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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蒙朦朧朧的白霧像薄紗,吹了又起,起了又吹,男女淫亂的喘息交錯在天地之間。
  --你猜,老爺子還能活多久?嬌媚的嗓音響起。
  --他還能活多久?頂多再個一、二年,他准見閻王。怎么?你怕了嗎?怕跟我這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奸情被老頭子發現了?
  --嗟,我還怕嗎?都老命一條了,他還能對我怎地?他能搶人妻女,我就不能偷漢子嗎?要說我怕,我也只怕那個只用一雙冷眼看人的……
  話尾消失,白霧順風散了開,躺在床上的是那對眼熟的禽獸——
  “璇璣?”
  猛然從夢里抽回,張開眼,是林怀安關切的美目。“你作惡夢了?”
  “啊……”璇璣小口小口的喘息,怔怔注視陌生的環境。
  “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瞧你臉白得嚇人。”
  啊,想起來了,這里是上古園,鄰近上古樓的仆房。難怪陌生,她是第一次离開大通舖,搬來跟怀安共住一間小仆房。
  昨晚掌燈之后,元總管匆匆來到書齋,他的神態緊張而不安,直問了她究竟跟聶封隱提過什么,竟要她過去當服侍丫鬟……
  他是瘋了嗎?明明短暫的接触并沒有留給他好感,卻忽然要她當貼身服侍的丫鬟……
  “肯定你昨晚被三少爺餓坏了,是不?他真是一個殘忍又沒人性的主子。”林怀安的臉色憔悴不少。在同一批買進的丫鬟里,她是最光奪目的,而現在被聶封整成這樣……
  “啊?”難道他忽然留她在身邊,也是為了折磨她嗎?她不是有意以小人心度君子腹,只是那樣惡劣的性格确實有可能會做這种事。
  “璇璣?”
  “我有吃,”她露出笑。“昨晚如敏藏了個饅頭給我。”离開前,如敏還哭哭啼啼的,舍不得她。雖在同一座宅院里,但各有所職,怕是久久才能見上一面了。
  只是沒了如敏,凡事就要自己動手了。
  迷迷糊糊的爬起來,隨意換上衣服,就捧著洗臉水跟怀安走往上古園,繞了几圈,她眯眯眼隱忍了一個呵欠。“怀安,你往哪去?上古園該在右手邊。”
  “我又走錯了嗎?”怀安急急走回來,臉蛋一片羞紅。“我還以為是往左邊呢,幸虧你提醒。我就不懂這些富貴人家沒事把屋子建這么大干嘛,走都會迷路……
  咦?璇璣,你不是才第一回來,怎么知道往右手邊走?”
  “我……我爹曾在大戶人家教過几天書,我探過他几回。這些大戶人家除非特別設計,否則格局是差不多的。”她安穩的微笑,讓林怀安心安了。不知為何,靠近璇璣,心里就輕松不少,也許是璇璣年紀較大的緣故,看起來總像是姊姊,就算三少爺要罵人……也有人分擔,真好!
  走近了上古樓,她輕叫:“璇璣姊,你猜對了呢。”她興匆匆推開了門,璇璣還來不及叫住她,就听她大聲叫道:
  “三少爺,我送洗臉水過來了……啊!”慘了,正巧撞上了元朝生從床上抱起聶封隱這一募。
  “是誰教你冒冒失失的跑進來?”他的臉色遽變。
  “我……怀安……怀安怕時候晚了,少爺气了……不是有意……”雙腿在發軟了。三少爺生气的樣子几乎嚇破了她的膽。
  元朝生沒抬眼,直接將他安放在輪椅上。聶封隱怒气騰騰,悍斥道:“不是有意?你來了多久,連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做什么?該死的丫頭!滾滾涌上胸口的怒意是來自于羞慚。狠狠的打掉桌上的茶壺,看見林怀安嚇得惊叫一聲,往后閃去,撞上另個人。
  他眯眼,怒意更熾,目光落在她身上口“秦璇璣?”
  “璇璣……在這……”她被林怀安撞倒在地,頭昏眼花的。
  “你這該死的丫頭!”
  她該死……意識清醒了几分。她爬起來,看見怀安畏畏縮縮的站在一旁,像怕他的怒火波及到她。
  她該死哪儿了?她可沒惹到他,不是嗎?怀安把她這么一推,原本還殘留的瞌睡虫早跑光了。
  “你啞了嗎?躲在那里就以為看不到你了?”
  “沒……璇璣沒這意思。”他真是要來折磨她的,可以想見未來的日子有多難過了。
  聶封隱瞪著她。她也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一個男人需要扶持才能坐上輪椅,她全看見了……該死的!心里又羞又怒,比起方才更甚三分,想要發 怒火,但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就……就該死的忍了下來。
  “過來擦臉。”他咬牙道。
  “擦臉?”她奇怪地:“璇璣擦過臉了……”難道她的睡眠不足這么容易看出?
  他的臉猙獰起來,活像地府惡鬼,在旁的怀安倒抽口气,退了几步貼在牆上,就盼能隱身起來。
  “我叫你過來替我擦臉?”這個蠢丫頭?跟昨天談論小說的秦璇璣簡直判若兩人!
  “喔……”可怜的怀安,以往她還得替主子洗臉,現在重責大任移到她身上了。她歎了口气,步上前。
  愈走近他,愈覺得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像等著她出丑。冰涼的水讓她縮了縮肩,擰乾濕冷的毛巾。
  遲疑了下,才將毛巾蓋住他的臉。
  “你是想要悶死我?”過了會,毛巾下傳來悶悶、凶狠的聲音。
  “沒有……我沒這意思。”連忙抽起毛巾,將它折了再折,開始擦拭他的臉龐。沒替人擦過臉,只覺他的輪廓有型而俊朗,至少在撇開他凶神惡煞的時候,他應該是好看的。
  聶封隱冷硬著臉,任她上下其手。眼睛平視過去,是她纖細的腰身,在近距离之下聞到她的身軀傳來淡淡的香味……是書紙的香味,柔和而熟悉的味道,讓他的心神稍稍平穩下來。
  靜悄無聲的上古園,任由外頭風吹鳥叫草動,不知過了多久,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
  “可以了。”
  璇璣輕輕喔了一聲,才收回發乾的毛巾,沒發覺聶封隱的目光鎖住她。
  她端起水盆,福了福身。“璇璣先退下了。”走向怀安,見她一臉汗涔涔的瞪著自己………
  等出了上古園,林怀安虛脫的往階梯跌去。“我沒力了……璇璣姊,你是存心的嗎?”
  “存心?”璇璣回頭,惊訝的注視她。“你怎么哭了?”
  哭?她當然要哭!被秦璇璣給嚇哭了嘛。林怀安紅著臉,吸吸鼻子。剛剛“擦臉”那一幕几以為要到“天荒地老”才會停止。“璇璣姊,你把三少爺的臉當成什么啦?那還叫擦臉嗎?三少爺的臉不是銅器,不必擦得閃閃發光……嗚鳴,我還以為三少爺要怒了惱了……嗚,嚇死我了……”看她那么用力的擦,几乎要擦掉三少爺的一層皮,他沒發怒是奇跡了,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承受下來……
  “是這樣的嗎?”她用力嗎?她只是很認真的在做哪。璇璣抱歉的笑一笑。
  “我第一次做這种事……”
  “我也是第一次瞧見三少爺要咱們給他擦臉。以往,他是連讓我接近他一步也會生气的呢。”還好璇璣有來,三少爺的注意力轉移了,不然以往這時候都是輪到她挨罵的。
  “幸好今儿個他的心情看來不錯。”璇璣安慰她。“下回我多注意點就是了。
  ““還有下回。”嚇都嚇死了,林怀安張口欲言,卻發現璇璣眯彎了眼,像漫不經心的感受夏風拂面。奇怪的女人,璇璣姊究竟哪里來的閒情逸致呢。每天她擔心受怕的,怕封隱少爺一不開心就罵她,怕工作做不完……怕很多很多……從來沒有注意到周遭的事,夏天的涼風啊……她嘗試著閉上眼,學著璇璣去感覺,只覺微風陣陣。這有什么特別的?只覺得它吹啊吹的——
           ※        ※         ※
  吹動了百花,吹起了府里湖面漣漪,吹進了涼亭,吹昏了璇璣的瞌睡虫。
  林怀安瞪圓了眼,了口水。難得平靜的午后,封隱少爺多了一份閒情上涼亭看書,她跟璇璣服侍在后,原本……原本以為今天會平安度過,至少封隱少爺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但,但,璇璣姊竟然在打瞌睡!
  天啊!讓她立時立地死了算吧。
  秦璇璣究竟是哪儿來的人啊?就算是鄉間私塾老師之后,也不該這么沒有丫鬟的分寸。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嗤。”聶封隱自言自語道,合上了(玉樓春),忽然听見身后微微的啊了一聲。
  他皺眉。“你在鬼叫什么?”
  “少爺不是在叫我?”方才听見他開口說話,惊醒了她的神智,才瞧見身處之所。不是在叫她嗎?
  含含糊糊的嗓音像是剛睡醒,聶封隱的劍眉狠狠的拱了起來。“你給我站到前頭來!”他沒好气地說,她的身形緩緩移動到他面前。
  明明她的個頭中等,身形過瘦,偏偏總讓他感覺這丫頭行動遲緩如懶猴。
  “怎么!聶府是虐待你了嗎?成天到晚淨瞧見你在睡覺。”他的語气還算不坏,只是納悶一個丫鬟怎能睡成這樣?
  “璇璣無事可作……自然就想睡了。”她照實答道:“如果少爺允許,請讓奴婢整理汲古書齋。”
  換句話說,她宁愿整理成堆成山的書冊,也不愿在他身邊偷閒。聶封隱瞪著她,那一聲“奴婢”讓他听來刺耳且漸生怒意。也許她自己并未發現,但他注意到唯有有求于他時,她才會自貶身分喊聲“奴婢”。
  “怎么我有种感覺,你宁愿与書作伴,也不愿服侍我這個主子?”
  她正要說話,卻瞧見怀安在他后頭猛搖頭,汪汪大眼哀求她別再触怒聶封隱。
  “奴婢……不敢。”她歎了口气,垂下眼。
  “又來了嗎?”一副死气沉沉、要死不活的死樣子,見了就令人生厭,昨天那副為書而爭的倔模樣到哪去了?他憤而摔書,書擲到地上。
  她怔了怔,彎身撿起。
  “別拿你的髒手碰它!”她把書看得比主子還重要,如果今天是他倒在地上,怕她是連瞧一眼都不會瞧。
  “三少爺若是不要,就請賜給奴婢吧。”
  “你當你是收破斕的嗎?是不是我每摔一本書,你就討了去!”
  “如果可以的話……”她小聲低語。
  他的身体像要起火燃燒了,几乎可以看見他的周身燃起火焰,身后的林怀安害怕得喘气。
  “你喘什么喘?再喘,我就叫你學狗叫!”他頭也沒回的。
  “不,奴婢不敢……”登時,眼淚從美目里流下。
  璇璣蹙眉。“三少爺,若有什么事,請盡管對璇璣發火,沒必要遷怒。”真是失望透了。
  “你也知道我在遷怒?那么你就不該惹惱我!”
  她究竟何時惹惱他了?他的脾气不但惡劣,且還教人捉摸不定。“少爺若嫌棄,請將奴婢調回汲古書齋吧,省得在這礙眼。”
  “你別想如愿!”他咬牙。
  “誰要許愿?我才走到拱門這儿,就听見有人要許愿。”聶元陽朗聲道,笑臉迎進的走進來。他隨意看了一眼退回封隱身后的璇璣,便徐緩步上涼亭。“三哥好閒情,難得見你出來……哦?在看(玉樓春)嗎?那正好,我正有東西給你瞧瞧。”他堂而皇之的坐下,朝空無一物的石桌揚眉。“沒酒,那多對不起三哥的好興致。朝生,去拿酒來。”他笑道。
  “你看似挺閒。”聶封隱冷淡道。
  “我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三哥不知我忙里忙外,差點忙坏我這多病的身子骨。
  ”聶元陽重重歎了口气,聳動了下酸痛的骨頭。見聶封隱沒答腔的意思,倒也不以為意,直接叫道:“大武,把手稿本拿上來。”
  “你該知道我已經不看手稿本了。”
  “你是不看了,但這一本你卻不得不看。”厚厚一疊的手稿本平放在石桌上,聶元陽笑容依舊,卻換作別有用意的笑容。
  封隱書肆除了賣書賣紙及跟紙張有關的物品外,還接下几所書院的刻印。除此之外,在大明朝里,一般文人在放浪形骸之余,以刻書為榮,時常刻印自己的詩文或祖譜作為文人間相互傳頌的美事;但成天醉生夢死而不會刻書的文人不在少數,刻得紙墨粗劣更占泰半,因而往往私下請封隱書肆代為刻印,并隱瞞其事。
  而這些還并非封隱書肆在南京城獨占鰲頭的原因。它還自行編寫、刻印許多演義小說,換句話說,他三哥曾經培養了一些作者。
  只是曾經而已。自從三哥的雙腿受了傷,所有書肆上的工作全交給了他,而聶封隱不再看手稿本,不再評論任何一本書冊。在他腿傷之后,經過他手上的只有一本手稿本,而那本手稿本經過刻印后,成為當代极富盛名的小說。
  “你一定得看。”見聶封隱興趣缺缺,他無辜的微笑,打開扇子。“是柳苠交給我的手稿本,我看了一回,怕出版之后回響不大,你若不看,就讓它退了回去吧。”
  “柳苠?”注意力轉回來了。
  “正是。柳苠是你培養出的手下大將,剛接手書肆之際,也真多虧了他在旁輔助……”
  “你可以歸回正題了。”聶封隱咬牙道:“璇璣,把手稿本移過來。”
  璇璣上前,默不作聲地將一疊手稿本推到他面前。手稿本的首頁是工整的楷書,熟悉的字体讓聶封隱微微吃惊,迅速翻了几頁。
  “是他?”
  “我就說三哥好眼力嘛。”扇子一 一的,聶元陽輕笑。“這可是你盼了許久的手稿本呢。”
  “柳苠呢?”他抬頭,目光炯炯的問道。
  “他不敢來,怕又教你嚴刑拷打,所以我讓他上北京的書肆一趟。何苦呢?”
  聶元陽加油添醋的:“既然著(孽世鏡)的笑世生用了假名,就表示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柳苠是老實而正直的人,他雖是你的手下大將,但事先已承諾笑世生不得說出他是誰,那么咱們一輩子都別想從柳苠嘴里挖出。”
  聶封隱的臉冷冷的、臭臭的,讀不出任何的訊息。
  “這本手稿本是純情的才子佳人,与笑世生之前的(孽世鏡)可謂天差地遠。
  現下民間愛看的是像(孽世鏡)那樣的穢情作品,這純情的故事……恐怕在販賣上有所受限。”聶元陽嘴里說道,心思卻越過聶封隱,轉到璇璣身上。
  難得,難得,真難得。三年里,封隱的身邊除朝生外,從沒心甘情愿的要哪名仆人過來上古園,璇璣是第一個。原來的推論中,以為他是要折磨壓迫這丫鬟,倒沒想到瞧見她健健康康的,沒惊沒怕沒流淚。
  她的气色……看來相當不錯。她的目光乖順的垂下,是丫鬟該有的本分;方才靠近他拿手稿本時,也依舊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紙香味,該是終年待在書堆里才會染有這种香味,這樣的一個丫鬟怎么看都比其他丫頭复雜了點——
  “你的眼睛在看哪?”聶封隱忽然冒出一句。
  他眨眨眼,笑道:“我在瞧你的丫鬟。”他十分坦白。
  “有什么好瞧的?想教我讓給你嗎?”
  “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三哥,你經年在上古園,少有出門一步,聶府仆人上百,你要誰,我就給你誰,但璇璣這丫頭識字,跟在我身邊也方便,再者,她年紀已不小了,在這上古園哪來的男仆給她匹配?難不成你要朝生……”
  “你可以住嘴了。”在乍見笑世生作品時的喜悅被打斷了。聶封隱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手稿本就留在我這里,明儿個再給你答覆。”
  “是答覆璇璣的事?”他不知死活的問。
  “你可以滾了。”
  聶元陽聳聳肩的起身,一逕的微笑。“三哥慢慢享受。畢竟璇璣是咱們聶府的丫鬟,足夠你『為所欲為』了。”見聶封隱怔忡了下,臉色頓時又白又紅,顯然解他話中含意,而他身后的璇璣則一臉責怪,像在責怪他鼓勵封隱折磨她。
  呵呵,同樣的話,卻有人會錯意。重才不重貌的男子鮮少有矣,偏偏三哥就是其中之一,當女人的美貌与才气不能并重時,他宁選后者。
  “至少,不會言之無物,”曾經,聶封隱這么說過。
  而現在呢?即使不愿承認,但也許有那么點希望。能拉聶封隱出封閉的上古園的,并非他的兄弟們,而是一個貌色中等、來歷有問題的丫鬟……
  但,又何妨呢?
           ※        ※         ※
  她的臉是橢圓的,黑漆漆的雙瞳通常是垂下而無生气;薄薄的朱唇抿成一直線,有點過大,但并不突兀,她的身材中等,即使他坐在輪椅上,只須稍稍抬頭就能瞧見她的臉;身子有點過瘦,行動有點遲緩,反應比旁人慢了半拍,丫鬟該具備且必須懂的一切,她都在開始學習當中。這樣的一個丫鬟能有什么特色吸引人注意?
  她今年二十有二,早過婚嫁之齡,在聶府簽了三年契,出去后已是二十五歲,對于女人來說,已是滯銷貨。
  換句話說,在這三年內,她必須在聶府里找到与她相配的下人,而身為一個主子該做的,就是為她物色适合她的長工下人。
  誰适合?這三年來,他只待在上古園,聶府長工來來去去不知凡几,唯一知道的也只有朝生兄弟。
  在年紀上,是挺适合的……
  聶封隱輕輕哼了一聲。
  “啊!少爺有何吩咐?”她震了下,很快抬起臉。
  “沒,別來打扰我想事情。”他口吻不善,見她又專心于書里。
  算他心腸好吧,回到上古園已近晚膳時間,用過飯后,他正要翻看笑世生的手稿本,卻忽見她立在一旁。
  她是個愛書人,由汲古書齋及她要了(如意君傳)可知。也許是剛拿到了期盼已久的手稿本,心情頗佳,基于同是愛書人,就允她拿了本書站在一旁看。那個叫怀安的丫頭已斥退,朝生靜靜守在外頭,屋子里僅剩他們。
  她的臉依舊是橢圓不變的,在燭光之下,黑色的眼瞳卻有了生气,在看書的眼里有了光采,薄薄的唇柔和了……她并非常笑之人,瞧起來也不刻薄,在外貌上只是一個相當平凡的女子,在大明朝里几乎隨眼可見,這樣的丫鬟……陽卻以為他想染指?
  別以為他听不出 陽話中深意。他以為他是想染指這個該死的丫鬟才將她調往上古園。他是三年未近女色,但并不表示他饑不擇食。
  這樣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她的唇瓣忽然輕輕揚起,帶動臉部的光采,脫离了死气沉沉的模樣。她看書談書時,神色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這模樣比起先前触怒他時是好太多了。
  “有什么好笑的嗎?”他問道,胸口梗了一堆的不舒服。她的笑容如清風,教他瞧了………瞧了心里就不舒坦。
  “才子佳人大團圓,璇璣當然笑了。”她依依不舍的 上書,抬臉說道。
  “才子佳人,不過紙上虛幻,下了書就是男盜女娼。”他冷冷地說。
  璇璣看了他一眼。一談到書,就忍不住跟他 上了。“雖然說是紙上虛幻,但就因為現實生活里得不到,才甘愿沉浸在夢海之中。”
  他哼了一聲。“不過小女子看法。”
  “方才少爺看的不也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她指的是桌上手稿本。
  聶封隱微微蹙眉。“你怎會知道我瞧的是什么?”就算識字,也只能瞧見第一頁,她能看得出這是什么故事?
  “下午,四少爺不是說這是純情的才子佳人嗎?”璇璣直視他。
  除去她識字,像看了不少書拿他惊訝之外,她的大膽也是教他相當的……激賞。在聶府里,誰敢這樣跟他說話了?
  “一般純情小說豈能跟笑世生相比。”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聲,及時抿起唇。
  聶封隱眯起眼。“你似笑非笑,顯然對我所言另有見解。”
  “見解不敢當,只是奴婢怕少爺气了,所以不敢說。”
  又是“奴婢”兩字!當她說著奴婢時,總覺与她不符,顯得刺耳難听。
  “你有什么話不敢說的?”他嘲諷道。“難道還要我賜你免死金牌?”
  “如果有,那是最好的了。”她的語气有些犯上,卻不愿意自制。“璇璣可不愿被迫說出了心底話后,還遭一頓罵。”
  他的眼眯得几乎露不出縫來,咒罵的話即將要脫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住了。他的脾气何時這般有節制過了?”
  “好,我不罵,你說。”他的嘴里傳來磨牙的聲音,又恨又痒的。
  她沉吟了會。“好,我說。我倒覺得少爺太過推崇笑世生了。”即使刻意掩飾住了,也多少感覺得出她的不以為然。
  “你在否定他的著作?”他瞪著她,像要……一口咬下她,最好將她咬得乾乾淨淨,就不必時時見到她那張令人气惱的臉。惹他發怒之人,不在少數,但主動的挑,她是頭一個。
  她遲疑了下,垂下頭。“奴婢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你會有什么不敢的?”他怒道,就是憎厭瞧見她乖順的模樣。他順手要撥開桌上燭台,卻及時硬生生的收住。若是往右撥了去,正巧會打上她,該死的丫頭!
  他气得有些發抖,臉露青筋。气這丫頭不識時務,當她大膽頂嘴的時候,他气;當她不發一言的守住丫鬟本分時,他气;該死!就連看見她,他也气得發火!
  “你……”胸口起伏著,他的拳頭已然泛白,得順了順气,才能說道:“你……把朝生叫進來。”
  璇璣微微惊訝,本以為他要罵上好一陣子呢。她依言將房門打開,外頭襲來一陣涼風,夜色可人。聶封隱看來是要睡了,待會掌燈一路回仆房是會經過汲古書齋……成千上万的書,她忽然眯起彎彎的眼微笑。
  夜里,書齋可是沒人的。
  她叫了元朝生進來,正要退下——
  “誰叫你走的?”聶封隱冷冷說道。
  “啊……奴婢……”他不是要休息了么?
  “過來扶我上床。”他勉強平复怒气說道,遭來元朝生詫异的一眼。
  璇璣一怔,隨即認了命的上前,跟元朝生左右各一邊撐起了他的重量。早該知道他不折磨她一回,是絕不會放她回去的。
  她暗暗歎了口气。他很重,幸虧有朝生在另一頭撐起了他泰半的重量,他的身体傳來男性的味道,這是首次跟男人這么接近,她并不排斥,只是重量讓她無法負荷,勉強行至床沿,將他“放”到床上時,她蹌跌了下,踢到床板,往前扑上去。
  “噢!”她低叫一聲,慘不忍賭的橫趴在他的腰間。天……天啊!她尷尬的掙扎了下,這下可又要挨一頓臭罵了。挨罵她是不怎么在乎,只是……如此的貼近,他的身体似乎震動了下,她的臉發熱,還是元朝生拉她起來。
  “奴婢……”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聲音啞啞的,連忙退后几步。即使她不再覺得他是她曾仰慕過的男子,但在那一刻,在曾經刻有聶封隱的那塊心版上,燃起火光,燒灼了她的心。
  “不是存心?我當然明白。”他開了口,注視她通紅的耳朵。“若是存心的,我的腰骨子豈不真要被你給撞斷了?”
  “我……”她抬起臉,直覺要反駁几句,卻瞧見一雙黑眼深邃而幽幽地注視著她,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你出去吧。”他擺了擺手。
  璇璣垂首,福了福身,規規矩矩的退出上古園。
  聶封隱沉思了下。
  “少爺……”一向沉默是金的元朝生忽然開了口,卻教他給打斷。
  “你不必說話。”頓了頓,臉色不變的說道:“外頭夜黑,你去确定她回去了,再回樓子來。”
  “是。”元朝生靜靜的出去。
  上古園陷入一片靜默中。聶封隱坐在床上,方才几乎是被她摔上來的。她的力道不夠,缺乏運動是顯而易見的。她的身軀柔軟而嬌弱,倚在她的身旁心神凝定,被她抓住的手掌………他攤開右手,酥酥軟軟的触感尚在上頭,湊近鼻尖并無任何味道,他的嘴唇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他在做什么?不過是個丫鬟而已。
  他輕輕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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