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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三個月后。
  熱鬧的城鎮,熙來攘往的人群,有攤有舖立兩旁。
  寺廟香火鼎盛,乞丐蹲坐廟口。無赦牽著她的手,慢步經過,忽聞她掩嘴一笑,低頭問道:
  “怎么啦?是不是瞧見什么好笑的事?”
  “沒,只是想起當年初遇時,也是在寺廟之前。”她柔聲說。
  無赦露出笑,卻不著痕跡的將她從寺廟前拉開,繼續住前走去。
  大唐多寺廟,每到一處城鎮,總會遇見諸多寺廟,他极忌諱眾醒進廟,那一夜佛像的慈悲貌与眾醒的神色相仿,始終讓他耿耿于怀。
  “當年,你一下轎,我便不由自主的瞧向你。”回憶過住,歷歷在目,握緊了她的手。
  路經老乞丐乞討,他頓了頓腳步,從腰間掏了几枚銅板扔下。身后的青慈瞪大了眼看著他。
  “你近來身子极好,我真盼望就這樣下去。”他說道。
  她淡淡一笑,輕應了聲,并不作任何的答覆,她近來精神确實很好,他以為是康复有望、是行善積德生了果,瞥見有乞丐會舍施、見有人需要之處,也皆給幫助,但卻不是發自內心,只為她而積德。
  她明知如此,卻靜默不語,任由他誤以為積德得報了。自己的身子她很清楚,當日冷二爺的話也螢繞不去。
  她早該死了,為何還留在世間?
  能拖上三個月,已算奇跡了。隱隱約約知道她精神极好,是因為……回光返照……就連半夜作夢,也每每抽离了靈体。
  是了,從破廟那一夜開始,每一次入睡,總受盡掙扎,神智飄离了軀殼,得費好一番工夫才能回來。頭一次有冷二爺相助推她一把,接下來的日子卻過得好生的痛苦。
  路經妓院,青慈眨了眨眼,悄悄跨了一步,走在無赦的另側,小聲道:“爺,三個月了……要不要青慈晚上帶一個過去讓你快活快活?”
  眾醒正被小福拉著過去瞧攤,無赦微撇頭注視青慈。
  “你這小子倒挺細心。”
  “是啊是啊,”青慈猛點頭。“身為爺的手下,當然得多花點心思。上回那個還是青慈細細挑選,見她有几份似孫姑娘,才將她帶回來,爺不也很喜歡嗎?”
  無赦瞪了他一眼。“多事。”轉身走向眾醒,寸步不离的。她彎眼瞧著小福指的東西,他卻目不轉睛的瞧著她,唇眸含笑。
  青慈呆了呆。“我說錯話了嗎?爺的樣子明明就像渴求的看著孫姑娘嘛,找一個妓女來,不是很好嗎?怕被孫姓娘發覺嗎?”
  “你真當那一天爺有跟那妓女燕好?”青仁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
  “咦?”青慈尖叫,瞠目“沒有嗎?”不可能吧?那日他把門關上的時候,明明就瞧見爺的眼底盡是濃烈的欲望。
  “你去問小福吧。”
  “八成是小福說了什么吧。你跟我說啊,看到了沒?看到了沒?我臉上這道疤是為了你,為了你喔,你得好好的待我。”青慈忽地抓住他的手,滿足的低叫:
  “啊,雖然你比我高,身子也瘦,但你的手摸起來真是軟得像豆腐一樣……”
  “嗤。”青仁迅速抽手,快步走向攤子。
  青慈搔搔頭,吐了吐舌。“我還當你把我當朋友了呢,好歹我也救了你,我賭上我的命救你耶,難道你就不能把我當成像……像親人一樣嗎?”雖然咕咕膿膿,一見他們移向前去,仍然跨步跟了過去。
  “是算命攤呢。”小福叫道。
  “要算命?”瞎了眼的算命仙一听有人來了,笑道:“今儿個開張第一樁生意,任君給賞,好嗎?瞧您要摸骨、卜卦、測字都隨您。”
  “听起來好像很神呢。”小福小聲道,拉了拉眾醒。“小姐,你瞧上頭寫的是張半仙,半仙呢,好像有一半神仙似的,爺不正往這西邊走來,尋尋覓覓為小姐找生路嗎?說不定這半仙會給咱們指點呢。”
  正欲拉著眾醒撇頭就走,無赦忽地停步,沉思了會,道:“好,就讓這算命的給算上一算,若是不准:不要怪我掀了他的招牌。”
  “無赦。”眾醒蹙眉道。雖知他這一生會走入歧途的部份原因是當年算命仙說妖孽轉世,讓眾人不疼、爹娘不愛,步步逼他走向絕路。但事情發生了,又豈能遷怒他人?
  無赦坐下,伸出手,目光炯炯的注視張半仙。“你就先給我算算,我這一生是怎生個走法。”
  張半仙探了探,摸上他的手骨。他微微一惊,像是不信,再細摸一會儿,隨即從椅上滑落。“你你你……你是……”
  眾醒低叫一聲,將他扶起來。“你還好嗎?有沒有跌傷呢?”
  “我……我沒事,沒事……”胸口璞咚咚的在跳,四處摸索了一陣,正要找理由收攤,忽地摸到女人的手骨,脫口道:
  “你不該死了嗎?”話才畢,碰的一聲,他的攤子給翻了。
  “你說什么?”無赦怒叫,惹來眾人惊异的目光。
  “無赦,別這樣。”
  軟玉手骨仍舊在他手下,直覺的再摸了摸,顧不得有人砸場,又道:“小姐,你今年二十有六,早該到閻王報到……啊,你你你是……”掌中小手忽地被抓了回去,隨即听見有人在怒吼:
  “你是想死了嗎?”
  “無赦,不要這樣待這老人家。”
  “他在咒你死,難道要我跟他哈腰道謝?”他狂怒道。好不容易看著她的身子好些了,這老頭儿竟敢咒她死!
  “人之死,又豈是最終之處。小姐留下只是受苦,何苦來哉?”張半仙硬著頭皮說:“我摸人五十年手骨,從未見過像小姐這樣的福气,也從末見過像公子這般……這般血腥的命。若我猜測不錯,公子手下冤魂已難計數,這一生是死到臨頭仍不悔改,如此凶殘的惡人,小姐還是快快离開……”
  “老伯。”眾醒拉住無赦的手,回頭溫婉笑道:“您為何會為人算命?”
  “我有能力為人避禍,便擺上了攤為眾人算命。”
  “我亦作如是想。算命是為避禍,卻不是預知他人的命。我總認為,美与惡雖在一念之間,但過住總總,終會影響一二。您是算命仙,若是能在該扶的時候扶人一把,對他也許就此改了命,對您也是功德一件。”
  “我是實話實說。人的命從一出生就顯露手骨之間,不能更改,是因忙前世因果造就。這位公子即使想要向善,怕也只怕他天性難改。”
  無赦眯起眼,正要開口說:我就讓你瞧瞧,什么叫天性難改。
  他的刀封起,被收于馬車之內,卻并不表示他赤手空拳殺不了一個老頭子,他的手臂被拉住,他垂目瞧見眾醒有血色的臉頰,勉為其難的收斂憤恨之情。
  只要她的身子骨好,他還在乎旁人說什么。說他妖孽轉世也好,說他一輩子不得善終也罷,他都能忍。
  “不,我不這么認為。前世因果是一因,但我卻不信一個人受制于因果之說,而無法改變:只要咱們給他机會,也亦有心,我就不信他走不出自己的路來,倘若人人皆怪罪輪回之說,人之性由天定、由前世定,而不加改變,咱們又何必來世間一遭?不過受前世之苦罷了。”她歎了息,抬起臉向無赦說道:“給老伯几錠銀子,走吧。”
  無赦冷冷的揪了他一眼,牽著她走開。
  張半仙動了動唇,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算錯了?這二人……這二人并無緣分,為何會兜在一塊?一個是妖孽,一個卻是……卻是……”
  “走慢點,無赦,你讓我喘了呢。”
  他一怔,放慢腳步,關切問道:“有沒有不舒服呢?”
  她露出笑。“還好,只是气一時上不來而已。”
  無赦見她气色不錯,兩頰是淡淡的嫣紅,不似過住的慘白,也因熱气而流下汗珠來,怎么也不像那該死的算命仙說她命數已盡……但心中總有擔憂啊。
  “我餓了……咱們……”眾醒轉移他的注意力,往四周瞧了一回。“我長這么大,還挺少在外吃,咱們吃豆腐湯,可好?”她指著小小的豆腐店舖。舖子乾乾淨淨,有几分親切感。
  “好。”難得听她喊餓,有胃口已然是件好事。
  “又……又要吃素啊……”青慈小聲的歎息。
  “這叫積陰德,你懂不懂?”小福說道。
  “積陰德?啐,我要積什么陰德?有青仁這家伙幫我積就夠了,對不?”拋了個眼給青仁,賊笑又起。
  就算是純真少女,不懂世間太過复雜的事,但相處數月來,也能隱約察覺不對了。
  青慈老愛跟青仁勾肩搭臂的,這是無所謂,可是用言語逗青仁,這其中就有點儿了。曖昧不清,讓人覺得好像……好像是──
  “閒話少說。快告訴我,你怎么知道咱們爺沒跟那妓女燕好?”
  “什么妓女啊?”小福嗽起嘴,瞥見青慈又搭上青仁的肩,青仁卻不再拍掉。自從三個月前他為青仁受了傷后,青仁對他就“百般忍讓”。
  “就是我從妓院帶回來的姑娘,記起來了沒?那時寨里兄弟……不不,我已不再承認他們是兄弟了,他們是山賊啦。他們不是每過一時辰,將她的雙手雙足送了過來?”猶記頭子第一眼瞧見時,以為是孫姑娘的雙手,整間客棧几乎被他的狂怒給震翻了。
  一想起血腥,小福就抖了抖身子:“你說她?那間我可就知道了。便宜的客棧,牆當然也薄得不像話,隔壁什么聲響都听得見,小姐也听見了,她還直掉眼淚呢,就听見頭子跟那妓女說什么……”見青慈專注傾听,忽道:“你這么想听?行,可是你得离青仁大哥遠一點。”
  “為什么?”
  “因為……因為你們都是男的啊,靠這么近……當然不妥當啦。”
  青慈的眼睛飄了飄,又賊笑:“咱們靠這么近是有理由的嘛。”勾在青仁肩上的手腎滑下,落到青仁的腰間。
  青仁一怔,正要推開,青慈卻狠狠的摟住不放。他雖矮上青仁一個頭,力道卻大他好几倍。
  小福吃惊的瞪著他們。
  “因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啊,就像是爺跟孫姑娘一樣,所以,你死心吧,小福,哈哈哈……小福!”青慈連忙左腳一勾,勾起她嚇昏的身子。“這丫頭怎么這么不經嚇啊?”
  “無聊。”青仁低聲說道,青慈正要說:“誰無聊了?”他的話可有几分真實,忽地傳來一聲低叫:
  “眾醒!”
  青仁、青慈一惊,連忙跑上去,瞧見豆腐舖子有名圓圓胖胖的少婦抱住眾醒,那模樣彷佛泰山壓頂,壓得眾醒喘不過气來。
  無赦見狀,推開那名美婦,輕輕拍了抽眾醒的背,讓她順气。
  眾醒喘了几口气,才抬眼注視她。
  圓圓胖胖的臉蛋依稀可以看出是:
  “三……三妹!”她脫口道。
  “當然是我。”孫眾善笑咪咪地端了几碗豆腐湯到舖子后面的內堂,含淚瞧了眾醒一眼。“我還當這一輩子……再也瞧不見你了呢。”事實上,見到親姊,除了欣喜之外,尚惊訝她還活著。
  “嗯。”眾醒微微一笑。見無赦接過豆腐湯,小心的端到她面前。“方才在舖子前的是妹婿嗎?”
  “是啊。你以前体弱多病,別說是大門不出,連閨房也難出一回,自然是沒瞧見過他。他人好心肝。又腳踏實地,當年咱們是身無分文的來這儿,十年了,他的努力讓他掙得一家店。對了對了,你們先慢慢吃,我讓孩子們過來瞧瞧阿姨。”
  臃腫的身軀急急走出內堂。
  青慈呆呆的看書她,再調回視線。“爺……這就是傳說中那個長安女菩薩?”圓圓胖胖的倒是滿像笑彌勒,至于女菩薩……好像有點不符合心中所想。
  “我對她可沒什么印象,記不住她是胖是瘦了。”無赦說道,心里盤算。
  “三妹當年宛如慈悲女菩薩,縱是多年不見,她愛笑的天性依舊,也仍有慈悲心在。”
  “可是……她……她好胖哪……”青慈搔搔頭,難以想像前頭舖子那個瘦巴巴的男人在半夜里不會被她給壓死。
  眾醒淡笑,注視無赦。“若是我胖了,你還會想要我陪著你嗎?”
  “你若胖了,我求之不得。就算你胖如母豬,我都要你一輩子在我身邊。”無赦回以一笑。“你不餓了嗎?先吃點吧,待會她若找你敘舊,恐怕你連吃也來不及了。”
  青慈又撥搔頭,低語:“好奇怪,要我,就不會想娶個肥婆娘,到時不要說還來不及快活,先被活活壓死才是真……”眼角瞥到青仁燒焦的牛面臉,心中忽地一動。將來若有人嫌棄青仁的半面臉,一如他嫌棄這胖女人……不不,誰敢嫌棄青仁!要他,他就不會嫌棄青仁燒得全非的半張臉。
  眾醒才吞了一湯匙的豆腐湯,外頭就吵吵鬧鬧的。她怔了怔,見到五、六個小孩蹦蹦跳跳,魚貫的走進來。
  “是……都是你的孩子嗎?”眾醒吃惊。
  “是。”孫眾善瞧了無赦一眼,說道:“這可是我的姊夫?”
  “不……他叫無赦,是……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歆口他們之間的關系,無赦倒是接了話。
  “現在不是夫妻,倒也相去不遠。”頓了頓,瞧見孩子圍繞眾醒,她露出溫暖的笑。撫了撫他們的頭。
  心頭唯一的柔軟處被她攻陷。若是長相廝守,他是一點也不在乎是否有孩子,只要她高興就好了。
  “三妹,這些孩子好可愛,但愿他們福福壽壽一輩子。”
  孫眾善笑咪咪的,移動圓胖的身軀將孩子們撥開,擠了個位子在眾醒旁邊。“有你一句話,胜過其他人的祝福,眾醒,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
  “很好啊,雖然粗茶淡飯,但心中快活。”一對姊妹花隅隅私語,孫眾善不時大笑几聲,眾醒則輕言輕笑,淡如春風。
  無赦目不轉睛的落在眾醒臉上。她瘦弱之身与孫眾善圓胖的体型是天差地遠,在外貌上,孫眾善雖胖,卻也能隱約瞧出她年輕時的貌美;而眾醒貌不出色,病骨纏身,二人之間仍有气質上的相彷。
  他的心漏跳一拍,直覺眾醒不該久留。他讓她回避寺廟,也不愿她太過親近有佛根之人,孫眾善雖已成親,但……但總怕她將眾醒帶了走。
  “我還以為你這一生是無情愛可言了呢。”孫眾善小聲說道:“你雖少上寺廟,但信佛之心并不比我少,若不是你不曾出過門,也許這孫家女菩薩該是……”
  話未完,無赦霍地起身,二人同時拾眼瞧了他,接連著舖子的布幔掀開,瘦高的男人向她點了點頭,孫眾善連忙站起,笑道:
  “我相公要我上后院搬水缸過來,你們等等,我忙一忙就回來。”
  “我去幫忙。”無赦向青慈施了個眼色,輕輕握了握眾醒的小手,勾起薄唇。
  “你在這等我,可要把這碗湯給喝完。”
  眾醒眼露怀疑,仍是點了點頭,看著他們出去。
  行至后院,無赦忽地開口道“孫眾善,你當年与人私奔,難道就不曾想過你還有個姊姊,要她如何自處嗎?”
  正卷起袖子,扛起水缸的孫眾善面無惊色,大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什么時候問呢?”先前瞧他,就不像是良善之輩。他的臉龐雖是好看,卻有一股奇异的魔性,真十分惊詫眾醒怎會与他在一塊,但回頭一想,眾醒本就見不得惡人沉淪,會在一塊并不足為奇。
  “是我對不住眾醒、對不住爹娘。事后,曾回頭找她,卻不見蹤影。”
  “哼,這是你的錯。若沒有長安女菩薩之說,你私奔之后,孫府也不曾遭人洗劫一空。”
  “是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有人的地方,也就會有愚民、會有完全仰賴神佛的百姓。能信賴神佛是好事,但卻時常遺忘了凡事還是得靠自己來。我与眾醒同年同月同日生……”見他訝然的神色,她問:“你不知道嗎?旁人都道孫府有個女菩薩出生時,佛光滿天。我雖有几分助人的能力,有良善之心,卻無像眾醒一樣的敏感,能感覺人心的痛……你怎么啦?”
  無敝眯起眼,“同年同月同日生?”心里百般忌諱的事似乎有些明朗,宁愿相信這女人是在說假話。
  她的話与眾醒當日遇見他所說的道理相差無几,他卻對此女并無任何感覺,是因為眾醒才是……不,誰是神佛轉世已不是最要緊的事。他薄怒問道:
  “你當年能不必靠藥草治療眾人疾病,必也能治眾醒的病骨。”西方能救眾醒的,恐怕就只有這女人了。
  “我不是大夫,怎么救人?”
  “你想騙我?”欲抓她的手質問,卻勉強忍下。“你明明能救人的,當年蒙你救下的人豈止一、兩個人。芸芸之口,難道有假”
  孫眾善搖頭笑道:“我第一眼瞧你,直覺你是不信神佛之人,沒想到會為了眾醒……我承認年輕時候是救過些人,但卻不多。百姓要的不是大夫,而是心安,如果摸了我,能讓他們心安,這又何樂而不為?余下的多是以訛降訛。我若真能治病,我早救了眾醒,何需等到現在。”瞧無赦震愕的臉龐,她再直言道:“你瞧,我与眾醒瞧起來誰老了點?”
  當然是她了。她看起來圓胖臃腫,雖然愛笑,卻也能瞧得出來她年歲不小了,所以方才在豆腐舖前眾醒喊她一聲三妹己他著實微微訝异。
  “瞧出來了嗎?我先前第一眼能輕易認出眾醒,是因她完全無改變,瞧起來依舊是當年我离家時的模樣。無赦公子,你大概不知她已二十六歲了吧?讓人不得不匪夷所思,若是病骨纏身、若是久不出戶,也決計不會完全不鑾。以往我曾隱約怀疑,卻沒有這一刻如此确定,孫家确實有個菩薩心的女人。她便是……”
  “住口!”無赦怒道:“我不是來听你說長道短的!”他以為他找到了救眾醒之人,偏偏讓他枉作好夢!
  憤而舉步行回內堂,他怔忡的瞧著眾醒同那些孩子們說說笑笑。她瞧起來十分開怀,眼角瞥到布幔之后,孫眾善將水缸放了下來,与丈夫親言密語,低笑連連。
  青慈繞過布幔之前,鑽了出來。
  “爺……”
  “如何?”
  “沒,一點香味也沒有。我靠近了孫姑娘的姊姊一會儿,只聞到豆腐味道,沒什么蓮花香气。”
  “這些日子以來,你待在眾醒身邊,還是聞到了?”
  “嗯,有時奇濃無比,有時淡得需細聞才行,每每到了半夜,那股味道就完全不見了,直到天亮了,才又回來了。”
  “半夜?”半夜,她睡得安穩,并無任何翻動。原以為是她的痛好了些,入睡也熟了,如今一回想,她時常天方亮就低喘不已。
  “無赦?”眾醒抬起臉,瞧見窗外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心痛之感再度浮現,他舉步走進去,說道:“眾醒,咱們走吧,你妹妹還在忙呢。”
  “嗯。”她起身,動作有些遲緩。
  “要走了嗎?”孫眾善探了個頭進來,笑道:“別走別走,我已經跟相公說好:今晚要跟你同榻而眠,聊聊体己話呢。”
  眾醒輕咳一聲,正欲答話,無赦冷眼瞪了孫眾善,說道:“眾醒一向淺眠。你半夜里扰了她,她就再也睡不著。你若要找她,就白天自個儿來客棧吧。”拉著眾醒步出豆腐舖子。
  她低歎了口气。“瞧你說得曖昧,三妹恐被你嚇坏了。”
  “你我共睡一床,豈是假話?”
  淡淡的紅暈浮上臉頰。“不。”雖共睡一床,但兩人合衣而眠,各据兩旁,絲毫未有碰触。也虧得年輕的身軀能忍受欲望之念而守著她。
  “你若累了,咱們就同客棧休息吧。”他微笑,心頭卻是煩雜一片。
  原以為找到孫眾善能救她一命。如今要怎生是好?繼續找這世間能救她的人?或是瞧著她的身子好些,就帶著她一塊隱居?
  算命仙的話始終縈繞不去。眾醒……早就該死了?孫眾善不也在瞧見眾醒之時,大感惊訝,以為她早已离開人世。
  心頭攸地一惊,握緊了她的手。掌中的心手如此柔軟。雖略嫌冰涼,卻是實實在在的体溫。什么早該死了!全是屁話一堆!
  “咱們成親吧。”
  “成親?”她嚇了一跳。
  “是啊,我要你成為我的人。”他的嘴角上勾,注視她。“貨真价實的,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帶走你。等你的病醫好之后,咱們就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再惹是非,就你我二人。”腦海浮現孫眾善与其夫相依候的模樣,那讓他莫名的羡慕。既然孫眾善能舍棄女菩薩的身份甘于夫妻生活,那么眾醒也可以。
  也許,沖喜能帶來一線生机,只是也許。明知是奢求,但人一旦絕望了,剩下的就是瘋狂,他已經顧不得用什么方法,只要她活下來。
  “我……”
  他眯起眼。“你不愿意也不成,我就要你,就要你嫁我,拿著刀架你,也要你成為我的妻。”
  “不,我不是不愿……只是,只是……”她半垂眸,摺摺淚眼閃爍。“我怕我沒這福气……”心軟了、心疼了。沒想過成親,只想到要陪著他一生一世,而現在他感到了:心頭的貪婪開始漫延,想要成親,想要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想要以妻之身愛他。
  “什么福不福气的。”他嗤道。“成親的禮俗我不懂,改明儿來問問你妹子,以后你就可名正言順的告訴旁人我是你相公。”
  想要拒絕,卻說不出口。是貪心盤据了她的理智吧?她反握住他的手掌,有些發抖。体內的某個聲音告訴她:她本就不該成親,除了病骨外,她的一生里無任何姻緣,她的心是該給眾人的,可是,可是。
  你是我的,眾醒。
  她猛然抬起眼,瞧見他低頭對她一笑。他的笑容中仍有天生的邪魅在,但卻充滿了柔情。
  她要逃了,逃開心里那個理由的催促,逃開生生世世的宿命。她想要跟他成親,以后就歸屬彼此,哪怕這個“以后”只有短短的几天,甚至几個時辰。
  “嗯……”她輕輕應了應,淡白的臉頰微紅。
  他雙眼一亮,几乎要毫無顧忌的抱她起來。
  “啊……好怪哪……”眾醒忽地回頭瞧著方才錯身而過的女子。
  “怎么?”
  “那女子好生的奇怪。雙手雙腳鏈鐐,眼眸是銀,好像……好像是你呢。”那眼神八分像极無赦殘忍時的眼,卻又帶有淡淡的悲。
  無赦依她目光看去,只看見一女背影消失在轉角之間,她雙手抱著東西,卻不見見什么手鏈腳鐐。
  “沒有啊,哪里來的手鏈腳鐐?”
  “啊?”她迷惑的回憶。“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她還走過我身邊呢,明明是有……”
  “不要說了,准是你瞧錯了。”他厲言阻止,心頭惊駭加重。她瞧見了他所看不見的東西,那代表什么?是天与地的分別?或是她壽命已到盡頭?
  “嗯……”淡淡的笑浮現。“是我瞧錯了吧”
  ***
  三更時分。
  猛然惊醒。
  無赦張開眼,立向床的內側瞧去。
  眾醒睡得极熟,并無任何翻動,一如以往。為何會被惊醒?房間是溫暖的,沒有青慈說的蓮花香味,他也一向聞不到,是因為青慈說的那一番話嗎?還是那該死算命仙的話讓他烙了影?他輕輕翻坐起身,莫名的竟被嚇出一身冷汗。
  正要去喝口水,瞧見眾醒的手露在被褥之外。他蹙起眉,輕巧的執起她的小手,想放進褥中,卻赫然一惊!
  惊得差點魂飛魄散!
  她的溫度怎會如此嚇人的冷,彷若死尸!“眾醒?”他輕輕喊著,心頭猛跳。她仍舊熟睡不醒。怎會如此?她淺眠啊,有几個夜里,她還被外頭的狗叫聲惊醒。
  “眾醒?”他的聲量漸大,探了探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雖然淺,但几乎等于無了。怎會這樣?他以為她的身子好了些,也易入睡了,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掀開被褥,她連動也不動的。顧不得她受不住他身上的气味,狠狠的將她抱緊,“眾醒,你給我醒來!”他肝膽欲裂。
  她的身子分寸不曾動過。雙眸緊閉,若不是她尚有微許呼吸,几乎以為她死了。
  無赦又怒又惊又駭怕,猛然搖她。
  “眾醒!醒來!你不是受不了我的气味嗎?那就張開眼睛告訴我啊!”他怒吼。“敢舍我而去,我要重拾屠刀,听見了沒?我要先從這個城鎮開始!醒來!給我醒來!你若不醒,我要先拿你的妹子開刀,听見了沒?別以為我說到做不到,我再不在乎什么善惡、什么生死,你要死了,我還積什么陰德!積什么陰德啊!”
  門被推開了,青慈睡眼惺松的奔進來。“爺,發生什么事了?”
  “去把我的刀拿來!”
  “爺……”
  “眾醒,給我醒來!”他狂亂的怒道,披頭散發,她的肩被他抓得咯咯作響,青仁見狀立刻上前。
  “爺,您這樣抓孫姑娘,她的骨頭會碎的。”
  “我管她碎不碎!若是她痛得受不住,她就該醒來阻止我!眾醒!”
  怀里的人忽地輕震了,唇間溢出輕微的呻吟。
  “眾醒?”他惊喜交迸。
  “好痛……”眾醒掀了掀眼皮,張開疲憊的眸子。“是……天亮了嗎?”
  “不,現下才三更天,你……你……”試了几次,才顫言道:“你是怎么?--存心想嚇我嗎?我差點以為你……”連自己在殺戮之中也不曾這么害怕過。不怕自己是否會被殺,不怕自己是否真會墮落地獄,他只怕她死啊!
  眾醒想舉臂拭去臉上的汗珠,卻舉不起來。他見了,小心的拭去她臉上的汗。
  “是你搖醒我的嗎?”
  “若不是我搖醒你,你會醒來嗎?”他抱緊她,埋在她的肩窩里。濕潤的雙睜緊閉,膽戰心惊。差點失去她的痛猶記心頭,難道這三個月來她精神极佳是假象?
  “我……想也是。夢里總覺有人在叫我,我卻走不回來,幸而冷二爺……”
  “冷二?你夢見他了?”冷二与眾醒不過一面之緣,怎會讓她挂記許久?
  “不是我挂念他,而是他入我夢來。”她低喘了几口气,神情委頓,雖极端疲累,卻也不敢再睡了。
  “他入你夢?”他抬起頭,見她臉色慘白,心痛不已。這三個月,他被假象蒙了眼,暗暗高興自己不再殘酷屠殺的同時,她的身子骨好轉了起來。這些是騙人的---那他積陰德干什么?
  一生之中,唯有這三個月讓他前所未有的平靜与快樂,与她她相伴走遍一個又一個的城鎮,雖然心中惡魔仍在蟄伏,卻為了她鎖在內心深處……是只有他一人在快活嗎?
  “嗯,”她閉了閉眼,有些承受不住剛醒時的難受。那像活生生的靈体陷入受到束縛的身軀里。“如果不是冷二爺再推我一把,我怕-----方才我回不來了。”
  “再?究竟是怎么了?為何他能入你夢?”他心焦問道。
  “來問我好了。我瞧孫小姐難受得緊,不如問我來得快,就讓孫小姐暫時喘口气吧。”
  循聲抬眼,門口站的正是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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