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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鳳凜陽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快散了,“紅焰”的腳程雖快,可蕭慕堇卻專揀些崎嶇難行的小路,撇去顛簸不說,有時甚至要它躍過危崖。她閉上眼,祈求自己自馬上跌下,好脫离他的魔掌。
  后頭的蕭慕堇亦是千百情怀涌上心頭,抓她作啥?是為了威脅龍昊瞳,那么此刻脫离險境,總該將她丟下吧?先不說龍昊瞳必定帶著大匹人馬在后邊追捕,少了她,這匹紅馬的速度亦會快些。可每次要下決心時,總推托著下一刻再說,到了連自己都敷衍不過的地步,就干脆什么都別想,專心騎馬算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日落西方,新月初上。蕭慕堇明白自己該努力多赶些路,多爭取時間,一旦逃出關外便什么也不怕了,同在見著鳳凜陽咬牙硬撐的模樣不禁軟了心腸,他停下“紅焰”,像是在告訴她,又似在為自己找借口的喃喃道:“馬儿再怎么神駿,也是該休息的。”
  鳳凜陽的穴道雖被解開,可武功卻還是被封住,派不上用場,本想乘机奪馬,卻見蕭慕堇一雙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瞧,她負气地別過頭,不想見這口不對心的卑鄙小人。
  蕭慕堇伸手丟了一包干糧給她。“吃吧,人質餓死了,我拿什么去同人談條件?”
  雖經過一日折騰,鳳凜陽腹中卻不怎么感到饑餓,再者,也不愿意受他半點恩惠。“拿回去!我不吃殺父仇人的東西。”
  蕭慕堇靜靜吃著肉干,又至溪畔舀了些水喝,最后舒适的半躺在濃蔭樹下,嘴上還悠閒地叼了根草。“你爹爹人很好,更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鳳凜陽首次听他談起爹爹,更對著爹爹有如此高的評价,不禁眼眶一紅,險些落下淚來。“你既然知道,為什么又要殺了他?我不管你和皇上有什么恩怨,為什么要牽累至我家人?”
  蕭慕堇的眼神變了,本來風流的桃花眼倏地張大,盡失平日的溫文儒雅。“他為皇上辦事就是不對!他要阻我報仇就是不好!我妹子自出生以來身体便不好,可她從不怨天尤人,反倒是加倍珍惜每一個日子。她冰雪聰明、善解人意,連一只螞蟻也舍不得踩死,這么一個可愛的女子卻給那狗屁不通的鬼圣旨害死,我怎能不恨?我怎能不怨?我殺他,是替天行道!”
  雖懼于他過分激昂的情緒,可鳳凜陽也有話要說。“所以你害死我爹爹也是替天行道?所以你殺人也是為了伸張正義?這一切不過是你自以為是罷了,你只是在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而已!”
  “那又怎么?要我學我爹隱忍不發、抑郁成疾嗎?要我學我娘哭瞎眼嗎?我沒他們那般好涵養,我辦不到!”蕭慕堇目露凶光走至鳳凜陽身邊。“殺了鳳熹又如何?扼死那小婢又如何?就算我現在殺了你,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鳳凜陽認命地閉上眼。皇上,不是我不守信諾,只是由不得我──
  可許久卻仍不聞他有任何動靜,她張眼一瞧,見蕭慕堇原本高舉的手頹然放下,疲憊的一抹臉轉身拾起地上那包干糧,聲音里有著她認為該是錯覺的挫敗。“睡吧,明日還要赶路呢!”
   
         ★        ★        ★
   
  如此走上七、八天,兩人誰也不再向誰發話,連在馬上的距离都有意無意的拉遠,空白了好大一塊。
  鳳凜陽不知蕭慕堇究竟要上哪去,夜里抬頭觀星,心里隱約知道他們是向西行,所經過的地方也益加偏僻,有時甚至走上一天也見不著行人店舖。
  蕭慕堇勒馬休息,“紅焰”經過這些日子來的奔波,本來壯碩的身子日趨消瘦,連毛色的光澤都褪去不少,顯得疲累不堪。
  “今日便在此地休息。”蕭慕堇解開鳳凜陽的穴道,任由她自由下馬活動。
  鳳凜陽默默接過他所遞來的干糧,有一口沒一口的嚼著,忽地問了個問題。“你要上哪去?”過了頭几天的激憤,她的理智要她乖乖地按兵不動,兩人的關系亦維持在一個奇异的平衡點上,現在的她面對這長途跋涉和險惡的環境,突然感覺有了几分不确定,倘若真給他逃出國界,然后呢?他會如何對待自己?是放了她,抑或是──殺人滅口?
  “怎么?你怕了?”蕭慕堇的嘴角揚起一朵傲慢的微笑,看來既迷人又有些气人。“怕龍昊瞳救不了你?還是怕他不救你了?”現在已是接近邊關的地方,只要再過兩天,越過前頭這座山,他便能出關,然后天寬地闊,任龍昊瞳怎么气惱也拿他無法。
  可是,她呢?他又該怎么處置她?放了她,自是人便宜那姓龍的小子,不如一道帶她出關吧!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人說日久生情,她可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
  “他不會丟下我不管的。”鳳凜陽見他嘲弄神色不禁心火上升,皇上絕不是那种人!“他不會棄我不顧的,絕對不會!”怕他還有話說,她堅決的重复了這話,面上是一片斬釘截鐵的顏色。
  蕭慕堇气得將手中干糧一拋,不怀好意地起身走向她。“他真不會去下你?咱們孤男寡女相處了這么多天,你不會傻得相信他會認為咱們是清白的吧?且莫說立你為妃是全國皆知的事實,光是知道我把你擄走此事之人加油添醋的流言,就會帶給他莫大的困扰,即使如此,你還是相信他會來救你嗎?”
  鳳凜陽的臉色在一瞬間刷白。是呀,她怎沒想到這等大事?女人家最重清白操守,如今發生這事,教皇上顏面何存?她訥訥地開口,方才的信心正一點一滴崩潰。“不會的,只要我同他好好解釋便會沒事的,他一定……一定會相信我的……”可為什么在說這話的同時她好心虛?事情真是這般容易解決?
  “那倘若我讓它成真呢?”蕭慕堇倏地扑向她,將她推倒在瓦礫推上,一雙薄唇印上她頸項。“這么一來,他是真的不會要你了。”
  鳳凜陽因過度惊駭而忘了反抗,脖子被他吸吮的地方泛起一种酸麻感,她先是一怔,而后不依地猛烈掙扎,想將在上方的他踢落,可偏他壓得結實,絲毫動不了他半分。
  她不是沒想過蕭慕堇會來這一招,可多日來他本分的舉止瓦解了她的心防,卻又在她最沒防備的時候突然硬上,駭得她心底陷入瘋狂的恐懼中。
  “我……我之前見過蕭夫人。”她大大吸了口气,拚命告訴自己冷靜以對。“她說她誰都不想,說冤冤相報終究是沒完沒了的,你听見沒?听清楚了沒?”
  他沒听見!眼前的美景讓他什么也听不見,報仇之事已拋了好遠好遠,現下最要緊的事便是擁有她、占有她!蕭慕堇在暮色中搜尋她五官,沒料到触手的竟是兩行清淚,他先是一怔,滿腔熱血一涼,接著像想起什么地掐住她下顎轉向亮光處,只見鮮血自她嘴里汩汩流出,他挫敗的一拳重重擊在地上,嘶聲道:“你就是宁愿咬舌自盡也不從我嗎?那姓龍的當真值得你如此對他死心塌地?”
  鳳凜陽閉上眼,不理他也不答他,淡紫的綢裳在夜里映著冷光,兩人誰也不動,距离雖近得可聞對方的呼吸聲,心境上卻有莫大的不同。
  對峙良久,蕭慕堇緩緩起身。“我佩服你能對他有莫大信心,可我告訴你,千万別以為自己是特殊的、不同的。你在宮里待了許久,不可能沒听過龍昊瞳是夜叉轉世這傳說。的确,他待你是有許多特別之處,但那不過是貪新好奇罷了。”
  他慢慢回身,續說道:“人說:‘江山易政,本性難移’,你怎能傻得認為他會為你放棄那嚴刑峻法?又怎么能自以為憑著你那其實微弱不堪的愛可改變他?”
  這話像根針深深扎人鳳凜陽的心里,那些被她納入內心最底層的恐懼好似獲得解放般的充斥于她腦海里,一幕幕的回憶襲向她,她卻無力拒絕。他下令斬殺辛家母女的無情臉孔、他曾說過的滅門事跡、听見愛時的不屑神情……天呀,她真相信他嗎?怎么一听見蕭慕堇的言語便動搖了?
  才要自己不去想,偏偏腦子又在這最不恰當的時候憶起一件事──
  那日他們自宮外參觀慶典回來,他忽地帶她至他們初遇,亦是將龍浩澍當成皇上的地方,樹的后邊自然不是藏了什么妖异鬼怪的東西,只是立了一大塊黃玉碑在后頭罷了。
  可她永遠記得他說了什么。那時他拍了拍這座有如常人一般高的牌碑,告訴她,這是他特地為他母親立的。她尚未問出心底的疑問,卻見他臉上浮現了一個她也說不上的表情,也許是譏諷,也許是嘲笑,又或許是胜利的神情。“我母親打出世便憎恨我、仇視我、畏懼我,如今她死了,我立了塊碑在宮里當作她的分身,每日我下令斬殺几人、處決几人,我都逐一向她稟報。既然她將我當妖怪來養,那么我便遂了她心意,變只妖怪給她瞧瞧,那些人倘若不甘心便去尋她吧,我就是要她在地下也不安穩!”
  當時她只覺得渾身發寒,今日听蕭慕堇這一番話,更讓她冷汗直流,這么深的恨意可是她所能化解的?她憑什么相信自己能改變他?憑什么?
  蕭慕堇似乎沒發覺她內心的軟弱,又或許發覺了只是不點破,只听他續說道:“或許你是一廂情愿的愛他,愛到眼瞎心盲,對外在一切視而不見,可這能維持多久?直到你的愛枯死那天?在辯解之前你先捫心自問,如果到了你不累、可他倦了的地步怎么辦?你是要穩占這后位不放,還是默默退讓?你自己好好想想!”
  鳳凜陽想捂住耳朵要他別說了,又想張嘴回辯這事絕不會發生,可她的聲音卡在喉頭里出不來,她拚命地搖頭,眼前卻已好似見著龍昊瞳喜新厭舊的絕情面容。
  他見說動了她,也就不再乘胜追擊,默默地走回系著“紅焰”的樹下躺著,不久便听得他均勻的呼吸聲。可鳳凜陽的心里卻是极度翻騰,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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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一早,蕭慕堇便發覺鳳凜陽不對勁,全身虛軟無力,提不起半分精神,他伸手探她前額,只覺滾燙一片。“你發燒了。”
  “別碰我!”鳳凜陽病懨懨地挌開他手,連罵人都讓她气喘吁吁,忽地一個不平衡,險些墜下馬背,全賴蕭慕堇及時抱住她。
  她的頭好重,四肢無力,眼前迷茫一片。這樣也好,她漾了朵苦笑,這樣便不會有多余心力去操煩皇上到底愛她不變、變心与否,也算好事一樁。
  “你可真會選時間。”蕭慕堇抱著陷入昏迷狀態的她,一邊留心著地上可有長著治風寒的藥草,順手拔了几株,准備在下一個遇上的店家熬成湯藥給她服下。
  直至晌午,才在山腳下見著了一間小茶棚,一名老婦殷勤地上前探問:“喝杯茶休息一下吧,客人?”
  蕭慕堇將手中藥草遞給她,一邊為免不需要的麻煩而點了鳳凜陽的啞穴。“大嬸,麻煩你將這藥草熬一熬,我娘子在這路途中染了風寒,真教人擔心。”
  那名皮膚黝黑的婦人同情了解的一點頭,再將手中的藥草轉遞給后頭的儿子,待見鳳凜陽嫩白秀麗的容顏后,露出恍然的表情。“夫人的身体過于單薄,加上你們這般赶路,的确是吃不消。”由于久設茶棚的關系,她對看人也有一番心得。“今日都初三了,再過些日子便是中秋,你們是赶著回家過節吧?”
  蕭慕堇點頭稱是,接過那小伙子遞來的茶給鳳凜陽端著,看著她慘淡的面容,眼底出現了一絲怜惜,可在瞬間便又抹去。才想再從這婦人口中打探些附近的消息時,沒料得听著“鏘”的一聲,他猛地回頭,只見鳳凜陽扶著桌沿強撐的模樣,地上布滿一片陶瓷碎片。
  “哎呀,我瞧這情況不好。”老婦人見鳳凜陽的模樣,惊呼一聲。“我在后頭還有間屋子空著,不如你帶她到那里休息,待她好些再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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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慕堇卡在此地已有兩天之久,焦急的情緒一點一滴地煎熬著他。他這是在做什么?倘若那日撤下她只身上路,只怕現在早已越過邊界,享受著自由的空气。
  可他就是放不下,他愛怜地撥開一綹因汗濕而黏附于鳳凜陽額上的發絲,明知這是在自尋死路,偏又不由自主地往里頭栽,罷了,就當是前世欠她的。
  今日鳳凜陽的情形又此昨日好得多,高燒退了,也開始能吃些粥品和藥水,他心下不無安慰。
  想著想著,鳳凜陽“唔”的一聲轉醒,迷蒙的雙眼好似對不住焦距,不安地來回轉動著。
  蕭慕堇欣喜地扶起她的背。“醒了嗎?我倒些水給你。”
  他好似又變回那個她所初識的大哥,鳳凜陽仰頭飲盡碗中水,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模模糊糊想起了這個念頭,卻又對真實的情況感到悵然。
  “為什么要照顧我?讓我病死、少了個累贅,對你不是較好些嗎?”不行!她對他不能有一絲感謝,他們是對立的,是有著深仇大限的,她不能因一時的軟弱而坏了這關系。
  蕭慕堇像是沒听見這藏針的話,瞧著她的眼神是一片溫柔靜謐,嘴角緩緩扯出個和善微笑,表情是安詳怀念的。“記得我在孫傳方府里同你說過些什么嗎?”一雙手撫上她漆黑柔順的發梢,話里添了份情意。“我說你像畫里觀音,墜入凡間是來渡人的,時至今日,我依然有著同樣感受。”
  鳳凜陽側頭瞧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接什么話。他該是惡言相向,他可以不理不睬,就是……就是不要用這种語气同她說話,這會讓她……讓她無法恨他。
  突然屋前的茶棚傳來掉落聲音打破了這暫時的宁靜,蕭慕堇被拉回現實,對方才的失態又羞又怒,抓著鳳凜陽的手一緊,語調里摻了些憤恨。“反正你的心就是在那姓龍的身上,你來不是要將我自這仇恨深淵里救出,你要渡的就只龍昊瞳一人,不過就他一人而已,不是我,從來就不是我!”想及此點,便令他心里一陣翻攪,猛力將她自床上拉下,企圖藉折磨她來讓自己好過些。“下來!既然你病好了,咱們便該上路了。”
  鳳凜陽任由他拉著,見他給了那老婦一錠為數不小的銀子,便又將她推上“紅焰”繼續赶路。她在無意識中回頭,只見老婦和她儿子皆為這么大筆錢而欣喜不已。她心里的情緒复雜得很,本來放在心底不可動搖的信念有一瞬間松動,誰是好人?誰又愿意天生當坏人呢?這事在她心中盤旋不去,一時間,良善憎惡的混淆,令她陷入极度混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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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死!蕭慕堇踢了一下“紅焰”的肚子,后方的一大片揚塵分明便是有一群人追來,照他們的速度不到兩個時辰便能到達方才他們所离開的茶棚,他再踢了一下“紅焰”催促它,希望能將距离再拉開些。
  鳳凜陽的腦子還不甚靈光,可她也感受到蕭慕堇不尋常的心急,她台起頭,見一滴汗珠自他左頰淌下,輕輕落在她的眼皮上。蕭慕堇不住回頭觀望,她緩緩地順著他目光瞧去,這才發覺自己企盼已久的援兵當真到了。
  她應是高興歡喜的,可蕭慕堇的話已在她心里形成一片烏云,她不自覺地朝他怀里靠去,閉上眼,自私的希望就維持這形勢。
  這夜蕭慕堇自是沒了休息的心思,倉促地尋了處水源,將水袋填滿后,便匆匆上路,連干糧都是在馬背上草草吃完。
  鳳凜陽在馬上打著瞌睡,半夢半醒間好似听見皇上在竭力喚著她的名,她一惊清醒,果然听見滿山遍谷里回蕩著他极力嘶吼“鳳影”的聲音。
  鳳凜陽感動得對龍昊瞳的愛再也沒有絲毫疑懼,她心下一陣激動,顧不得自己還在蕭慕堇的掌握中,大聲喊道:“皇上,我在這──”
  突然,蕭慕堇塢住她的嘴,點了她啞穴,气惱地大喝!“別叫!”
  “紅焰”經過這兩天的調養,气力速度皆已回复得差不多,雖是奔跑于山路中,卻不見它有任何不适之處,可后頭的追兵亦是緊咬不放,絲毫沒有落后的跡象。
  鳳凜陽見自己無法出聲吸引龍昊瞳的注意,于是尋思其他方法。她留意到蕭慕堇為确定与追兵的距离,頻頻回首。她靈机一動,趁蕭慕堇一個不留意,突然搶下韁繩,蕭慕堇沒料得她有此一招,一時間閃了神,但隨即回复,在這你爭我奪之際,兩人誰也沒見到橫在前邊的竟是一個大拐彎,待蕭慕堇見著時“紅焰”早已煞不住腳沖了上去,眼見便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在這危急的一瞬間中,蕭慕堇的眼前閃過了一幕幕他所見過的景象,苦命妹子殞歿的那天、慈愛娘親哭瞎眼的悲哀、愁眉不展的爹爹、誓言复仇的決絕、初見鳳凜陽的惊艷……也許他想了很多,也許他根本什么也沒有想,只是下意識地將鳳凜陽推落,也許終究他的心太軟,注定是做不成惡人的……
  鳳凜陽在地上滾了一圈,奇跡似的竟無任何損傷。她自地上迅速地爬起,入眼的是“紅焰”載著蕭慕堇墜下山崖的最后一瞥……她奔至崖邊,徒勞無功的試著想抓住他,就算是他殺了爹爹,就算他害死余哥哥,就算他真該死,可她卻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跌落崖下而無動于衷,“啪”的一聲,她所构住的一小片衣角因過度拉扯,應聲而裂,一股淡得几乎聞不到的香味拂過她鼻端,颯颯冷風自崖邊灌進她瘦小的身軀,好似有些東西飄浮在空气中,她緩緩低頭,只見几片干燥枯萎的梔子花瓣落在崖邊,微風一吹,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不知自己呆立了多久,只知道龍昊瞳自后邊將痴傻跪趴于崖邊的她拉起來,气急敗坏地問道:“蕭慕堇呢?”
  她緩緩面向他,一雙眼在他臉上來回不住梭巡,而后以几不可聞的气音輕聲道:“……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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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凜陽迷迷糊糊醒來,四周的寂靜強調此處人煙罕至,她涼了掠發鬢,嘴角揚起一朵苦笑。
  “小玟、小玟?”她下床走動,尋遍房里也找不著這鎮日為伴的小婢,許是找方雋去了吧?
  她斟了杯茶給自己,腦子里卻浮現出浴血的余哥哥跌入河里和蕭慕堇在落下山崖前的最后一瞥。“啪”的一聲,杯子跌碎在地,她痛苦地抱著頭,她不要想起,也不愿再憶起那會將她的心分解得支离破碎的場面,她并不想要誰死呀。
  她開始怀疑起自己,在褪去滿口仁義道德的表皮后剩下些什么?在大仇得報后她并未獲得一絲安慰的快感,反倒是鎮日惶惶不安、心神不宁,這便是當初她一直想得到的嗎?
  耐不住心頭的寂寞空虛,她決心至外頭透透气。一開門,忽聞一陣桂花香,這才憶起:今日都十一了呢,再過四天便是大婚的日子了。
  她朝天呼了口气,總覽這過分清冷的气氛是种預兆,一种預言她將什么都得不到的兆頭。
  自她被接回宮中后,皇上不曾至房里和她單獨見面,甚至于在眾人談笑時,可見他回避的眼神,有意無意、若有似無的拉遠兩人間的距离。眾人竊竊私語倒是多了,浮動的眼神好似宣判她是一個失貞不洁的女人。記起自己曾大言不慚地向蕭慕堇夸口,只要她向皇上解釋清楚便會沒事,今日想起,反更覺諷刺,她几乎忍不住同情起不明事理的自己了。
  漫游至假山流水旁,她蹲下身,托著腮幫子,瞧著清澈見底的池水中鯉魚悠閒自在的模樣。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假山后一陣啜泣聲傳來。
  她還來不及出口拍詢,又听得一個壓低的男聲哄著那啼哭之人。“快別哭了,這么個哭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你就別哭了吧。”
  “我怎能不哭?心里苦自然是要哭的,倘若你嫌煩,那走呀,我可沒拉著你不放!”小玟止了哭泣,因憤怒的關系將聲音拉得老高。
  “你、你──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嘛。”方雋困扰地搔搔頭,老實的臉上染了些豬肝色。“有問題便說出來一起商量嘛,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
  “就是不能解決嘛!”小玟泄恨似地奮力捶了方雋肩頭兩下,又開始嚎啕大哭。“外邊流言漫天飛,每個人都在比惡毒難听,連我去膳房,人家都對我指指點點的,如果給小姐听到了,她一定很傷心難過的,這些就算了,連皇上都來落井下石。”她等方雋幫她擦完鼻涕眼淚后,又續說道:“人家說,他要將小姐的儲妃頭銜撤了,你說怎么辦?”
  鳳凜陽全身如遭雷殛,動彈不得,撤了她儲妃頭銜?撤了她儲妃頭銜?她遠在等他來親口問她。還以為他會相信自己,卻又怎么料得到在他平靜的面容下,竟是在計算這些事?又怎么會知道他的動作竟是如此之快,又是如此狠心無情?
  极度狂亂中,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跑向何方、又該上哪里去,卻是半分概念也無。她沖上了回廊,在轉身處迎面撞上從另一端過來的身影,整個人跌在地上。
  卷宗飛散一地,此起彼落的斥喝聲不絕于耳,可她听不見,眼睛直勾勾地瞧著地上白絹上數個斗大紅字──“鳳凜陽已失貞節,于禮不合,請皇上另尋其他閨女為妃”。此時來人也認出這不長眼睛的冒失鬼竟是儲妃,收了口不再叫罵,默默指示一旁小太監收拾滿地狼藉。
  龍昊瞳悄悄在眾人身后出現,一臉复雜神色。他猶豫半晌,最后終于開口:“‘鳳影’──”
  他想說什么?他要說什么?鳳凜陽猛地回頭,一顆悲傷的淚滴奪眶而出,緩緩滑下臉龐,最后掉落在地上。
  龍昊瞳早已忘了自己不想說些什么,“鳳影”在哭,這一件事比千百份奏折都還重要,他知道她的委屈,可只要他一見著她,內心被妒意啃嚼得千瘡百孔的傷痛又會再度迸裂發作。不能!他現在還不能坦然見她,還不能欺騙自己,假裝若無其事。“起來吧!”
  察覺他伸手時那一瞬間的遲疑,鳳凜陽悲鳴一聲,甩了他手,站起身使走,徒留他一人佇立于風中,久久不能自己。
   
         ★        ★        ★
   
  孫傳方在隔日下午到臨,才一入門,便見著鳳凜陽痴傻瞧著窗外的模樣,暗歎了口气,低聲喚道:“綻冬。”
  鳳凜陽自自己的天地醒來,令夕是何夕?怎么她覺得日子已過了很久很久了?她回頭瞧著孫傳方,忽然淌下淚來。
  “乖,不哭哦,綻冬不哭。”孫傳方抬起她低垂的臉龐,心疼地發覺她本就瘦小的臉又更小了。“又瘦了,你怎會將自己折磨成這般地步?”
  她連嚎啕大哭的力气也沒了,收了淚,倏地离開孫傳方的怀抱,冷靜道:“我沒事,叔叔您今日來所為何事?難不成是代皇上來退婚的?”
  “你這是干什么?叔叔永遠站在你這邊的。”眼見她這般消沉模樣,孫傳方又心痛又生气。“你瞧瞧你這儿樣子,倘若我是皇上,也會重新考慮這樁婚事。”
  “是嗎?”鳳凜陽臉上失了表情,隱約只瞧見些微苦笑。“連您都嫌棄我了嗎?”
  “綻冬,你醒醒,你醒一醒好不好?”孫傳方劇烈地搖晃她。“沒有!皇上從沒說過要退婚,一干朝臣上的奏章都給他退了回來,你听見沒有?他沒說要退婚!”
  她死去的心動一動,可是還不到感動的地步。“他現下嘴上不說,可總有一天他會受不了這風言風語,換另一种方式來折磨我,我不想有這么一天,所以,叔叔──”她握住孫傳方的手。“請您去告訴皇上,我不想成婚。”
  “胡鬧!這簡直就是胡鬧!”孫傳方甩開她的手,暴跳如雷。“你當這是儿戲嗎?今日且不說你嫁的是皇上,就算是一般平民百姓,亦沒能這般輕易退婚!”盛怒之下,他早就忘了對她的言辭上需格外小心。“綻冬,眼下的情況是你配不上皇上,有資格說退婚的絕不是你,絕對不是你!你听清楚了沒?”
  鳳凜陽低垂的臉忽地抬起,面上的神色既不是羞慚亦不是憤怒,反倒是一片深思后的清明。“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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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著滿桌的菜肴,鳳凜陽靜坐一旁,等待皇上到來。不知他來是不來?她心慌地撥弄著指頭。會來、不會來、會來、不會來……
  “吱”的一聲,門被打開來,龍昊瞳立于門外,卓然不動,四目相接,雖有万語千言,卻不知從哪里說起。鳳凜陽恍惚中有了恍如隔世的錯覺,她的眼眶微熱起身迎接,面上挂了朵強笑。“咱們別光是站著,我煮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龍昊瞳跨過門檻。在椅上落坐,一頓飯在相對兩無言的情形下進行。鳳凜陽夾了塊白煮雞肉給他,這是他最喜歡吃的。“多吃點。”
  龍昊瞳在經過一段時間沉思,心中比較輕重后,終于下定決心。他反手握住她的,輕聲道:“前些日子是我不好,咱們將那些俗事忘了,重新開始好不?”
  鳳凜陽愕然抬頭,對上他真摯誠心的眼眸。他不在意?真不在意?隱忍已久的淚水忽地潰堤而出,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怕是不能長久。“我──我給蕭慕堇擄去的這些天──”
  驀地幸福變了顏色,方才的平靜不過是過眼云煙,只見龍昊瞳臉色一變,暴吼一聲!“住口!我不想听!”他手握成拳,重重睡在桌上,片刻前的溫柔容顏迅速轉變,化作另一种疏离淡漠,尤其眼底的冷意更是教人不寒而栗。“那些日子發生的事我不過問,你也別多事提起!”
  鳳凜陽只覺渾身冷颼颼的,這該是她早已料著的情況,只是為什么面對它時,還是如此痛不欲生?還真給蕭慕堇算計中了。她閉上眼,扯出一抹苦笑。
  龍昊瞳在話一出口的瞬間就后悔了,才要自己平心對待的,怎么又發了這么頓脾气?她面如死灰的神色教他好心疼,他輕輕將她擁入怀中,歉疚道:“是我不好,都說了不提的,快別胡思亂想,再沒几天,咱們便要成親了,那些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鳳凜陽靠在他怀里,有些瑟縮地開上眼,再次睜眼時,卻轉向桌上的酒壺,伸手倒了杯酒給他,再用另一壺倒了一杯給自己。“既是如此,那咱們互敬三杯,三杯過了,誰也不許再提這事。”說完,一仰頭,干盡了盅里的酒。
  龍昊瞳亦端起面前的酒,舉杯喝盡,鳳凜陽的眼里閃過一絲也許是遺憾的神色,再添了杯酒給他和自己,三杯飲盡,盈盈淚光又自她眼里生出。
  龍昊瞳正覺奇怪,忽地腦子一暈,軟倒在桌上。“‘鳳影’你──你這是在做什么?”他雖然全身無力,可意識仍十分清楚,隱約覺得有哪不對。
  “我不是要害你。”她扶他至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看著他。“不把你迷昏,我走不了。”
  許是她在酒里下了藥生了效,他只覺得神智好似糊成了一片,連說起話來都有些困難。“為──為什么?”
  “我不能不走。”長長的睫毛一眨,又帶起些微霧气。“今日你不嫌棄我,可終有一天你會恨我讓你蒙羞,況且你從來就不曾愛我,我好累,真的好累……”
  看著她細細啜泣,他的心也擰了起來。也許他不愛她,可是她對他有某种程度的重要性她不知道嗎?也許他現在還不受她,但將來的某一天他會愛上她也說不一定……他的腦子里閃過千百种意念,一心就只想留下她,可惜卻開不了口……
  “所以我要走,走得遠遠的,倘若真能,便再也不回來。”擦干淚,她眼里閃著堅決的光芒。“一直以來,你控制了我的喜怒哀樂,我仰望著你,奢望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如今夢醒了,也該是結束的時候。說不定會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忘了你。我希望有這么一天……”聲音越說越小,終至不可聞,她甩甩頭,阻止自己的懦弱。
  提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鳳凜陽猶在床前戀戀不舍,像是要將他俊偉的容顏深深刻鏤在心版上,最后掩面一歎,淚水自指縫中落下,一滴、兩滴……
  “我走了,好好保重。”她冰冷的唇瓣貼上他的,心下感慨這琥珀色的寶石終究不是歸自己所有,之前所發的兩次誓言已成過去,中間委實發生過太多事情,即使其心不變,終不能保其完全。“希望你能做到愛民如子,早日忘了那些不愉悅,不論我在哪里,都會為你祝福。”說完,便自房門奔出,再不回頭。
  此時窗外忽然刮起一陣風,本該是十五落的月揚花突地飛起凋零,繽紛的燦白混著鳳凜陽無瑕的白衣,怎么也辨不清她身影,待風停在落,徒留的只有無盡雨絲和滿室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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