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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深秋天气的星期六下午。春江輪船已定在這晚上一點鐘駛往香港。到了黃昏十點鐘光景,船上熱鬧异常,男男女女的乘客fll都陸續地上船,艙面上擠滿了乘客,船員,送客的人,和許多搬運行李的腳夫。這些送客的人們即使不是新婚夫婦或是相知的密友,可是都照例地臨別依依,不到開船的時刻,誰也不肯早一刻分手。但是那無情的汽笛不時發出那吁吁刺耳又刺心的銳聲,一再地警告這些送客者們:“船將開了,快分手罷。”同時它又似乎殘酷地放意要扰亂這班送客者們喝喝的談話。下層的貨艙中和艙門口,腳夫們的聲音更是喧鬧。原來開船的時間將到,碼頭上還堆積著許多貨物,時間既是很短促了,腳夫們便不得不拚命地搬運。 坐艙買辦吳子秀早已上了船,正在賬房中忙著查核帳目。吳子秀在春江船上已經做了七年買辦,手里已著實有些積蓄。他的年紀雖還三十二歲,經驗倒很丰富,辦事也非常謹慎精細。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五官不很勻整,面色略帶黝黑,看起來會超過他的年齡;這就是海上生活的特別標識。他有一個啥好,就是無論在辦公或休息的時間,嘴里始終銜著一支雪茄,習慣久了,就是和人家談話,他的那只高价的蜜蜡鑲金的雪茄煙嘴,也絕不例外地要失在齒縫之中,不肯仍然放下。 這時候他正和一個營貨艙的人前南地談著。艙門口忽有一個容立色花級夾飽和直貢呢馬褂的男人,站住了向里面張望。這人戴著一副眼鏡,嘴唇上留著些短須,軀干高大,年紀約在四十左右,手中還執著一項黑呢的銅盆帽子。那人向艙內接連望了几里,態度上顯然有些异樣。吳子若仍和那肯般的談著,還沒有注意,但船中另有一個專任伺候買辦的茶房胡四,卻已一眼瞧見。他急忙走到艙門口來,向著這個穿黑衣的人仔細端相。 那人倒先發問;“這里可是賬房?” 胡四靠著買辦臂膀下的勢力,態度上素來是傲慢慣的。他就冷冷地答話。 “你要找誰?” 黑衣人道:“我要見見你們的買辦。” 胡四又挺著胸膛,反問道:“什么事?” 這黑衣人似乎受了胡四的傳染,气派倒也不弱。他也大聲回答。 “我找他自然有事,用不到你管。你去請他出來就是!” 都市社會里的佣仆,都有一种精靈知趣的适應本領。胡四當然也不會缺乏這种本領。他一見這來客的勢頭不大對路,早把自己的气焰壓低了几分;這對他眼見對方的喉嚨一響,他的挺硬的腰价也馬上會軟化下來。他正待回身通報,但來客的語聲早已惊動了艙里面的吳子秀。 日升便從艙中發問:“什么事?” 胡四乘勢答道:“有一位先生要見你。 那黑衣人已自動地跨進艙來,走到吳子秀的近前,微微點了一點頭,便摸出一張名片來。吳于秀接過一瞧,片上印著“恒裕庄經理唐寶楚”字樣。吳子秀分明不認識他,他抬起頭來向那來客上下打量了一會。 “唐先生,有什么見教?” 他問這句話時,那支裝在蜜蜡煙嘴里的雪茄仍照例銜著,神態上似乎隨意得很。但這個叫唐寶楚的來客卻容色嚴重,好像正要開什么重要的談判的樣子。 他答道:“我有一句話要和你密談。這里可方便?”他的眼光向著旁邊的茶房和一個管艙的瞧了一瞧。這管艙的非常知趣,不待吳子秀的吩咐,便自己退了出去。只有胡四仍舊留著。 吳子秀不禁改容說:“唐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事?這是我心腹的仆人,你有話盡說不妨。 唐寶楚雖還鎮靜,但臉上的肌肉也明明緊張。他點了點頭,便把右手伸到衣袋里去。一會儿他的手伸出來了,那只手忽已握著拳頭,拳頭中好像藏著什么東西。 吳子秀愕异地問道:“究竟是什么事?” 那來客搖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仔細一想,覺得不能不讓你知道。 他把握著的拳頭張開,掌心中便顯出一個小小的紙團。吳子秀仿佛受了直覺的沖動,突然現出疑愕的態度。他忽縮住了手,不敢接受,他的身子也好像退后了些。 唐寶楚揚一揚右手,又略略顫動地說:“我現在告訴你這紙團的來歷。它的內容如何,你不妨自己去瞧。約摸在一刻鐘前,我提了皮包上船,梯頭上上落的人非常擁擠。我忽覺有個人在我的右手的手掌中一塞,我自然而然地把手握攏了,就握著了這個紙團。我回頭瞧時,但見人頭濟濟.已辨不出是什么人授給我的。 唐寶楚略頓一頓,又向吳子秀瞧瞧。吳子秀臉上詫异的神气的确又有了進步,他的一雙小眼擴張得几乎要破裂了。 唐寶楚繼續道:“這一著當然很使我詫异。我起初還以為有什么熟識的人和我開玩笑,但到了艙里,把這紙團展開來一瞧,才覺這不是玩笑的事。我本來已經定了艙位,但為謹慎起見,已決定改乘下一班部動身。我的行李已叫跟來的人重新搬下船去,准備就往輪船公司里去退票。不過這個紙團卻關系全船的安危,我覺得不應當默默地帶著回去。”他又把他的右手舉一舉。“現在我特地把這東西交給你,我的責任也可以算告卸了。這件事究竟如何處理,請你自己斟酌一下罷。 他走前一步,就把掌中的那個紙團放在帳房艙中的小桌子上,乘勢點了點頭,回身退出艙去。 這一篇演辭式的報告,竟使這位坐艙買辦听得發呆。他的臉上的血色已完全消失,他的手依舊縮著,身子有些發抖,兩只眼睛睜睜地瞧著帳桌上的紙團,仿佛這小小彈丸似的東西,竟像一個猛烈的炸彈,動一動就會有性命的危險。 那茶房胡四仍站在旁邊,好久要想賣力,卻找不到机會。這時他想要走近前去,像要自告奮勇地取視這個紙團。可是他一伸手,給子秀的眼角一瞥,又終于縮住了,似乎他也不敢魯莽。 一會儿,吳子秀定了定神,便放大膽子,伸出一只右手,迅疾地取起那個紙團,用足气力地把它展開來。他的眼光瞧瞧紙上,又瞧瞧艙板,末后又瞧到紙上。忽而他的牙齒一松,那只潤澤而黃熟的蜜蜡雪茄煙嘴,連著半支燒著的雪茄,突的落在船板上面。清脆地一聲,那煙嘴已碎做兩段!可是吳子秀似乎仍不覺得。他的呆木的眼光已.被那一張團給的神秘紙儿所吸住,再也不能夠移動。這种景狀嚇坏了旁邊的胡四。他疑心他的主人已經發瘋哩! 這一件案子,我當時也曾親身經歷的,我為著略略變更我記敘的体裁起見,故而順序上稍有移動。 這件事的發生在我結婚以后,所以我已經和霍桑分居。這天傍晚,我因閒著無事,特地到霍桑寓里去找他閒談,不料他不在寓中。据他的舊仆施桂說,他是往警察總署汪銀林探長那邊去的。他臨行時曾關照過,如果有人找他,可以用電話通知,他馬上就能回來,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給他,接著我點著了一支紙煙,坐在他的辦公室中等他。 我的紙煙剛才吸了兩口,電話忽又響動。我接了一听,卻是太平輪船公司里打來的,据說有一件万分緊急的事,請霍桑立刻到黃浦碼頭春江輪船上去,和吳子秀買辦接洽。那打電話的人還再三叮囑,不可有一分鐘的耽擱,只是不肯說明事情的內容。 事情真是太湊巧,我這一次造訪,恰巧又遭遇這一個尷尬的難題。因為那邊的事情顯然是非常緊急的,霍桑卻一時又不能回來,真有些左右兩難。施桂從旁建議,不如我先替他去接洽一下,等他一回來后再赶去。我想了一想,接受了施桂的主意,便急急出門,赶向黃浦碼頭去。 我走上春江輪船的時候,已近十一點鐘,船上正十二分喧鬧。但這樣的喧鬧原是輪船將開時應有的景況,并不見有什么特殊的現象。我找到了買辦的艙中,看見吳子秀已急得不成樣子,他的眼球的神經仿佛已失了活動的可能,瞧人時呆瞪瞪地非常可怕。當我踏進去時,他正在艙中亂走,兩只手忽而在背后反握,忽而搔頭摸耳,驟然間看見了他,也許要把他當做一個瘋人。 這時艙中另有一個紫色方臉的年老人,正襟危坐地等候著,神气上還比較鎮靜些。他見我走了進去,忙立起身來招呼。 “唉,你就是霍桑先生?”他隨手小心地關上了艙門。 我一壁取出自己的名片,一壁答道:“鄙人是包朗,是霍桑先生的同伴。霍先生不在家,我特地來代表他的。我已經吩咐他的仆人,等地一回寓,立刻就赶來。……訪問有什么見教? 那年老的也給我一張名片,喚做戈明壽,是太平輪船公司的副經理。 戈明壽轉身向吳子秀招招手,說道:“子秀兄,我們坐下來談。這位包朗先生是和霍桑先生齊名的一個大偵探。他一定也能夠給我們解決這個難題。 我自忖我何曾是偵探?加上了那“大”字的形容,更是太滑稽,使我有些儿汗毛凜凜。但在這緊急的關頭,我當然不便分辯或是說什么謙遜的廢話,只余默認了。我們既已坐定,吳子秀便把先前得到那一個紙團的情形說給我听,那就是我在上一節所紀的事實。接著他很鄭重地開了一張小帳桌的抽屜,將那張紙遞給我瞧。紙上的字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很小。我把紙地湊在電燈光中細瞧。 紙上寫著道: “准在大錢口發動,兩槍為號,到中艙面集合。” 紙本并不具名,紙的左下角上只有兩個交叉的乘法符號。我仔細瞧了一遍,抬起頭來瞧那吳子秀和戈明壽。他們都一眼不霎地注視著我發怔,尤其是吳子秀惊惶得嘴唇都變了青黑。我把紙小心地放在小帳桌上。那成了兩段的蜜蜡雪茄煙嘴,還躺在桌子上面,在電燈光下霎眼。 我緩緩地說道;“這一張紙果真很奇怪。猜測它的語气,好像是什么海盜的秘密通信。他們的目的像是要設計劫船。你們的見解可也相同? 吳子秀顫栗地應道:“正是,正是——一這樣明白的口气,除了這個秘謀以外,還有什么? 戈明壽也接口說:“包先生,你總也知道。近來這班海盜非常猖獗,劫船案層出不窮。上星期五,廣新船方才脫險回來,損失竟在一百万以上。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點點頭。這确是事實。那時候劫船的案子果真連二接三地不時發生,并且一經發作,不但損失可惊,有時船客們還有被架或性命的危險。莫怪這兩個負責人急得喪了魂魄一般。 我又說:“這件事假使實在,的确非常嚴重。但我們第一步必須查明這秘密的紙團怎么會落到那個唐寶楚的手中去。這唐寶楚的來歷,也得先查一個明白才是。 吳子秀應道:“這一著我倒推想得出。我看這一定是出于投信人的錯誤。這紙團所以誤落在唐寶楚手里,定是那個通消息的党徒一時慌張,在人群中偶然誤認;或是唐寶楚的衣服和他們的同党相像,或是那真的同党恰在唐寶楚的身旁,那通消息的党徒匆匆忙忙,就塞錯了一只手。 我道:“這設想确有可能。但唐寶楚是什么樣人,你們也已查明白嗎? 吳子秀道:“我們剛才已經打過電話到恒裕庄去,他确是這錢庄的經理。据伙友們說,他當真定意今夜趁我們的船往香港去,所以這個人的來歷已不用怀疑。 “那末現在最急切的,就是怎樣設法破獲這一班党匪。是不是?” “是啊。此刻已是十一點過了,再隔兩個鐘頭就要開船。船期是不能延誤的,所以這件事必須在開船以前解決妥當…。包先生,總要請你想一個法子才好。” 我尋思了一下,反問道:“你們為什么不報告警署,立刻派人上船來搜一搜?” 吳子秀連連搖著頭。“不行,不行,這法子我們也早想到,但有許多問題。 “什么問題?” “第一,請了警探們上船搜查,未免大動干戈。這消息傳了出去,對于本船的營業和信用都有關系。第二,老實說,我們也怕結怨仇。所以最好想一個打草惊蛇的方法,以便兩不損害。 那老頭儿戈明壽也接嘴說:“還有一層,這件事究竟還不能說定是實在的。万一并無其事,或是出于誤會,我們卻這樣子鄭重其事,也會鬧笑話。 吳子秀又接著說:“對,對,這還會影響我的位子。包先生,你要明白,我因著這种种緣故,只和戈先生一個人談起,還不敢貿貿然把這消息報告船主們。 這几層理由果然都是很充分的,但對于我卻是一個十足的難題。我在一時之間,實在也想不出任何兩全的方法。我竟被他們難住了! 略停一停,我才說:“既然如此,有一條路還可以走得。” 鼻子秀忙著問道:“晤,什么路?” 我說:“那送信的同党既然因著唐寶楚的裝束而誤認,那末我們但須揀那些穿黑袍褂的人查究一下,也許就可以破獲這班党徒。” 年老的戈明壽忽在旁邊點頭,似很贊成我的計划。可是吳子秀卻仍搖頭皺眉地表示不贊成。 “不,這方法不妥。今夜天气熱,艙里面熱得更厲害,乘客們上船以后,大半都是卸去了外衣的。這樣,我們又怎么能憑著農飾去找尋?” 我經他一辯,覺得确有理由,一時党再沒有話說。我在窘迫之余想起了霍桑。我本來是暫時代表霍桑的,這事盡可讓他來解決,我何必虛費腦力? 我道;“這問題既然如此困難,不如等霍先生來了再說。現在我下船去打一個電話,問問他曾否回寓。我料想在半點鐘內,他一到這里,這件事總有辦法。” 那兩個買辦在無可奈何中,只有接受我的建議。我就上岸會初”電話、我嘴里雖向他們倆說了這几句寬心的話,心中實在也沒有什么把握,因為他們所說的兩全方法确實很難。霍桑雖是智力過人,這件事是否能在一兩個鐘點內解決妥當,我也不能給他保證。我接過了電話以后,霍桑恰巧剛才回寓。他先問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鼻子秀的談話向他說了一遍。他頓了一頓,也認為局勢十分嚴重。他便從電話中指示我一种方法,叫我立即進行,以免坐失時机。他自己先要去探探那個唐寶楚,一查明白立刻就來。 十分鐘后我又回到船上,那戈吳二人在關好艙門以后,都搶著發問。 “怎么樣?霍先生已經回离了沒有?” “回离了。我已經把這件事和地說明白、他答應立刻就來。他還告訴我一种計划,最好立即就進行。” 吳子秀道:“晤?什么計划?” 我低聲道;“他說這件事是否實在,還沒有确證,故而也和你抱著同樣的見解,不宜先行張皇。現在時可既追,開船又不能耽誤,即使真要搜查,事實上也辦不到。因此,他有一個虛張聲勢的方法。” “虛張聲勢?”吳子秀的語調有些疑訝。 我點頭道:“你可以召集水手跟茶房們,只說今夜有一种特別緣故,要提早開船,故而叫那些送客們赶緊下船。一方面派人往各艙中去驗票,按著每一個乘客,叫他們自已說明有几件行李,隨在行李主編號,粘貼標簽,同時錄在簿子上.裝做一种准備要逐件仔細搜查的暗示。 吳子秀遲疑道;“這有什么用意?” 我答道:“‘這就是俗語說的‘打草惊蛇’。假使當真有圖劫的匪徒混跡在船上,他們的行李中勢必藏有火器。他們一覺得將要有搜查的舉動,不免要恐慌逃走。這時你可以暗暗地派人在輪船的各處出口上守伺。如果有人重新帶了行李下船,不妨就攔住了搜檢一下。倘使這消息宣布以后,行李的檢點并無可异,便可見這劫船的事一定是出于誤會。你們兩位可贊成這個方法?” 年老的戈明壽摸摸他的禿頂,拍掌贊成道;“好啊!這個方法再妥善沒有,恰合我的意思。 吳子秀仍躊躇地說:“也好———一但我的意思還要變通一些。 “怎樣變通?” “我以為這班匪徒們為避免人家怀疑起見,往往都溫在上層的頭等艙里。我們不如先從頭等艙著手,凡上落和出口的所在,都派人暗暗地把守。等到第一層查問完畢,再查下層艙不遲。好在這种手續不比搜查的麻煩,大概一會儿就可以有分曉。 這變通的辦法很有理由,我自然立刻贊同。吳子秀候奔出艙會發令指揮,我仍留在艙中。那到買辦也陪我坐著。我因乘門問起吳子秀平日的行為怎樣,是否有人和他過不去。 戈用壽說;“他辦事很謹慎用到,從來不得罪人。据我想,不致于有人故意害他,更不會有人和地開這樣的玩笑。 我尋思過:“這如果是玩笑的舉動,那真是太惡作劇了。不過這秘密信的來由,實在大覺离奇、你想這東西如果是盜党的重要口號,論情,那傳信的人勢必要鄭重其事,怎么竟會得弄錯?” 戈用壽道:“話雖不錯,但天下的事往往有生于意外的。或者果美那人一時粗心,弄出這個岔子,也未可知。 我對于這個見解總有些不以為然,覺得那個報告的唐寶楚不無可疑。霍桑所以先要調查這個人,可見他也注重在這一點上。 約摸過了一刻多鐘,吳子秀已匆匆回進艙來。我看見他的神情很慌張,坐立不定。他分明因著不知前途的是吉是凶,心中正像輜轉般地起落不停。 他惶惶然問我說:“霍先生還沒有來? 我答道:“他說他先要去調查那個唐寶楚。他此刻還不來,也許那邊已發現了什么線索。但你的計划實行了沒有? 吳子秀點點頭。“他們已在那里著手了。如果頭等艙中果有匪類,不久總可以明白。”他搖搔頭皮。“哎喲!真急死人!最好立刻就有分曉。這樣的惊恐,我實在受不住哩! 我找不到安慰的話說,大家便暫時靜默。自然這靜默是十分難堪的。不料不多一會,艙門開了,我忽見一個船役領著一個西裝少年走進來。吳子秀一見,怒目瞧著來客,默默地向他打量,現出一种又惊异又疑訝的狀態。 那船役先開口說:“這位先生獨坐在大餐室里,沒有船票,又不肯照補。他說他跟吳買辦認識的。 吳子秀仍盯住著來客,忽連連搖著頭。 “我不認識啊,我不認識啊。”他說時,更露出一种惊駭的樣子,又把身子靠住了帳桌,似乎他的兩條腿又在那里發抖,沒有支撐已站立不住。 我瞧那少年穿一身筆挺的淺咖啡色花呢的西裝,淡藍緞子的領帶上綴著一枚鑽石扣針,頭上戴一頂灰色呢帽,服裝确很漂亮。他的面貌很美秀,但神色上有些惊慌,并且有一种欲言不吐的樣子。幸虧他的兩只手完全空著,我才不防他有什么意外的舉動。 他期期然答道:“吳先生,我本來認識你的。你怎么忘掉了? 吳子秀忙道:“就算你認識我,怎么乘船不買票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忽漲紅了臉,張口結舌地說:“我——我——” 我看見了他這种狀態,更引起疑心。我正待插口向他問話,忽見又有一個人提著一只皮包,急匆匆奔進艙來。那是一個船上的職員,一進艙后,把皮包放下了,就向吳子秀報告。 “我在樓梯口發現這皮包,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問了一會,也沒有人認領。故而我把它拿來,請你發落。” 吳子秀起先本全神貫注地瞧在少年的身上,一見了這只皮包,他的注意力移轉了。他先向戈明壽瞧瞧,又回頭來瞧我。我要想表示意見,可是已來不及。 吳子秀忽然歡呼道:“唉,我們的計划大概已成功了!這皮包里面一定就是党徒們所丟棄的證物。”他瞧著那個‘領少年進來的船役。“桂榮,你去叫一個机匠來,快把這皮包打開!” 我走近一步,接著身子在皮包的机鈕上用手按了一按,那皮包已應手而開。 吳子秀又大喜道:“唉,桂榮,慢!你不必叫机匠了…,包先生,你瞧瞧,這里面有多少軍器。” 他說時他的身子忽而退后些,好像怕這皮包會突然爆發。戈老頭儿也明哲保身地采取同樣行動。我卻并沒有這不必要的戒備,彎著腰把皮包開了。順手將包中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但皮包中除了几件尋常的衣服以外,只有一只雞心形的紫統匣子,卻絕不見有什么手槍或別的凶器,炸彈更是神經過敏。 可是在這個當儿,有一种奇怪的情景發生了。那吳子秀戈明壽二人看見皮包中并無异物,正在湊近來失聲惊訝。不料那個暫時被丟棄在一旁的西裝少年,忽而從吳子旁的背后直沖過來。他漲紅了臉,張大了兩眼,瘋狂似地猛力伸出手來。他一手把那只絨匣子搶起來,嘴里連聲呼喊。 “唉!對!對!這真是我的東西?——一這真是我的東西! 莫名其妙?是的,這确是我當時的感覺。我正自惊訝著,忽見這少年且說且把那只絨匣急急地塞在自己的袋里,仿佛防人家奪去的樣子。其實這是過慮的,這時候大家都呆住了,絕沒有人和他爭奪。他這种出人意外的舉動,委實帶几分瘋气。 我先開口道:“這東西是你的嗎?” 少年只顧點著頭,卻不答話。 我又說:“那你應得說明這回事的原因啊。” 少年抹了抹他頭上的額汗,又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不過第一著,你們先听我一句話。”他的聲浪提高了,神气似也比先前鎮靜了些。 我道:“你有什么話說?” “你們不是要搜查海盜嗎?” “晤——是的。” “那末——你們——你們應把這搜查的舉動立刻停止。” “為什么?” “因為——因為——這——件事完全是沒有的。”他的呼吸還是瑞得厲害。“唉,對不起,抱歉得很!海盜—一海盜就是我——可是——一可是我實在不是海盜! 他不會是個瘋子?我這感覺并不是孤獨的,因為那戈老頭儿又在撫摸他的禿頂,吳買辦也張開了小眼向我發愣。我們都不接口,仍讓這少年說下去。 “我———我只因為失掉了這個東西,才利用這條計策。哎喲,真正對不起!這一著要請你們千万原諒!”他穿著西方服裝,竟行起東方的禮節來——一他不住地拱手作揖。 那少年的解釋委實都出我們意料之外。原來我們無意中都做了他的傀儡,成全了他的某种目的! 他的解釋卻很有趣。他姓金,名叫詠秋,是華新銀行里的一個出納主任。他新近為著訂婚,特地購了一朵珠花。不料在三天前,珠花忽而失竊。后來他查明那珠花是被他家里的一個叫朱翠妹的女仆和一個aq阿福的車夫通同了偷出去的.他本已報了警局,但四處探訪,總找不到這一男一女的蹤跡。直到這天的晚膳以后,那車夫阿福忽而自己回去見金詠秋,聲言他受了那軍妹的迷惑,幫助伊竊取了那朵珠花,一同藏匿在一爿小旅館里。翠妹說伊有方法銷贓,故而把珠花藏在伊的身上。誰知一連兩天,毫無出賣的消息。阿福才知上了軍妹的當,因而他懊悔起來,特地向主人自首告發。 据阿福說,這翠妹另外有一個姘頭的男子。上夜里他听得翠妹起來開后門。阿福也悄悄地起來。听見伊和一個男人在門外談話。他仿佛听說這東西在本地不妥,又听得“香港”和“春江”輪船的活儿。他當時還不大明白。等到早晨起來,翠妹叫他陪著伊一同往浦東鄉間伊的親戚家里去。陪到了那里,又問起那朵珠花。伊仍一味游移推倭.他才醒悟過來,他知道中了這女仆的角謀,做了伊的工具。他就獨自赶回上海,到主人家里來認罪合發。 金詠秋解釋到這里,又繼續說道;“我得到了這個消息,當然喜出望外,料想那朵珠花因著不能在上海銷售,故而翠妹叫另一個人悄悄運往香港去出賣。我查得春江輪船果真在今夜里開往香港,但那翠妹既已安心往鄉間去,可見并不同往,阿福又不曾和鄧軍妹的另一個相好會徽過,故而那運殊花的人雖在船上,我也沒法指認出來。 “這時時候既晚,我已來不及把那翠妹報來指引。就算報告了警署,一時也必沒法可施。但這珠花不但价值在二万元以上,而且我費了不少心思四處揀選,才購得一百二十二顆粒粒精圓的珍珠。我委實告不得失掉。我也知道如果要在輪船上搜查,一定最辦不到的。于最情急智生,我才想出這——這一個空城計來。唉,先生們,抱歉得很,我要使你們代我搜查一下,等到搜查以后,我打算再設法查明有沒有發現這朵珠花。如果有的,當然就不能破獲。 “因此之故,我模仿著党徒通信的口气,利用著一個上流乘客給我做一個報信的人。我老實說,這樣的紙團,我本已預備了兩三個,以防有什么粗心的人,或不肯多管閒事,隨手把它丟了,這計划也許不靈、不料我把第一個紙團塞進了那個高個子的黑衣人的手中,事情便成功。那人一走進艙中,將紙團展開來瞧了一瞧,就給我實行這小小的計划。我那時本暗暗地監視他的舉動,后來我見他親自到這里來見你;才知我的計划已一部分成功。” 這一個問葫蘆總算打破了!那個報告的唐寶楚顯然也被動地做了他的傀儡。但霍桑此刻還沒有來,不是也走進了歧路,還在那里調查這個唐寶楚嗎?這玩意儿竟教人家如此勞師動眾,未免有些可惡。 吳子秀很恨地作抱怨聲道;“你的計划固然很巧,卻累人嚇碎了膽! 金詠秋又連連作揖,重新伸手入袋,把那紫色絨匣子取出來。 “是的,吳先生,對不起。不過我這舉動委實也是万不得已。我真是一百個對不起你們。現在這東西既已追回,你們要我怎樣報酬,我都听命。不過那個偷運珠花的同党,諒必已僥幸地逃走了。”他隨手把那絨區上的一個金屬小或用指爪抵了一抵,絨匣的蓋立即開了,匣中果真是一朵白光耀眼的珍珠菊花。他又歡喜聲道:“你們瞧,這珠子的光彩多么好,并且——”他說時已把那珠花取在手中,忽而眼睛一定,頓時住口。他作惊訝聲道:“怪了,怎么竟變得這樣輕?——哎喲!不好!這珠子已經變成假的了! 這又是一個意外的警報!我們三個人又都為著他暗暗吃惊。這一出滑稽性的把戲將要閉幕,卻不料還有這一個變端。誰又想得到? 金詠秋又失望聲道:“唉,這惡漢委實厲害!他已把真的取去,卻留下這條假的做脫身工具!哎喲!不得了!現在還有什么方法追回來呢?”他最后的一句聲音,哽咽而阻塞,几乎要哭出來了。 “還好,你總算還有運气。別哭!你的真珠花已有了著落哩。” 奇怪!這時候竟另有一個人從艙窗外面接他的口。我回頭一瞧,才知說這話的人就是我的老友霍桑。他顯然已在艙門口听了好一會,我們卻听得出神,沒有注意,直等這緊要的關頭,他接了一句口,才推開了艙門笑眯眯地踱進艙來。金泳秋張大了眼睛,忍住了呼吸,向宮桑瞧著,都開不出口。 我高聲介紹道:“這就是霍桑先生。 艙中兩個所謂買辦的眼光都不約而同地集注在霍桑的身上。霍桑仍帶著笑容點點頭,隨即向金詠秋說話。 “你的故事怪有趣。不過你是受過教育的,怎么這樣子自私?你這种舉動,分明是只顧自己,不顧別人,豈不是太冒失?太無理性?你今晚雖沒有耽誤這輪船的開行時刻,但叫這船上的一班職員們吃了這一番虛惊,你又打算怎樣報償?” 那少年气息淋淋地答道:“我——我知道的。霍先生,我實在該死!我已經說過,只要我的珠花追得回來,無論怎樣罰辦,我都听命。——但是——霍先生——你——一你不是說我的珠花已經有著落嗎?” 霍桑微微點了點頭。“這樣,很好。此刻難童教養院正在募集基金,你應用這吳子秀先生的名義,捐助一万元。明天你可憑著捐款的收据,到警察總署里去換你的那朵珠花。 金詠秋大聲道;“霍先生,當真嗎?如果真的,我一定道命。 霍桑道;“誰和你開玩笑?你為著失掉珠花的事,不是已和偵探長江銀林接治過一次嗎?他和几個弟兄今夜里也曾為了你忙過一回,明天你不妨就向他去交換。你也應當謝謝他們呢。 這幕小小的喜劇———一幕不平凡的喜劇,現在已到了閉幕時間了。但霍桑怎樣揭幕,怎樣破獲那朵珠花,當然也需要有一番解釋的。他當初接了我的電話,立即通知江銀林,約几個探伙一同到船上來探查。接著他另外打一個電話到恒裕庄去探問,那經理唐寶楚果真有上船后重新返回的事實、他覺得這人既有著落,還沒有急切偵查的必要,就會同了汪銀林等赶到輪船上來。他們到了碼頭,霍桑便留心觀察,料想搜查的計划實施以后,如果真有什么海盜党徒,勢必要避免逃下。 那時霍桑果然看見有一個服裝華貴的男人急匆匆地下船,神情上非常慌張,霍桑覺得他形跡可疑,忙指給汪銀林瞧。汪銀林恰巧認識他的,這個人是一個拆白騙子,名叫馬金生——綽號叫小馬———一從前已犯過案子,受過警察局的拘禁。 霍桑便上前將他攔住。那人越發惊恐,奪身要逃,就給旁邊的探伙捕住。接著他就從那騙子身上搜出了那朵珠花。不過當時他還不曾想到這珠花案和劫船的疑案有關。他就叫汪銀林將珠花藏好,又派一個探伙把那馬金生先帶回答局里去。他讓銀林等在碼頭上守伺,自己上輪船來瞧,方才明白了這案子的真相。 霍桑在事后笑著說:“這案子雖說是我破獲的,但實際上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僥幸。 第二天馬金生在法庭上吐供,承認他本和金詠秋的女仆翠妹姘頭。他听得伊的主人新購一朵重价的珠花,就主使那女仆行竊。到手以后,他覺一時沒法銷售,便定意帶往香港去脫貨。但他為謹慎起見,恐防路上有什么阻礙,或是漏了風聲,被人留難,或者另外有同道們嫉妒劫奪,因此他又特地備了一朵假的珠花藏在皮包中J那朵真的卻藏在身上,以備在危險時借此脫身。 那晚上他要避人注目,乘的是頭等艙。他躺在艙里,忽听說要把行李編號。他覺得不妙,因此就提了皮包下船。不料他正要下梯,看見樓梯口有人監守,局勢的确尷尬。他尋思真的珠花既然在他自己身上,為避免不必要的嫌疑計,便丟了皮包下船,但想不到他下船時仍被霍桑攔住,到底逃不出法网。 這案子結束以后,難童教養院果真收到一注吳子秀名義的一万元捐款。馬金生和翠妹都判了監禁的罪,阿福卻從寬免究,但丟了飯碗。汪銀林因著這個騙子的被捕,珠花案又破,上海社會上少了一個害物,當然又很感激霍桑的幫助和指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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