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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家伙國小一年級時,老師叫他才藝表演,你知道他練了什么嗎?”
  杜亞芙搖搖頭,微笑著看著曾意如比手畫腳訴說著儿子的童年趣事。
  和家人親近竟是如此窩心、甜蜜的感受。從小至大,即使衣食無虞,但卻不曾有過所謂的家庭溫暖——收養她的杜家不是個有愛的家庭,所以她不懂如何伸出愛与關怀的手;甚至,對于別人的溫情,她會不知如何面對。
  一如她初到商家時,雖极度羡慕他們家人間的親近,也知道他們用了心努力地想接納她,可是她卻無法讓自己習慣一句關心的問候、一個溫暖的擁抱。久了,她的婆婆与公公雖依舊愛護著她,但卻不再拍拍她的肩、拉拉她的手了。
  而今,失而复得的溫暖讓她更加珍惜。
  這些日子,她學著如何付出,如何在付出時多加上一、兩句貼心話。才知道一直默默在做的事,如果加上一些細心的叮囑話語,是讓人感受完全不同的。而公公、婆婆感受到了她的改變,除了微笑鼓勵外,他們也回饋給她更多的親情。
  “你猜他練了什么?”曾意如催促著她。
  “演講嗎?”她猜道。
  “他才不會做這么正常的事。他當年在國小一年級做的才藝表演,可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曾意如高雅秀眉的神情有著打趣,說著說著且笑出了聲。
  “媽,他到底做了什么?”小時候的他,該是頑皮又淘气的吧?她忖道。
  “老師告訴他才藝表演要表演一些別人不會的。偏偏這家伙從小就主見特強,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自行決定了他認為是‘才藝’的東西,而且事前口風之緊,完全不讓人知道他要表演什么,就是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練習。到了比賽那一天啊,我們兩夫妻把他打扮得像個小紳土一樣。”提到儿子小時的模樣,她忍不住吹噓了下。“濤帆從小到大的大体輪廓都沒變——濃眉大眼、漂亮的顎骨,所以你可以想像他那天是個多可愛的小男生。”
  杜亞芙腦海中浮起了商濤帆小時候的雛形,笑逐顏開的。
  “你和濤帆怎么不再生一個?依依已經比較大了,可以照顧弟妹了。”曾意如朝這陣子顯然夫妻感情极佳的杜亞芙說道:“依依像你,這次生個像濤帆的,這樣才平均嘛!”
  杜亞芙給了她一個短促的笑,低下了頭。
  現在的幸福是可貴的。不過,她卻不曉得這樣的幸福能維系多久?他是不再有那些風風雨雨了,但能維系多久?他也許是真心愛著自己的,可是,她卻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他愛。
  一直害怕自己被拋棄的感覺、一直覺得自己很渺小,這种被拋棄而渺小的感覺,讓她始終不敢依靠別人,因為怕終究有一天依靠倒塌時,她會受到更大的傷害。為此,她很獨立,獨立得甚至有些孤僻。
  而這些潛在的自卑情緒,她卻是万万不敢開口告訴他。就生怕哪一天,他會再度离她而去時,那她會崩塌而亡。
  一個他的翻版,她何嘗不想要?卻是害怕要不起啊!
  看出杜亞芙的郁郁寡歡,曾意如轉移了話題。
  “我還沒說完哩!那天他上台表演時,我們夫妻倆在台前看著他穩重的台風,感動得就差沒站起來鼓掌歡呼了。而就在我們幻想他未來當上總統的樣子時,濤帆很大將之風地拿起了麥克風——”說到此,曾意如轉頭左右看了一圈。
  “怎么了?”被故事吸引而抬起頭的杜亞芙,也跟著看了室內一圈。
  曾意如尷尬地笑了兩聲。“每次偷偷摸摸和別人說這段故事時,濤帆那家伙都會出來,擺一張抵死不認帳的臉,我忘了這回他到香港去了。”
  “是啊,三天了。”她的口气中有著惆然,電話無法盡訴离情,她還是想他。
  “他很快就回來了。”拍拍媳婦的肩。
  “媽,那濤帆拿起麥克風之后呢?”
  “那家伙很鎮定地對著全校師生說——他今天要表演的才藝是地心引力与自控力。天知道他那時才七歲,怎么知道那些字眼的?”
  “地心引力与自控力?”杜亞芙眨了眨眼,好奇地追問:“是什么?”
  “他一說完話,就放下了麥克風,開始長長、長長地吐气。然后——”曾意如咽回了笑聲,續道:“然后啊,兩條長長的鼻涕從他的鼻孔流了出來,拖得好長、好長。”
  杜亞芙張大了眼,不能置信地望著笑著往后倒的曾意如。
  “鼻涕?”不會是真的吧?那個品味無可挑剔的商濤帆。
  “不要怀疑,這是真的。濤帆真的做了那种事。而且還很厲害地把那兩串鼻涕拉長到下巴,才倏地一聲吸了回去。”曾意如揉著肚子,看著由全然不信轉為相信的杜亞芙開始大笑出聲。
  杜亞芙揉去溢出眼角的一顆濕潤,第一次無法自制地笑出眼淚來。
  “他——怎么會……”話未說完,笑聲又淹沒了話端。“哈……我的天啊!哈哈……”
  “不蓋你,他真的是那樣做,而且他老爸更絕。”
  曾意如又好气又好笑地回想起當時。“那老頭在全場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時站起來鼓掌,大聲地說——台上的孩子真是有勇气啊,既勇敢、又聰明。”
  “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揉著笑到几乎抽搐的臉。
  “對啊!那老頭這么一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儿子了。”曾意如搖頭歎气。
  “那媽你——”
  “我裝作不認識他們,跟隔壁座位的媽媽一塊笑他們。”
  杜亞芙往后倒靠在沙發上,屈起了身子。“哈……肚子好痛。”仍是笑著。
  對于這一家人,除了惊歎號之外,她已經沒有其他評語了。
  “開心的笑,是不是很好?”曾意如拍拍她的背,和藹地說:“你不一定事事都要照著你母親的期望去做,偶爾讓自己快樂也是很重要的。”
  濤帆大致和自己提過亞芙的狀態,而她絕對相信在宋梅自視甚高且冰冷高傲的個性教導下,亞芙肯定是個缺乏快樂童年的孩子。
  “我的母親認為我應當像她一樣,气度、儀態、風范兼具,甚至連嫁的夫家都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她是那种會替每件事定下標准的人。”杜亞芙的語調中沒有過多的憤懣,只有著淡淡的無可奈何。
  “你想成為像她那樣的人嗎?”
  “我做不到。”杜亞芙坦然承認。“我在太多事上放入了她認為不必要的感情。例如——我希望參与依依的每一段成長,而母親認為孩子理當由家教、保母陪伴教育,才能培養孩子的尊貴。”
  “你母親這是什么時候的老舊思想?”曾意如輕呼。
  “她的階層觀念很強,所以她評斷一個人是否值得交往時,是以對方的家世、出身作為評估的。”所以,不論我做得再好,只要我体內流的仍不是杜家的血液,我就沒有資格构著上她的標准,杜亞芙苦澀地忖道。
  “那就是說,如果她不滿意濤帆的身世,她根本不把你嫁給他嘍?”
  杜亞芙有點困窘地點點頭。“媽媽,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啊!”曾意如拍拍她的肩膀。“只要告訴我,你在乎濤帆嗎?”
  “在乎。”她誠然地看著婆婆的臉浮起了笑,對于自己的坦然以告突然覺得有些羞澀。她太大膽了嗎?
  “我喜歡這樣直接的你,婚姻生活本來就該是開開朗朗的。”
  “我想我一直是個失敗的妻子。”她垂頭喪气的。
  “你曾經是。”曾意如不隱瞞地回答。“不過,濤帆也是個糟糕的老公。如果他當時不是報复心態地往外找女人,而是像現在這樣懂得珍惜你、引導你,我早就又抱孫子了。所以,你們兩個算扯平了。”
  杜亞芙黯然的神色因為她的安慰而略揚了些,但還是有些惆悵。
  “他錯在娶了一個不會表達感情的人,所以我不怪他。”
  “不會表達感情總比沒有感情來得好些,不要讓自己成為第二個宋梅。”曾意如語重心長地說:“她沒有感受力,而你有。”
  “叩、叩。”
  “進來。”杜亞芙開口說道。
  一個衣著整洁的女孩走進起居室中恭敬說:“太太,您母親來了。”
  杜亞芙聞言連忙起身,直覺反應地望了望自己的衣著是否端庄合宜,臉上的所有表情也在一瞬間隱藏成空白。“快請她進來。”
  曾意如望著她的戒慎模樣,歎了口气。一個本來應該伶伶俐俐的孩子,怎么被宋梅壓抑成一個戴著面具的女孩子呢?為了舒解杜亞芙的緊張,她挑起了眉,刻意無奈地說:“看吧!我每次說別人坏話,那個人就會出現。”
  杜亞芙抿起了唇角笑了笑。“謝謝您,媽。”
  “我打扰你們談話了嗎?”宋梅一身深藍套裝搭配著鑽石別針——一貫的出眾、傲然。
  “沒的事。”曾意如對著她點了點頭。“親家母,你過來怎么也不事先通知呢?”
  曾意如心口不一,事實她在想也好事先躲開。
  “我們今天剛回國,正巧經過,便進來了,希望沒有造成不便。”宋梅以著疏遠的禮貌朝曾意如點了點頭。
  還好,杜亞芙不像她。曾意如在心中松了口气,否則連在家都要拘謹得像客人一樣,豈不難受?“你們母女倆慢慢聊,我先走了。”
  杜亞芙挺直了脊背,客气地對著母親說:“媽,您請坐。”
  宋梅抿了下唇算是回答,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下回碰到親家母要离開時,你得送到樓下去,不要讓人說我們杜家的家教不良。”
  “是。”她不自覺地繃緊了臉部的肌肉。“您和爸怎么有空回國呢?”
  “我們到香港參加一個會議,恰好有几天休假,因此便回來了。”宋梅以她一貫的冷淡說道。
  “您和爸打算停留几天?”和母親說話總讓她有著無形的壓迫,因為母親那种半帶著同情的鄙夷總會讓她受傷,那种眼神讓她想起她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儿,是靠杜家的收養才能到今天的地步。
  “一、兩個星期吧!對了,你下星期幫我安排一次報告會及參觀,有些國外朋友想看一下‘風威’。”
  “是的。還有其他需要我幫忙的事情嗎?”杜亞芙禮貌地問。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沒有什么溫情的向候,原來只是不曾比較過罷了。
  融入了商家互相的暖意,竟有些不能适應杜家的慣性冷漠了。念及此,杜亞芙忽然打了個寒噤。如果商濤帆現在把他所有的注意收回,她不敢想像自己會變成如何。
  丰食之后,更難忍受饑寒啊!
  “濤帆什么時候從香港回來?”宋梅挑起細長而精致的眉毛,保養得宜的臉龐上泛起了一絲微乎其微的諷刺。
  “后天。您在香港有遇見他嗎?”定然如此吧!否則母親怎知道濤帆出國呢?
  宋梅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扯出了個睥睨的笑容。
  杜亞芙望看宋梅,心情逐漸沉蕩到谷底。
  如果笑容可用寒冷來形容,那宋梅的笑絕對當之無愧。她最不喜歡見到母親這种帶著殘忍与卑視的笑——仿若手中握著精美凶器,卻又不屑讓敵人的血沾上那把心愛利器的表情,那讓她不安。
  “我是在香港的一家飯店內看到他的。不過,我想他并沒有看到我,畢竟當時他的處境,是不會左右張望的。”宋梅仔細地看著杜亞芙神色黯了下來。
  深呼吸、深呼吸。杜亞芙這樣告訴自己,事情不會是她所想像的。他是真的在意她,他絕對不會再次傷害到她的。這些日子的溫存,不是虛幻的假相,不是他刻意的玩弄,絕對不是!
  “告訴他要收斂一些,他私底下怎么樣,我們是不干預,但,公然在大廳里摟摟抱抱總是不成体統的,熟人見了也覺得尷尬。”
  摟抱!杜亞芙极力地想讓腦子中的思緒、畫面全部消失,但卻無法阻止自己的臉色發白、手心發冷。商濤帆不會這樣對待她的,一定是個誤會。
  “我想大概是你看錯了。”
  “你指責我騙人?還有,我什么時候和你變成平輩了?”宋梅顯得有些不快。
  杜亞芙又再次深呼吸閉上了眼,又极快地張開。
  “對不起,我只是認為‘您’可能是因為距离太遠而看錯了,或許那只是一個和濤帆長得很相像的人罷了。”她在心中拼命祈禱。
  “我不可能錯認的!”宋梅斬釘截鐵地說:“和他在一起的是連任安的女儿。”
  是連麗心!杜亞芙呆佇在原地。
  如果是別的女人,她會相信是母親看錯了。但是,對于一個她無法欺騙自己的名字——連麗心——她再也無力去否認母親的話。
  以為他們早就不再聯絡了,以為連麗心只是個過去式了。她踉蹌地往后退了几步,無助地垂下肩。
  她是個傻子,才會一廂情愿地認定他會為了她而停下獵艷的腳步,才以為她可以留住他那顆飄揚的心。他的誓言、他的深情,只是他狩獵的工具。而她,只是他心血來潮的一場追逐啊!杜亞芙伸手搗住了即將出口的一聲嗚咽。
  “你早該習慣了。他在外頭的風風雨雨早已不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宋梅瞄了下她痛苦的表情。“看來你還是不能适應我們上流圈子的生活形態。唉!后天的教養還是不敵先天的遺傳。”
  杜亞芙緩緩地抬起頭,眼脾中有著壯士斷腕的絕裂。
  “你一定要這么刺傷我嗎?一再地提醒我不是你親生的孩子,是件得意的事嗎?”
  “你——”宋梅顫抖的手指向她。“你說的是什么話?馬上道歉。”
  “我并沒有錯。我只是希望你偶爾會像個正常母親一樣,給我鼓勵、給我安慰,而不是打擊我。”一切都豁出去了,畢竟她沒有什么可以損失的了。杜亞芙悲哀地咬住了唇,情緒有些激動。
  “告訴你商濤帆的事,就是要你注意點,我們杜家丟不起這個臉。”
  “注意?注意什么?注意他下回鬧外遇時,別讓熟人看到嗎?”她字字鏗鏘地道出所感,狂亂的心緒已經無法再恢复平靜。
  “注意你的儀態与措辭。”宋梅的臉色難看至极。
  她何必控制自己的情緒?反正沒有人真正在乎她,她又何必那么執著于那些死硬的規范,讓自己活得那么不快樂?杜亞芙苦笑著繼續開口:“對于你們的收養,我一直是感激的,所以我一直照著你設定的模式去走我的人生路;只是,我再怎么做,我体內畢竟不是流著杜家的血,所以,在你的眼中,我注定只能是個失敗者。我從不喜歡我自己,自信只是偽裝出來的一層面具;而在不能認同你的价值觀,但又不能違背的同時,我竟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不懂如何去愛人,因為我不愛我自己啊!”
  “說夠了嗎?”宋梅一雙眼睛炯炯地瞪著她。“我万万沒想到你竟然會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你生長在杜家,原本就該認同杜家的价值觀。至于什么愛人的問題,那是你和商濤帆之間的事,別把這檔事推托到我身上!”
  明知母親是不會改變了,但听到她聲調下的忿怒,看到她的冷然,心還是一陣陣地刺痛著。杜亞芙閉起了眼,不愿再說些什么了。她宁愿此時的自己喪失思考能力,這樣她就不用去想商濤帆的負心。
  “我走了,今天的你令我失望。”宋梅微昂起下頜,頭也不回地离開。
  杜亞芙沒有開口道再見,甚至沒有張開眼目送母親离去。也許母親一貫冷漠的感情表達才是對的;如果不去在乎,也就不會有這些螫心的痛苦。她的喉嚨發出受傷的低呼,眼淚已然奪眶而出。
  怎么會覺得自己如此脆弱、如此難過呢?愛,好傷人啊!
         ※        ※         ※
  “亞芙,我是蘭祺。”
  杜亞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在經過鏡子前時,甚至沒有費心地多看自己一眼,只是拖著半顛簸的步子,走到門邊拉開了門,她胡亂地舉起手亂揮一通作為招呼。
  龍蘭祺睜大了眼,立即伸手扶住了有些搖搖晃晃的杜亞芙。
  “你喝酒了?”杜亞芙渾身上下散著酒味。
  “几杯而已。”杜亞芙偏著頭,半靠著龍蘭祺,伸出手食指与与拇指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好熱。”
  “發生什么事了?”龍蘭祺合上了門,隨即被房內濃烈的煙味嗆住了鼻。“咳!”
  “我只有抽几根煙而已。”杜亞芙痴痴地對著她猛笑。
  “几根?”龍蘭祺怀疑地看著溢滿了煙灰缸的煙蒂。
  一個小時前接到一向冷靜的杜亞芙又哭又笑的電話,便立即沖了過來,生怕她有個什么閃失。一直知道杜亞芙在壓抑著自己,卻不曾想過她會選擇用瞬間爆發的方式來舒解她的情緒。
  “我剛剛一直想啊、想啊!想我有什么朋友,然后我只想到你。”被攙扶到床邊的她對龍蘭祺的笑看來可怜兮兮的。
  “怎么了?又是煙、又是酒的。‘風威’打算改行進口煙草還是洋酒了?”把杜亞芙安置在床上,沒有詢問她究竟受到了什么刺激,她想說自然會說的。
  “我會抽煙,而且是很會抽哦!”她還是一勁地傻笑,只是笑容卻是愈來愈苦澀。“我好難過。”
  “為什么難過?”
  “他外頭有女人,而且還是那個他交往過的連麗心。不——也許他們根本就沒分開過。”杜亞芙捉住了龍蘭祺的手喃喃自語。“沒有人愛我、沒有人……”
  “是誤會吧?”她不認為這些日子顯然“改過向善”、對杜亞芙呵護備至的商濤帆是在作戲,他的重心、目光根本只在她一人身上啊!
  杜亞芙急忙地擺擺手。“不是誤會,是我母親親眼看到的。”
  龍蘭祺啞口無言地盯著淚水滑落至杜亞芙的臉頰。
  “那個該死的混帳!”杜亞芙出聲大罵,表情激動,而眼淚更是不斷地大顆大顆淌下。“我早該知道沒有什么浪子回頭的奇跡,我只是愚蠢地忘記了這一點,而且更愚蠢地忘記了沒有人會真正地愛我。”
  “胡說!”龍蘭祺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杜亞芙受過什么樣的傷害啊?她怎會對自己如此的沒有自信?
  “我沒有胡說。”杜亞芙倒抽了一口气。“我親生的媽媽不要我,把我給了杜家;到了杜家,宋梅也不喜歡我,她總是冷冰冰地跟我說話,因為我不是她親生的女儿。嫁給商濤帆后,他也不愛我,因為我是個很無趣,很無趣的人。我一直很孤單、很孤單,你知道嗎?”她迫切地拉住龍蘭祺的手。
  龍蘭祺微張大了惊訝的眼,在她渴求的眼光下點了點頭,胸口卻被杜亞芙所說的真相所噎到——她不是杜家的親生女儿?
  “我不是他們親生的女儿,我只是他們買來收養的一個孩子。我跟你一樣是個孤儿,只是——你是個快樂的孤儿,而我是痛苦的……”她停不住口中的話,知道嘴巴一直在叨叨絮絮,可是她卻無法停止。
  “你也可以很快樂的,沒有人規定孤儿的日子就該是灰色的。”龍蘭祺伸出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灰色?我的生活是黑色的,看不到未來、看不到過去,就連現在我都看不清楚。”
  “你喝酒、抽煙只會更不清楚。”龍蘭棋拉住她將舉起酒杯的手。杜亞芙受傷了,傷得很重;而她自己不但不療傷,反而又把刀子往傷口上捅。
  “在我已經要對他死心時,他又來戲弄我,說什么他是因為我的不理不睬而外遇,都是騙人的,他是個騙子!”杜亞芙閉起了眼,身子往后一倒,聲音愈來愈低。“而只有我這种傻子才相信他對我是真的,我是傻子,傻子啊!”
  “戀愛的人都是傻子。”龍蘭祺歎了口气。“听我說,亞芙——”
  她很快地張開眼,認真地看著龍蘭祺,“好,我听。”
  杜亞芙真的是醉了,醉得像個孩子一樣,龍蘭祺拍拍她的肩,也認真說:
  “不管商濤帆是個怎么樣的人,是真痴情,還是假作戲……”
  “假作戲。”杜亞芙又開了口,同時很用力地點點頭。
  “听我說完。”不客气地把被子拉到她的嘴唇上方,龍蘭祺才滿意地回到剛剛的話題。“我只是要告訴你——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如果連你自己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都不愛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你一輩子都不會快樂,你一輩子都會把自己的所有遭遇歸類為不幸。你聰明、冷靜、處理事情有條不紊、有愛心、是個好媽媽——你為什么要對自己沒信心呢?你的优點說都說不完。”
  不愛自己?杜亞芙目光逐漸清醒地望著龍蘭祺,腦中全是方才話語的回響。
  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也始終一直沒有自我,而自怨自艾的她,卻不曾真正積极地去建立一個新的杜亞芙——因為害怕當她不再為別人而活時,她會發現自己只是一團虛無。她恐懼這個新的杜亞芙,會失去她原有的一切——商濤帆、依依、婚姻、家庭,甚至是養尊處优的生活。
  所以她宁可把自己想成悲劇性的角色,因為這樣對她而言,竟是最安全無虞的方式。
  “該說的我都說了。該不該做,就得靠你自己了;即使商濤帆真的重拾新歡了——”龍蘭祺停頓了會,因為看到她的瑟縮。“你依然可以選擇痛快地离開或是果決地留下來挽回他。你不會是在死巷之中的,眼前總會有路,難關總會過去的。活出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幫我一個忙。”杜亞芙坐正了身子,神情是嚴肅的。
  “你說。”龍蘭祺同樣嚴肅地回答。
  “明天和我一塊到龔允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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