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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歸何處?寂莫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
  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一曲唱罷,座上數十名酒客嘩地熱烈鼓掌叫好。
  這儿是杭州城里一家名叫“日日歡”的酒樓,唱曲儿的是一名身段窈窕、面色黝黑的姑娘,一旁拉琴的是一名駝背的白發老翁,酒店里的伙計們向來管他叫秦
  老爹,還有一名手上捧著錢碗的小姑娘,同唱曲儿的姑娘一樣面色黝黑,只听得秦
  老爹喚她:“小倩,赶緊同各位在座的爺們討賞錢去吧!”“是。”小倩應了聲,捧著鐵碗走到席間,卻有座上的酒客嚷道:“還听不過癮呢!讓蘭欣姑娘再唱一曲吧!”其余眾人也在一旁大聲吆喝、鼓噪,無非是想要那名叫蘭欣的唱曲儿姑娘,再多唱支曲子。
  蘭欣姑娘如黃鶯出谷的婉囀歌喉,可是杭州城里遠近馳名的。而且她人長得清麗柔美、我見猶怜,只可惜膚色黝黑,臉上還有許多芝麻點子,若白淨些,以她出色的五官、楚楚動人的气質,肯定是個傾城的絕色佳人。
  秦老爹咳了兩聲,站起身來同眾人拱了拱手道:“對不住得很,各位客官若要听蘭欣唱曲儿的,明日請早,今日……咳咳……今日老朽身子不适,所以……咳咳咳……”說著說著,秦老爹一陣巨咳,蘭欣連忙上前換扶,小倩也顧不得討賞錢,連忙奔回蘭欣和秦老爹的身邊。
  “茵欣姐,老爹他……”茁欣搖搖頭,要小倩不可慌張。
  “老爹,先坐下歇著,當心又岔了气了。”蘭欣伸手撫著老爹的胸口,而她那雙纖細的柔夷也是黝黑的。
  老爹點頭坐下,仍不住地咳著。
  眾酒客雖覺得掃興,大半沒再多說什么,就此作罷,但卻有那一、兩個好欺負人的,反倒惡聲惡气地嚷了起來。“臭老頭!咱爺們到這酒樓是尋開心的,捧這丑姑娘的場可是給你面子,你敢掃爺們的興?!”邊說還邊摔筷子。
  “就是!咱們是捧丑姑娘的場,誰管你病不病、死不死的!”听另一人這一說,眾人倒嘩笑起來。
  “你……”小倩气不過,正要同那欺負人的漢子理論,蘭欣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忍下。
  “各位客官,承蒙諸位捧場,蘭欣不胜感激。”說著便福了福身。“今日老爹确實身子不适,各位客官既然還想听蘭欣唱曲子,不如蘭欣清唱一曲。獻丑之處,就請客倌們多多包涵了。”眾人一听蘭欣姑娘肯清唱,霎時間一片震聲叫好,這可是頭一回無琴聲佐伴,而能听到蘭欣原始純淨的嗓音。
  等眾人全都安靜下來,蘭欣凝神調勻了气,正准備開唱,突然酒樓門口傳來一陣吆喝:“去去去!全都給我走人!周大爺今日包下這家酒樓,誰敢在這儿多耽擱一刻,周大爺就讓他吃不完、兜著走!”就見七、八名高頭大馬的漢子簇擁著一名臃腫痴肥,渾身里著綾羅綢緞的矮胖男人,大搖大擺地來到蘭欣面前。
  “小美人儿,怎么又不听話啦?周哥哥我不是叫你別再出來拋頭露面地賣唱,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娶你回周家當闊少奶奶……”“周大爺,咱們欠您的錢會想法子盡快還清的。”蘭欣退開兩步,避開周豪伸過來的肥手。
  見蘭欣刻意躲他,周豪皺起兩條毛虫般粗的黑眉,嘿嘿笑了兩聲。“誰說要你還錢的,區區三十兩紋銀我周豪還看不在眼底,今天我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別不知好歹!”周豪這几句話,引起酒樓內十數名大著膽子未走的酒客們的竊竊私語。敢情周豪這惡霸的胃口變了?竟然稱這唱曲儿的丑姑娘叫小美人儿?杭州城里誰不知周豪只愛白白嫩嫩的小嬌娘,如今竟會看上這膚色黝黑,又滿臉芝麻黑點的丑姑娘?
  “你這人真不要臉!”小倩再也看不過去了,盡管蘭欣拉著她,她仍然忍不住上前一步瞪住周豪。“也不想想你這副矮胖痴肥的德行,咱們蘭欣姊若嫁給你,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活活要給薰死、臭死了!”小倩的大膽引起在場十余人一致的抽气聲,在杭州城里,可沒人敢得罪財大气粗的周家。
  果不其然,周豪聞言立刻獰起一張滿是橫肉的臉,可轉頭一見到小倩那雙靈動的大眼,一張獰臉旋即出乎意料地化成一臉淫笑,狎侮地說道:“你這丫頭的嘴巴倒利!好得很,我就一并娶了你們姊儿倆,到時我就等著瞧你這俏丫頭的小嘴還敢不敢這么放肆!”在場眾人又是一番奇怪,怎么周豪要了個丑大姑娘不夠,還要個丑小丫頭?
  “呸呸呸……”“呸”一聲不夠,小倩還要連“呸”三聲。“你說這話不嫌嘴臭,我都要連吐三回了!”
  周豪瞪大了眼,他在這杭州城里是個土霸王,几時受過這般屈辱來著?何況對方還是個小丫頭,竟三番兩次地羞辱他!
  “賤丫頭,你找死……”周豪揚起肥手,眼看著就要一巴掌打上小倩細嫩的臉頰,卻被小倩一閃一拐,反倒是周豪自個儿跌了個狗吃屎。
  “哈哈哈,這招就叫“肥豬翻身”!”小倩拍手叫好,不亦樂乎。
  周豪不知小倩懂得點拳腳功夫,才會欺她是弱女子,不料一出手便吃虧。
  這時,酒樓里的客人知道事情要不好了,依周豪慣以惡勢欺人的性子,豈能容忍別人犯到他頭上?更遑論是個娘儿們!
  小倩這一招,雖替在場曾吃過周豪虧的人出了口惡气,可為了避免惹禍上身,眾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逗留,早在周豪摔個狗吃屎時,已紛紛奪門而出。
  頓時酒樓里的客人一哄而散,蘭欣三人也別想討賞錢了。不過倒有兩桌客人未走,各占定左右兩邊角落,仍然旁若無人地飲酒。
  “賤丫頭,你敢耍本大爺!”周豪恨恨地使個眼色,要身后的七、八名保鏢團團圍住小倩三人,不敢再自個儿出手。
  “周大爺,咳咳……小丫頭不懂事冒犯了您,您大人大量,別跟小丫頭一般見識,千万別怪罪……咳咳……”秦老爹連忙站起身來拱手賠罪。
  “哼!要我饒了你們也行,只要蘭欣從這一刻起,別再拋頭露面地賣唱,乖乖待在家里等著三日后上花轎,當我周豪的九姨太,那大爺我就大人大量饒了這賤丫頭,另外你們欠我的那三十兩銀子也不必賠了!”周豪囂張地說道。
  “好臭、好臭!真是肥豬發大夢,癩蝦蟆也想吃天鵝肉!”小倩不怕死地頂了回去。
  周豪的臉色登時一陣青、一陣白,他确是想吃天鵝肉!
  若非酒樓老板娘暗地里告訴他,他還不知道眼前這兩個“黑”姑娘,其實皆是膚白賽雪,美若天仙,臉上的黑膚与芝麻黑點不過是為了走唱方便,才涂上黑炭、墨點,掩人耳目罷了!
  “賤丫頭!看來今日大爺我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你是學不乖了!”周豪吆喝道。“周大,好好給我教訓教訓這賤蹄子,看她往后還敢不敢逞她那張利嘴!”周大嘿笑著逼近小倩,正要出手之時,蘭欣卻突然沖出,擋在小倩之前,周大的巴掌不偏不倚地打中蘭欣。
  一伙人全愣住了,小倩猛地沖過去推了周大一把,周大一不提防,照樣摔了個狗吃屎。周大气呼呼地從地上爬起,惱羞成怒之余,又要出手去打小倩“唉喲!痛死我啦!”周大突然雞貓子叫喊起來。
  誰知平空射來一支竹筷子,呼地一聲,射穿了周大那支揚起的熊掌。
  “是誰?是誰有天大的狗膽子敢跟我周豪作對?”周豪惡狠狠地轉過身,輪流瞪視酒樓里,分峙左右角落的兩桌客人,其余的酒客早全走光了,想也知道出手傷了周大的只可能是這留下來的三人之一。
  只見左側角落獨坐的一人嘴角掀起冷笑,舉起酒杯來一口飲盡,跟著一擲酒杯,准准地打落了周豪兩顆大門牙。
  頓時七、八名保鏢亂成一團,周豪捂著滿是鮮血的嘴巴哀哀地叫著,比手划腳地要他們上前去抓人。
  七、八人轉身一擁而上,還沒完全圍上去,就听見周豪對著另一個角落的兩人喝道:“看什么看!再不走人,等本大爺報完仇,就來挖了你們那兩對眼珠子!”“放肆!”兩人之中,做隨從打扮的那人喝道。
  周豪這時已是惡膽斗生,又听那人膽敢罵他“放肆”,不由得怒火沖天,估量兩人一個做貴公子打扮,另一人不過是名隨從,便一個人沖上前去想逞凶打人。
  誰知周豪也不過近那貴公子三步的距离,就被一陣快得教人眼花撩亂的掌風打到三尺遠,另外遼附贈數顆打落的下門牙。
  周豪又是一連串哀哀呼痛,正想叫喚手下過來助陣,抬頭望去,卻見七、八名保鏢全給左側那人打得倒在地上打滾。
  “還不快滾!”那名隨從喝道。
  周豪見情勢不妙,同周大等眾保鏢,連滾帶爬地夾著尾巴逃出酒樓。
  這時,秦老爹和蘭欣、小倩等三人也一齊過來,秦老爹先同左側那名獨行客拱手道:“多謝這位大俠仗義相救。”誰知那獨行客半點回應地無,對秦老爹的致謝置若罔聞,仍是自顧自地喝酒。
  秦老爹在酒樓賣藝已數十寒暑,見識過的人形形色色,因此也見怪不怪,不以為意地轉身同右側二人道;“這位公子和小哥,方才多謝你們出手,替咱們打發了周豪那仗勢欺人的惡霸。”“好說。”隨從道。
  那貴公子則是冷淡點個頭,目光梭巡的瞬間,触到蘭欣水柔的眸光,他兩眼一眯,蘭欣亦是一抬眼,不期然望入一雙冷峻犀利的男性眼眸!
  跟著老爹在外賣唱已有不少時日,來來去去的地方不外是些酒樓、茶館的是些漢子們才會光顧的地方,蘭欣見過的男人也不少,卻不曾有任何一人的眸如此撼動她的心弦。
  那是一雙犀利、似會看穿人心思的眼睛,雖是矜冷清淡、無心無意的神色,卻合上他唇邊那抹若有似無的淡笑……很難不教人將那寓意糢糊的淡笑深深鐫刻板上。
  蘭欣匆匆移開眼,斂下眸子。
  雖是惊鴻一瞥,她已留意到他的衣著華貴、气度不凡,該是出身自她連作夢也難以描繪的人家,而自己只是名賣唱女,一直以來,她也知曉自己的身分。
  再抬眼,男子已移開了目光。
  縱然蘭欣因莫名的渴切,荒唐地安慰自己再投去最后一眼,只此一眼,別后不再眷戀,而尋触到的卻也只是男子的英挺側顏。他的目光,并不留佇在她身上。
  “請教恩人真姓大名?”秦老爹問。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那貴公子道,灼亮的目光盯駐在秦老爹臉上。
  “恩人客气了……”
  “公子!”那名隨從突然大喝一聲,焦急地喚著主子。
  就見左側一道人影飛掠遠遁,那名獨行客已趁隙离去。
  那貴公子立刻起身,和隨從一同尾隨獨行客追去,顯然他二人留在酒樓的原因,是為了盯住那獨行客。
  “恩人……”秦老爹的呼聲未歇,而三人俱在霎時間不見蹤跡,已然遠去。
  “蘭欣姊,這都是些什么人啊?當真厲害得緊,我跟著老爹和你在外賣唱這几載,從來也沒見過這般穿戴而功夫又這么厲害的人物。”小倩把玩著發辮,張望著三人消逝的方向。
  蘭欣笑了笑,不語。別說是小倩,她自己又何嘗見過如那公子般貴气且又身手如此不凡之人。
  “瞧那公子的口音和談吐,想必是自京里下來的吧!”秦老爹喃喃地道。“唉,這會儿咱們也得赶緊收拾收拾,早些回家去,免得周豪那廝又回頭找咱們的麻煩!”“老爹說的是。蘭欣姊,咱們快回家去吧!說不定秦大哥這會儿也干完活回到家,正喊著肚子餓呢!”小倩笑著道,粉嫩的桃腮上浮現兩個甜美的梨渦。
  蘭欣點點頭,收拾了三人的物品,同酒樓老板打過招呼后,和小倩一塊儿攙扶著秦老爹出酒樓而去。
  离開酒樓之時,蘭欣不覺再望向那公子离去的方向,腦海里又浮現他那雙冷峻精銳,似要穿透她靈魂深處的犀利眸光!
  三更天。
  擱下手中剛完工的繡帕,蘭欣槌槌痠疼的頸子,复拿起繡帕,在幽微的燭光下仔細檢查帕面的繡工,确定一針一線皆完美妥當,才收拾一些針術的工具,將完工的繡帕小心地攤平在粗糙的桌面上。
  這繡帕是王員外家吩咐明日要的,疏忽不得。
  在帕子上繡花樣是她和小倩賣唱之外的另一項生計,所賺的銀子雖不多,可對這個“家”,對醫治老爹的病所需要的花費,也不無小補。
  這個“家”,實際上該說是老爹和秦英,秦大哥的家,她和小倩都是老爹收養的孤儿,不同的是當她還是個嬰孩就被老爹在河里撿到,撫養長大。而小倩卻是直到十歲大,才由老爹收養。之前小倩一直在四處流浪,是個人人嫌髒、嫌臭的小乞儿,只能勒著肚皮,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直到老爹發現她時,小倩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若不是老爹,她和小倩恐怕早已不存在這世上。
  吹熄燭火后,蘭欣拖著累了一日的疲乏身心,呵著早已冰冷凍僵的兩支手,走回床邊放下帳子,畏冷地鑽入溫暖的被窩內。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儿。身心雖是疲乏的,可蘭欣的意識卻异常清醒,她回想起傍晚周豪又上酒樓來鬧事,回想起那雙撞疼她心窩的炯亮眸子。
  低歎了聲,蘭欣強迫自個儿入睡,真的……別再痴心妄想了。
  蘭欣合上眼,深吸了口气,她試著阻斷紛亂的思維,久而久之,因為白日賣唱,夜晚又熬夜繡帕子,實在是累了,漸漸地沈入睡鄉。
  半睡半醒間,似夢又似真,蘭欣感到屋頂上彷佛有人正來來回回地踩踏,屋上磚瓦甚至發出破裂聲。
  蘭欣猛地自床上坐醒,才發現原來是作了一場夢。她呼了口气。笑自己這夢作得太無稽,正打算再睡下時,突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蘭欣一怔,跟著低呼出聲。
  黑衣人立即上前几步摀住她的嘴,且低聲道:別出聲!。听聲音顯然是名女子。
  見這陌生女子似無傷害她的意思。蘭欣點點頭,又指了指自己被摀住的嘴,示意女子可放開她,她不會再呼叫。
  女子遲疑了一會儿,終于放開手。
  “你受傷了。”發現女子右臂上淌血的傷口,蘭欣低道。
  “不……不礙事。”女子咬著牙道,分明很痛。
  蘭欣不再多言,立即下床從衣箱內翻出一條干淨的舊巾,小心地細縛在女子流血的傷口之上。
  “多謝。”女子拱了拱手,十分感激,她亦拿出金創藥來,敷抹在傷口上。
  蘭欣這時就著月色才看清楚,這名女子年紀約莫四十來歲,是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婦人。
  “怎么受傷的?”蘭欣柔聲問,扶她在房內唯一一張簡陋的桌旁坐下。
  那女子眸光略閃,頓了會儿才道:“被仇家砍傷的。”想來她是不愿自己多問了。蘭欣輕輕點頭,表示已明白,不再多間。
  那女子也細細瞧了蘭欣一回,見她對意外闖入又身負刀傷的自己不慌不惊,也甚感奇特。“姑娘這般好心,大恩不言謝,可否告之姓名,此恩來日必報。”
  “老爹都叫我蘭欣,你若愿意,也這么叫我便成了。”實則她自個儿也不知道自己讓姓什么。“至于什么恩不恩的,就別放在心上了,我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那女子笑了笑,眉頭舒展開來。“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我虞三娘今日就交了你這朋友。”“那么,就別再叫我姑娘,改口喚我蘭欣吧!”蘭欣笑道。
  “是呀,蘭欣,那么你也喚我三娘便成。”虞三娘爽快地道。
  蘭欣替虞三娘倒了杯水,見她臂上的傷口已不再流血,于是輕柔地解下系在虞三娘臂上的手巾。
  “這傷口雖不再流血了,可刀傷頗深,明儿個一早還是得找個大夫來瞧瞧。”“不必了,我不過借你這地方避個風頭,等會儿我便要走了,你別為我費心了。”虞三娘見蘭欣非但不赶她走,還要留下她替她請大夫來診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蘭欣听她說立刻要走,關心地間:“這樣成嗎?你這傷受得不輕呢!”虞三娘道﹕“不礙事的、只要別流血,等我回到師父那儿,她老人家自然會給我醫治。”“原來令師識得醫術。”蘭欣這才放心。
  “是呀,我師父非但醫術一流,武功更是獨步天下,江湖上的人听到她老人家名諱,無不豎起大拇指稱好,就連嵩山少林寺的主持方丈也得尊稱我師父一聲“神尼”……一說起自個儿的師父,虞三娘不覺眉飛色舞。
  “神尼?三娘姊,你的師父是位方外之士嗎?”“是呀!師父她老人家法號上慧下印,江湖上皆尊稱她為慧印神尼。”虞三娘得意地道。
  蘭欣點點頭,正要再開口說些什么,窗外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男音,引起她心脈一陣狂促。
  “你師父果然是慧印,那么我就沒找錯人了!”跟著一道白色的人影自窗外飛掠而入,姿態俊逸俐落,只一眨眼的功夫已定在兩人跟前。
  頓時蘭欣只覺得兩眼一花!
  他……他不正是白天那位公子!
  冷峻的眼對上蘭欣清柔的水眸……宣瑾兩眼一眯,眼前這對似水的眸子竟似曾相識,但他絕不可能見過她,他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再者,這女人美得教人想忘也難!
  他冷酷的唇角勾出一笑。微微領首。
  蘭欣教這一笑攝去了呼吸……依舊是這般令人猜不透的笑容,可為何他那寓意模糊的笑,總能刺穿她的心坎?
  宣瑾將眸光調向虞三娘,雖仍是笑而未語,但那抹笑卻已變質轉冷。“還不把東西交出來。”宣瑾冷道。
  “你……我身上沒有你要的東西!”虞三娘已拔出腰際的劍。
  她心底已有最坏的打算,可就怕會牽連蘭欣,方才她實在不該為了躲避追捕,冒失闖入民宅的。
  “你知道我要什么東西?”宣瑾眯起眼,冷笑。
  “我……我豈知你要什么東西!”虞三娘眼珠一轉。“話說回來,你和那隨從先是跟上我師兄,后又在杭州城外一路追著我進城,還出劍傷我,我倒要問你這是啥意思?”宣瑾一逕冷笑,冷例的俊顏瞧不出表情,卻懾人地透出一股邪佞的意味。
  “跟我裝蒜?”他輕輕地道,低柔的嗓音溫柔得教人听不出威脅。
  下一瞬他驟然出手,一掌擊向虞三娘“小心!”蘭欣就站在虞三娘的身遏,察覺宣瑾的意圖,她一洄身,擋在虞三娘之前,她的反應全然是下意識的。
  在掌風即將擊向蘭欣之時,宣瑾瞪住她那雙無懼的澄柔眸子,硬生生地截住推進的掌風。若他執意出手,這一掌可就要了蘭欣的小命。
  虞三娘乘机破窗而出,并非她不顧蘭欣性命,而是她身怀反清之士的名冊,這名冊關乎百來條反清弟兄的性命,万万不能從她手上丟失。在破窗遠逃之時,虞三娘不胜感激地瞥了蘭欣一眼,才轉身奔离。
  蘭欣見虞三娘已走,她又飛身扑向窗前,擋住宣瑾的追路。
  “大胳!”宣瑾沉聲怒喝。“你可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人?”蘭欣睜大柔亮的眼,楚楚可怜的小臉仰望向他。“你別再為難三娘姊了好嗎?
  她已經受傷了……”“廢話!”他冷然打斷蘭欣的請求。“讓開!”蘭欣用力搖頭,織細的身子擋在窗口,直覺不愿見他傷人。
  “幼稚!你以為這樣我便出不去嗎?”宣瑾冷笑。
  蘭欣無語,只是睜大眼,靜靜瞅住他。
  宣瑾突然覺得一陣心煩。“我再說最后一遍,讓開!”她仍無動靜。
  “你不怕我出手傷你?”他眯起眼。
  “你……你真會隨便出手傷人嗎?”她不信,他曾在酒樓救過她,不是嗎?
  “你說呢?”他倏地出掌,擊向蘭欣左肩。
  “啊!”蘭欣痛呼。
  “為什么不避開?”他沉下臉,盯住她痛苦的表情。
  這掌他只用了一成功力,還特地放慢了速度,沒想到她竟然笨得連避也不避!
  “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對我出手……”蘭欣疼得眉心都打結了,只儿得左肩似要散開一般,劇痛難當!
  宣瑾挑起眉。“你憑什么這么以為?”他走近她,輕率地捏住她織小的下巴,挑起她飽含痛苦的小臉,玩味地審視,已放棄追赶虞三娘。
  喀隆”他的隨從,早在窗外守候,自有他會去追人。
  順著他蠻橫的手勢,蘭欣仰首,柔柔地睇望他。“白天你曾出手救了我,所以……”
  “是嗎?我何時曾出手救人,我自己竟然不知道!”宣瑾的目光慵懶地梭巡著眼前粉嫩細致的小臉……臻首蛾眉、秀挺的鼻梁、粉嫩誘人的美唇、柔媚含春的秋眸……美,真是美!
  “或者應該說,是你出手打跑了周豪,救了我和老爹、小倩三人。”蘭欣并不知道宣瑾此刻心中所思,認真老實地回答他。
  他挑起左眉﹕“你是酒樓那名賣唱女?”“嗯。”“賣唱女”三字微微刺痛了蘭欣,忽而,她褪去眼中迷霧,能認到嘲笑她的現實,她微微別開臉,掙脫了他手指的箝制,也掙開了某种隱晦的親密。
  情勢卻不由她主宰,宣瑾向來不容人拒絕。
  他再度伸出手,這回卻是直接撫上她粉嫩的兩腮,另一手依舊定住她的下頷,這回用了勁,不許她再避開。
  “原來你洗干淨了臉,竟是天仙般的絕色!”難怪周豪要強娶她!
  “我……”蘭欣正開口要說些什么,宣瑾卻突然俯首封住她的小嘴,蘭欣在极度惊愕下,傻傻地怔住……砰砰砰,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陣敲門聲,蘭欣回過神來,嚇得一把推開宣瑾。
  “蘭欣,怎么回事?剛者我听到你房里傳來呼叫聲……”拍門的是秦英,他后頭還跟著也急急忙忙赶來的老爹和小倩。
  “我……沒事。”蘭欣想上前開門,宣瑾卻不為所動地杵在她房里。
  突然,宣瑾握住她的織腰,使勁一帶將她再次卷入怀里,占有地含住她白嫩的耳墜吮吻……之后,他火熱的唇放開她,炯炯的目光灼燒她的雙眸与心靈。
  蘭欣卻只能怔然地回望宣瑾,過度的震惊与流竄在兩人曖昧不明姿態間的某种親昵煽情,讓她忘了該反抗。
  “你……為什么吻我?”許久,她只能傻傻地問出這句。
  “為什么?”他挑高眉,一副像是她問了有趣的話似地笑了。“你有張誘人的小嘴。”是他的回答。
  佣懶的嗓音、露骨的言辭,讓蘭欣紅了臉,可她直覺他是那么的漫不經心……她心跳如雷鳴,可一雙小手下抵著的碩硬胸膛里,他的心跳卻沈緩穩定。
  突來的認知讓蘭欣推開他,他輕佻的舉止,無疑表明她是不被尊重的女子。
  “請……放開我。”她虛弱地掙扎。
  聞言,宣瑾一笑,放開了她,對手中穠纖合度的嬌軀無多留戀。
  宣瑾的掠奪确實是不經意的,他對蘭欣誘人的美色忽地動了一份心,因此吻她,別無原因。
  而眼前的女子确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依宣瑾的性子,他向來慣于掠取,只要他看上眼或想要的,從不顧忌遲疑。
  他吻她的偶發欲念,僅僅是“欲念”而已。
  “蘭欣姊,你快開門啊!”這回換成小倩在門外呼喊。
  蘭欣猛地惊醒。“請你快走,我的家人,他們……”話尚未完,宣瑾已倏然轉身,如來時一般自窗口掠出,蘭欣怔怔地望著洞開的窗口,突然間難以适應他走時的那般絕然……無情。
  “開開門啊,蘭欣姊!”門外小倩開始焦急地拍門。
  蘭欣猛然回過神,赶緊關上窗,點亮燭火,上前打開房門。
  “蘭欣,怎么了,你沒事吧?”秦英第一個沖進來,一臉焦慮地詢問。
  “蘭欣姊,方才你房里怎會傳來呼叫聲呢?”不待蘭欣回答,小倩又急著問。
  “沒事……想是你們听錯了,那只是從院子里傳來的夜梟啼聲。”蘭欣回答,突然又意識到左肩的痛楚,她咬牙忍著。
  “是這樣嗎?怎么差那么多?”小倩狐疑地嘀咕著。
  “蘭欣,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秦英注意到异狀,關切地問。
  “有嗎?”蘭欣勉強自己露出笑容。“也許是熬夜繡帕子的關系吧!補足了眠,明早起來就沒事了。”秦老爹听到這儿點個頭,說道:“咱們也回房去歇著吧,明天一大早,你們都還要干活儿!”秦英粗獷的臉上現出一縷凝重的神色,略一沉吟,他開口道:“阿爹、小倩,你們先回房去睡吧,我還有些話要同蘭欣說。”秦老爹咳了几聲,約略也明白秦英要同蘭欣談些什么,他點點頭叮囑道:“那我和小倩先回房歇下了,記著別聊得太晚,明儿個一早你還得出外干粗活儿。”“知道了,阿爹!”秦英答。
  秦老爹和小倩這才各自回房安歇。
  “秦大哥,你有什么話要告訴蘭欣嗎?”老爹和小倩走后,蘭欣輕聲問秦英。
  “我……”秦英略一躊躇,才又說道:“我听小倩說,今天周豪又上酒樓去找你的麻煩了?”他原來想說的并非這個。
  “嗯。”蘭欣點點頭,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都怪我,當初我實在不該上周豪的錢庄去借那三十兩銀子,還簽了字据,否則現在他就沒理由藉著這事來強逼你了!”秦英忿忿地握緊雙拳。
  “別再這么說了,秦大哥。若不是為了醫治老爹的病,你也不會上周豪的錢庄去借三十兩銀子。”她柔聲安慰秦英。“咱們沒錢給老爹看病,這么做也是不得已的,就算你不去,我也會上錢庄去借銀子的。”秦英听蘭欣說這話。重重地歎了口气。
  “也不知道周豪那賊廝從哪儿听得的消息,想必他早已知道你和小倩都是易了容,才會動了邪念,想討你回去當九姨太,我呸!”他恨恨地暗咒,憑周豪那副德行,小倩說得是:癩蝦蟆也想吃天鵝肉!
  蘭欣不語,黯然低下頭。
  欠周豪那筆錢,在周豪口中僅是區區三十兩紋銀,卻是他們一家子辛辛苦苦干活一整年也掙不來的大數目呀,他們是注定沒法子立即還出錢的。
  難道她真的得當周豪那惡霸的九姨太?
  “蘭欣,”秦英頓了頓,語气突然不自然起來。“周豪那惡霸無惡不作,如今他看上了你,只怕不到手他不會罷休。我倒有個法子……就不知道……你肯不肯了。”
  “你說說看,秦大哥。”“是這么著,我想……咱們自小青梅竹馬,雖以兄妹相稱,但你和小倩卻与我同老爹無血緣關系,所以我想……我是想……”秦英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
  蘭欣睜大眼,不明所以地望住他。
  “咳,我是想……不如咱們倆立即成親,只要你成了我的妻子,這么一來,周豪就再也不能強逼你了。”他終于一股作气脫口而出,不覺松了一口气。
  事實上,要擺脫周豪的說法也可說是個藉口,秦英從小看著蘭欣長大,在兩小無猜的孩童時代,他早已認定了長大后要娶蘭欣當妻子,及至年長,他更是愛慕著蘭欣。
  “秦大哥……”蘭欣太震惊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淨發生些教她料想不到的事?她一向視為親哥哥的秦
  英居然開口向她提親?
  “呃……當然,我突然這么說肯定嚇到你了!你考慮、考慮再回答我!”說完,秦英便急急忙忙地開門要走。
  “秦大哥?”蘭欣茫然地喚住他,整個人還是處在一片震愕之中。
  “夜深了,你快歇下吧,明日再說。”秦英匆忙走避,他其實是害怕蘭欣會拒絕。
  此時他對周豪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層!若非那賊廝逼娶,他也不至于莽撞地開口
  求婚,等不及先讓蘭欣愛上他!
  秦英走后,蘭欣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回想今日一切……一會儿后,她感覺到兩眼針扎般的酸澀,這才起身,重新舖好凌亂的被褥,吹熄燭火上床。
  今日發生的一切已教她亂了方寸,全都是些理不出頭緒來的事。
  宣瑾灼熱、壓迫的熱吻似乎還逗留在她唇上……她能分辨得出他笑容里的自信与狂傲,能分辨得出他滿不在乎的眼神……今夜一別,往后再也相見無日了吧?
  環視自個儿小房內的寒傖,合上眼,蘭欣強迫自己別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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