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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星期一案情沒有新的進展。約翰·昆西整整忙了一天。他往警察局給陳打了几次電話,但這位偵探始終不在。
  晚報的一則報道使擅香山轟動了,約翰·昆西獲悉后也深感惊訝。轟動的原因并不是与溫特斯利普的案件有關,而是一支美國艦隊剛剛离開圣佩德羅港口向夏威夷駛來。這支艦隊是安那波里斯畢業班的學員舉行的一年一度的例巡。軍艦上滿載著未來的艦長和艦隊司令。他們將在檀香山港口逗留數日。屆時社會各界將舉行一系列的活動,如:宴會、舞會、月下游泳晚會等。
  整整一天約翰·昆西都沒見到巴巴拉。早餐她沒露面,午餐是和一位朋友在下面海灘上吃的,然而晚餐他們見面了。她看起來比以前更顯得疲憊和憔悴。她談起了即將到來的艦隊。
  “這种情景總是熱鬧非凡。”她若有所思地描繪著,“整個城市頓時猛增了許多穿軍裝的俊俏小伙儿。約翰·昆西,希望你千万別錯過各种聚會。你還沒見過檀香山最精彩的場面呢。”
  “你說得對,真是這么回事。”約翰·昆西承認道。
  她搖搖頭,說:“不是我說的對不對。大家都明白,在這儿我們不會甘心老老實實按舊的傳統習俗辦事。假如我連邀你几次——你會怎么想,米納瓦小姐?”
  “我是個老太婆了,”米納瓦小姐說,“根据你們這一代的標准,我覺得情況就是這樣。但這种作法本人并不贊成。現在在我的生活中——”
  “用不著擔心,巴巴拉。”約翰·昆西插話說,“聚會對我來說毫無意義。至于說老太婆嗎,那我就是老頭儿了——再過生日就30歲了。現在我對生活的全部需求充其量不過就是坐在火爐旁,穿著拖鞋,抽抽煙——要不就是吹吹電扇,如此而已。”
  她笑了,將話題擱在了一邊。晚飯后,她跟隨約翰·昆西來到了走廊上。
  巴巴拉開口說:“我要你為我辦件事。”
  “什么事,說吧。”
  “去跟布拉德先生談談,然后告訴我他都要點什么。”
  “哎呀,我覺得詹尼森他——”約翰·昆西感到吃惊。
  “我沒讓他去談——”她沉默了許久,接著解釋說,“應該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打算和詹尼森結婚。”
  約翰·昆西頓時感到一陣寒栗順著脊背向下串。天啊,就是那個接吻!她是否誤解了?其實他那么做也不是那個意思呀。實際上那就是堂兄妹之間的接吻——退一万步講,即使是那么回事,也只不過剛剛開始而已。确實,巴巴拉挺討人喜歡,可她是親戚呀,是溫特斯利普家族的一員。無論親戚間的關系有多遠,都不能聯姻,更何況還有個阿加莎呢。他跟阿加莎的結合是与各种名譽、聲望聯系在一起的。這么隨隨便便陷進去干什么呢?
  “听你這么說,我感到很遺憾。”他說,“恐怕我要受埋怨的。”
  “喔,不會的!”她反駁說,“肯定詹尼森先生會理解。他知道咱們是親戚。昨晚他所看到的說明不了什么。”
  他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這件事處理得恰到好處,干淨利索。
  “如果你不介意,”巴巴拉說,“我宁愿再也不去提它。我跟哈里不會結婚的——目前不會。倘若你能替我去見布拉德先生——”
  “我當然愿意。”約翰·昆西答應道,“我馬上就去見他。”
  此時离開,他很高興,因為月亮正是在這迷人心醉的時候升起來。
  他沿著海灘邊走邊思忖,一個小伙子應格外小心謹慎從事。正如陳所說:要与備好的盔甲相配才行。一個人在遙遠的熱帶,很容易產生莫名其妙的沖動,而屈從于這种沖動,首先是軟弱無能,然后是糾紛不斷,如同白晝和黑夜一樣形影不离。巴巴拉和詹尼森的疏遠正說明了這一點。當然原因很清楚。嗨,以后他可真的要特別注意。
  暮色中,布拉德和他太太正坐在里夫帕姆旅館一層陽台的盡頭。約翰·昆西走上前。
  “我能跟你談談嗎,布拉德先生?”
  布拉德先生從沉思中仰起頭,答道:
  “啊,當然可以。”
  “我叫約翰·昆西·溫特斯利普。以前我們曾見過面。”
  “啊,的确,的确見過,先生。”
  布拉德說罷,站起來与他握手,同時對他太太說:“親愛的——”
  他太太狠狠瞪了一眼約翰·昆西,這下可深深刺痛了這個年輕人。在波士頓,溫特斯利普家族成員從未受到這般冷落。唉,丹·溫特斯利普早已种下了這個結果,當然不是在夏威夷。
  “坐下吧,先生。”布拉德招呼著,顯然他為太太的舉止感到尷尬。“我一直盼著見到与你同名同姓的人。”
  “那很自然,先生。抽支煙嗎?”約翰·昆西邊從煙盒里拿煙邊問道。點燃煙后,他便坐到布拉德身旁。
  “我到這儿來是為了你星期六晚上講的故事。”
  “故事?”布拉德一惊。
  約翰·昆西忙解釋說:“別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來跟你核實故事的真實与否,而是——布拉德先生,你必須明白,要通過法律程序在法庭上去确定你提出的權利要求是比較困難的,因為八十年代的事情距今己有很長時間了。”
  “你說的也對。”布拉德表示贊同,“但我更希望的是通過審訊達到讓溫特斯利普家族在公眾面前丟丑的目的。”
  “是這樣,”約翰·昆西點點頭說,“我是受巴巴拉·溫特斯利普小姐之托到這儿來的。她是丹·溫特斯利普的唯一合法繼承人,是位非常好的姑娘。先生——”
  “我沒問你這個。”布拉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假如你的要求不是不盡合理的話——”約翰·昆西沉默片刻之后又湊近問道:“布拉德先生,那你想要多少?”
  布拉德捋了捋他那無精打采地下垂著的胡須說:“金錢根本彌補不了丹·溫特斯利普所干的坏事。但我年事己高,在我有生之年經濟上應有所保障。對于金錢我并不貪婪,何況他的富有遠遠超過我想要的。我想要2万英鎊,再加上利息,一共十万美金。以這個數字來解決這場官司,我想可以接受吧。”
  約翰·昆西仔細考慮了一番說:“我不能完全代表我堂妹說話,但我個人認為這個數目是可以的。巴巴拉肯定會付給你這筆錢的。”頓時他注意到布拉德那雙疲憊的老眼在暗中一亮,他忙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是在殺害丹·溫特斯利普的凶手找到之后。”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布拉德站起來質問。
  “我的意思是待結案之后她會高興地賠償你的,但在此之前,你也肯定不希望她這么做的吧?”約翰·昆西也站了起來。
  “我當然希望!”布拉德高聲說,“喂,你就等著瞧吧,這案子會無休無止地拖下去的!我還要回英國去,回斯特蘭德,回皮卡迪利——我离開倫敦已二十五年了。等待,我為什么要等?凶手跟我有什么相干?天哪!先生,”此刻他變得吝嗇、粗魯和狂熱,更像黑奴販子湯姆·布拉德的儿子。稍后,他又追問:“你是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說我——”
  約翰·昆西心平气和地作著解釋:“我知道你無法證實上星期二凌晨你在什么地方,但這并不意味著控告你有罪。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勸我堂妹等一等,因我不愿她報償了一位殺她父親的凶手。”
  “我要決一胜負!”布拉德气呼呼地喊著,“我要上告法院!”
  “告吧。”約翰·昆西譏諷地說,“可那要花盡你積蓄的一分一厘。到頭來你還是要敗訴的。晚安,先生。”
  “晚安!”布拉德回答著。他站在那儿,如同當年他父親站在“夏洛的梅得號”船的甲板上一樣。
  約翰·昆西剛下到樓梯的一半時就听見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轉身一看,原來是布拉德——一位公務員,曾在印度干了三十六年苦役、久經踐踏。無助絕望的布拉德。
  “我服了你。”說罷便把手放到了約翰·昆西的胳膊上。“的确我不能斗了,我太老也太累了,活儿已干得夠苦的了。不管你堂妹給多少,我都會接受——當然待她准備好之后。”
  “這樣決定很明智,先生。”約翰·昆西高興地說。突然他內心涌起對布拉德的怜憫之情。他覺得布拉德就像那位背井离鄉的阿倫·康普頓一樣。他忙又補充一句:“希望你早日看到倫敦。”說罷,伸出手。布拉德緊緊握住了他。
  “謝謝你,孩子。雖然你叫溫特斯利普,但你是位堂堂君子。”
  約翰·昆西直到回里夫帕姆旅館大廳時,仍一直在琢磨布拉德對他那不完全切合實際的贊美之詞,可還沒琢磨出個頭緒時便發現了卡洛塔·伊根。她坐在辦公桌后面,滿面笑容望著約翰·昆西。約翰·昆西覺得自從在奧克蘭渡口見到她那天起,她從未這么快活過。
  “你好。”他招呼道,“是不是找到一個理想的記賬員了?”
  她搖搖頭答道:“跟生意無關。我剛才在算要發的工資。你是知道的,在怀基基灘我們沒有退路。我這一輩子就得為平時的日常開支操心了。”
  他覺得好笑,便說:“你說起話來像基瓦尼亞大哥一樣。順便問一句,發生什么事了,看起來你挺高興的。”
  “是高興。”她告訴他,“今天上午我去那討厭的地方看望可怜的父親。出來時,碰到另一個人正去看他——是位陌生人。”
  “陌生人?”
  “是的,是你所見過的最英俊的一位——高大、老練、能干,而且態度和藹。看到他我的情緒好多了。”
  “是誰呀?”約翰·昆西突然來了興趣。
  “以前從來沒見過。但有人告訴我他是英國海軍部的科普艦長。”
  “為什么科普艦長前去探望你父親?”
  “不知道。你認識他嗎?”
  “認識。我見過他。”約翰·昆西答道。
  “你不覺得他長相很出眾嗎?”她兩只大眼睛閃著光。
  “啊,長得的确挺帥。”約翰·昆西毫無熱情地回答,“知道嗎,我禁不住想到他是來看你的。”
  “我也有同感。”她毫不客气地說。
  “那我們該好好慶賀一下,你覺得怎么樣?”他提議,“咱們出去品嘗一下夜生活的味道吧。對警察局我有點厭煩了。這儿的人們晚上都干什么?看電影嗎?”
  “人們現在都去普那豪觀賞夜間開花的仙人掌了。知道吧,現在正是盛開季節。”
  “听起來頗像個盛大夜市。”約翰·昆西形容著,并提議,“咱們賞花去吧,我樂意去,你呢?”
  “當然。”她跟出納交代了几句,然后在門口与他會面。
  約翰·昆西自告奮勇地說:“我跑過去把你的汽車開過來吧。”
  “喔,不行。”她笑著說,“我哪儿來的汽車呀?坐小車我并不覺得開心,電車就是我的車。乘電車挺有意思,可以碰見許多有趣的人和事。”
  在環繞瓦胡島學院校園的石牆上,盛開著只有在夏季才開放的各种奇异的花,呈現出一派雪白壯麗的景觀。出發時,約翰·昆西對這次賞花的態度還有點冷淡,但現在他覺得自己錯了,因為這儿的花綺麗悅目、优美罕見,令其激動万分。牆前擠滿了眾多賞花者,他倆也擠進了人群。姑娘因有迷人的同伴而精神振奮,快活地談論著。毫無疑問,她這次沒談什么肖伯納和美術館的事,而是地地道道、充滿人情味的令約翰·昆西喜歡听的話題。
  他提議到城里喝點冰淇淋汽水。回到海濱時已快十點了。他們在距里夫帕姆旅館不遠的街上下了電車,緩慢地向旅館漫步走去。街道右側的人行道上長滿了茂密的樹木。夜很靜,街燈明亮地照著。月夜下街道兩旁的樹木閃著銀光。約翰·昆西談起了波士頓。
  “我想你會喜歡那儿的。那個城市古老而安宁。但是——”
  突然他們身邊樹叢中手槍一閃,約翰·昆西听到一顆子彈在他頭部附近嗖嗖作響。手槍又一閃,又一顆子彈。姑娘惊訝地叫了起來。約翰·昆西繞過她沖進樹叢。憤怒的樹枝划破了他的臉頰,他停了下來。他不能將姑娘獨自拋下,于是又回到她身旁。
  “這是怎么回事?”她吃惊地嚷著,不知所措地盯著眼前的一切。
  “我——我不知道。”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來——快點!”
  “別怕。”他堅定地說。
  “我不是單為自己呀。”她說。
  他們极為困惑不解地向里夫帕姆旅館走去。到了旅館大廳他們又得面對其他的問題:阿瑟·坦普爾·科普艦長正站在桌旁,見到他們,立即走了過來。
  “這位肯定是伊根小姐吧。啊,溫特斯利普先生,你好!”
  他又轉向姑娘,說:“我在這儿占用了一間房,你不介意吧。”
  “怎么會呢,沒關系的。”她气喘吁吁地說。
  “今天上午我跟你父親談過。直到我乘上駛向范宁群島的輪船時,才得知他的困境。當然,也就盡快赶回來了。”
  “你回來——”她急忙追問。
  “是的,我回來幫幫他。”
  “你太好了。”姑娘非常感激,“不過恐怕我理解不了——”
  “哦,是的,你不理解,那很自然。”艦長微笑著給她解釋,“听我說,吉姆是我弟弟,你是我侄女。你叫卡洛塔·瑪麗亞·伊根。我把老吉姆說通了,最終他還是向我們承認了。”
  姑娘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瞪圓了,激動地說:“我——我覺得你是個很棒的伯伯。”
  “你真這么認為嗎?”艦長鞠了一躬,滿意地說,“我的目的達到了。”
  約翰·昆西向前邁了一步說:“對不起,恐怕我打扰了。晚安,艦長。”
  “晚安,朋友。”科普回答。
  姑娘和約翰·昆西一起走到陽台上。
  “我——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她征求他的意見。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約翰·昆西也說不准。他想起了科西坎牌香煙,告誡她:“我不會太相信他的。”
  “但是他人挺不錯。”
  “嗯,或許不錯。但外表總是靠不住的。現在我得走了,你不妨跟他談談。”
  她將自己纖細褐色的手搭在他那粗糙白淨的胳膊上,囑咐著:“千万要當心。”
  “啊,我沒事的。”
  “不過有人會向你開槍。”
  “是的,但他瞄准的技術太差了。你用不著替我擔心。”
  她离他很近。約翰·昆西看到她一雙大眼睛在黑暗里閃著光,又補充一句:“剛才你說不為你自己擔心,你是為——”
  “我的意思是——為你擔心。”
  月亮依然在照耀,信風吹過,棵棵棕櫚樹將頭轉向一旁。不遠處,怀基基灘那溫暖的海水在喃喃低語。來自波士頓的約翰·昆西·溫特斯利普不容申辯地把姑娘拉過來親吻著。這也不是堂兄妹間的親吻——可為什么就該是呢?她不是他侄女。
  “謝謝你,親愛的。”他說。頓時他仿佛騰云駕霧,暈暈乎乎漂在空中,完全可以伸手給她摘一把星星了。
  這是他近期以來的第二次接吻。盡管他很堅定,還是又吻了一次,吻了另外一位姑娘。三位——他使得三位姑娘都墮入他的情网。
  “晚安。”他沙啞地与她道別,隨后跳過圍欄,迅速穿過花園,跑了。
  現在有三位姑娘了——可他絲毫不懊悔,他仍然在生活。穿過暗處,沿著海邊走時,他的心亮堂了。即使有人跟蹤他也不在乎,這又有什么呢?
  他在屋內寫字台上發現了一封信。信封上他的名字是用打字机打的。信紙上的內容也是用打字机打的。
  他讀著:
  
  “你整天忙忙碌碌。夏威夷人能夠處理自己的事情,勿需外籍人予以干涉。輪船几乎每天都在航行。接到此信后四十八小時,倘若你還不离開此地——留點神!今夜的子彈射向了天空。很快就會瞄准目標的。”

  約翰·昆西興奮地把信紙扔到一旁。威脅他,是不是?這說明他所進行的偵探工作頗有成效。他想起了卡奧拉對他說“這是你干的!我忘不了!”時那憤怒的神態,想起了親戚丹·溫特斯利普和他姑姑曾說過的一句話:“文明的社會——不錯。但在社會深層,股股黑水仍在流淌。”
  說輪船几乎每天都在航行,是這樣嗎?那么就讓它們航行吧。待把殺害丹·溫特斯利普的凶手緝拿歸案時,總有一天,他會登上航船的。
  生活現在富有新的魅力了。留點神?這正是他盼望已久,求之不得的樂趣。脫下大衣時,他愉悅地向自己一笑。這比在波士頓賣債券強多了。
   

  次日上午九點約翰·昆西才醒。他從蚊帳里鑽出來,滿怀激情地去迎接新的一天。在他桌旁地板上的那封恐嚇信,就是想盡快赶跑這位客人。
  他撿起信,又高高興興讀了一遍。
  到餐廳時,哈庫告訴他米納瓦小姐和巴巴拉已用過早餐,進城采購去了。
  “听我說,哈庫,”約翰·昆西說,“昨天深夜有人給我送信了嗎?”
  “有。”哈庫證實。
  “誰送的?”
  “說不好。是在靠近前廳的地板上發現的。”
  “誰發現的?”
  “卡麥奎。”
  “哦,是卡麥奎發現的。”
  “我讓她把信放到你臥室的。”
  “卡麥奎看見是誰送來的信了嗎?”
  “沒人看見。當時都不在場。”
  “那好吧。”約翰·昆西說。
  在走廊上他輕松地抽著煙,讀著晨報。一小時后,約十點三十分,他開出跑車前往警察局。局里有人告訴他哈利特和陳,還有檢察官正在開會,于是他便坐下等候。時間不長,傳來話讓他進屋一起參加會議。走進格林的辦公室,他注意到三個人都悶悶不樂地圍坐在檢察官辦公桌周圍。
  “嘿,我覺得自己是位了不起的偵探了。”他宣布。
  格林迅速抬起了頭。
  “發現什么新情況了?”
  “不一定是。”約翰·昆西開始述說,“昨晚我和一位年輕姑娘沿著卡拉考愛大街散步時,有人從樹叢中胡亂向我連開兩槍。進屋時又發現了這封信。”
  他把信遞給了哈利特。哈利特极其厭惡地看了一遍,然后傳給了檢察官。
  “這左右為難不了我們。”探長說。
  “如果我不小心的話,那就完蛋了。”約翰·昆西說,“然而,我對此感到驕做。某种跡象表明我的偵探工作已經很不錯了。”
  “也許是吧。”哈利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格林把信放到桌上,說:“建議你帶支槍,當然是非官方的。”
  “胡說!我不怕。”約翰·昆西告訴他,“我很清楚那是誰干的。”
  “你知道?”格林問。
  “我知道。是哈利特探長的朋友——迪克·卡奧拉干的。”
  “你說他是我的朋友,這是什么意思?”哈利特發怒了。
  “几天前的那個晚上,你對他那么溫柔、体貼干什么?”
  “我當然明白我在干什么。”哈利特發著牢騷。
  “但愿你明白。如果在一個美好夜晚,他給我一槍的話,我肯定很生你的气。”
  “嗨,你不會有危險的。”哈利特安慰著,“只有膽小鬼才寫匿名信呢。”
  “沒錯。只有膽小鬼才伏擊、放冷槍。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瞄不准。”
  哈利特拿起信,說:“我保存著,說不定還能當證据呢。”
  “肯定能。”約翰·昆西贊同地說,“我看,你還沒找到太多的證据。”
  “是嗎?”哈利特生气地說,“關于科西坎牌香煙,我們已經有了重大發現。”
  “哎呀,我并沒說查理一無是處呀。”約翰·昆西冷笑道:“他對科西坎牌香煙的重大發現,我也知道。”
  一位身穿警服的人在門口向格林通報請示:“伊根和他女儿,還有科普艦長都已到了。現在是否可見他們,先生?”
  “傳他們進來吧。”檢察官命令道。
  “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愿呆在這儿。”約翰·昆西提議。
  “哦,當然。”格林答复著,“你不在我們怎么能進行呢。”
  警察將伊根帶至門口,這位里夫帕姆旅館的老板進了屋。他臉色蒼白、憔悴,顯示出被官方拘留好長時間了。可他眼睛里仍閃著執拗的光。
  卡洛塔·伊根跟在后面。她年輕漂亮、精神抖擻,富有新的自信心。最后是科普艦長,他身材高大魁梧,但目中無人,一眼便知他頗有權勢。沒等開始問話,他便開口說:
  “想必這位是檢察官吧?”又對約翰·昆西說,“溫特斯利普先生,我走到哪儿都能遇見你。”
  “我在此你不介意吧?”約翰·昆西征詢著。
  “沒關系的,孩子。我們在這儿不會呆久的。”
  他轉向檢察官說:“我來個開場白吧。我是英國海軍部隊的阿瑟·坦普爾·科普艦長。這位先生,”他向里夫帕姆旅館的老板點點頭說,“是我弟弟。”
  “真的?”格林吃惊地問,“那么我想他就是伊根了。”
  “他叫詹姆斯·伊根·科普。”艦長答复著,“多年前他棄家出走,其原因与我們目前的話題無關。先生,我只是想說,你毫無根据地將我弟弟拘留,其借口我認為是完全站不住腳的。若有必要,我打算聘請一位檀香山最好的律師,將他在傍晚之前釋放。不過我打算給你們最后一次机會去赦免他,免得你們整天煞費苦心地進行荒誕無稽的毫無根据的揭發。”
  約翰·昆西瞅了一眼卡洛塔·伊根,但她那閃光的雙眼并沒看著他,而是她伯伯。
  格林有些激動,忙反駁道:“艦長,虛張聲勢的恐嚇,值得一試。”
  “啊,那么你承認自己一直在恐嚇了。”科普也寸步不讓。
  “我指的是你的態度,先生。”格林糾正說。
  “喔,我明白了。”科普說,“若你不介意,我就坐下了。就我的理解,你們控告他兩件事:一是案發的當夜他去拜訪了丹·溫特斯利普,而他又拒絕談出其訪問的目的。二是在溫特斯利普客廳門外的走廊上發現的科西坎牌香煙的煙頭。”
  格林搖搖頭,說:“只有第一件。科西坎牌香煙已不再是控告伊根的依据了。”突然他將身体探過桌子說,“而是控告你的證据了,親愛的科普艦長。”
  科普毫不畏縮地對視著他,反問:“真的嗎?”
  約翰·昆西注意到卡洛塔·伊根眼里露出惊訝和疑惑的神情。
  “我說的沒錯。”格林繼續盤問,“我很高興今天上午你來串門儿,先生。我一直想跟你談談。有人跟我講你曾說過丹·溫特斯利普的坏話。”
  “完全有可能。我的确認為他不怎么樣。”
  “為什么?”
  “八十年代,我是一名英國軍艦上的海軍后備兵,因此對澳大利亞的一些傳聞比較熟悉。丹·溫特斯利普名聲敗坏,有足夠的證据可以說明他在‘夏洛的梅得號’船上竊去了已故船長的海上金庫。也許我們有點吹毛求疵,但類似這种事情,我們海員絕不饒恕。另外還流傳一些他跟黑社會活動有關的頗為离奇的事情。不錯,親愛的先生,我從內心深處對丹·溫特斯利普就沒好感。倘若以前我沒說過這种話,那么現在說也為時不晚。”
  “你是一周前的頭一天中午——即星期一中午抵達檀香山的,”格林繼續追問,“但第二天你就离開了。在此期間你去見過丹·溫特斯利普嗎?”
  “沒有。”
  “哦,那好,先生,我可以告訴你。在伊根煙盒里發現的香煙是由土耳其煙葉制的,但在丹·溫特斯利普被害現場發現的煙頭是弗吉尼亞煙草制的。可是,我親愛的科普艦長,你上星期天晚上在亞歷山大·楊旅館的大廳里給陳查理抽的恰恰就是這种科西坎牌香煙。”
  科普看了看陳,譏笑道:“你隨時隨地都在偵查,是不是?”
  “別打岔了,”檢察官厲聲說,“我需要的是解釋。”
  “解釋很簡單,”科普說,“剛才我正要跟你說,可你卻沒完沒了地盤問。在丹·溫特斯利普客廳門外發現的科西坎牌香煙當然是弗吉尼亞煙葉制的。我從未抽過其他牌的煙。”
  “你說什么?”
  “毫無疑問,先生,是我扔的那個煙頭。”
  “可剛才你還說沒去見丹·溫特斯利普呀。”
  “沒錯,我确實沒去見他,但我去拜訪了來自波士頓的米納瓦·溫特斯利普小姐,她是屋里的客人。實際上,上星期一五點我和她一起喝的茶。你可以給這位女士打個電話證實一下。”
  格林瞅瞅哈利特。哈利特瞥了一眼電話机,然后他气憤地轉向約翰·昆西:
  “為什么她這該死的沒告訴我?”
  約翰·昆西笑著答道:“這我不清楚,先生。她也許從來沒想到科普艦長會跟謀殺案有關吧。”
  “她跟你說的可能性不大。”科普繼續說,“我和溫特斯利普小姐在客廳喝茶,然后出去坐在花園的長凳上聊著往事。回屋時我正抽著煙,就隨手將煙頭扔到客廳門外了。我不知道溫特斯利普小姐注意到了沒有,或許沒有,這种事又沒必要去記。愿意的話,先生,你可給她去個電話。”
  格林又瞅瞅哈利特,哈利特搖搖頭。
  “以后我會跟她談的。”探長說。
  顯然,米納瓦小姐不久就會有一場不愉快的談話的。
  “不管怎么說,”科普對檢察官繼續說,“你本人把科西坎牌香煙作為指控老吉姆的證据,其結果只能讓他沉默不語——”
  “對,他是沉默不語。”格林打斷說,“但事實上有人听見溫特斯利普說過害怕吉姆·伊根的話。”
  科普皺皺眉,問:“真有此事?”思索片刻之后,他又說:“即便如此,又怎么樣呢?溫特斯利普完全有理由懼怕眾多老實人。不過,親愛的先生,你沒有任何辦法讓他不沉默。我要求——”
  格林舉起手,說:“等等。剛才我說你在恐嚇,現在仍這么認為。任何其他措詞都表現不出你的聰明才智。你那么精通法律,肯定懂得你弟弟拒絕告訴我他与溫特斯利普之間的交易意味著什么。況且他是最后一位看到活著的溫特斯利普的人,僅憑這一點就足以拘留他了。親愛的艦長,我現在拘留他,而且還將繼續拘留,直至地獄結冰。”
  “很好。”科普說罷便站起身,“我會聘請一位精明強干的律師的——”
  “當然,這是你的權利。”格林厲聲說,“再見。”
  科普遲疑片刻,轉向伊根勸道:
  “吉姆,這么做將引起公眾的廣泛注意。時間拖得越長,對卡洛塔越不利。既然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她——”
  “你怎么知道的?”伊根吃惊地問。
  “我猜到了。我可以依据事實作出判斷,吉姆。卡洛塔曾打算跟我回英國讀書,你說你有錢供她,其實你沒有。這又是你那自尊心在作祟,吉姆。自尊心已給你招致終生麻煩。你四處尋覓錢款,于是想到了溫特斯利普。現在我才逐漸明白,你已掌握了丹·溫特斯利普的情況,于是那天夜里便去他家——”
  “——去敲詐他。”格林插話。
  “這么干并不光彩,吉姆。”科普繼續開導,“但你并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和卡洛塔都明白你是為了自己的女儿才首先犧牲自己的。我們二人都會諒解的。”他轉向卡洛塔問:“是不是,我親愛的?”
  姑娘的眼睛濕潤了,她站起身吻了吻她父親,說:“親愛的老父親。”
  “吉姆,請徹底忘掉那自尊心吧,全都說出來,我們會帶你回家的。我相信檢察官會避開新聞媒介的。”
  “我們已向他保證千万次了。”格林說。
  伊根抬起頭,解釋道:“我不在乎什么新聞媒介,我是不想讓你們——阿瑟和卡里——兩個人知道。既然你已猜到了,而且卡里也都知道了,我也沒有什么顧慮了。”
  約翰·昆西站起來,說:“伊根先生,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出去。”
  “坐下吧,我的孩子。”伊根答道,“卡里跟我講過你待她很好,何況你還見過那張支票。”
  “什么支票?”哈利特高聲問,隨之起身站到約翰·昆西身邊。
  “從道義上講我無可奉告。”約翰·昆西從容地解釋著。
  “不必說了!”哈利特很气憤,“你跟你姑姑是很好的一對。”
  “別說了,哈利特,”格林打斷說,“听我說,伊根,或科普,不管你們哪一位,我正等你們說呢。”
  伊根點點頭開口了:“早在八十年代,我是澳大利亞墨爾本一家銀行的出納員。一天,一位年輕人來到我辦公的窗口,自稱叫威廉斯或類似這個名字。他有一個綠色皮包,包內裝滿了墨西哥、西班牙和英國金幣。有些金幣已沾滿了污垢——他要把這些硬幣兌換成鈔票,我照辦了。他來過几次,每次都提著同樣的皮包,干著同樣的事。雖然他給我一筆可觀的小費,也的确引起過我的怀疑,但當時我對這件事沒太在意。
  “一年后我离開銀行到悉尼時听到不少有關丹·溫特斯利普在‘夏洛的梅得號’船上的傳聞。這使我聯想到威廉斯和溫特斯利普或許是同一個人吧,但又沒人去調查和核實。不管怎樣,我總覺得那筆錢是血腥錢。關于這一點,湯姆·布拉德沒有老實交待,所以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十二年后,我到了夏威夷,被人引見見到了丹·溫特斯利普。他就是威廉斯,千真万确,而且他還認識我。但我可不是黑社會一分子。阿瑟,盡管我處境一直很困難,但我始終光明磊落,因此一直沒提那件事。二十多年了一直平安無事。
  “然而,几個月前,我的家人終于找到了我。阿瑟寫信說他要到檀香山來見我。我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對不起女儿——她還沒找到一份出人頭地、得以盡情享受的工作。于是我要她去英國拜見我年邁的母親,從而受點英國教育。我給阿瑟寫了封信,而且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可我不能讓她作為一名慈善孩子前往;我也不能承認自己已經破產,對她幫不了什么忙,就硬著頭皮說我將支付她的生活費,其實我分文皆無。
  “后來布拉德來了。這似乎是天意。我本想出賣點情報給他,但交談時我發現他手頭也很拮据。我預感到溫特斯利普最終會將他擊敗。不對,溫特斯利普擊敗的是我——溫特斯利普本人及其臭气熏天的財富。我也搞不清都發生什么事了,想必是气极了。我粗略算了一下,這個世界所欠我的正好用來支付女儿的生活費。于是我給溫特斯利普打了電話,約好那個星期一晚上見面。
  “然而做人的准則不易改變。給他打完電話的那一瞬間,我又后悔了,便想盡辦法開脫掉。我告誡自己肯定會有其他辦法的——或許能賣掉里夫帕姆旅館。不管怎樣我又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不去了。可他堅持讓我去,我還是去了。
  “用不著我開口他就知道我需要什么。他已為我准備好了一張支票——一張五千美元的支票。這可是卡里的福气和机會啊。我拿起支票便离開了。我為此感到很羞愧。我并不想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不過,我始終沒把支票兌成現金。卡里在我桌子里發現這張支票并拿給我看時,我把它撕了。我要說的完了。”
  他將疲憊的雙眼轉向女儿說:“我所干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卡里,但我不想讓你知道。”
  卡洛塔走過去伸開臂膀抱住他的肩膀,眼含熱淚站在那儿向他微笑著。
  “假如一開始你就跟我們說的話,”格林說,“可以免去大伙儿許多麻煩,包括你自己。”
  科普站起來,說:
  “好啦,檢察官先生,這就是你所要的。現在你不打算拘留他了吧?”
  格林馬上站起身,說:
  “是的,我馬上安排釋放他。”
  他和伊根走了出去。隨之,哈利特和科普也跟出去了。約翰·昆西向卡洛塔·伊根伸出了手,他仍想著她。
  “太為你高興了。”他表示祝賀。
  “你會盡快來見我嗎?”她問,“那時你會看到一位截然不同的姑娘,更像你在奧克蘭渡口碰到的那個女孩。”
  “她很迷人。”約翰·昆西回答,“而且她那雙眼睛跟你一樣。”突然他想起了阿加莎·帕克,又補充道:“不過現在有你父親了,用不著我了。”
  她仰起臉望著她,笑答:“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說罷,便走了出去。
  約翰·昆西對陳說:
  “唉,事情也就這樣了。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就我個人而言,”陳咧嘴一笑,說,“跟往常一樣,還是原地不動。我一直對伊根就沒抱多大希望。”
  “可哈利特卻寄希望于他。”約翰·昆西譏諷道,“對他來說,整個上午糟透了。”
  中午剛過,他們碰到了探長,見他挺不高興。
  約翰·昆西興奮地說:“剛才我們還談到你,那老吉姆的線索只不過如此而已。還有其他線索嗎?”
  “啊,還有不少呢。”哈利特怒聲道。
  “不錯,你是有。線索查了一個又一個,現在又查到香煙上。開始是貴賓登記冊,后來是胸針,接著是撕毀的報紙,還有夏威夷木盒。現在又出了個伊根,還有那科西坎牌香煙。”
  “哦,伊根還沒完全排除掉。也許我們不能拘留他,但我不會忘掉他的。”
  “廢話,”約翰·昆西嘲笑著,“我問的是你還剩下什么線索了。剩下的是一只早已破爛不堪的手套上的那顆沒用的鈕扣,那只帶有夜光表盤及模糊不清的數字2的手表——”
  陳的眼睛眯縫成了一條線,喃喃地說:“這是條重要線索,還記得我是怎么說的吧。”
  哈利特砰地往桌上砸了一拳:
  “就是它——那塊表!如果戴表人知道已有人看到它了,大概我們也就很難找到了。但我們始終沒露風聲,沒准儿他還不知道呢,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次机會了。”
  他對陳說:“為找這塊表,我已竭盡全力把這些島都搜遍了。現在我打算再搜一遍,不管是珠寶店,還是當舖,每個角落都搜一搜。查理,你開始行動吧。”
  陳動作敏捷地迅速挪動著身体,盡管他很胖,体重超標。
  “我將全力以赴。”他承諾著,說完便不見了蹤影。
  “祝你好運。”約翰說著也要走。
  哈利特低聲說:“跟你姑姑說,我很生气。”他沒心思去措詞了。
  吃午飯時,約翰·昆西沒能把口信傳給他姑姑,因為米納瓦小姐和巴巴拉在城里沒回來。
  晚飯后,他把姑姑領到屋外,坐在黃槿樹下的長凳上。
  “順便說一句,”他說,“哈利特探長很生你的气。”
  “我還生哈利特探長的气呢。”她答道,“所以我們彼此彼此,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肯定你自始至終都知道誰扔的那個科西坎牌香煙煙頭。”
  她沉默了許久,然后說:“不是自始至終都知道的。發生什么事了?”
  約翰·昆西扼要地把上午在警察局里的事敘述了一遍。說罷,他以詢問的眼光望著她。
  “起初由于我很激動,所以沒想起來,要不我早就說了。”她作著解釋,“几天前我才想起來。我看得很清楚是——阿瑟——科普艦長——在我們回屋時扔的煙頭,但我沒匯報。”
  “為什么?”
  “嗯,我想這對警察是個很好的考驗,讓他們自己去搞清楚吧。”
  “這种解釋太牽強。”約翰·昆西嚴肅地指出,“浪費這么多時間,你應負責。”
  “這——這不是我唯一的理由。”米納瓦小姐輕聲地說。
  “啊,我很樂意听,說吧。”
  “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自己同科普艦長的會面跟神秘的謀殺案聯系起來。”
  又是一陣沉默。突然,約翰·昆西明白了——他從來就沒愚鈍過。
  “艦長跟我說過,八十年代時你很漂亮。”約翰·昆西溫柔地說,“我在舊金山俱樂部碰到他時他對我說的。”
  米納瓦小姐將手放到小伙子手上。約翰·昆西一向認為米納瓦小姐說話既沉著又尖銳,此刻卻感到她的聲音有點顫。
  “我在海邊時的少女時代,”她說,“幸福就在身邊,只要一伸手便可得到。然而在波士頓——波士頓,我卻沒抓住。我讓幸福從身邊溜走了。”
  “現在還為時不晚呀。”約翰·昆西勸著。
  她搖了搖頭,繼續說:
  “所以那個星期一下午他就想跟我解釋。但听得出他說話的語調中有种難以名狀的東西——雖然在夏威夷,但我并不糊涂。青春,約翰·昆西,青春再也不复返了。不管這儿的人們怎么說,”她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告誡說,“一旦你的机會來臨,親愛的孩子,可別那么傻了。”
  她很快穿過花園走了。約翰·昆西目送著她,充滿了新的愛慕之情。不久他發現電線那邊亮著划火柴的黃色火焰。又是阿莫斯,他還在那棵角豆樹下消磨時光。約翰·昆西起身向他溜達過去。
  “你好,阿莫斯。”他說,“你打算什么時候拆掉這篱笆?”
  “啊,有朝一日我會拆的。”他答道,“順便問一句,有什么新的進展嗎?”
  “有一些。”約翰·昆西告訴他,“但都沒有什么結果。依我看,這個案子完全進行不下去了。”
  “啊,我一直在思忖,”阿莫斯說,“或許到頭來這是最好的結局。假如他們确實查出了謀殺丹·溫特斯利普的凶犯——也只是揭露一件丑聞而已,那要比其他任何結局都糟。”
  “不過我還抱有僥幸心理,”約翰·昆西說,“就我本人而言,還是要把這案子進行到底的。”
  哈庫穿過花園急匆匆走過來,說:
  “有你的電報,約翰·昆西先生。送報員講電報需收報人付款。”
  約翰·昆西很快跟他來到前門。一個禿腦袋的男孩正等著他。付完款后,他便拆開了電報。電報是得梅因地區郵政局長發來的。電文如下:
  
  此地無人叫薩拉戴恩。

  約翰·昆西急忙去打電話。警察局值班人員說陳已回家了,并告訴了他陳在蓬奇鮑山的家庭住址。他開出跑車,五分鐘后便向城里急駛而去。
   

  陳查理的家坐落在蓬奇鮑山半山腰的平房里。約翰·昆西在他家門口稍停了片刻,向下俯瞰了一下檀香山。它坐落在群山環繞之中,如同一座宏偉壯觀的豪華花園。真是一幅美麗動人的圖畫。但他現在無暇欣賞這番美景,于是便匆忙沿著兩旁是棕櫚樹的林蔭大路向上疾行。
  一位中國婦女——看起來像用人——把他領進陳那間燈光暗淡的客廳。偵探正坐在桌旁下象棋。見到來訪者他便躬身而起。閒暇時,他通常穿一件深紫色寬松絲綢長袍,長袍領口緊鎖,袖子寬大,下身穿著同樣質地的寬松褲子,腳底穿著厚底絲織鞋。他是位地地道道的東方人,既和藹可親又滿面春風。可約翰·昆西卻感到跟他很疏遠。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是跨越深深的溝壑而与陳互相握手的。
  “非常榮幸你能到寒舍來作客。”查理高興地說,“高興時刻能有机會向你介紹我這長子就更錦上添花了。”
  他示意讓棋桌上的對手走過來。小伙子瘦長身材,黃皮膚,一對琥珀大眼——完全是陳發胖前的相貌。
  “這位是約翰·昆西·溫特斯利普先生。承蒙屈尊關照亨利·陳,本人不胜感激。你進來時我正教他如何下棋,掌握几种下棋的竅門就不致于毀坏名聲了。”
  小伙子深鞠一躬。顯然他是一名孝子。約翰·昆西也深施一禮,說:
  “你父親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從現在起,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陳高興地咧嘴笑道:“請在簡陋的椅子上坐吧。是否帶來什么消息了?”
  “當然。”約翰·昆西笑答。他隨手將得梅因地區郵政局長的電報遞給他。
  “太有意思了。”陳說,“我剛才听見街上有高級汽車的噗噗聲,是嗎?”
  “沒錯。我開車來的。”約翰·昆西回答。
  “好极了!我們立即到哈利特家去。他家离這儿不遠。請原諒,我去換身衣服。”
  屋內只剩下約翰·昆西和那個男孩了。約翰·昆西找到了話題。
  “會打棒球嗎?”他問。
  小伙儿眼睛一亮,說:“打得不好,但希望能有所提高。我的堂叔威利·陳是棒球高手,他答應教我。”
  約翰·昆西環視屋內四周:后面牆上懸挂著新年賀詞的條幅,那是他家的一位朋友送的新年禮物,側面牆上挂著一幅喜鵲登枝的絹畫。他被畫的質朴所吸引,走過去仔細端詳著。
  “太美了!”他感歎地說。
  “中國有句古話:畫是無聲的詩。”小伙儿作著解釋。
  畫的下方是張方桌。桌的兩旁放著低靠背沙發。屋內其他用精制柚木雕刻成的台子上陳放著藍白相間的花瓶、瓷罐以及盆景。天花板上下垂著淺黃色的燈籠。地上舖著松軟而富有彈性的地毯。約翰·昆西又一次感到他与查理·陳之間的隔閡。
  然而,偵探身穿洛杉礬或底特律服裝重新出現時,這种隔閡仿佛就沒那么大了。他們一起出了屋,坐進汽車,向愛奧拉尼大街哈利特家駛去。
  探長穿著睡衣悠閒地坐在走廊上,他饒有興致地跟來訪者打著招呼:
  “小伙子們,這么晚出來,有什么事嗎?”
  “當然,”約翰邊答邊在搬來的椅子上就座,“有個人叫薩拉戴恩——”
  一听到這個名字,探長就敏銳地望著他。約翰·昆西跟他講了他所了解的薩拉戴恩,他的住處,所做的生意以及掉牙的悲劇。
  “前几天我們發現,每當調查卡奧拉時,薩拉戴恩就特感興趣。那天卡奧拉要見布拉德,他就設法呆在里夫帕姆旅館的桌旁。當晚你們審訊卡奧拉時,伊根小姐發現薩拉戴恩先生就蹲在窗外。所以我和查理想了個高招儿——給得梅因地區郵政局長發封電報詢問他的情況。薩拉戴恩曾說過他在那儿干過食品批發生意。”說罷把電報遞給了哈列特,同時又補充一句:“今晚可以真相大白了。”
  哈利特平時那張嚴肅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接過電報讀了起來,隨后將其撕得粉碎。
  “年輕人,別再提它了。”他心平气和地說。
  “什——什么?”約翰·昆西气呼呼地問。
  “我說過,別再提它了。我欣賞你們的膽識,但你們所跟蹤的對象全然錯了。”
  約翰·昆西异常气憤,喊著:
  “我要求解釋一下。”
  “不能解釋。”哈利特回答,“你要相信我。”
  “我已在許多問題上相信你了。”約翰·昆西憤怒了,“現在我倒開始怀疑,你是否在設法庇護什么人?”
  哈利特站了起來,將手放在約翰·昆西肩膀上。
  “今天一天我都挺煩心的,不想再跟你生气了。我并沒有設法庇護任何人,只不過跟你們一樣想急著找出殺害丹·溫特斯利普的凶手。說不定我比你們還著急。”
  “可我們把證据給你拿來了,你卻撕毀了——”
  “給我拿正确的證据來!”哈利特說,“先把那塊表拿來,然后我才認可你們的作法。”
  約翰·昆西平時對他那真誠的語調印象頗深,但此刻他卻感到十分費解。
  “就這樣吧,”他說,“沒什么可說的了。請原諒為這點小事來打扰你——”
  “可別這么說,”哈利特打斷他說,“有你們的幫助,我很欣慰。但就薩拉戴恩一事而言”——他又看了看陳——“就不必管他了。”
  陳點了點頭。
  “你是位無可非議的長官。”
  他們開著跑車又返回蓬奇鮑山,二人都很沮喪。陳在家門口下車時,約翰·昆西說:
  “唉,我好可怜,薩拉戴恩是我最后的希望。”
  陳凝視了一會儿月夜下太平洋沿岸的那片水邊燈光,若有所思他說:“我們周圍是漆黑一片的石牆,但環視四周總會找到透光孔的。相信不久我們就會發現透光孔的。”
  “但愿我也這么想。”約翰·昆西說。
  陳微笑著開導他說:“耐心是一种优良品德,”他又強調一句,“對我來說是這樣。也許我們東方人都具有這种思維方式,我覺得你們民族就缺乏耐心,對耐心相當冷淡。”
  約翰·昆西正是以极其冷淡的態度開車返回了怀基基灘。然而,隨后几天,由于案情沒什么進展,他就更需要耐心了。令他四十八小時离開夏威夷的期限已到,但寫匿名信的人還沒自告奮勇來解除限令。星期四白天与往常一樣,平安無事,夜間也是那么平靜和安宁。
  星期五下午是阿加莎·帕克打破了沉寂。她從怀俄明農場發來封電報。電文如下:
  
  “你肯定瘋了。西部既荒涼又難以忍受。”

  約翰·昆西苦笑著。他可以想象出她擬電文時的神情:驕傲、傲慢、決不屈服。肯定她很討發報人的歡心,說不定那位也是來自東部的流亡者呢。
  姑娘也許是對的,他的确是瘋了。坐在丹·溫特斯利普的走廊上,他极力回想著往事,設法將一樁樁、一件件事情理出個頭緒:他想到波士頓、辦公室、美術館、恫嚇者;想到冬季令人爽快的空气和充滿活力的公園;還有債券最新發行時的激動心情——就如同晚上在劇場看首場演出一樣的興奮——是漲還是跌?也想到了在朗伍德的那場球賽;在查理斯度過的漫長之夜;在馬·格諾利亞与同伴打的高爾夫球;在昏暗古朴的客廳里品嘗著精致茶杯里的茶。這一切一切他都想拋棄,難道不是瘋了嗎?可米納瓦小姐都說了些什么?“一旦机會來臨——”
  問題是嚴峻的。而嚴峻的問題偏偏發生在這片生長蓮子的地方。他無精打采地打著哈欠到市中心閒逛,不知不覺便到了公共圖書館。他看到查理伏在桌子上。桌上攤放著一大厚本書。約翰·昆西湊過去。原來那是一本過期的檀香山晨報的裝訂本,正翻在因時間過久而發黃的体育版版面上。
  “你好,陳。”約翰·昆西招呼著,“你在看什么呢?”
  陳沖他一笑,說:“你好。我隨便看看,希望能找到透光孔。”說罷,隨手合上了那本書。
  “看來你身体挺棒。”
  “啊,确實不錯。”
  “沒再挨樹叢中的槍擊?”
  “沒有,一槍也沒有。我覺得那是虛張聲勢,瞎嚇唬人,沒什么了不起。”
  “你說什么?——虛張聲勢瞎嚇唬人?”
  “我的意思是那家伙是個膽小鬼。”
  陳嚴肅地搖搖頭,說:“請听本人愚見,千万不能大意。天一熱,頭腦就容易發漲。”
  “我一定三思而后行。”約翰·昆西答應著,“恐怕打扰你了。”
  “荒唐想法。”陳說。
  “我得去干自己的事了,若有突破,請馬上告訴我。”
  “那當然。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是紋絲未動。”
  在參考書閱覽室門口,約翰·昆西停住了腳步。查理早已敏捷地翻開了那本厚書,頗有興致地俯身讀了起來。
  回到怀基基灘,約翰·昆西度過了乏味無聊之夜。巴巴拉及其家人的老朋友都去考愛島游覽觀光了。她走了,他并不感到遺憾,因為她在場,他也沒覺得自在。姑娘和詹尼森之間的關系繼續在疏遠:律師沒去碼頭為她送行。說實在的,約翰·昆西挺樂意和她分手,但她不在時,科利亞路上的這棟房子就籠罩著孤獨和凄涼的情調。
  晚飯后,他獨自坐在走廊里吸著煙。去里夫帕姆旅館下邊的海灘上,准能找到滿意的伴侶,可他猶豫了。白天他已在海灘或水中与她多次見過面。雖然她一想到去英國走訪就有點膽怯,但現在她挺高興。他們進行過多次交談,但都在白天,至于晚上,約翰·昆西則缺乏自信——正如陳在談及那石頭偶像時所說的。畢竟他還有阿加莎,有波士頓,還有巴巴拉。馬上去疏遠這三位姑娘實在令人勞神。他起身便去市中心看電影。
  星期六一清早,他就被屋頂上飛机的轟鳴聲惊醒。遠處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美國艦隊的輪廓,空中服務的小兄弟們則迅速出擊,翱翔在空中以示歡迎。
  這一天的檀香山熱鬧非凡,其歡迎盛況遠遠超過狂歡節。桅杆頂端飄揚著色彩繽紛的旗幟,條條街道都呈現出一派青春煥發的景象。巴巴拉說得對,處處都可看到英俊小伙儿們身穿洁淨挺括的軍裝。他們擁擠在禮品商店里,簇擁在冷飲柜台邊,嬉戲在有軌電車內。晚上海濱旅館內則舉行了大型舞會。
  約翰·昆西出來散步時看到身穿嶄新軍服的軍人們向怀基基灘方向走去,每人身旁都由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相伴。在這种特殊場合,她們充當情人去陪同年輕小伙儿,當然求之不得。約翰·昆西突然產生出一种失落感。每一漂亮女孩都會令其聯想到卡洛塔·伊根。他轉身向里夫帕姆旅館走去。說也奇怪,他驟然加快了步伐。
  旅館老板正在桌子后邊,其神情既鎮定又從容。
  “晚上好,伊根先生——或稱你為科普先生?”約翰·昆西征詢著。
  “哦,還是叫我伊根吧。”他回答,“在稱呼上,不要落入俗套。溫特斯利普先生,很高興見到你。卡里她一會儿就下來。”
  約翰·昆西打量著這間寬大的公共用房。屋內雜亂無序,有濺滿油膩的梯子,成桶的油漆,還有一捆捆新報紙。
  “發生什么事了?”他問。
  “事情倒蠻新鮮。”伊根回答,“你知道,我們都生活在社會當中。”說罷便朗聲大笑。然后他進一步解釋說:“這座古老的里夫帕姆旅館在這儿已修建了多年,但檀香山的上層人物對其卻不屑一顧。現在他們得知我和英國海軍艦長有關系,猛然間,他們就發現這旅館既优雅漂亮又富有情趣了。他們要來這儿賞光飲茶,你說這事怪不怪?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可這是在檀香山啊!”
  “波士頓也如此。”約翰·昆西頗有同感。
  “是的,一點不錯。當年我從英國逃出來時也是這樣。要不是有卡里,我會讓他們統統見鬼去的。不知怎地,女人們對這种事情的想法則截然不同。只要貴婦人沖她一笑,她心里就覺得熱呼呼的,而且她們正在笑。知道吧,他們甚至挖出了我堂兄喬治因生產一种特效的肥皂而被封為爵士的事來呢。”
  他作了個鬼臉,繼續說:“我認為,說說我本人——自家的丑聞沒什么,可世上人們想法希奇古怪。我絕不會去為難我堂兄喬治的。正如阿瑟所說,生產肥皂既干淨又開心。”
  “你哥哥還跟你在一起嗎?”
  “不,他回范宁島去把工作干完。他回來后我打算把卡里送到英國去呆一段時間。是的,這么做是對的,我打算送她去。”很快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想自己支付這筆費用。我得告訴你,我已能在以里夫帕姆旅館作抵押的基礎上再增加一筆款項了。這另一筆款就是跟英國海軍上將的新建關系以及那可笑的悠久的肥皂生意。瞧,卡里來了。”
  約翰·昆西很高興自己已轉過身去,因他不想錯過卡洛塔下樓時的身姿。卡洛塔身穿新穎的閃光夜禮服,一頭烏發梳理得頗為迷人,洁白的雙肩閃著光,雙眼終于露出了歡快的神色。她快速向他走來時,他屏住了呼吸。他從未見她這么漂亮過。
  他心里思忖著她肯定听見自己在辦公室說話的聲音了,隨之便以惊人的速度打扮著自己。為的是前去迎接他。拉著她的手,他异常激動。
  “稀客呀,”她責備著,“我還以為你把我們給拋棄了呢。”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說,“只是太忙了——”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他扭頭一看,原來是一位隨處可見的海軍小伙儿——高高的身材、金黃色頭發的阿多尼斯美少年,他手里拿著帽子,俏皮地笑著。
  “你好,約翰尼,”卡洛塔作著介紹,“這位是來自波士頓的溫特斯利普先生,這位是來自弗吉尼亞里其蒙的海軍上尉布思。”
  “你好!”小伙儿點點頭打著招呼,但眼睛始終沒离開過姑娘的臉。這位溫特斯利普,不就是一位客人嗎?有什么好說的——顯然海軍上尉就是這么想的。
  “准備好了嗎,卡里?車就在外邊。”
  “實在對不起,溫特斯利普先生,”姑娘歉意地說,“我們得去參加舞會。你知道,這個周未是屬于海軍的。以后你會來的,對吧?”
  “當然,”約翰·昆西說,“不過,別讓我等你了。”
  她沖他一笑,走了,是跟約翰尼一起走的。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約翰·昆西情緒一落千丈,心中有种無法解釋的成年無望的感覺。青春——青春已穿門而過,但他卻落在了后邊。
  “很遺憾,她不得不去。”伊根溫情地說。
  “噢,沒關系,”約翰·昆西回答道,“這位海軍上尉布思是你們家的老朋友嗎?”
  “根本不是。是卡里在舊金山聚會時認識的。你不坐下跟我抽支煙嗎?”
  “改日吧,謝謝。”約翰·昆西疲憊地答著話,“我得盡快赶回去。”
  他本想逃走,逃到美麗宁靜的夜色中去,但現在夜對他來說不過是場災難。他順著海濱走著,不時用力將腳尖踢進白色沙堆。約翰尼!她已經稱他為約翰尼了!還有她看著他的那种眼神!約翰·昆西又一次感到內心像針扎一般。愚蠢,笨蛋!最好回波士頓,將這一切忘掉。宁靜古老的波士頓才是他的歸宿。現在他都到了而立之年——快三十歲了,最好走得遠遠的,离開這些相愛的孩子,离開月夜的海灘吧。
  米納瓦小姐已乘大轎車去探望朋友了,屋內就像墳墓般寂靜。約翰·昆西漫不經心地在室內溜達著,沮喪而且無望。下邊莫納的一支夏威夷管弦樂隊正在演奏,那位里其蒙來的布思海軍上尉現正緊緊挽著卡洛塔呢。那种親密勁儿肯定是這些天受了年輕人的影響。呸!假如他已安排好要离開夏威夷的話,天啊,他宁愿明天就走!
  電話響了,無用人去接。約翰·昆西只好自己去。
  “我是陳查理。”對方說,“是你嗎,溫特斯利普先生?太好了!馬上就要發生重大事件了。請在里韋爾河街九二七號劉因百貨商店跟我會面,越快越好。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我會找到的。”約翰·昆西大聲回答。
  “我在河邊等你。再見。”
  行動,終于采取行動了。約翰·昆西的心在激烈地跳動。今晚他盼望的就是行動。跟往常一樣,越到緊要關頭,車越不爭气:跑車在車庫里待修,其他的車也都在用。他急忙赶到卡拉考愛大街想租一輛,但恰好看到一輛有軌電車迎面開來,于是便改變了主意,迅速上了車。
  沒有一輛有軌電車開得這么慢的。好容易到了市中心的福特街拐彎處,他下了車徒步前往。天色還早,但周圍卻是沉睡般的宁靜。成對的旅游者無目的地閒逛著,一群要塞的士兵和几位海軍戰士在燈光明亮的射擊場門口徘徊。約翰·昆西匆匆沿著基恩街赶路。過了中國面條館和當舖,不一會儿就拐進了里韋爾河街。
  他左邊是河,右邊是一排破舊不堪的平房。他在劉因住的九二七號門口停了下來。門內屏風后面露出几個中國人的腦袋,他們被一開心的小游戲所吸引。
  約翰·昆西推開門,鈴聲響了,一股霉爛的臭味迎面扑來。眼前是一派希奇古怪的景觀——成堆的干枯樹枝和藥草;裝滿海馬骨骼的缸缸罐罐;勾挂著的一只只宰好并著了色的倒霉鴨子;還有成堆成塊的豬肉。
  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國老者站起身,走了過來。
  “我找陳查理先生。”約翰·昆西說。
  老人點點頭,帶他到店后對面的紅門帘前。他掀起帘子,示意讓約翰·昆西進去。穿過帘子,他來到一間未經裝飾的屋子。屋內只有一張吊床和一張桌子。桌上一盞油燈在冒出的煙霧后面發著昏暗的光。屋內還有几把椅子。突然,一個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高個子,紅頭發,渾身散發著海腥味。
  “你好。”他說。
  “陳先生在嗎?”約翰·昆西問。
  “沒在,他一會儿就來。趁等他的時候,喝點怎么樣?嘿,劉,給來兩杯做好的米酒。”中國老頭儿退了出去。
  “坐吧。”那人說。
  約翰·昆西順從地坐了下來,水手也坐下了,一只眼的眼皮不怀好意地搭拉著,一雙粗大的毛茸茸的手攤放在桌子上。
  “查理馬上就到。”他說,“到那時,我將給你們二人講個小故事。”
  “是嗎?”約翰·昆西問。
  他環視著這間令人作嘔的小屋。屋子后部有一扇門,一扇關閉的門。他又打量了一下這位紅發水手。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逃离這個地方,因為現在他明白了,陳查理并沒給他打電話,他又慢慢悟出電話里并不是查理的聲音。
  “你知道這個地方嗎?”這是電話里的聲音,一种笨拙地模仿陳說話的聲音。但陳是學英語的學生,他平時總從詩歌里干巴巴地、小心謹慎地向外吐著詞,其實無非都是洋涇濱英語罷了。沒錯,偵探他沒打電話。毫無疑問他現在在家,正俯身在那棋盤上。但在這儿,約翰·昆西卻被關在里韋爾區邊遠的一間小屋子里,面對一位愛斯基摩水手,此人正斜著眼,狡猾地望著約翰·昆西。
  中國老頭儿端著兩個斟滿酒的玻璃杯進來了。他把酒杯放到桌上。紅發人端起一杯。
  “祝你健康,先生。”他說。
  約翰·昆西端起另一杯,放到嘴邊。水手眼中流露出可疑的熱切盼望的目光。約翰·昆西把酒杯放回原處。
  “對不起,”他說,“我不想喝,謝謝。”
  滿臉紅胡子茬儿的水手斜著身湊近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一起喝了?”他挑釁地說。
  “正是。”約翰·昆西回答。他覺得還是盡快了結為好,總比這樣懸著強,于是便起身說:
  “我要走了。”
  說罷便向紅門帘走去。水手二話沒說就站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約翰·昆西認為現在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于是便給了他一記耳光。水手很快就予以了強有力的反擊。頓時屋內便成了戰場。
  約翰·昆西看到周圍一片紅——紅門帘,紅頭發,紅火焰的油燈,紅毛大手靈活地追打他的臉。這就是羅杰所說的——“曾跟船上的水手們較量過嗎——那种舊式的揮拳方式如同橫飛的火腿一般”嗎?
  沒有,當時他還沒來得及達到那個水平,可現在就有了甜美的体會了。約翰·昆西興奮地看到在這場新的交戰中,自己表現得相當出色。
  比起頂樓上的交戰,這次強多了。這次有准備而且有机會。他把紅門帘一次次抓到手,但一次次被拖回來,遭受新的打擊。水手在想方設法將其徹底擊敗。雖然無數拳都擊中要害,但紅發人盼望的那种可喜結局來得如此緩慢,實在令其費解。約翰·昆西一生中也有著相同的目標。他們在屋里互相拼殺,一片喧嘩。然而商店前那些不可思議的東方人繼續在玩著恬靜的游戲。
  約翰·昆西自感筋疲力盡,呼吸困難。他意識到對手還未正式開始打呢。當紅發人籌划下一步計划時,他偷閒靠著桌子站了一會儿。突然靈机一動,計上心來。他將桌子推翻,油燈隨之摔碎,頓時屋內一片漆黑。借助最后一線亮光,他看到高個子向他走來,于是便猛擊他的膝蓋。他以麻省劍橋陸軍野戰兵訓練的方式來了個Z字形。這次文化人占了上風。接著水手用頭猛撞,而約翰·昆西避開了。他极力搜尋最近的出口,碰巧門就在他身邊,而且沒上鎖。
  他迅速穿過雜亂無草的后院,爬上了篱笆,發現自己到了著名的河區附近。那儿,彎彎曲曲的胡同,無街名,無人行道,無頭,無尾。五個种族同住在黑暗里。有的屋子高出地平面,有的則低些,全然不在一條准線上。約翰·昆西感到他已恍恍惚惚進到未來主義者的畫卷中去了。他停住腳步,听見中國樂曲的卡嗒卡嗒聲,打字机的劈劈啪啪聲,廉价唱机傳出美國爵士音樂的刺耳聲,以及遠處汽車喇叭的尖叫聲、小孩的慟哭聲,還有日本人的哀泣聲。篱笆那邊院里的腳步聲喚醒了他,他逃离了。
  他必須逃出這個亂糟糟迷宮般的狹小胡同,而且要快。粉飾得奇特又艷麗的臉龐在暮色中暗然失色,還有那白面般的臉令人聯想到稀奇古怪一詞的服飾。人們七嘴八舌一片嘈雜,莫名其妙的眼睛閃著光,一只瘦手曾抓住了他的胳膊。街燈下,一群月牙臉的中國孩子三五成群向他走近。他又停住了腳步,几乎喘不過气來。不斷傳來數只穿著涼鞋的腳發出的啪嗒啪嗒聲,木底鞋的嗒嗒聲,尤其是麻省生產的廉价鞋的吱吱嘎嘎聲,突然又傳來一雙大腳的重擊聲——猶如愛斯基摩水手所獨有的那雙大腳的重擊聲。他繼續赶路。
  不久他便來到相對安靜的里韋爾河街。他意識到自己又轉回原地了,因他又見到了劉因的百貨商店。他急忙向基恩街走去時,回頭向后看到了紅發人在尾隨。他看到一輛挂著帘子的大型旅游車正等候在路旁,于是便一躍到了司机身旁。
  “快開車,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命令道。
  滿臉倦意的日本人看了看他,說:
  “現在沒空儿。”
  “不管你——”約翰·昆西說著便瞅了一眼駕駛盤上司机的那只胳膊。驟然間他的心停止了跳動。暮色蒼茫中他看到了一塊帶有夜光表盤的手表,而且數字2模糊不清。
  此時一雙粗壯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其拽進黑洞洞的大型轎車尾部。与此同時,紅發人赶到了。
  “抓到他了嗎,邁克?嘿,真走運!”說罷便跳進車的尾部,迅捷而又熟練地將約翰·昆西的兩手倒綁在背后,嘴里塞滿令人作嘔的東西。
  “要不是逢凶化吉,那就更糟了。”紅發人說,“等到船上,我再找他算賬。喂,你往七十八號碼頭開!讓我們看看你能開多快!”
  車猛地向前一躥,疾駛起來。被捆的約翰·昆西無助地躺在肮髒的地板上。是開往碼頭嗎?他考慮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司机腕子上的那塊表。
  不多時,車便在碼頭小屋的蔽陰處停了下來。約翰·昆西被人抬起又隨之被重重地扔下車去。由于他的臉緊靠著車內一側挂窗帘的鉤扣,因此他完全有把握從容地將嘴里塞的東西用鉤子鉤松。當車子离去時,他竭力瞅了一眼車的牌照號。車開得很快,他在遠處只能看清前面兩位數——三三。
  兩個大高個押著他急匆匆沿著碼頭向前走。他看到遠處有一小群人,其中三個穿白色制服,一個穿深黑制服,穿黑制服的人正在抽煙。約翰·昆西的心在激烈跳動,他敏捷地將嘴里松動的東西用牙齒挪到衣領附近。
  “再見了,皮特。”他亮開嗓門儿高聲喊著,同時展開了猛烈的反擊。欲從綁架者手中逃脫。
  不一會儿他就听見沿碼頭傳來了卡嗒卡嗒的腳步聲。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粗壯小伙儿開始大聲吵嚷起來,其他二位設法將紅發人引開。皮特·梅伯里來到約翰·昆西背后,將其腕子上的綁繩割斷。
  “唉,溫特斯利普先生,我真該死。”他深感內疚地說。
  “彼此彼此。”約翰·昆西大笑,“要不是你,一會儿我就被灌得失去知覺,隨后就被拐到船上當水手啦。”說罷,便去參加戰斗。但在強大的年輕人面前,紅發人及其同伙已徹底潰敗,屈服投降了。約翰·昆西興致勃勃地跟在他們后面沿著碼頭走著。他揮起拳頭對准那老對手紅發人就是狠狠一記耳光。水手搖晃了一下便又恢复了平衡,繼續走著。
  約翰·昆西回轉身對救了他的人說:
  “這最后一拳才最過癮呢。”
  “我認出這些家伙了。”梅伯里說,“整整一周前,他們才從一直停泊在港灣外的那艘貨船上下來,肯定是鴉片走私犯。你馬上去警察局——”
  “是!”約翰·昆西應聲道,“我一定去。不過我得感謝你,梅伯里先生,還有——”他轉向身穿白制服的人們——“你們這些朋友。”
  那位矮胖小伙儿揮著帽子說:“嗨,這有什么,如果你需要,我很樂意幫忙。”
  他又對梅伯里補充一句:“喂,瞧瞧吧,老前輩,你那失去浪漫色彩的檀香山濱水區現在怎么樣啦?回去好好把這事跟海軍官兵說說吧。”
  約翰·昆西匆忙离去時,皮特·梅伯里正跟伙伴們解釋說類似這种情況二十多年來——或許更長些——從未听說過。他的聲音逐漸在遠處消失了。
  在哈利特的屋里,約翰·昆西將晚上發生的事詳細述說了一遍,探長起初有些半信半疑,當約翰·昆西談到轎車司机的那塊手表時,他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起來。
  “你接著說!”他大聲說,“今晚我要動用警察去跟蹤那輛轎車。前兩個數是三三,對吧?我還將派人到那艘貨船上去。他們不可能那樣僥幸從這儿把贓物取走。”
  “嗨,就別管那些髒物了。”約翰·昆西嚴肅地說,“還是集中精力找手表吧。”
  回到恬靜的城市,他斗志昂揚,意气風發,內心充滿了戰斗的喜悅。他邊想邊走進了電報局。電報是發給怀俄明農場的阿加莎·帕克的。電文如下:
  
  “去舊金山還是分手?”

  當他漫步在靜無一人的街道上,到拐角處去等候有軌電車時,他又一次听到了背后的急促腳步聲。這么晚了,會是誰呢?他很惱火和疲憊,因為首要的是他對交戰有點膩煩了。他加快了步伐,背后的腳步也加快了。他再走快時,跟蹤者也同樣走得更快。唉,好吧,還是停下來面對他吧。約翰·昆西扭過身去,一位年輕人急忙跑了過來。他身材瘦小,戴著頂帽子。
  “你是溫特斯利普先生,對吧?”說著將一件深褐色的東西塞到約翰·昆西手里。“這是你的七月份的《大西洋》期刊。今天一早隨‘馬努號’船來的。”
  “喔,”約翰·昆西無精打采地說,“好吧,我就來一份吧。我姑姑可能喜歡看,很有可能。給你錢。”
  約翰·昆西坐在開往怀基基灘車的最后一個座位上。腫脹划破的臉上每塊肌肉都在疼痛。他腋下緊緊夾著那本七月份的《大西洋》期刊,可他連目錄都沒顧上瞥一眼。
  “我們有進展了。我們向前邁了一步。”他興奮地自言自語,因為他已見過那塊帶有夜光表盤的表了——表盤上的數字2相當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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