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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思考于他,是家常便飯;無時無刻地玩弄心机,彷佛成了他天性里的一部分,難以再改。
  但是,究竟從何時起,他無法思考了?腦里只是不停地交錯著譚碔砆清白受損的幻影。
  她只是個姑娘家,怎么受此折磨?
  姑娘如花,一折就斷,不敢想象就算救回了她,她還活得下去嗎?
  “爺!”小菫匆忙跑進庭院。
  他抬起眼,發覺遠方日陽升起,白霧极濃。他一夜無眠,怎么沒發現天亮了?
  “爺,尚書府有人來啦,要請爺過府一敘。”
  “來了嗎?也該是時候了。”他啞聲說道。
  屋內二人被惊醒,連忙奔出。
  “有消息了嗎?滄溟兄,我跟你一塊去吧,人多好辦事,万一真有什么,多一人也是好的。”段元澤急道。
  “不,我去就行。小菫,你也留下。”聶滄溟說道。
  見到眾人錯愕瞪著他,他雖感不對勁,但無暇細想,便先召來一夜守在尚書府外的家仆。
  “昨晚尚書府可有异動?”他問,暫時摒除雜念。
  “稟大人,至清晨都無人從尚書府出來。”
  他沉吟了下,舉步往外欲生馬車。
  “滄溟兄!”段元澤叫道:“如果……如果碔砆他……他不幸……不幸英年早逝,你要如何?”
  “我能如何?領回她的尸首便是。”
  “就這樣?難道你沒要為碔砆報仇?”
  聶滄溟淡淡微笑。“咱們与章大人皆為朝廷效力,將來仰仗他之處甚多,報什么仇?”
  “爺……”小菫叫道:“碔砆哥哥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聶滄溟低下頭看她紅通的眼,憶起前些日子譚碔砆提到小菫。她的心真細,連他身邊的小菫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抱了抱小菫,說道:
  “不管如何,我必定會將她這人給帶回來。”語畢,走出庭院。
  小菫嚇了跳。爺雖待她好,卻從沒像爹那樣抱過她……是碔砆哥哥偷偷說了她心中的秘密嗎?
  “好狠的聶滄溟。”談顯亞不平惱叫:“碔砆算是認錯了人!”
  段元澤瞪他一眼,向小菫說道:“立刻備車,咱們就跟在滄溟兄后頭,別要讓他發現。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有個照應。”
  小菫用力點頭,施展飛毛腿的功夫消失在庭院之外。
  ※※※
  尚書府--
  “這是密道?”暗門緩緩開啟,里頭黑蒙蒙一片。
  “嗯。”
  “戒弟,你真清楚。”見他毫不猶豫地走進去,連忙低叫:“我可沒能力在黑暗中辨路啊。”
  走在前者的少年遲疑了下。“我去拿油燈。”
  “拿油燈不便,易被人發現。”她主動拉起他的手。“你牽著我走吧。我怕若是遲了,會給他賣了也不一定。”
  少年忍住將她揮開的沖動,徑自往密道里走去。他的步伐极大,她得快步跟上。黑暗中,她确實無法視物,見不到也好,省得瞧見一些今人作嘔的東西。
  密道里有股腐敗混以惡臭的气味--她遲疑了下,聰明的不問他是否有尸体藏在里頭。問了,她怕會腿軟,宁愿當那般惡臭來自于幻覺。
  “待會儿你不要說話,牆极薄,練武人听得見。”少年說道。
  她隨口應了一聲,注意到才一會儿他的掌心盡是汗,輕微的鐵鏈碰触聲在密道里響起。
  這樣的聲音真刺耳,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命,也得帶著這少年走,只是沒有把握聶滄溟是否真能將她帶走。
  他大概以為他是來領尸首的吧。這几年來,她与他感情漸入佳境,稱得上是好兄弟,昨晚他應一夜無眠,思考要如何救出她;她也相信他必定會救她,但前提是不与他心中的國事相沖突。一旦沖突,她怕一輩子就要鎖在尚書府里了。
  她暗歎一聲,不會不明白這個義兄為國可以犧牲一切的心理;而她也發覺章大人對她興趣相當濃厚。
  “別出聲了。”少年暗示,輕輕側過身子,將她推向暗門,附在她耳邊低語:“听見了沒?隔著這道門,是大廳,那是你義兄的聲音。”
  她側耳仔細聆听,听了半天終于听見有人在說話--
  “本官活了這么大把歲數,第一次遇見這么討喜的可人儿。他是官,但只是個小學士,只要我注銷了他的官位,他便可陪在本官身邊。聶爵爺,你可愿意將他送給我?”
  聶滄溟微笑,心底不知該喜該憂。她未死;但有時候,活著更難過。
  “碔砆是人,怎能談得上送或不送呢?”
  “又在玩這一套。”牆后的譚碔砆不以為意地咕噥道。少年輕輕推了她一下,暗示她閉嘴。
  “你在拒絕我?你以為你是誰,聶爵爺?若不是碔砆堅持要你同意,本官何須問你?”
  看得出來,他极喜愛碔砆,才會任她開出條件。思考開始轉動,推敲起她的念頭來,聶滄溟面不改色地笑道:“大人應知碔砆与我的關系。”
  “滿朝皆在謠傳,我豈會不知?”他不悅道。一想起譚碔砆的身子被此人碰触過,便滿心不高興。
  原來碔砆有心制造這樣的印象。聶滄溟斂起笑容,順水推舟拱拳道:“碔砆与我兩情相悅,盼大人成全,將她交還給我。”
  章大人輕哼一聲。“昨晚碔砆流淚……”
  他心惊肉跳。“流淚?”為何而流?是因為被……雙拳無意識地緊握兩側,克制著自己。
  “從沒有見過有人流淚可以流得教人心疼。白晢的肌膚像吹彈可破,他說他已二十多歲,但肌膚紋理胜之本官所擁有過的少年……”
  眼前起了紅霧,再也听不清姓章的接下來曖昧不明的話,明知克敵制胜之先机在于冷靜判斷,但就是難以控制自己。
  他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嗎?
  “聶爵爺?”
  輕微奇异的聲音話進耳里,好一會儿才發現那是自己咬緊牙關的聲音。
  她不過是個女人……
  她只是個義妹……
  天下間女人有多少,他要從中認義妹多容易!她絕非獨一無二的,被侵犯了又如何?男人要成大事,就該犧牲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樣吧--”章大人退一步,說道:“要得珍寶就該付出代价。本官瞧你對碔砆确有几分感情,我也不要強搶人,就跟你以物易物吧。”
  密道里,譚碔砆暗叫不妙。
  章大人繼續說道:“本官听聞你數次往上呈報,為防御沿海矮人,須造戰船建船炮,但始終未有下文。你若將碔砆送給本官,明日上朝之時,本官定會完成你的心愿。以他來換你的心愿,你滿意了吧?”
  聶滄溟雙目一亮。“章大人可是當真?”他脫口問道。
  譚碔砆身子一軟,貼著牆上滑落,閉上雙眸,暗歎口气。早知如此,就不該奢望靠他來救,自己想法子逃出生天還來得快點。
  “本官所言不假!”
  能造戰船領軍出戰,將倭寇一网打盡是他近年的心愿,無奈昏君當朝,他可以買通任何官員,卻無法買通看他不順眼的邵元節。邵元節是圣上當下眼前紅人,而章大人是當年引他入宮之人,若是有章大人相助……
  話滾到唇邊就要答應,卻遲遲沒有應諾。
  “如何?聶爵爺,本官保證不讓碔砆名聲受損,明里收他為義子,連帶你也算是我半個孩子,將來你在朝中只會一帆風崸,要貪要污隨你,為一個碔砆放棄,你不值啊。”他的雙手揮舞著,彷佛天下間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
  聶滄溟望著他老邁的雙手。
  這樣的雙手在昨天撫摸過碔砆的身子……心頭一角緩緩崩塌,他掉開眼注視牆上,企圖罔顧內心的沖動。
  早在義結金蘭時,她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國事与她要作選擇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她賣了。
  她該清楚的!
  牆上有挂軸,挂軸上畫的是一片梅林。腦海浮起去年梅花盛開時,她折下一截梅枝,轉身向他笑道:
  “大哥,你又在憂心國事了。憂心有什么用?一國的將來豈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學我一般,閒閒無事做,只求平安樂。”
  他不以為然地答道:“若每個人都有你的想法,誰來扶持大明江山?”
  她微笑,將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說得也對。天下間就是有你這樣的人,小弟才能优閒度日。這梅适合你,我卻不變。”
  “你有聰明才智,若用心于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鋼不愿經百煉。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對象,扶不起的阿斗,我就算是諸葛亮也是于事無補。”
  “爵爺,這畫有這么好看嗎?”章大人尖銳的聲音響起,他才發現自己已走到畫前。
  碔砆、碔砆,昨晚你流了多少淚?他自問,卻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淚的模樣。她一向都是笑容滿面的,不管是虛偽的笑,或以真誠笑臉,始終是生气勃勃,不曾面露憂愁……他竟連她哀怨之貌也憶不起。
  隔著牆,譚碔砆沒听見他的響應,喃道:
  “也罷。他不吭聲,表示他在掙扎了,他對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接下來該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書府。
  不借義兄聶滄溟之力逃出尚書府的話,就決計不能再回頭當官了;屆時要以逃官之罪來辦她,那也無所謂。她扮回女裝,天下就再無男子譚碔砆了,雖然有點可惜,但當舍則舍,才有活命机會。
  她抬起臉,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卻能感覺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她。
  “你跟我走吧。”
  “走?”少年彷佛錯愕了一下。
  “跟我一塊离開尚書府,重新過活。”
  “不,我無心跟你走。”
  死腦筋。“難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躪,直到他對你厭倦?”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棄你于不顧?”
  “誰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惱怒,厭煩她的游說。
  “你啊,你可別忘了當年以天地為憑證,你我歃血為盟,我年長你數歲,你自然為弟弟。”
  “呸,好個天地憑證,歃血為盟!當年你沒留下等我……”自覺音量稍高,立刻壓低下來。“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
  “你從未出過城門,對不?”她柔聲說道:“你必定發現了我每月在醉仙樓等你,所以昨晚你才會……”
  “你住口!我要待在這里,因為這里享受不盡,不必鎮日想著如何逃走!你這娘娘腔的男人若當了我兄長,我丟臉都來不及!”他嗤道。
  “唉,正因以后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帶你走,以后生活都要靠你打點。”她開始自言自語:“說到底,我還是滿自私的,無論到哪儿都先找個靠山。”畢竟恢复女儿身討生活,諸多不便,有了個義弟在身邊,由他外出討生活也不錯。
  牆外,聶滄溟微微蹙起了眉,彷佛听見了什么。產生幻覺了嗎?竟隱約听見碔砆的聲音?沒想到才相處三年,對她的感情已陷得這么深……
  “聶爵爺!”
  聶滄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單跪在地。“請大人放過碔砆吧!”
  “難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戰船之事?”章大人顯然錯愕几分。
  “滄溟宁要碔砆,請大人成全!”
  他的答复顯然出乎譚碔砆意料之外,連掩嘴避輕呼。
  “你真好,有人為你賭命。”少年冷笑。
  “是啊,我真感動,感動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帶我回去。”黑暗中胡亂摸索少年的手。
  少年直覺伸出手握住她細白滑嫩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听了?”
  “不必再听。既然他下了決心,話一說出口,他勢必達成。咱們得快回房里,省得章老頭儿回頭找不到人。”
  少年遲疑了下,拉著她按原先的路線走回去。
  “你對他,真了解。”
  她微笑,心頭是卸下重擔了。至少她還能再做几年官逍遙,至少不必扮回女裝賣命生活,當男人她似乎當上癮了。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豈能輸他?這是我當他兄弟的小小樂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為是人緊張的緣故,直到有些濕意,才赫然發現是太感動了。她笑歎:“這也不枉我与他結義三年,他在觀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臨時轉了話題,說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我這樣的容貌,走到哪儿都會引人非議。”他淡淡地說道,不曾回頭。
  就算他回了頭,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听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結。
  “我欠你情,我是記著的,所以我想帶你走。你留在這里又有什么用?想殺親爹,卻遲遲不下手,你這樣待下來,只會繼續被蹧蹋……”話沒說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腳步。
  她一時煞不住,撞上去。
  殷戒正要避開,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股体香襲來,她跌在他身上,他卻覺她的身子柔軟。她已過二十多歲,照理不該有少年的体質……
  他呆了呆,腦中一閃。“你……是女的?”
  “哎呀。”她勉強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歎笑:“什么叫做紙包不住火,我總算明白了。”見他仍然呆怔,她點頭說道:“沒錯,我是個女的。”
  “但你……你是官……”難怪總覺她美得不像男子。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間沖突不大,只要習慣就好。”她笑顏粲粲地說:“這下可好,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來你……你一直在騙我,我還當你与我是同樣出身……”他气忿。
  “家家都有難以啟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盡相同。殷戒,你對我的恩,我留在心頭,正因留在心頭,所以万分不舍你待在這里被人欺負。你留在這里,心頭是想要殺你爹的,但你有愛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當你是他豢養的少年……你可記得我當年是如何跟你說的?命是自己闖出來的,你躺在臭水溝里夠久了,既然你是我的義弟,我怎能放任我的親人留在這般骯髒之地?”
  她說得滿天大道理,他冷哼一聲:
  “我要怎么做,你管不著!還是趁著我一時好心,快快滾回去与你的義兄相見吧!”
  話說完,等了一會儿,不見她應聲。轉頭看她,才發現在黑暗里,她的黑眸閃閃如星,彷佛在說:你的体內已有我的血了,你來不及逃了!
  他心一急,當真覺得天羅地网罩下來。怎么會呢?她不過是個女人,他不會讓她說動,不會再被她給騙了--
  “不!我沒有親人!我才沒有親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內心深處那個小男孩的心意開始搖擺了,卻死不肯承認。
  如果有一天,他能干干淨淨地過活,那么豬也會飛天了!
  他轉身快步走出密道。
  譚碔砆慘叫:“哎,等等我,我瞧不見路啊!”
  ※※※
  以為是雪片飛舞,落在他的雙鬢之上,但天雖冷,卻無大雪紛飛;靠近之后,才發現那不是雪,而是壯年白了須。
  她緩緩眨了眨眼,再次确認她所看見的。從一初識,他正值二十三歲,一頭黑發,年輕而沉穩,三年來親眼見到他的雙鬢多了几根白發,而現在盡白。
  是……為了她嗎?
  “碔砆?"聶滄溟定眼望她。見她從尚書府后門出來,似乎并無任何受到傷害的地方。
  然而真正殘忍的傷疤卻留在她的衣衫之下。
  “大哥,讓你多費心神了。”她輕言說道。
  不及表達自己的感動,就見他上前來。直覺猜到他要做什么,心底卻吃惊他一向少碰触她,怎么突然……正要退几步,他已緊緊地抱住她了。
  “大哥……”他是武將,將她抱得喘不過气來。
  “讓你受惊了,碔砆。”再多的言辭也挽不回她的清白。她的体香依舊,這樣美麗的花朵,卻遭人賤酷地摘下。
  一思及此,內心翻騰不已,不得不停地提醒自己,她能活下來,已是天賜的恩惠了。
  “大哥,你太激動了。”极少見過他卸下面具的時候,她低語:“此地是尚書府前,不如等我們回去再詳談吧。”
  是啊,他暗叫自己太大意,她自是不愿留在這傷心地。他連忙將車門打開,要扶她上去。
  她微笑先拒,回頭叫道:“殷戒,你快過來,我來向你引荐。”
  “殷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一名少年体型的孩子站在不遠處,臉上戴著鐵面具。“他是誰?”
  “他是我弟弟。”她笑道。
  “弟弟?”憶起段元澤代轉的話,他心生疑惑:“你不是孤儿嗎?難道你愿意來尚書府,主因就在他?”
  “他算是一個因,卻不是主因。我找他很久了。”她坦承說道。
  他半瞇起眼,猜道:“這就是你三年來固定去醉仙樓的原因?你是孤儿,卻半途殺出一個弟弟……”
  “哎呀!”她無辜說道:“大哥,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從三年前知道我會多一個大哥相伴,那么臨時殺出一個小弟來,也不必太過惊訝。”
  言下之意便是那叫殷戒的少年是她認的義弟。不是他有心貶她,她不愛動腦,但也一向不感情用事,要她以現在的男儿身去親近旁人,除非那人有利用价值,而當年她認他是為當靠山,那么認這少年的原因……
  他望著那少年。那少年体型瘦長,臉上戴了面具,露出一雙冷眼。那种孤絕的眼神很眼熟,彷佛在哪儿見過;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掌上,那是一雙綀過武的手。
  “隨你吧。”她不傻,會這樣做,自有她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欲扶她上馬車。
  她巧妙要抽開,卻硬生生被握緊。
  “碔砆,你已二十出頭,難道不曾想過成親嗎?”他忽然問。
  就算再奇怪他今日反常的舉止,她仍泰若自然地笑道:“大哥未成親,小弟怎敢先大哥談嫁娶呢?”
  “我也二十六了啊……”他喃喃自語,忽而揚眉笑望她。“我煩國事,心無多余地方來納妻,但娶妻生子乃天經地義之事,碔砆,反正我目前沒有打算要成親,而你也無此心意,不如我三十以后,再無意中人,彼此就將就點,你我成雙成對算了。”
  這是玩笑,抑或試探?心底閃過警訊,她面不改色地笑道:
  “好啊,反正我也沒有意中人,大哥若不介意外頭的流言,我愿与大哥相伴一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誤踏陷阱。
  會不會有一個可能,在她自認了解他的同時,他也將她的性子摸了個徹底,他只須挖個洞,她就會自動往下跳?
  有時候,看著他認真沉穩的臉龐,几乎會忘了他的原形是頭老狐狸。她暗惱,總覺輸他一棋。
  他微笑,一把拉她進馬車,見殷戒站在不遠地,他問道:“你可要上馬車?”
  “我坐前頭便是。”殷戒快步走向車頭。
  聶滄溟瞇眼注視他的身形。少年的体型變化极大,認他体型是認不出來,但依他的行走方式,莫非是--
  他心底有了底,卻不戳破,縮回車內。見譚碔砆望著他,他露出溫柔的笑;笑得她全身雞皮疙瘩猛起。
  “大哥……”她輕嗆了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急忙移動身子避開。
  他的眼里流露短暫的傷痛,隨即掩去。
  她頓覺怪异起來,試探說道:“大哥,呃……昨日种种像場惡夢,現在才知珍惜以往的生活。”
  “既是惡夢,就不必再想起。”他柔聲說道:“從今以后,你無須再害怕了。”
  果然出了問題。他們之前一向有條線隔絕了對方,即使明為兄弟,也不曾越過那條線;他對她親切有禮,她對他則尊敬為兄。她佩服他的兩面人,喜歡与他暗中較勁,也能互相分享心事,但從新年那日那一次在書房起,隱約發現那條線開始動搖,如今他試圖跨越那條線,走到她的身邊,這讓她……頭皮發麻起來。
  垮了那條線,就不是單純的情誼了。
  “碔砆,你怕我嗎?”
  “不,怎么會呢?”她奇怪他的問題,而后靈光涌現,今她咋舌不已。“大哥……你……待我這么好,莫非是以為我被章大人給……”
  “夠了,碔砆,回憶有時是件殘忍的事,你不要多想。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頂著。”
  哎呀,他果然是以為她被玷污了。她緩緩眨了兩次眼,伸出細白雙手,委屈說道:
  “昨天章大人老握著我的手不放,怎能忘掉?他的触感殘留在手上,像是只毛虫久繞不去。”
  聶滄溟的臉色鐵青,勉強自己嘴角勾勒起僵硬的微笑,合掌將她的小手包住。
  “現在你感覺到什么?”
  她怔了下,沒料到他的舉動。不妙,想逗他,卻讓自己陷進困境里。他究竟以為自己是男是女?
  “大哥,被他碰過的豈止只有雙手?”不動聲色地硬抽出雙手。“唉,人長得俊秀也是麻煩,我待在尚書府里見到的多半是少年及孩童,從來不知一個垂老之人竟能如此虐待他們。我遇見殷威時,他像狗一樣地被對待,手銬腳鐐,項圈繞頸。”
  他的黑眸半垂,一會儿才應聲:“難道你也被……”
  他的聲音沙啞難辨,彷佛在盛怒之中。她一向佩服他的理智凌駕于己身的情感之上,如今,他破戒了,是為她。
  “我沒有,大概還忌我是朝廷命官吧。”她笑歎,有點懊惱自己的未來將會因他而變。“大哥,我安然無恙啊。”
  “我知道你現在安然無恙了……”他痛心道,開始怨恨自己昨夜沒有擅闖尚書府。
  “我是說,我在尚書府除了喝茶、下棋、賞花賞少年之外,沒有其它事發生。”
  好半晌,才吸收了她的話。聶滄溟迅速抬起臉,錯愕瞪著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她笑意盈盈,确實沒有受到极大創傷的痛,他一直以為她是強顏歡笑……
  “你……沒有……”章老頭儿是好色之人,怎會放過她?
  “沒有,大哥你別忘了小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起碼腦子還有點作用,最多讓他吃吃豆腐,摸個手,就再也沒有其它了。”見他仍難以置信,她的唇畔逸起笑。“白天我尚有法子,入了夜,全賴殷戒幫忙。”
  “他?”
  “他……”她遲疑了下,做了個唇形,才再說道:“大哥,你莫要瞧輕他。”
  那少年代她承受?非親非故,怎會甘愿讓身子被一個老男人給蹧蹋?那孩子才几歲呀!
  心里有對那少年的怜惜,但有更多的慶幸,慶幸譚碔砆并未受到傷害。
  “大哥,你料得沒錯,殷戒正是當年殘殺王公貴族的凶手,他的同伙已死,他一直待在京師不曾离去,直到去年被章大人收藏起來……”她輕聲說道,不讓聲音話出車頭之外。
  “難道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但為何遲遲不下手?
  “他是想要謀刺章大人,下不了手是因父子天性在作祟。”見他詫异,她搖頭苦笑:“大哥,你該知道這些年來靡爛的生活導致淫亂理所當然化,貴族間有一游戲,比誰弄出來的男孩最俊美,鄉野村姑因此受害,殷戒正是這項游戲的產物。出生了,卻無人理會,他孩童時曾因家窮被收作孌童,后來逃出。他入尚書府,是想手刃親爹,到頭來卻心軟了。大哥,一個人怎能恨与愛同時擁有呢?”
  這是亂倫啊!父与子搞出了什么?這樣的孩子又受盡了多少苦楚,就算從此以后活了下去,他身上曾烙過的傷痛永遠不會褪……聶滄溟該悲歎,但等了半晌,殘存在他心頭的還是只有慶幸。
  “既然謀刺不了,他怎會心甘情愿地跟你走?章大人已失去你,又怎會愿意讓出手下的少年?”他開口問道。
  “因為我聰明啊。”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如這樣吧,大哥若能說出你如何讓章大人點頭放人,我就告訴你,我是如何說服他們的。”
  他露出掩飾的微笑。“人都救出了,還談那些做什么?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在敷衍,她听得出來,也不想再逼問他。他所付出的,必定是連她也會內疚一輩子的東西,倒不如不要知道,省得罪惡感加深。
  天底下,他大概會是唯一一個以為她被侵犯,而執意要她的男人吧。說不感動是騙人,只是很想問他,方才他究竟是在對一個男子求婚,抑或對一名女子允下承諾呢?
  想問他,卻不能問,還是宁愿當他以為她是個男儿身;因為她小心眼儿,不甘心自己的性別被人瞧出。
  “我早該明白的……”他喃喃道。
  “明白什么?”她好奇問。
  “明白你……毫發未損。”他真是气昏了頭。她的身子若真被碰過,姓章的怎會不知她的真實性別呢?一旦知道她的性別,大可以殺頭罪來辦他,屆時就無人搶碔砆……
  當時他喪失了理智,是他的錯。抬起眼望著譚碔砆的笑臉,他气自己的疏失,但只要她平安,這點疏失算什么?
  馬車一個顛簸,她的身子极輕,往前傾了下,不小心跌進他的怀里。
  她的臉微紅起來,笑道:“對不起,大哥……”正要爬起,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放。
  他身上的味道再無當年那股腐敗之味,是因為他心中的魔鬼逐漸褪去了嗎?
  “大哥,你的味道真好聞。”她笑歎。
  “若是你愛聞,那么就讓你聞上一輩子吧。”
  她呆了下,暗自要不動聲色地脫离他的怀抱。他抱得极緊,難以掙脫,她心一慌,正要言語激他松手,馬車已停在聶府大門。
  馬夫俐落地打開車門,見到的正是這一幕。
  ※※※
  一個月后,馬夫辭了職,在京師開了間小客棧。
  在往后的四年里,對他們之間所有捕風捉影的臆測全結束在這間小客棧里,馬夫義正辭嚴對每個有心人說:
  “我曾為聶而做事,理當為他們辟謠。”頓了頓,又道:“我在聶而做事,親眼目睹了許多事,如果想知道事實真相,不妨留下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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