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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門扉輕敲——
  “我來開門。”韋旭日自動自發地跳起來,跑去開門。
  “旭日小姐。”北岡彬彬有禮地端著托盤進來。“少爺,點心送過來了。”
  費璋云埋首費氏公司成堆的卷宗里,頭也不抬的。
  “我沒要點心。”忽感肩上被拍了拍,不耐地抬起頭正要斥罵韋旭日,卻發現北岡一臉和善地朝著他笑。
  “少爺,公司的事要學習,也得先吃些點心,嘗口‘活力之泉’。”
  費璋云正想要他連盤帶人地滾出去,韋旭日輕叫了一聲:“好喝。”不知道什么時候先跑去偷喝飲料。“北岡叔叔,這叫‘活力之泉’?”
  北岡輕敲著她的頭。
  “我才三十八歲,被你這二十几歲的女孩這么一叫,都給叫老了。”他咧嘴笑道。“這是北岡家的祖傳祕方,一向不外傳。想學就嫁給我好了。”
  “嗨,璋云,來喝喝看,你忙了一下午呢!泡芙也好好吃唷。”
  “我……”望見兩人期盼的眼光,再看看溫熱的飲料,他淺嘗一口。“是不錯。”不情愿地承認。
  “少爺滿意就好。”北岡拿出紙筆抄抄寫寫。“將來開店,‘活力之泉’可是少不了的鎮店之寶。”
  韋旭日睜圓了眼,低叫:“你要開店?”
  “是啊。等我資金籌足,我打算找個小小的店面承租下來,讓所有人都能嘗到北岡邦郎的廚藝。”他自豪地說。
  “真棒。”韋旭日崇拜地看著他。“找……我……”
  “旭日小姐,我明白你的心意,精神上投資我就行。”北岡朝費璋云作九十度的鞠躬,悄悄地閤上房門离去。
  “北岡有自己的夢想,真好。”韋旭日興奮得低叫著。一見到費璋云冷冷的目光,她吐了吐舌,乖乖坐回榻榻米上,翻著最新的資訊。
  纏著他,硬是跟進書房的條件之一是乖乖地閉上嘴巴,坐在角落里看雜誌。
  “藥吃了沒?”他的目光掉回卷宗,隨口問。
  “吃了。”
  中午她的胃口并不是很好——費璋云想起這點;他還注意到了她是少量多餐型的胃口。
  “過來。”他命令式的語气是韋旭日早習慣的。
  她拉好裙子,像只小狗似的听他使喚。
  “有事要我幫忙嗎?”气色不錯的臉頰多添兩朵秋霞。“我的學識不是很高,看不太懂你公司的圖表。”
  “看不懂無所謂,吃完它。”紅豆泡芙推上前。
  “全部?”她咋舌。“我吃不了這么多……我努力吃好了。”及時改了語气,認命地端起盤子回她的“窩”。
  門扉再度輕敲——
  韋旭日又跳了起來。“我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湯姆。
  “旭日小姐。”湯姆搔搔頭,笑嘻嘻地走進書房。“今天,天气真不錯啊。”
  她用力點頭。“是啊,難得的好天气呢!我把書房的窗子都打開了,秋天的味道好怀念……”
  “呃?”每年都有秋天的啊。
  她“嘿嘿”傻笑几聲。“有一陣子我的身体很不好,好長一段時間一直躺在醫院里,所以……”
  “真的?”湯姆顯然佷激動地捉住她的手。“我就覺得不對勁。旭日小姐,你的身子既然不好,怎么還待在書房里看書?我找北岡弄點營養的東西給你補補好了。”
  費璋云冷眼看到底。“既然要聊天,何必站在門口?湯姆,把你的手放開。”
  湯姆紅了臉,消失在門口。一會儿叉出現,抱著小盆栽進來。
  “我……我不是來聊天的,璋云少爺,我是想,您學習公司的事要花費大心思,我又不如北岡會弄吃的,所以送點盆栽擺在書房里養養眼,輕松的時候看看也舒服……旭日小姐,你抱不動的,我來搬就好。”湯姆喊著阻止韋旭口到房門外搬剩余的盆栽,還沒喊完,身邊閃過人影,費璋云早卷起袖子,拉住韋旭日短膨膨的頭發。“給我待在那里坐好。”他身体力行,搬著盆栽進來。
  “要擺哪儿?”語气嘲諷。
  湯姆壓根沒注意到,熱心得東看西看,指著陽光灑進來的地方。
  “就擺在那里好了。嘿嘿,我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園藝店,旭日小姐……你的小嘴張那么大,是不是瞧不起男人做這一行業?”
  韋旭日連忙用力搖著頭。“沒有,沒有,我只是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規畫好未來的藍圖;我是佩服你。”
  “那當然啦!”湯姆紅著臉,用力拍著費璋云的背。“雖然我和費老大差個七、八歲,但我也該有自己的夢想啦。等我再累積個几年經驗,旭日小姐,你等著看好了。”
  “費老大?”費璋云喃喃道。何時,他与園丁湯姆的關系變得如此密切了?
  “嘻,太好了。”
  湯姆搔搔頭。“小小的夢想可以啦。費老大,您從基礎學習一定很吃力,沒什么能給您幫忙的,不過只要您開口,我一定做到!我先出去啦。”
  一等湯姆离開,費璋云聚起眉頭。“你和他們私下談過什么?”
  “沒有啊。”韋旭日湊上前,悄悄拉住他的手臂,咭笑說:“自從那次野餐后,他們對心目中的璋云少爺可刮目相看了呢!”
  “我沒跟他們談過話。”費璋云直視著她。
  韋旭日一副無辜樣的吐吐舌。她沒談及那天老劉訴說過去的那一段歷史。那天參加野餐的同伴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吐露出來反而拉近彼此的關系。
  費璋云大概還不清楚那天的野餐為他帶來了什么好處。
  “嘻。”想到就好笑。
  “別露出小狗式的笑容。”他斥道,頓了頓又說:“你的手發燙,又感冒了?”
  “沒有,沒有。你別赶我去睡。”她好開心窩在他身上。“湯姆也說天气難得好,我只是一時不适應……”
  他無所謂地拉開她糾纏的雙手,回到書桌前。
  自野餐后,許多事情變了。他對她的態度有些軟化,又對湯競聲提出學習接掌費氏的意愿。
  不能說好不好,只能說是一個嘗試:至少有他活著的跡象。
  夢想。湯姆的夢、北岡的夢讓他們積极地活著——
  “你的夢想?”他忽然問道。
  “咦?”韋旭日從雜誌中抬起頭。呆了呆,偏著頭認真的思考:“以前,我的夢想只要能走出醫院大門,一個月內都不必回去,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她的臉紅了。“我希望能复學,我……說出來,你可別笑我。我什么都不懂,睽別世界八年的時間,以往老想掙脫病房牢巃,等出來后才發現都不一樣了。我……很孩子气又怕生,跟人交談老接不上話;但我喜歡跟你在一塊……”她試探地露出笑容。
  “你的夢想呢?”
  為希裴复仇!這算不算是夢想?
  “我可以為你安排复學手續。”
  “不,不要。”她不安地搓著手臂。“我想……再過一陣子吧!”又露出羞怯的笑容。“現在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費璋云的注意力回到繁瑣的公司資料上頭。是的,她是十分容易滿足。常常蒼白的臉蛋抹上淡淡的紅暈。開心時,不會呵呵直笑,只會傻气地小聲笑著,生怕會吵到誰似的;她也時常悄悄地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失神發呆地看著他。
  “有時間抽空教你一些吧!”他故作心不在焉。
  韋旭日圓滾滾的眼一亮,充滿企盼、渴望的光采。“你要當我的老師?”
  “有何不可呢?像你這种病懨懨的女人,到外頭上課恐怕沒一天就得往太平間認尸了。”
  “喝!我的身体才沒那么弱呢!”她小聲地抗議,拿著雜誌,拖著榻榻米。“我……我……”
  “別說話吞吞吐吐的,刺耳得難听。”
  “我能不能坐得靠近你一些?”
  “過來吧。”像要維持一貫冷漠的形象,補上一句:“不准發出難听的聲音。”
  “嘻!”她開心地笑著。拖著榻榻米到他的腿邊。靠著他的腿,胡亂翻著雜誌。
  韋旭日開心得輕飄飄的。晚飯八成又吃不下了,她傻傻笑著。沒有原因、沒有理由,從那天野餐回來后,他待她的態度好多了。
  真好!如果這就是幸福,能不能把幸福停住?
  “嘖,別睡在我的腿邊。”
  “嘻。”
           ※        ※         ※
  司机小李遠遠地就看見費璋云從主屋出來,身后跟著韋旭日。
  “少爺。”他恭敬地打開車門。“還是到公司?”
  自從費璋云開始學習費氏公司一切有關事務后,每日上公司跟著湯競聲學習成了固定作息。
  費璋云隨意地應了小李一聲,不耐煩地回過身子。“別跟來。”
  “我不能去嗎?”像只小狗跟在后頭的韋旭日皺皺鼻頭,抗議。
  “小旭。”小李搶在費璋云回應之前,笑道:“在家談情說愛還不夠,還想搬到公司上演啊?”
  小旭?費璋云聚起眉峰。他是不是听錯了?
  韋旭日的臉蛋微地暈紅,隨即反駁回去。“小李,你是上回輸給我,才處處找我碴是不是?”
  “嘿,誰說你贏了?用女人的魅力讓北岡那老小子乖乖降服,這算公平嗎?”
  “在打賭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是女人了……等等,你在嘲笑我不像女人?”她雙手插腰,瞇眼瞪著小李。
  “唷,母老虎發威啦?平常在少爺面前乖得像只小貓。女人唷,百變的性子……”小李莫可奈何地搖起頭來。
  “你不服輸,咱們再來比一次怎樣?”
  小李才要答應,費璋云挺身而出,沉聲喝止。
  韋旭日紅了紅臉,直纏著他的手臂,噥郁的藥味飄散在空气里。“璋云,我才沒小李說得坏呢!你別信他。”
  他傾耳听著她含羞帶怯的聲音。初听時,她粗啞的聲音不堪入耳,听久了倒也几分悅耳起來了。
  他拉開她的手。“午飯、點心要吃光,藥別忘了吃。老劉會看著你。”天,听起來簡直像是老媽子。
  是的,這几天來他像极了老媽子。提醒她吃藥、找盡每個机會往她肚子里塞所有能吃的、夜里還要催促她早睡——這不是老媽子該做的事誰會去做?
  韋旭日不滿地咕噥一聲。被留下來的命運已定,她只得認命又精力十足地墊起腳尖,在他的左頰上“啵”一聲。
  “早點回來。”她“嘿嘿”地憨笑兩聲,招手再見。
  “最近小旭的精神不錯。”司机小李看著后方愈來愈遠的黑影,笑道。“這全是少爺的功勞。”
  這是小李頭一次主動跟他交談。
  “功勞?”先是北岡、湯姆如今再添上小李,什么時候湯宅僱用的人變得如此活潑熱情了?
  “是啊,少爺,您沒注意到嗎?小旭那丫頭剛來的時候,內向怕生得很,身子又病弱,自從上回野餐后,她的身子就愈來愈好了,性子也愈發的開朗;這不是您的功勞嗎?”
  費璋云冷冷哼了一聲,不作辯駁。“那是怎么回事?打賭?”
  “小旭沒說嗎?前一陣子,北岡收到前妻再婚的信,情緒低落几天,我們瞧不過眼,才起個賭注,看看誰能逗笑北岡。”
  旭日逗笑北岡?憑她內向怕生,說話動不動就臉紅、隨時會結巴的個性?
  不,他更正,那是初次的印象。旭日是怕生,初來湯宅几乎是黏在他身上的影子;他走到哪儿,瘦弱的影子就跟到哪儿。而后,她的情況好些,懂得主動与人交談,尤其那回野餐后,她的自信心緩慢地建立起來,喜歡纏著他,卻不再害怕他難看的臉色。
  “這全是您一點一滴建成的。”老劉曾私下搶白:“您自己沒感覺,我老劉可清楚地注意到了!從那次野餐回來后,您待旭日小姐的態度轉變,不能說很好,但至少沒當她是可怜的小狗……”
  “小狗?”他何時曾這樣待過她了?
  “沒有嗎?”老劉義憤填膺地模仿:“‘別朝我露出小狗式的笑容’、‘別像只小狗跟著我’,這不全都是您說過的話?不把她當人看待,她當然會自卑,尤其她又沒希裴小姐長得美。最可恨的是,您竟然叫她睡在您的床下,這簡直不把旭日小姐當人看待!難道,您不知道您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牽扯她所有的情感反應?”說到最后,差點沒把激動的口水噴灑在他的臉上。
  “你的意思——該讓她睡在床上,就在我的身邊?”
  老劉呆了呆,老臉紅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至少,至少,我要讓您明白,就算您欺負旭日小姐,可旭日小姐還有我們當她靠山!”
  “我們?”
  “北岡、小李、湯姆,還有我老劉。”他与有榮焉地大聲宣布。
  費璋云沉思注視他好半晌,才道:
  “老劉,你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該算是我最信任的親人;你明白旭日住進宅子里的理由,卻還要我時時刻刻待她好?”
  “這……”老劉無言以對,硬是強辯:“總之,事實就是這么簡單,旭日小姐的幸福就操縱在你手里。”
  他能給她幸福嗎?連他自己都遺忘了幸福是什么……
  “少爺。”司机小李喚回他的神智,親切地問:“公司里的事學得如何?雖然現在還是由湯老爺代為經營,但自己的東西嘛,還是趁早拿回來的好。”
  “嗯,我是這么打算的。小李,路——”他遲疑地決定:“——前方右轉。”
  “呃?到公司是左轉。”小李不解地說。
  “我知道。到公司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        ※         ※
  韋旭日笑咪咪地招手再見,正要回宅子里,另一邊的道路上忽然駛近車來。
  “旭日。”車就停在她面前。
  “湯非裔……湯大哥。”她的笑容隱蔽。
  湯非裔意气風發地坐在駕駛座上,另一邊的座位坐著另一名男子;后座也有人,但看不清是誰。
  這一個星期來,湯非裔不見人影。晚飯時她大多是跟費璋云一塊在書房里吃,所以也樂得不必与湯兢聲見面。對湯氏父子她老撤不掉心頭的認生。
  “少爺以往是想到才動口吃飯。自從你來了后,少爺定時定餐吃,都是為了盯著你吃。”老劉曾悄悄地告訴她。
  費璋云是不太愛理人的,對湯競聲卻是十分尊重,所以過去是勉為其難地笞應去相親,但能避則避開。費璋云是沒說出口,但她有這种感覺。
  “旭日,我來介紹介紹,這是我的兄弟定桀。”湯非裔笑容滿面杝介紹身邊嚴肅的男子。“不過,跟你介紹也是白介紹,大概今晚你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韋旭日不自在地退了一步。“我……我不懂湯大哥的意思。”
  “不懂?我一直以為能攫獲璋云的女人不是泛泛之輩,原來……”湯非裔大笑几聲,命令后座的人搖下車窗。
  “瞧瞧看我帶回了什么吧!”
           ※        ※         ※
  夕下黃昏——
  司机小李遙控鐵門,緩緩將車駛進湯園。
  “小旭?”他眼尖地瞄到湯宅的階梯上坐著瘦小的身影。
  費璋云從手提電腦里抬起頭。
  “外頭風大,她待在那里等死嗎?”他讓小李先行停車,跨出車門,邁向那蠢丫頭。
  “你嫌藥不夠多或是命太長了?”他沉聲地怒斥。
  湯宅的另一頭柱子,或坐或站著北岡、老劉、湯姆,個個面露凝重而不滿。
  韋旭日則傻呆呆地坐在湯宅正門的階梯上頭。
  “該死,你們站在哪里納涼嗎?為什么不帶她進屋?”
  “璋云!”急怒的聲音引起她的反應。圓滾滾的大眼有了焦距,又惊又喜又怕又气,她整個身子毫不考慮地扑向他。
  他連忙承受她的力道,用力摟住她。在近距离下隱約地嚇了跳,隨即怒气騰騰。
  “你的臉色白得像鬼,身子冰得踉死人一樣!你在外頭待了多久?要我說几次,你只有一條命,想活活冷死凍死嗎?”
  沒錯,他說話是惡毒了點,卻是出自于關心……是關心。他咬牙承認。
  通常對于他的惡毒關心,她只有一种反應,撒嬌似的窩進他的怀里,黏著他、纏著他,直到他煩死還不罷休。
  但,今天有些不對勁——
  韋旭日茫茫然地仰起慘白的臉蛋,迷惘地說:
  “我忘了。”
  “她從您出門后就呆呆坐到現在。”湯姆的聲音從柱子后盡責地傳來。
  “出門就坐在這里?”他捉住她的肩,拖著她往階梯上走。“進去。”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吃力地想掙脫他。“我不要進去,我……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璋云,我喜歡你,我喜歡你!”韋旭日愈喊愈嘶啞,明媚的翦眸浮著霧气。“我喜歡你,不,我配不上你,配不上你……”
  “夠了!”他沉聲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她的雙肩抽搐著,發白的唇顫抖著。“我……”她的胸口好疼。“我們离開湯宅……保護你……喜歡你……不要离開我……”她斷斷續續地說,捂著發痛的胸,喘不過气來。
  費璋云見狀,低咒一聲。慌忙抱起她,朝躲在柱子里的人怒喊:
  “叫救護車來!”他快步邁上階梯。
  混蛋!明知道她的心髒不好,是誰讓她在這里受刺激的?
  “老劉,跟我來!”
  不等老劉動手,先一腳踢開家門。
  “旭日的藍色藥罐里的藥丸應該還有剩——”
  他停住腳步,無法置信地瞪著前方,不不,是青天霹靂,如遭雷殛。
  死去九年的人如何爬出黃泉之國?
  “希……裴?”聲音發出,才發現喉口是緊縮的。
  “璋云。”站在湯非裔身邊的女子遲疑地輕喚。“是你嗎?璋云!”
  嬌弱熟悉的相貌、白里透紅的肌膚,清純秀麗約五官雖不复依舊,然而人的年歲增長,記憶中的花希裴永遠是十五歲的少女,青春而活潑、光采而奪目;而眼前的花希裴斂去青春飛揚的光采,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多歲女人該有的端庄沉穩及……一絲遲疑。
  九年了!他無時無刻不想的嬌顏終于再現了……他情緒如波濤狂涌。
  “璋云?你不再認得我嗎?”花希裴的聲音軟綿綿的,如天籟,似音符。
  他惊駭狂喜地朝她跨了一步,熟悉的面容牽起他的熾熱愛情。
  他等了九年,九年的奇跡……
  “希裴——”凝著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費璋云只覺心口一股熱血百般翻騰,難以自抑;雙手不自覺緊縮了縮。
  “啊……痛……”怀里的韋旭日無助的呻吟如万般的針狠狠戳進他的心,將狂喜熾愛給狠狠戳破。
  彷由高峰直墬山谷般,他的心一沉,惊覺怀里的重量隨時可能消失。
  “老劉,跟我上來。”他強壓下胸口那股激情,快步轉向樓梯。
  “我來幫忙。”湯定桀拿起藥箱跟上樓。
  “湯叔叔,璋云不太愿意見到我……”花希裴的聲音与湯兢聲的乾笑消失在二樓門扉后;他的心一抽。
  “她的藥呢?”湯定桀趁著韋旭日被放上床的時候,瀏覽屋內擺設,眼尖地拿起櫃子上的藍色藥瓶,倒出三粒混著水逼她吞下。
  費璋云在旁看著他一气呵成的快速動作,不動聲色地冷冷問道:“你确定這樣就行了?”
  “是的。”湯定桀抬起頭,發現費璋云的臉色高深莫測。“連我這金牌醫生都不信了?”
  “不,不是不信。”他揉揉眉峰,歎息:“我……只是太吃惊了。”
  “因為希裴?死而复生是奇跡!不下去見見她?”湯定桀量著她趨于穩定的脈搏,隨口道。
  “我不能……”他是該喜极而泣地擁抱著失而复得的希裴才是,可是,在触及床上那張蒼白的臉蛋時,雙腳卻是沈重得移不動。
  為什么會這樣?九年來,他不是日日夜夜思念著希裴的嗎?為什么她現在活生生地就站在樓下大廳,他卻……
  “沒關系。她睡著了,就算把手拉開也不會發覺。”湯定桀沉穩的建言。
  費璋云這才發現這蠢丫頭從進屋后,死捉著他的手不放,連睡夢中也是。
  她睡得很不安穩;雪白的眉間打著小褶,桃紅小嘴緊緊抿著,像處在惡魘中。
  他盯著她看了好半晌,才坐上床沿。
  “老劉,叫北岡弄點營養的東西過來。”
  老劉應聲退下。
  “等等……”他悶著聲音說,清楚地感受到纏著他的小手冰涼、無力:“告訴希裴,我……晚些時候找她。”
  老劉深深望了他一眼,退出臥房。
  一片靜默。
  湯定桀拉下百葉窗遮掩外頭夜色,打破沉寂。“我以為你一直沒法子忘怀希裴。”
  費璋云注視著韋旭日,意味深長地回答:“我是。我一直是。至少,我一直以為我是的。”他抬起眼,深沉的黑眸望著湯定桀。“你——打算什么時候回英國?”
  “一年半載是不會回去了。任何地方當醫師都一樣,過几天我就要走馬上任,到時再帶旭曰到我那家醫院去看看。”
  “看看?”
  “她的心幟不好,最好做個檢查。”
  費璋云的眼停在那瓶藍色藥罐。希裴回來就沒有追根究柢的理由,但——
  “九年前希裴‘去世’之后,你在哪里?”
  突如其來的冒出一問,湯定桀楞了楞,隨即含糊笑帶過:
  “九年前的事,怎么還會記得?”
  “那時候在英國?”他提醒。
  “是啊。”湯定桀點頭。“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剛到英國重新開始,什么事都要适應……你問這個做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隨口問問。”費璋云臉露疲累之色。
  “我還是下樓好了。”湯定桀自動自發地走向房門,回首不忘拋下一句:“有空就帶她到醫院來檢查。”小心地閤上門。
  “璋云……”韋旭日睜開睏盹的眼,勉強發出聲音。
  “我在這里。”他湊近她的身子。“你應該休息的,怎么醒來了?”
  “我必須醒來……在夢里我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如果再睡下去,我會失掉一項很重要的東西。”她怯懦懦地凝視他,沉重的纖細手臂想伸去摸他的臉,卻半路停下來。
  “想确定我是不是真實的實体?”他的嘴角是一貫的嘲諷。“來摸我啊,能在寒冷的天气里坐一整天,是想自殺或者叫我愧疚?”
  “我……我……”一時急了,臉紅气喘起來。“我……沒有……”
  他皺眉。“什么時候說起話來又結巴了?如果不能好好表達,你認為誰有耐心听你說話?”
  “我喜歡你。”她鼓起莫大的勇气。“我喜歡你。”重申一次,眼眶浮起淚。“我真的喜歡你。”
  半晌。“為什么不看著我?”
  她努力地抬起睫毛直視他。“我,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沒想到那個……花希裴會回來,她不應該回來的,我一直以為……”忽然,濕漉漉的眼睛困惑起來。“你在這里陪著我?”
  花希裴回來了,可是他在這里陪她?
  “別相信這是現實。”他厭惡地哼了一聲,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在希裴与這丫頭之間,他竟然選擇了她。
  “可是花希裴呢?我以為,我以為……”她睜大眼。是夢嗎?如果是夢,就不要醒來了。
  “我可不想拋下一個病危的傢伙。我的惻隱之心是會抗議的。”他當然有沖到樓下擁抱希裴的沖動,可是她卻更有教他留下來的動力。
  她的手很冰涼。
  “我……”扑簌簌地掉下眼淚來,抽噎地說:“我應該要說,我不要你的同情。可是,可是,就算是同情也好,我喜歡你,喜歡你——”最后一句的“喜歡你”消失在他的嘴里。
  他吻了她。
  溫暖的唇貼著她的,火熱的舌溜進她的嘴。
  韋旭日睜著圓眼,傻呆呆地望著他。在近距离之下,几乎可以數清他所有的睫毛,他的臉、他的鼻、他的眉俊秀飛揚,一撮頑皮的發絲垂在他的額際,她想抬起手拂開那一撮黑發,卻再度沉重地提不上來——不是病的因,而是他种的果。
  他离開她的唇,凝視她紅霞遍布的臉蛋。
  “你的唇很冷,眼淚是熱的。”他修長的指尖滑著她熱滾滾的頰。“這樣不好多了嗎?”
  韋旭日壓根沒听見他的輕聲細言。耳邊,響著的是如雷的心跳聲“碰、碰、碰、碰”,一聲緊跟著一聲,像永遠也跳不完似的。
  他——听見了嗎?只怕全屋子的人沒一個不听見的。
  他皺起眉,注意到她急促的呼吸,心髒起伏很快。“別急,慢慢吸气,你——沒跟男人接吻過?”
  “我,我,我有!”她努力克制住結巴,沒發覺到他陰森森的反應。“我曾經接過吻,不是沒有經驗,只是,只是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最后一句又教他舒開了眉頭。
  “小丫頭,憑你這种接吻技巧,很容易嚇跑男人的。”他調侃道。
  “我才沒嚇跑過男人……”心情一松,眼皮就沉了下來;韋旭日硬是拉著他的手臂不肯放開。“我不睏、我不睏……”
  她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讓自己睡著,卻看見費璋云脫下皮鞋,松開皮帶。
  “你……你……你……”啞然失聲。
  碰!碰!碰!鼓動的心跳再起。
  他慢條斯理地掀開棉被。“嘖,被你老抓著手臂,又沒法子去別的地方。”
  他鑽進溫暖的被窩里,触到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仍是有些涼;除了不定時的感冒外,她的体溫似乎比起一般人要低上許多。
  “你要睡在這里?”她的聲音几不可辨。
  碰!碰!碰!碰!
  “為何不?難道要我睡在你的狗窩里?”他眉頭一皺。在她的惊呼聲中,輕而易舉地拉過她瘦小的身子。
  溫暖的胸貼著她的臉頰,溫暖的雙臂環抱她的背,他的溫暖大腳丫纏住她的。
  他的体溫像是火爐似的,迅速升高她的低溫。
  几近燃燒。
  碰!碰!碰——
  他听見了嗎?听見她如鼓的心跳聲。對于虛脫的心髒而言,她沒昏厥過去已是奇跡。
  是取暖,他只是為她取暖!韋旭日不得不重复著,因為怕自己胡思亂想;她已經跳脫愛作夢的年紀了,她身上的疤是配不上他的原因,不能奢想,不能奢想……
  碰!碰!碰——
  碰!碰!碰——
  急促的心跳聲混雜著他平穩的心跳,像首寶寶催眠曲。不見得好听,但親切地引人昏昏欲睡。
  “快睡吧。”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頂。
  “我不要睡……不能睡……”她囈語著。
  她不能睡、不能睡的,暖气淹沒了她。
  不能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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