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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喧騰了一時的桃色風暴終于塵埃落定,年節的气氛也淡去了,盤踞在眾人心頭的大事是如何攻下大理。
  作戰會議開了一次又一次,沐剛提出兵份三路,攻下關、上關、占點蒼山,夾擊大理。
  听完沐剛分析透徹的作戰計划,左副將軍藍玉只微微冷笑,這樣硬碰硬的作戰方式,前鋒必然受創最多,這种苦差事他可不愿意自攬上身!
  看出了藍玉興趣缺缺的想法,沐剛自動請纓擔任前鋒,也獲得傳元帥應允。
  沐剛麾下將士用命,每個人都有破斧沉舟的气慨。“一戰奏捷,讓藍將軍瞧瞧咱們沐家軍才是真英雄!斷然不像他們藏頭縮尾!”
  “對!人家想在后方坐享其成,心底巴不得咱們和大理軍兩敗俱傷好撿便宜,怎么可以讓別人看笑話?!非贏不可!而且還得贏得漂漂亮亮!”
  “待攻下了大理,咱們再暢快痛飲一番,好好地羞一羞這些縮頭王八!”
  沐家軍浩浩蕩蕩地拔營出發,經楚雄到巍山,終年積雪的點蒼山已极目可望,下關近在呎尺。
  沐剛亂流斬將進下關,山上軍也馳下會合,夾擊大理。
  這場戰爭比預期中還要順利,眼見孤立無援的段世,獻城投降,沐家軍又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胜仗!
         ※        ※         ※
  捷報送入了京師,太祖皇帝龍心大悅,除了下旨賞封外,還賜西平侯沐剛在云南興建一座王府。
  這擺明了要沐剛鎮守云南,也意味著沐剛麾下部屬得跟隨著他在云南安家落戶。
  心里牽挂著故鄉家小的沐家軍,由胜利的喜悅中一下子轉為气悶——奮勇殺敵只為了能早日衣錦還鄉,沒想到卻落得‘有家歸不得’,這真的叫做‘多做多錯,不做不錯’了!
  隨遇而安的沐剛并沒有那么深刻難熬的抉擇,早已習慣四處漂泊征戰的他,在歐陽的點醒之下,發表了一篇簡短演說激勵將士。
  是呀!云南的風景秀麗、气候怡人,多的是丰富礦產和肥沃農地;只要眾人團結一致,一定可以在此建立起第二個故鄉,將云南拓為樂土!心中燃起希望的眾人附合沐剛的演說。
  新家鄉……似乎是一個不坏的夢想!春去,夏至。
  傅、藍、沐三人各自領軍平服烏撒、東川、建昌、芒部諸蠻,斬首級約六万,自此云南遂平,盡入大明版圖。
  在征討這些少數民族時,沐剛不慎被流箭暗算,為了穩固軍心仍然帶傷上陣,不肯示弱,既擔心又火大的歐陽,只好寸步不离地緊跟在沐剛身邊,嚴密監視以防他傷處擴大。
  沐剛的肩傷直到七月底才告痊愈。
  “好了。”歐陽審視著拆線的傷口疤痕,滿意地說。
  赤膊上身的沐剛乖乖地坐在榻上不敢妄動,肌肉糾結的寬闊胸膛上布滿新舊疤痕,背上也不能幸免,這些都是十几年軍旅生涯的‘輝煌勳章’。
  歐陽兀自叨念:“要是早听我的話安靜休養,傷口也不會裂開了三次,疤痕也不曾這么大,不早就好了?!偏偏不听我的話,拖到這么久才好!別人不說你頑皮賴肉,倒要說我醫術不精!”
  沐剛陪笑不敢多言,難得發揮孝心親侍湯藥的景春忍不住嗤笑出聲,換來兩記白眼又赶緊恢复正顏厲色。
  征南成功,离別的時刻也近在眼前,只是‘銀蒼玉洱’的壯麗美景令歐陽不忍遽別,真的是‘樂不思蜀’了。
  肩傷平复的沐剛撥出了所有閒暇時間陪她一覽大理風貌。
  下關風,上關花,下關風吹上關花;
  蒼山雪,洱海月,洱海月映蒼山雪。
  大理的風、花、雪、月四絕,清逸空靈令人神往。
  洱海中帆影點點,碧波万頃,秀麗洲島上多是古寺名胜;游覽其間令人怡情曠性。
  一年多的南征時光,就屬這段時間最令歐陽真心歡喜,全無憂慮地展現歡容。
  這一年八月,突如其來的噩耗以睛天霹靂,震碎了歡愉祥和的气氛。
  馬皇后病薨!
  一身縞素的使者,披星載月,急報沐剛這個噩耗,夜深人靜的軍營中一陣騷動,風暴似水面投石的漣漪般擴散……。
  睡夢中陡然惊醒的沐剛,警戒地望著一身縞素的來使,不祥的預感浮現在心頭——是義父崩逝了嗎?還是……
  “請將軍節哀順變。”瘖啞著嗓音的使者說出了噩耗,“國母皇后殿下病薨……”
  義母!不!不會的!
  急痛攻心的沐剛發出了令人心膽俱裂的嘯吼聲,嚇得使者掉落了手中的訃函。
  沐剛倏然伸手像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拎起了跪在地下的使者,被人聲馬嘶吵醒的歐陽正好穿戴整齊過來探視消息,正好撞上了這一幕——
  哀勵過甚的沐剛根本不曉得自己做出了什么舉動,迷失了本性的他,狂暴地將使者摜出營外,像頭負傷的野獸發出哀嚎,神情痛苦猙獰令人可怖,手掌揮過之處,放置書冊的長桌應聲裂開。
  “將軍!”惊惶的王弼、張恩想上前制止,卻敵不過沐剛如狂獸的爆發力,一下子被打得仆跌在地受傷不輕。
  “子毅……”一頭霧水的歐陽惊疑未定,不曉得沐剛怎么突然發起狂病來了。
  營帳外不知究理的士兵們紛紛聚集,有喊抓賊的,有喊刺客行刺的亂成一團。
  歐陽沒有考慮的余地,提吸真气欺近沐剛身旁,心底是怀有懼怕的——她從未見過沐剛動怒過,至少從沒對她動怒——現在的沐剛像是一個陌生人!
  “子毅!”她的呼喚似乎讓沐剛恢复了一點理智,放慢了狂暴破坏的舉動;
  一時大意的歐陽拉住了他的手臂,“你清醒、清醒!”
  茫然失神的沐剛猝然發難,想甩開歐陽的挾制。
  不好!急欲抽身的歐陽來不及避開他另一只手臂的攻擊,閃過了很可能取了她小命的一記重拳,僅由腰側擦過而已,火辣辣的疼痛令她悶哼出聲,直覺轉身點了沐剛的穴道……
  所有的紛扰騷動在剎那間靜止,承受沐剛全身重量的歐陽差點支撐不住,最后還是聞聲而來的景春等人,上前攙扶住昏迷的沐剛。
  “怎么會這樣?!”摀住腰側的歐陽勉強支持著詢問張恩。
  亂七八糟的營帳像台風過境,王弼喝止了營帳外嘈雜聲浪,才由張恩說出原因。
  一身縞素的使者惊魂甫定爬起來,印證事實。
  “皇奶奶死了?!”稚气未脫的景春嚎啕大哭,涕泗縱橫如淚人儿。
  “先生,您先看看將軍怎么了,好嗎?”王弼含悲問道。
  “不妨事。”放下一顆心頭大石的歐陽道:“他只是一時急怒攻心,迷了本性。”
  她走到了沐剛身邊,被點了睡穴昏迷不醒的沐剛臉色漲得通紅,額上青筋暴露。
  預先點了麻穴才解開睡穴后,歐陽輕聲喚他:“子毅……”
  睜開雙眼的沐剛目光灼灼望著她,有口難言。
  “認得我是誰嗎?”她問,心中有著不忍与同情。沐剛點頭。
  “好。那么我現在解開你的穴道——你得冷靜下來,保證不傷害旁人和自己,可以嗎?”她柔聲詢問。
  他闔上雙眼微做點頭,淚,滴落在鬢旁。
  被解開穴道的沐剛猛然起身,“哇!”地一聲由口中嘔出鮮血,沾染了歐陽素白的衣袖。
  嚎陶大哭的景春嚇呆了,“父親……大人。”
  “沒事……”拭去嘴角血跡的沐剛宣布:全營服喪,國母病薨了……
         ※        ※         ※
  “吃藥。”歐陽簡短命令道。
  鬧了一夜,天都亮了。為了避免他再逞強行事,給他一碗鎮神助眠的藥有益無害。
  面無表情的沐剛默默喝下了苦澀難以下咽的藥汁,須臾便在歐陽的監視下跌入黑甜鄉中,暫忘喪母之痛。
  “先生,將軍的痛到底有沒有防礙?!”王弼惶恐詢問。
  現在全營上下都把她當成救星,主將發起狂病來也只有歐陽能鎮壓得住了。
  為沐剛診脈過的歐陽隱藏了一些內情,輕描淡寫道:“沒有事的,只是突然听到了母喪消息的震撼,一時間難以支撐得住,吃几帖藥劑發散就好了。”
  她是听過沐剛敘述義母馬皇后的慈愛仁德,也曉得沐剛對義母的孺慕之情,親如生母;只是料想不到沐剛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
  “可是將軍他吐血……”張恩說。
  “這是‘急慟攻心,血不歸經’,沒什么要緊!”歐陽為眾人釋疑。軍心安定下來的眾人這才緩緩散去。
  獨處沉思的歐陽不禁為沐剛感到悲傷——雖然遽聞噩耗是沐剛吐血的啟端,然而追究遠因的話,分明是多年的征戰戎馬生涯早就讓他受了內創,舊傷复發才吐血的!
  彪炳功勳、高爵厚祿的風光背后,其實是常人所無法忍耐的苦痛考驗!身為太祖皇帝的養子,沐剛恐怕得付出比旁人加倍的努力才能落得平直無過——
  做得好,是理所當然,做不好,是千夫所指!拿這次南征便可見一端,他的任命還屈于藍玉之下哩——中國官階,左相貴于右相,左副將軍頭銜也比右副將軍來得尊貴——真正沖鋒陷陣的是沐剛,藍玉不過坐享其成罷了。如果不是他的身份特殊,或許不致于如此兢兢業業、夙夜不懈吧?!
  少年吐血,壽年不永。這句話陡然躍入歐陽腦海,令她更覺悲戚。
  多年內創最難在短時間醫治痊愈的,必須費時耗力跟他堅持,命令他長期保養調理的……而這個任務除了她以外還有誰能辦得到的?!歐陽的心正天人交戰。
  半晌,她歎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既然她發現了,又怎能袖手旁觀?!看來,回蜀歸隱一事又得延后了。
  吃了她的藥理應一覺睡上大半天的沐剛,在未近晌午之時便醒過來,換上了素服帶孝,備齊香燭遙祭義母馬皇后之靈。
  這點心意,歐陽不好阻止他,看著他又馬不停蹄巡視筑堡事項,与傅元帥商討屯田計划,她心底暗下決定——今晚的藥劑得加重分量!
  日暮西山。
  歐陽亦步亦趨地陪著沐剛馳騁在廣大遼闊的荒野,默默支持、分擔他深沉難抑的悲痛。
  神容悲戚肅穆的沐剛打破了沉默:“義母……才剛過五十大壽,不該這么早就棄世。”他的嗓音嘶啞,因情緒激動而哽咽難言,“使者說……義母連病重時……
  還擔心連累御醫獲罪,不肯吃藥……”
  如此仁慈的心怀,對人事物周到体貼、對養子多加怜愛甚至胜過親子;直到臨死前還勸夫君求賢才、听直言……
  曾遭兄喪的歐陽不難体會他的心情,注視著落日沈沒在遠方地平線彼端,她听見自己悠悠開口:“想哭就哭罷!天倫義理都該好好痛哭上一場。”
  男儿就不能流淚嗎?!她不以為然!
  歐陽凝望最后一抹余暉消失黯淡,任由沐剛嘶吼宣泄出悲傷,眼淚決堤而下……。
  星殞月虧,母儀天下的慈容已不再。
  此后十六年間,痛失賢妻的高祖皇帝從未動念另立皇后,追封這位協助他打天下的患難結發妻子為‘孝慈高皇后’。
  悲傷的宮人怀念她的賢慈,作歌追頌: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撫我育我怀德難忘怀德難忘于斯万年宓彼下泉悠悠蒼天馬皇后的死間接改變明朝的國祚与運勢,歷史也翻過了新頁……
         ※        ※         ※
  是夜。
  歐陽細心為沐剛診脈,開出了療傷養气的藥單命人去張羅,又親自熬了一碗有安眠作用的藥汁送到沐剛面前。
  “喝下去。”她溫和說道,堅定的表情卻不容人拒絕。
  心里明知這藥草有古怪的沐剛,以緘默和她僵持了半晌,最后終于還是屈服了,在她的瞪視下,沐剛歎了口气,捧起了藥碗一飲而下。歐陽滿意地漾開笑意,看著坐在床沿的沐剛,緩緩地低垂雙瞼,猶兀自掙著保持清醒。
  “躺一下吧!”她柔聲建議。
  在意識逐漸渙散后,沐剛不支倒在床榻上,感覺到青云的手輕輕幫他脫下了靴子并蓋上了薄被。
  她的手溫柔地拂過沐剛的額前,模糊蒙矓的人影似曾相識……沐剛想。
  是了!這人是青云……可是,怎么會是一個頭繞珠翠、身著大紅嫁棠的青云呢?
  混淆了久遠的記億,思緒紛亂的沐剛再一次跌入夢鄉,依稀听見青云飽含關切地低聲囑咐——
  “好好睡。”
  不過片刻,沐剛的气息已趨平緩,緊蹙的雙眉和悲郁的面孔也放松了僵硬的線條。
  坐在床沿怔怔看著沐剛熟睡的容貌,她幽幽歎了口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撫過他刀鑿斧刻般剛毅深刻的輪廓,心,怦然而跳;她看見了這個男人的真性情……
  真希望能為他分擔痛苦,能陪他長相左右……
  她的手像被燙傷似地縮了回來。
  不!不能動情,一動情便是万劫不复的地步了,她和沐剛之間只能有兄弟之義、手足之愛;非關男女之情……。
  她不能將自己的命運再次交付于男人手中!
         ※        ※         ※
  整理好紛亂的思緒,歐陽才步出沐剛的營帳,赫然發現帥營外已圍聚了一大群將官士兵。
  “走!走!走!”她不耐煩地驅赶這些人,“你們沒別的事做嗎?一個個杵在這里像門神似的干什么來著?!”
  “先生!先生!”沐剛的一班親信現在全以她馬首是瞻,眼巴巴地望著她問:“咱們將軍的傷……到底要不要緊啊?!”
  被問了一百遍的歐陽沒好气道:“死不了!”
  “可是……將軍一直昏睡,我們要听誰指揮?!”群龍無首的將領問。
  歐陽揚眉反問:“將軍不過是休養兩天,你們就不能自己決定嗎?——算了!有什么疑難不決的問題,明天一早再來吧!”
  “那……今晚我們該做什么?!”有人問。
  老天!歐陽差點沒昏倒,掙扎了半晌才開口道:“很簡單!守夜、巡營、看緊營旗、帥印不要被歹人偷了去!”
  話一說完,她轉身使走,懶得理這群魯直粗漢。
  如奉圣旨的眾人一陣忙亂,真的煞有介事地執行警戒,護衛得營區里滴水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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