把這地址記下來,明天就去打价。”
  呂文凱笑:“你這人渾身銅臭。”
  郭海珊笑:“我喜歡賺錢。”
  程雯也笑:“我喜歡睡覺。”
  程岭忽然感慨,“自由國家,自由選擇。”
  “真的,”呂文凱說:“不必嚴刑拷打,光是逼愛睡覺的人去賺錢,已經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說:“文革結束了。”
  几個年輕人對此一無所知,呂文凱的心早已歸化,程岭一向對万事都不發表意見,故此竟無人搭腔。
  茶會气氛良好,興高采烈。
  程岭真希望每星期都有這樣的聚會,讓她靠在沙發上,听他們說說笑笑,略倦了輕輕打一個哈欠。
  這時她一生以來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靈是曉得的吧,程霄已經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臨終時是何等挂心,明知孩子們會吃苦,現在她看到他們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岭听得呂文凱和程雯在為兩塊錢爭執。
  程岭問:“什么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總會,華人入場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岭立刻噤聲。
  呂文凱說:“我不相信今時今日還會有這种歧視現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們,不要為兩塊錢小題大做好不好?”
  程雯說:“這是原則問題。”
  “我的天。”
  “現在不去扑滅這星星之火,將來可能變兩千兩万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凱,你過慮了。”
  “不行,海珊,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
  程岭莞爾。
  他還不是一樣愛她。
  每到這种時候,程岭特別寂寞。
  過兩天,程雯在學堂里,念芳正溫習,家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是李杰來。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岭親自招呼他。
  程岭約莫知道他為何而來。
  他帶來的禮物也很特別,是一本畫冊,里面全是色彩悅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給程雯。”
  小李卻說:“不,這是送給你的。”
  給她?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岭微微笑,“你喜歡程雯吧。”
  “是,她真可愛。”
  “你与鄧永璋真算難得,人人長頭發,就你們還肯去理發。”
  小李笑起來。
  程岭看著他,咦,有什么好笑?
  “你好似把我們當小孩子。”
  這是真的,她一向充當家長,擔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与他們,從來不是同輩。
  程岭于是輕輕勸他:“只得一個程雯,你与鄧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杰來欠一欠身子,“什么?”
  “我是說,大家好同學,切莫傷和气,我看是鄧永璋認識程雯在先,你說是不是?”
  李杰來一怔,要把程岭的話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來找程雯,你誤會了,我是特地來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岭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聲,可是心情卻有點愉快,她?特地來陪她?
  程岭從來不曾与同齡异性來往,也沒想過有這個可能。
  “程雯說,你只比她大几歲,可是自幼由你輟學來照顧她生活起居,像個小媽媽。”
  忽然由一個陌生人談起甜酸往事,程岭感慨万千。
  “這是你說話老气溜秋的原因吧!”
  程岭覺得有點熱,鼻尖冒出汗來。
  新來的工人把暖气開得太足了。
  她輕輕說:“程雯把我說得太好了。”
  “他們兩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學校去。”
  程岭忽然与陌生人討論起這個嚴肅的話題來,“最近這段日子他們不斷慫恿我,可是這又不比念大學,八十歲也是一种榮譽,我才念到初中二,難道現在又回去与小孩子排排坐?”
  李杰來微笑:“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現在辦的成人學校師資都很好。”
  “我知道,那里教授的英語只不過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于迷路。”
  “可以請家教。”
  “那么多科目,要勞駕多少個人?”
  “先讀英語,其余的慢慢來。”
  程岭遺憾,“始終比不上學校生活,大家爭著聚首,一起交功課,弄得不好,又齊齊留堂。”
  李杰來笑:“這是真的。”
  “有時候我也想發憤圖強,放下家務,重返校園,一直讀一直讀,讀到博士銜,可是轉瞬間又气餒,到底是這樣吃吃睡睡日子容易過。”
  李杰來見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興。
  程岭歎口气:“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這并非難以達到的目的。”
  程岭解嘲的說:“你們讀書人總覺得世上除出讀書并無第二條路可走。”
  “不是沒有,那些路比較起去,不好走。”
  程岭吁出一口气,她當然知道。
  “你要是愿意,我幫你介紹老師。”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們或許可以到圖書館走走。”
  “不,”程岭下決心,“李先生,你的時候寶貴,不可用在無謂的人与事上。”
  李杰來訝异,這是拒絕他的約會?
  “我習慣耽家里。”
  “家里是很舒服,但有時也要出去走走。”
  程岭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說。”
  李杰來是廿多歲小伙子,已經相當了解异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強,他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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