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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她側著耳朵不語。
  對方也知道她立刻認出了他。
  “沒征求你的同意就來了。”
  杏友發猷,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元立說你看不見,我倒是有點心急,后來同醫生談過,知道你很快會康复。”
  這一點不錯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過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聲音,經過千万次失望,已經放棄,沒想到今日聲音又再出現。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邊。
  “元立同你長得很像,可惜這次你看不見他。”
  杏友忽然想說: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睜眼瞎子。
  可是話沒說出口,多年委屈,豈是一兩句諷刺語可以討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個一千個問題想問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無補,索性把疑團沉歸海底。
  她不發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語气似當中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好象他与杏友話別,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來,一切与他無關,他擔不上任何關系,不負任何責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訴我,你愿意分手,換取一筆生活及教育費用。”
  是這樣一回事嗎?好象是,庄杏友已經記不清楚。
  “我与慶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從來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娘家,二人關系名存實亡。”
  杏友忽然有點累,她躺回枕頭上。
  “你不想說話?”
  杏友沒有回答。
  “你仍在气頭上?”
  杏友大惑不解,這人到底是誰,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談。
  這個人完全沒有血肉,亦無感情,他根本從未試過有一天活在真實的世界里。
  她當年錯愛了他。
  杏友心底無比荒涼,更加不發一言。
  這時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見?”
  杏友動也不動。
  同事們的花籃一只只送上來,杏友喜悅地輕輕撫摸花瓣。
  終于周星祥說:“我告辭了。”
  他輕輕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剛才的位置,坐在安樂椅上,座墊還有點暖,證明周星群的确來過。
  不過已經不要緊,她掙扎多年,終于學會沒有他也存活下來,一切欺騙成為她不得不接受的鍛煉。
  看護進來,“喂,有禮物給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沒好气,“可以拆紗布了嗎,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對護理人員發脾气的人。”
  “為什么不像,我沒血性?”
  看護笑嘻嘻,“成功人士應比普通人豁達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敗。”
  看護請醬生過來,二人异口同聲說:“讓我們分享你這种失敗。”
  万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
  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一邊收拾雜物。
  一只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他在家順手牽羊,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面首飾取來送人。
  杏友打開盒子一看,只見是兩把精致的琳瑣插梳,梳子上鑲著銀制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盒子里邊有制造商名字:萊儷。
  杏友蓋上盒子,并沒有感慨万千,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進來。
  “看不看得見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亂晃。
  杏友笑說:“十二只。”
  “安妮走不開,我來接你回家。”
  “勞駕你了。”
  阿利忽然轉過頭來,猙獰地說:“我應該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
  “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
  “當然,對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盡。”
  杏友又會得開口說話了,与阿利對談,毫無顧忌困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襯衫,大蓬裙,自學校返家,才打開門,迎面碰見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說:“星祥,我一百找你,原來你卻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別開玩笑,元立正哭泣,還不快去哄他。”
  夢到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無論如何無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從前扎壯得多,再也穿不下四號衣,連鞋子都改穿七碼,再不加以控制,就會變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門市店,幫安妮點存貨,共羅夫取制成品的時候,經過冒白煙的街道,看到賣甜圈餅小販,卻又忍不住買兩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滿白糖粉。
  看,這就是几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不事事親力親為,如何擔當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說到這里,忽然中斷。
  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充滿期待,預備把故事寫下去,管家卻告訴我,庄小姐進了醫院。
  “什么?”
  “庄小姐這次回來,就是為著診治,她沒同你說?”
  完全沒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來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問候,我問山口這樣訴苦:“至親患病。情況嚴重,擔心得寢食難安。”
  山口問:“是什么人?”
  “姑母。”
  “因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許多侄女都似姑媽。”
  “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
  “几時親身來考察我們。”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為什么?”
  “無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騙。”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問:“直至海枯石爛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种問題吧。”
  “咄,整個身体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
  他笑了,“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面的女同事,与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已經十分浪漫。”
  是嗎,當事人卻不覺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這樣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車,管家已經笑著啟門。
  “庄小姐,請進來。”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還不錯,便服、頭發盤在頭頂,用兩把精致玲瓏的插梳作裝飾。
  “昨天你來過?”
  “請問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為遲疑。
  “是眼睛嗎?”
  “不,”她終于說:“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樣。”
  我睜大雙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醫學昌明,比從前進步。”
  “是,是,”我連忙忍下眼淚,“請繼續說你的故事。”
  “你還想知道什么?”
  “許多許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
  “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
  “然后呢?”
  “十八歲自法律系畢業,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紀,廿五六歲。”
  我失笑,“我哪裹還有机會做妙齡女郎。”
  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我呀地一聲,就是這一對發梳,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
  她見我目不轉睛,順手取下,“送給你。”
  “可是,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
  “友情才最珍貴。”
  “太名貴了,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
  “大人給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別在耳畔。
  我問:“你与元立親厚嗎?”
  她點頭,“我倆無話不說。”
  “他父親呢,他的結局如何?”
  杏友姑媽忽然問:“你會給他一個什么樣的結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說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個真人。”
  姑媽笑了,“他是真人?他從來不是真人。”
  我搔搔頭,姑媽的措辭有點玄,我需要時間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間個不休,“你以后有無遇到合适的人?”
  姑媽抬頭想一想,“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學習語言。”
  我面孔上挂滿問號。
  “曾經碰到過一個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
  啊,任何寫小說的人都會失望,“你倆有什么發展?”
  她搖搖頭,“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為蔑么日趨平淡?”
  她也忽然納罕起來,“給你一說,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
  我真愛煞這位姑母,与她說話,永不覺倦,時間過得飛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學不完的秘訣。
  像一次我問她:“香檳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檳就是香檳,怎么可以用來送飯,暴珍天物,我一向只淨飲。”
  那日下午告辭,管家送我到門口。
  她忽然說:“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轉過頭來,“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
  我垂頭,“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來,我不會自動出現。”
  “請原諒我直言。”
  我看著這忠仆,“請問,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認識我姑媽?”
  “我听說過她。”
  我喏然返家。
  母親看著我,“自修,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
  “媽媽,你与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
  “講得不錯。”
  “你嫁給父親之后,生活堪稱平穩舒适,無風無浪。”
  母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媽媽算命?”
  “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終成為傳奇,而有些女于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
  “因為我們安份守己。”
  “不,媽媽,還有其它因素。”
  母親抬起頭想一想,“是因為命運安排。”
  母親微微笑,“筆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
  圣經上說的,先知在本家,永遠不獲信賴,就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下去:“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鐘愛?一出生就注定好運厄運了。”
  “對,”我贊同,“當初,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受父母鐘愛”“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
  “怎么可以那樣講,杏友名滿天下,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万一。”
  “她始終遺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只不過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采路,“你認識庄杏友?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
  “別多心,我也是寫中文的人。”
  “如是新聞周刊,生活雜志,一定即獲接見。”
  “你別胡涂加以猜測,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
  “真的,”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我們這种本地蔥,每期才銷十万八万冊,總共只得一個城市的讀者,比不上世界性、國際性的刊物。”
  “嘩,你有完沒完,牢騷苦水直噴。”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飛上枝頭,拿護照,講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則,獲東洋人青睞,也聊胜于無。”
  我沒好气,“義和團來了,義和團來了。”
  “介紹庄杏友給我。”
  “她是极低調的一個人,沒有新聞价值。”
  “你錯了,你沒有新聞触覺才真,听說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
  “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
  “不然,一個華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憑力气。”
  “我也有蠻力。”
  “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談下去。”
  “舉手之勞,都不愿效力,你這种人,天誅地滅。”
  人心不知几時,已變得如此暴戾。
  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系,工作歸工作,娛樂是娛樂。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說我出面宣傳。
  “我有一個假設,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請講。”
  “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
  “山口,我說過不協助宣傳,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干實務,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
  我歎口气,“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樣做?”
  “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我不會該种劇烈運動。”
  “不要緊,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聲,且听他胡扯。
  “開頭的第一張照片,你全副武裝,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樣裝配除下:護頸、護胸、護眉、護膝……”
  我不相信雙耳。
  “最終脫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來足華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凌辱,卻很平靜的間:“為什么要跳脫衣舞?”
  “收取震撼感,換取暢售量。”
  “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說得很對。”
  “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
  “所以才策划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
  “我決定換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划。”
  “很多人會替你可惜。”
  “再見。”
  挂上電話,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贊,十分遺憾,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來,絕非將才。
  杏友姑媽叫我:“來喝下午茶,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我正气悶,欣然赴會。
  到了她那里,喝過一碗甘菊茶,心頭气忿略為平靜下來。
  姑母端詳我,“自修,為何一臉憤怒,十分傷身。”
  我摸著自己面孔,“看得出來嗎?”
  “你何嘗有加以掩飾。”
  “唉,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處變不惊。”
  我只得把剛才的事說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
  姑母說:“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讓,達成協議。”
  “姑媽,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頗不合事宜了。”
  “姑媽你別推搪我。”
  杏友姑媽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數千人爭生活、各出奇謀,其中排擠傾軋,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緊。”
  我猷在原地,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
  她說下去:“廿五歲之后,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還發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礎蛇,就被后來的人起上,那時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涼颼颼。
  “時間飛逝,叫我們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就得作出遷就,否則,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
  啊,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說中你心事了。”
  我握著姑母的手,輕輕搖几下。
  “況且,你也并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瑣。”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電話。”
  “其人非常有趣,能為我解悶。”
  姑媽笑了,被她說中,算是另類感情。
  “這樣吧,叫他親自來見你。”
  “嘎?”
  姑媽笑,“可是怯場?”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這种情緒,姑媽忽然抬起頭來,“啊,”她說,“元立,你來了。”
  我笑著轉過頭去,內心充滿好奇。
  “我替你介紹,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味,長發,便服,一手拿著一束黃致瑰,正過去与母親擁抱,听得地介紹人客,百忙中与我點頭。
  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個。
  雖然第一次見面,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來,握著母親的手,同我說:“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
  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姑媽說:“我要服藥休息,你們兩人談談。”
  憶,庄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因職業關系,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几,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
  他笑笑說:“原來,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聲。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點复雜。”
  他撥起手指來,“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疇蹈,“正确,于是我父親与你母親是表兄妹。”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沒有錯。”
  眼神有點憂郁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
  我端詳他,“你頭發那樣長。”
  他笑著反問:“又怎么樣?”
  “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
  “幫爺爺無所謂。”
  “真幸運。”
  “你呢,”他看著我,“你是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個寫作人。”
  他揚起一條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為生活那种,還是嚴肅作家?”
  “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筆名寫稿?”
  我顧左右言他,“英國人也叫筆之名,或是假名,法國人則叫羽之名,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
  “為什么寫作人有筆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真材實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閱讀,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無知,亦應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亞。”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
  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對不起。”
  “亦沒有几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師似米斯凡特路与法蘭萊怀特。”
  “然則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經足夠好。”
  我提高聲音,“謝謝你。”
  管家進來,詫异問;“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說:“庄小姐,元立是辯證狂,十歲前后每天問一万次為什么,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園走走。”
  他陪我參觀,“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那邊是紫藤。”
  “她喜歡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歡累累滿牆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齊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說過,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里,怎么寫小說?”
  “寫鋼骨水泥式小說。”
  “周元立,”我看著他,“你終身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別轉頭去,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他卻說:“母親病勢嚴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著一層陰影。”
  “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
  “有時深夜她也會惊醒,悸怖地喊:“哎呀,這樣就已經一生”。“我為之側然。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庄小姐,請進來。”
  杏友姑媽与我們一起吃茶點,看得出已經有點累。眼神略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戀地告辭。
  周元立送我到門口,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別浪贅,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會還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質不同,試想想,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
  我沒好气,接過香檳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面前,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補提高警覺。
  走進書房,第一次主動与山口聯絡,發出電子郵件:“愿意見面,不反對的話速覆。”
  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看見周元立輕輕問:“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
  我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与我共同進退,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際。”
  我抬頭看去,只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閃爍不已,蔚為奇觀。
  “看,自修,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
  忽然之間,北方其中一顆鰲然滑下,拖者長長尾巴,“流星!”
  “何用戀戀事業。”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陣鈴聲,夢醒了。
  誰,誰按鈴?
  我掙扎著起來,唉,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那時三秒鐘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
  我在對講机間:“誰?”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誰?”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絲焦慮。
  “我就是庄自修,我馬上下來。”
  我鞠一把冷水洗臉,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
  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庄小姐,你好。”
  啊,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著一個傷口生活的人。
  發腳已經微白,身段仍然不錯,對人天生一片殷勤,誰要是誤會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關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樣?”
  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卻不以為扞,微笑說:“請進車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妝扮,不方便出去。”
  他詫异,“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
  我答:“寫作也不等于隨時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車場里說。”
  我拉開車門上車。
  “謝謝你的時間。”
  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態度誠懇,“听說你在寫一本關于我的小說。”
  我看著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
  “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當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這本小說版權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說:“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斥責他:“你有什么借口,為什么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
  誰知他并沒有再找借口,“我當時無力面對現實。”
  “你是一名無恥之徒。”
  他看看遠處,“我卻也抱憾終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連忙掩住嘴巴。
  “我与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
  我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卻自顧自講下去:“三個人都不快樂……”
  “你錯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媽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無數,她周适列國,享受生活,十分逍遙。”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終沒有結婚。”
  “見過你們這种買貿婚姻,誰還敢結婚。”
  “不是買賣!”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經濟不妥,她有大把妝蔬,一拍即合,本來也無可厚非,但請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開頭見到你,真嚇一跳,以為你就是否友,兩個人長得那么像,現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當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當中三十年過去了,女性吃了虧,總會得學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長輩,你對我太過無禮。”
  我看著他,“對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惡如仇。”
  他低頭不語,隔一會儿才說:“男女分手,也屬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點。”
  “杏友病情已十分嚴重。”
  “我知道。”
  “我想再見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絕。”
  “請接受事實。”
  “或者,你可以做中間人。”
  “對不起,我從來不做這种事。”
  周星祥頹然靠在椅墊上,臉色灰敗。
  半晌他知無望,仍然客套地說:“自修,謝謝你的時間。”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會叫車。”
  我站起來,預備离去,終于忍不住,又轉過頭來。
  “你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絕。”
  “有否問過你自己,為什么忽然又想再見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為你終于發覺,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誠真摯,不過,如果她今日不是環球聞名,你也不會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這樣?”
  我終于轉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將自己大力拋到沙發里。
  隨即發覺山口已經覆了信。
  “已即刻動身前來相見”。
  我有點感動,無論是誰,總會有事在身,立刻丟下出門,并不容易。
  這時有人敲門,是最著名花店迭來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隨即又再上來一次,滿臉笑容,“庄小姐,這也是你的。”
  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個女子最好的歲月,也不過是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養性,發奮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時間精力全部都得犧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來一看,上面親筆寫著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來。
  可愛的周元立,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一樣嗎?
  電話鈴響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釋的溫和聲調說:“你好嗎?”
  對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聲音完全陌生,我不禁問:“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們并沒有見過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羅夫。”
  啊,都出現了。
  “庄小姐?”
  “是,我在這里。”
  “我想与你見個面。”
  “當然,我每天都有時間,請問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說是位作家。”
  “見笑了。”
  “作品有興趣譯為英語嗎?”
  我笑笑不出聲,這是餌,方便他行事。
  “英語市場比較大。”
  “的确是,我在等倫敦的消息。”
  “現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絕不含糊,對,明早上午十時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是誰,不用詳加介紹。
  我收拾旁騖,坐在寫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經投入,思維倒也暢順,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個懶腰,發覺大腿已經麻痹,連忙起來走几個圈子。
  這种職業,做到三十歲,已是半條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線日光射進室來,我惊醒,有約,需認真妝扮。
  立刻洗頭沐浴并且取出見客服裝。
  日間見客人最适合的服裝便是白上衣及藍長褲。
  當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藍長褲,挑好一點的牌子來穿自然不會錯。
  正把濕發往后梳,門鈴響起來。
  我赤足去開門。
  門外站著阿利羅夫,小個子,黑皮膚,鷹鼻,比我想象中有威嚴,他那种樣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過,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說:“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庄杏友,原來姑侄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說:“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气,誠意与他對話。
  當下他說:“那是因為她已与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准。”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志即短,樣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面,就是為看談論靈魂与肉体?”
  他終于講出心中話:“自修,听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与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种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里并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儿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說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靈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种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儿,“誰說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說:“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說。”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几下,扰亂我的頭發。
  我松一口气,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了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与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說:“你在她面前,多提著我,那么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庄!”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發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問:“見了面,有無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說話。”
  他拖著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嘩,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里哪里。”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說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說,都是你寫的嗎?”
  “怎么樣?”
  “你不像愿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余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見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發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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