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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聞快報”
  美國“海鷗”航空公司編號一○五的七四七班机,已于昨日中午在太平洋海域尋獲飛机殘骸,至今天下午四點三十分截止,由于打撈的工作相當困難,目前仍在持續進行中。
  据了解,机上包括空服員在內的一百八十名乘客,全部罹難。
  在台灣的旅客方面,已确定死亡的名單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商界頗具盛名的“富丰”公司董事長江富丰和其妻子,也在該班机里。
  這架班机原預計在昨日的台北時間上午十點整抵達中正机場,是從溫哥華起飛,在昨晨七點二十三分突然与塔台失去聯絡。失事原因,警方仍在調查中,但從撈獲的机体研判,机身似乎有嚴重的爆炸現象……

         ★        ★        ★

  富麗堂皇的建筑,因為主人的喪命而失去原有的華麗,燈火通明的大廳在無形中蒙上了陰影,兩個星期前曾到此赶過生日宴會的同一批人,同樣是不斷進進出出致意,卻是用著截然不同的詞句。
  繞了一圈沒瞧著人,霍旭青碰運气地穿過帷幔,果然見江琉璃曲膝抱腿縮在角落。那孤零零的身形,仿佛一株快枯的小花,正在向天地做無言的抗議。
  這是他先前見到的那位文靜、但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女嗎?
  “要不要……喝杯水?”霍旭青席地坐到她旁邊。他作夢也沒想到,他和她的“后會有期”竟是在這种場面。
  她默不作聲。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柔荑,她才抬起頭,目光渙散地對著焦距,儼然費了一番努力甫嚶嚅出個單音。“霍……”
  “我幫你拿杯水來好不好?”看著失魂落魄的佳人,他的心弦在不禁發緊。
  “別走。”江琉璃懶洋洋地搖搖頭,下巴枕回膝蓋,猶似小孩般地握住他的几只指頭。
  說來好笑,她只見過他几次,前前后后加起來不超過一小時,然非親非故的他,感覺上卻比屋內那十几位自告奮勇來幫忙的親戚要知心得多。
  有他相伴,她被抽干的思維總算恢复了些生气。
  “好藍的天。”他不想說什么節哀順變的話,她大概也听麻痹了。
  “是呀,”江琉璃仰首望著無云的青空半晌。“好快唷!”
  “哦?”霍旭青靜候下文,她目前迫切需要的是听眾,一個會真心听她傾訴的好听眾。
  “咻……就那么一下子,生命便結束了。”江琉璃發出音效,做出墜机的手勢,淡得教人察覺不到的語調,其實是在感慨造物主的作弄。
  “世事本就難料。”才几天的工夫,她憔悴得駭人。
  “爸原先是希望我們全家一起去的。”江琉璃黯然盯著腳尖。
  “琉璃……”霍旭青好想把她摟進怀里。至于何以會出現如此強烈的念頭,他事后告訴自己,純粹是基于同情弱者的心態。
  “他們不過是去二度蜜月罷了,為什么回程會遇到這种事?”江琉璃皺著柳葉眉,怪不得“快快樂樂的出門”和“平平安安的回家”是連在一塊的。
  “我不知道。”她問倒他了。
  “我當初應該和他們一塊去的。”江琉璃很后悔那時不該推托學校要考試。
  “不,你應該好好地活下去。”嗅出她有尋死的意圖,霍旭青鎮定的外表下,翻著杌隉不安的波濤。他出手抓住她,怕她會驟然消失。
  “舉一個我應該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吧。”江琉璃蹙額,抑郁的眸中有著令人惻隱的乞求。
  “你還有許多善后要處理。”為了遺產的分配,他已研究過江家所有的資料,包括財務和繼承人的認定,他相信“事情”才剛開始,她再來要面臨的問題可多著呢。
  “有我哥去辦。”往昔不是她在校,便是哥出外玩,兩人難得見著一面,兄妹的感情因此稱不上濃,但現在整個大宅里,与她血緣最親的也只剩他了。
  “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的壯大。”看樣子,她尚不曉得真相。霍旭青最擔心的就是她哥。
  “這個理由不夠。”江琉璃需要更有勁的生活動力。
  “你的生母很關心你的近況。”霍旭青本來不想提到這一點,因為他對她們母子之間“曾有”的親密程度還不太清楚。
  “我媽她……”江琉璃終于露出丁點興趣。
  “打過好几次電話,都讓你這邊的親戚擋掉了。”對方的律師找他談過。
  “他們總是這樣。”從爸离婚立刻再娶,帶著她搬到新家后,大家便不准她和生母見面。
  “似乎快下雨了,我們到屋里去如何?”他發現當她不想繼續那個話題時,她就會像現在這樣,繃著小臉,抿著小嘴,定定地眺望著遠方。
  “我就算到屋里去,仍是會躲進自己的房內。”江琉璃拒絕。
  “總比在這儿吹風淋雨好。”霍旭青可不希望她那筆遺產是用在醫病。
  “雨還沒下。”要她身處于那些表里不一的人群之竊竊私語中,她宁愿与大地為伍。
  “就要下啦!”想不到小家伙倔起來還真蠻。
  “那就等下了再說。”瞧她以前逆來順受的下場是什么?還不是得不到家庭的一絲溫暖,如今連爸都撒手棄她而去。
  “你……”當霍旭青正琢磨著是否要“強制執行”抱她進屋時,CALL机卻在此時響了。
  他垂眸瞄了瞄,是“七圣”總部發出的緊急召集訊號,且接續響了好几通,可見事情有多急迫。
  “你快走吧!”江琉璃赶他。她現在的心情很亂,她怕他再待下去,她會承受不住他的溫柔。
  “我的确不走不行,但別以為我會放過你,我明天再來看你,我要檢查你有沒有偷偷坐在這里淋雨。”霍旭青指尖輕點她的小鼻頭。
  催命符般的机子又響了几聲。
  “走吧!”他果然只當她是位失怙的小朋友,他難道辯識不出來她已經不是孩儿了嗎?唉,想不到她還沒開始戀愛,就嘗到失戀的痛楚。
  江琉璃沒有盯著他离開,逕自縮回自己的世界里。

         ★        ★        ★

  “七圣”總部的會議廳,正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
  向來活潑的“天璇”班杰明失去笑顏地杵著;“瑤光”王佑鑫在面對心愛的甜甜圈,竟發著呆沒有搶食;一旁的“玉衡”拓跋剛緊閉尊口,煩躁地用指頭敲著石桌;就連平常不管事的“天權”時焱,也難得清醒地沉思著。
  “干么?誰又跟老婆吵架啦?”霍旭青是最后進來的,他坐上自己的老位置,見眾人如喪考妣的臉,不禁出言緩和一下凝重的气氛。
  “‘海鷗’航空這次出事的班机……”班杰明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在老大“天樞”邵伊恩不在總部的期間,他算是代理人。
  “耶?這倒奇,你們怎會突然對我辦的案子有興趣?”以為他們要問有關江富丰的事。“哦,我知道嘍!該不會是黎琪妹子毛病又犯了,想弄個頭條來玩玩?”
  黎琪是拓跋剛的妻子,婚前是專揭人隱私的狗仔隊,婚后仍不改舊習,在座的每一位皆讓她看在“利”上倒戈過,目前尚未被出賣的“碩果”僅存他一人。
  “水昊,”時焱見大伙全悶不吭聲,只好發言。“也搭那架班机。”
  “水昊”是“天璣”水柔的哥哥,与他們這幫兄弟情同手足。
  “什么?!”霍旭青大惊失色。這話要吐自別人的嘴里,他會不值一哂,但如今是出于悶葫蘆時焱的金口,他就不得不正視。
  “我們也是剛接獲消息。”王佑鑫快哭出來了。
  “老天!”這下真提喪了考妣,霍旭青想掌自己的嘴。“沒搞錯吧?”
  現在他總算明白,為什么眾兄弟的嬌妻全不在場,以及适才她們一見到他便哭得更厲害,而他問半天又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原因。
  “因為水昊用的是美國護照和英文名字,所以台灣這邊并未留意。”王佑鑫亦希望是美國那方面有誤,但他們已透過“七圣”的情報网調查确認過了。
  “鳥咧,我沒親眼瞧到尸骨,絕不相信。”拓跋剛躁怒地拍著桌子。
  “水柔和義平會從夏威夷直接赶去失事地點。”班杰明歎息。事實就是事實,不是他們反對便能抹滅。最難過的恐怕是水柔,她才剛和老公賀義平去度蜜月。
  “水叔和水姨則由美國前往現場……認尸。”王佑鑫鼻著傷心的鼻涕。要他們兩老白發人送黑發人,實在是很殘酷。
  “洛芯,也在上面。”時焱道出更糟的部分。……死的還不止是一個。
  “嗄?你是說……義平的妹妹賀洛芯也在那架爆炸的飛机上?”霍旭青駭叫。老天爺這個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啦!
  “我們也是剛剛才得知,她是那架鳥班机上的鳥空服員。”三句不离“鳥”拓跋剛咬牙切齒,恨不得把那家航空公司燒了。
  “天啊……”除了叫天,霍旭青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伊恩曉得這件事嗎?”
  “他和季婷嫂子已在途中。”王佑鑫揉揉發紅的鼻頭。
  “我和阿鑫隨即要赶去現場了解一下,你去忙你的,總部有時焱和拓跋剛看家。”班杰明記得霍旭青手里另外有几個大案子在開庭。
  “我也要去。”拓跋剛表示意見。要他坐在家里等消息,他會瘋掉。
  “脾气這么火爆,万一到了那邊看不順眼什么,和人家發生沖突打起來,我們可沒那個精力幫你勸架。”知他莫若王佑鑫,他要是沒把對方航空公司的主管宰了,他王佑鑫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鳥咧,你又料准我會和那些鳥人打架?”拓跋剛啐得有點心虛。
  “你倆別吵。”霍旭青用食指推推鏡架,對班杰明說:“干脆我和你去,我有一位當事人也是罹難者的家屬,我正好可以陪她。”
  “也好。”班杰明頷首。王佑鑫感情過于丰富,若是屆時呼天搶地,涕泗縱橫,那水柔他們不是會哭得愈發稀哩嘩啦?
  “你先去,我到了再和你會合。”霍旭青得回去和江家說一聲。
  “喂,那我咧?”王佑鑫擰淚瞅著領導人。
  其實不是他們爭著要去看,而是失事的兩個人是他們的親友,他們焦急都來不及,哪里在家坐得住?
  “你?當然是和拓跋剛守在家里,一有什么情況就聯絡我們。”班杰明轉身對時焱叮囑:“你看好他倆,別放他們出去鬧事。”
  “不公平,不公平!”王佑鑫哇哇大叫。
  “活該。”拓跋剛瘋道。
  “都是你害的啦!”王佑鑫拿起甜甜圈當武器,登時与拓跋剛毆了起來。沒人出手阻止,因為大家心知肚明,他們不過是急需發泄罷了。

         ★        ★        ★

  尋尸,認尸,領尸。
  這几個看似簡單的過程,對飛机失事的罹難者家屬而言,卻是莫大的痛苦煎熬,尤其那些待人認領的,經過那樣的焚炙和沉洋,撈上來的泰半僅余一些破碎的殘屑,因此与其說是“尸”,還不如說是“物”。
  道士超魂的鈴響不斷,伴著現場悲慟的哀號,聞著無不怵目惊心,但阻撓不了媒体攝影机的采訪。
  航空公司的臨時搭建的休息棚內,只有霍旭青和江琉璃,其他的人几乎是集中在另一個放遺物的大棚里。
  “要不要過去?”他瞅著身旁的人儿,隱匿于寬邊大圓帽和黑鏡下的嫩稚韶顏,令人探不出表情。
  此乃他保護她所做的措施,為的是不讓她的面孔曝光,以免惹來不必要的禍端,特別是航空公司的賠償金已經裁奪下來了,他估測,她馬上就會成為媒体追逐的焦點。
  “嗯……”江琉璃無意義地清著喉嚨。這是從跨上航空公司安排的座机至今,她發出的第一聲。
  “你還好嗎?”話一出口,霍旭青就想摑自己的巴掌。
  她當然不好,他問的不是廢話嗎?
  “嗯。”江琉璃柔順地點著頭。
  “坐一會儿吧,你已經站了快三個小時。”霍旭青擔心她撐不下去,他由附近找了張椅子。
  “嗯。”江琉璃雙手環胸,靜靜地盯著那些哭在燒冥紙的人,也不曉得有沒有把他的話听進耳。
  “你可不能在此刻累倒。”霍旭青只好按住她的肩膀,強壓她坐下。
  說真格的,這种場合他都有點受不了,她一個小女孩,怎能吃得消?
  “嗯。”空洞的視線緩緩飄到另一方,江琉璃在群眾中覓到邊泣邊和舅舅辨認遺物的哥哥江茂璠。
  “你阿姨和舅媽說你功課很棒,今年以第一名保送你們學校的大學部。”霍旭青試著轉移她的注意力。
  “對。”曾几何時,沒沒無聞的她,陡然變成家里三姑六婆矚目的對象?
  “真不簡單,你們學校是有名的貴族學校,入學資格的審核比研究所還嚴格,光是有錢,校方還不收哩!”有進步,起碼她改了用字。
  “哦?”這點她倒不清楚,當初她只是相中它規定要住校。
  “你最喜歡哪個科目?”有了開頭,下面就容易多了。
  “都喜歡。”听听他說的,再來他大概會問她喜歡哪個老師了啦?喜歡哪位同學……等等言不及義的話。
  “上回在書局門口遇到的那個小伙子,是你的……男朋友?”霍旭青繼續閒話家常。
  “他不……”雖然沒讓她猜中,但內容也差不到哪儿去。江琉璃轉眸瞪他,他非要把她當成國中生看嗎?
  “是嗎?”心房無端跟著抽搐,霍旭青不解他為何執拗地想得到答案?
  “不是。”江琉璃沒好气地看回前方,故錯過他一閃即逝的笑意。
  “喔!”奇怪,他干么那么興奮?而且還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這……
  “我听說……你也有朋友遇難?”江琉璃企圖輕松地問著,可那微顫的語調仍泄漏出她本身不安的情緒。
  “對,朋友的哥哥和小姑,我和他們都是朋友。”霍旭青深深長歎。
  他一抵達此地,便先和班杰明他們碰過頭。那么堅強的水柔,他第一次見她哭腫了雙眼,而賀義平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因擔憂老人家賭物思情,他們這些小輩早已將水、賀兩家的長輩“押”回家,伊恩則透過關系,另外調度了一批熟諳水性的潛水夫,加入搜索的行列。
  “你那位朋友……很漂亮。”江琉璃拉拉帽檐,好遮住她的妒意。
  他和那位長發飄逸的“朋友”的交情絕對不尋常,這點她可從他倆見面時互擁觀出。
  “是啊!”霍旭青無法否認,水柔的美是眾所周知的。
  “你不過去陪她,行嗎?”雖然是事實,但是他毫不考慮就點頭的舉動,仍使得江琉璃的心里有著老大的不愉快。
  “其他的朋友會陪她。”霍旭青瞄她,小女娃似乎在吃醋哩!
  “真的不要緊?”江琉璃噘嘴。
  “真的不要緊。”霍旭青隔著帽子,好笑地揉揉她的頭頂。
  “我想回家。”又當她是小朋友,他真的很可惡,既然如此,她就讓他嘗嘗什么叫做“小朋友”。
  “嗄?”來不到半天就要回家,她的身体受得了坐飛机的折騰嗎?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立刻。”儼若怕他沒听見,江琉璃又大聲地重复。

         ★        ★        ★

  霍旭青以為江琉璃會大哭。
  可是她沒有,和去程時一樣,她靜得教人害怕,空服務員遞來的飲料餐點,她動都沒動。
  下了飛机坐上車,她仍是不言不語,見她不想說話,他也不愿勉強。
  江家到了,霍旭青忍不住用指背輕磨她的臉頰,滿腹的叮嚀經過斟酌后僅歎出一句:“早點休息吧!”
  “謝……謝你!”江琉璃瞅著他,她多么希望兩人的關系,不是在這种情況下才有所牽連。
  下了車,望著她任性地吵著要回來的宅院,她赫然愣在門口恐慌了起來。
  “怎么啦?”霍旭青本想目送她進屋之后便走,但她遲遲裹足不前,他于是下車走到她的身側。
  “我……”江琉璃搖搖頭。
  她回來干么?這里算是她的“家”嗎?她剛到此處生活的那一年,就沒人關心她,或者照顧過她;連最親的爸爸和名義上是“媽”的繼母,也只顧玩和忙。而今他倆走了,誰還理她?她還剩下什么?
  屋內的佣人?空蕩蕩的房子。
  “我覺得好渴。”霍旭青瞥出她眸里的畏怯,他接過她的鑰匙打開門。“你請我喝杯茶如何?”
  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他神色自若地推門進屋。
  “嗯。”好個体貼的男人呀!江琉璃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留下來陪她的,她很感激,亦很感動,快步跟上他,她悄悄地拉住他一邊的衣角。
  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霍旭青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雖然沒有富家千金的嬌气,家庭血緣的關系有點复雜,但仍瞧得出她起碼是朵在溫室長大的花儿,遇到這般突來的狂風巨浪,她能支持到現在,也真是難為她了。
  他發誓一定要為她做些什么。

         ★        ★        ★

  滾燙的沸水滲過方型的茶包,掀起熱熱的煙霧,為冷硬的建筑物帶來些許溫暖,也為陰霾的空气染上淡淡的茶香。
  江琉璃与霍旭青各自若有所思地對坐著。
  原先是想躲回自己的房間,但他覺得不妥,她再怎么年輕仍算是個女人,即使她不避諱,他也得顧及她的名聲,尤其在此非常時期,她要面臨的是非將會很多,他必須盡到兄長的責任為她著想,盡量不要再節外生枝。
  “多吃一點,你胖一些會更漂亮。”霍旭青把整盤點心推到她面前,她再不吃東西,恐怕會營養不良。
  “我不……喔,好吧!”她本想拒絕,自從在學校接到父親的噩耗后,她的食欲就一直不太好,但她明白他是關心她,故臨時改了口。
  說來可笑,這茶點還是他囑咐佣人備的呢,若不是她堅持不餓,現在擺在桌上的恐怕是牛排大餐。她覺得他比她還像這家里的主人,而她,就和從前一樣,永遠只能當一位客人。
  “吃飽了就去好好地睡一覺,不要多想。”他啜著茶。
  那紳士般的一舉一動,總是溢著從容逍遙,渾若英國古代風度翩翩的皇家貴族,誘得琉璃情意綿綿的芳心越發悸動。
  “嗯。”睡得著嗎?似乎滿難的,她最近失眠得嚴重。
  “有一回,我下南部開庭,當事人把他的……”霍旭青不遺余力說著精采的笑話想逗她開心。
  他的目的無非在于不要讓她有時間亂想,可是她做不到,爸和繼母歡喜出門的情景,始終縈回在她的腦里不散。
  “飛机為何會倏地墜落?”江琉璃終于忍不住發問。
  “根据專家研判,飛机是在空中發生大爆炸,再栽進海里,所以机体和罹難者的殘骸才會如此粉碎。”霍旭青暗歎,她看起來是那么無助,那么無辜,令他情不自禁地產生想保護她、照顧她的濃烈欲望。
  他怜惜地伸出指頭玩弄她披肩的秀發,卷起來,放開,再卷起來,再放開。
  “好好的,為什么會爆炸的?”江琉璃很自然地靠過去將頭倚在他的肩上,親昵曖昧的空气倍增了几分,兩人卻都沒有察覺。
  “不清楚。”霍旭青搖頭。他當初到失事現場時,已和航空公司負責處理此件空難的人談過,但那些血腥的內容,他不想讓她知道。
  “我听哥哥說,你是我們家的家庭法律顧問。”江琉璃仰眼審視他。
  他的鼻梁相當漂亮,弧度优雅立体的側面,儼如在圖片中看過的希腊雕像,金絲邊的眼鏡使他的書卷味更濃,也順遂柔化了他五官剛毅的線條,他毫無律師應有的咄咄逼人,他雍容斯文,反倒像位滿腹經論的學者。
  “是。”霍旭青點頭。“令尊生前即指定我為他的遺產管理人。”
  “那是什么意思?”江琉璃兩手捧住進口的磁杯,不是冷,只是想感受一點溫度。
  “簡單地說,就是万一他死了,便由我依法處理江家名下的所有遺產。”霍旭青將專有名詞轉成白話。
  “你之前為什么沒告訴我?”思及這點她就有些生气。
  當初曉得他也會陪他們一起去認尸時,明知不應該,可背地里她仍是竊喜了一夜,詎料,那不過是他工作的服務項目之一。
  “我沒想到你會有興趣。”女人一般比較在乎的是他的長相外貌,和口袋中的鈔票,“職業”則是使她們更不愿放他走的保證。
  “我……”凡是和他有關的,她都非常有興趣,但這是她的小秘密,她差點說漏嘴呢。“律師應該很有錢吧?”
  “小白臉”三個字与他這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永遠是抬頭挺胸的偉岸男子實在搭不上,教她想探討他讓人包養的理由。
  “普通。”俊朗的眉宇略微擰了擰。她也和別的女人一樣,想的、看的,單是他的錢嗎?
  不,她不會是那种有心机的女人,他相信他看人的眼睛……咦,他干么急著替她辯護?另外,她問此話之目的何在?
  “我會得到一些遺產,對嗎?”此乃大家交頭接耳時被她不小心听到的。
  “對。”霍旭青又點頭,只是她得到的不光是“一些”,那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不見得是件好事。
  “我能用嗎?”江琉璃決定了,她要拿那錢來為他“贖身”,讓他脫离被包養的行列。
  “要等你滿二十歲。”霍旭青斜睨她。根据資料,她是個品學兼优、思想單純、生活朴素的好學生,可是她今天似乎對“錢”特別有興趣,且她現在的表情,分明披露她已盤算好要如何使用那筆遺產。
  這小丫頭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啊……還要等那么久唷!”江琉璃嘟著唇瓣失望地趴在桌上咕噥。
  “你該撥個電話告訴你哥他們,你已經平安到家了。”霍旭青提醒她。他們還留在現場處理遺物的事情。
  “不需要。”她回他一記無奈的苦笑。
  “他們會擔心你的。”
  “會嗎?”江琉璃咕噥,她不敢有此奢求。
  “不會嗎?”霍旭青反問。
  江琉璃以搖頭作答,家丑不必外揚。
  “血總是濃于水,可能是你誤會他們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只負責管理江府的財務問題,并不負責插手家務事。
  “你有時候比我天真。”江琉璃一手枕著俏頰,一手玩著杯緣。
  “是嗎?”這倒新鮮,他初次被人這么說,尤其對方僅是位天真的小女孩。
  “沒錯。”江琉璃篤定地頷首,許是体力透支盡了,加上他的作伴讓她感到安心,她打了個呵欠,扇了几下長卷濃密的睫毛,眼皮便愈來愈重地往下墜。
  霍旭青望著她逐漸沉睡的小臉,入夢的眉宇依然微蹙,足見她隱忍的愁云有多厚,而那片愁云正影響到他的情緒,在他不自覺的當儿,埋在心靈深處不曾為人開放的那一部分,正在慢慢地溶解蘇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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