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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奇怪!這种聲浪在愛文路七十七號里面實在是難得听見的。這分明是雞叫的聲音,而且我推測雞聲的來由是從我們的辦事室中傳出來的。我們何曾養什么雞?即使暫時養几只備食的雞,蘇媽又何至于這樣昏債,竟把我們的辦事室做雞場? 我心中這樣思忖,我的兩足早已跨上了石階,就順手推門進去。我們的男仆施桂立刻從樓梯下的小室中走出來。我正要問他,哪里來的咯咯咯的雞聲,他忽趨前一步,先向我招呼。 “包先生,你回來了。好! 我點點頭。“霍先生回來了沒有? 施桂道:“沒有啊。他不是跟你一塊儿出去的嗎? 那天午后,霍桑接到了民眾工團團長許為公的電話,請他到云南路事務所里去會他、我也進城去看我的畫友徐君,所以出門時雖然同行,后來就在電車上分路。這時他既然沒有回來,諒必還在許為公那里。我并不和施桂說明,但把我所怀的疑團向他質問。 “施桂,方才我好像听得雞叫的聲音。我們寓所里可是有什么雞?” “是。真有一只雞。” “哪里來的?” “一刻鐘前有一個人把它送來,我正在等你們回來發落。 “誰送來的?送給誰?” 施桂忽搖搖頭。目瞪口呆瞧著我,咬著嘴唇,一時似乎不知所答。我很疑惑,不等他的答話,立刻伸手推開辦事室的門。 一只白毛紫冠的烏骨雄雞赫然呈現在我的眼前。那雞相當高大。似乎已在室中跳旋了好一會,地板上留下了兩堆雞糞。這時那雞突然看見我進去,便益發亂轉起來,咯咯咯的聲浪同時也加了高度。我不覺微微著惱。 施桂跟進來。期期地說:“包先生,這——這只雞的來歷确——确是有些古怪。我所以不敢把它關在廚房里,就為著要小心些。 “喔,來歷有些古怪?”我的好奇心給激動了。“那末這只雞到底怎么樣來的?你快說個明白,別吞吞吐吐。” 施桂說;“那送雞的人先在大門上敲了几下。我走出去開門,看見是個中年男人。他忽輕輕地問我:‘喂,對不起,訪問這里是不是偵探先生的住宅?’我答應他是的。他又問:‘那末你的主人在里面嗎?’我覺得那人的面貌并不相識,神气有些詭秘,他的手中提著一只面粉袋,袋中在簌簌地動,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我回答主人都出去了。他一听,連忙將袋打開來,從袋中提出一只烏骨雞。他將雞交給我,說是送給我家主人的。 我問道:“他沒有說送給哪一個?” 施桂道:“沒有。他只說送給一位當偵探的先生。我覺得他說話太含糊,問他從哪里來,有沒有信函或名片。他回答沒有,只說他家的主人姓王。我又問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他似乎也說不出來,但含糊地說:‘你不必多問。你家主人自然知道。’他說完了,便匆匆走開。模樣儿有些慌張。我雖不知道你們兩位有沒有這樣一位姓王的朋友,可是那人的狀態太可疑,不能不說近乎古怪。我才不敢怠慢,就把這雞小心地關在這里,等先生們回來發落。” “咯咯咯!……咯咯!……咯咯! 雞的神態安定了些。它像在傾听我們的談話,從中自動地表示它的來歷,可惜我不懂禽言。我和施桂的視線在那白雞身上投射了一下,彼此又面面相覷。 我說:“奇怪!誰會送雞給我們吃?……施桂,那是個何等樣人?” 施桂答道:“他穿一件青布長衫,黑布鞋,白布襪,臉儿蒼黑,像是一個鄉下人。可是我听他的口音,又像是久住在上海的。” 我想一想,又問:“他的話只有這几句?” “是。” “此外可還有什么別的可疑之處?” “嗯——這個——他說話時輕聲輕气,又不說明白,說完了就匆匆地走。這些我都覺得古怪。” “好,你姑且出去,讓我想一想再說。” 施桂退出去。我隨手把辦事室的門關上。我回頭瞧那雄雞,正在側著頭端詳我。咯咯聲停止了。我緩緩地走近一只按發,坐下來仔細瞧視。 雞的身体很大,稱起來足有四斤多重,雞暖和雞爪都作青黑色,雞冠是深紫的,羽毛雖是純白,并沒有什么光澤,卻有些污暗。我國江蘇一帶本有优良的雞种,像海門的九斤黃,并不輸于西洋的來克亨,只因養雞的農民智識太差,沒人推廣提倡,所以优种雞有漸漸消滅的危險。我雖不曾研究過養雞,但估量這雞還沒有長足,長足了一定還要高大,它的种大概也不坏。 這一只雞如果是平常人家的一种禮物,原也算不得輕微,但据情勢而論,我敢說這不像是有什么人好意送給我們的禮物。施桂說那人像是個鄉下人,似乎有什么窮苦的人,直接或間接受過我們的恩惠,我們雖不記得他姓王姓張,他卻感念不忘,特地送一只雞來報答我們。這是一种近情理的假定。但他明明說他家主人姓王,他是替主人送來的。我想不出近來曾給哪一個姓王的人干過什么事情。那就和我所假定的理想合不上。況且他既然給主人送禮,怎么又偷偷掩掩?送禮也有習慣的格式,八色四色,至少也得兩色,怎么單單送一只雞?而且把雞裝在面粉袋里,也有些不類。此外不但沒有主人的信函或名片,連受禮的人的姓名,他都沒有弄清楚,只說是一位當偵探的先生。這真是再奇怪沒有。 我默默地忖度:“我看這雞的來路一定不是好意。可是有什么作用呢?難道這是偷來的東西,想來栽贓陷害我們?如果如此,那也太滑稽了。因為論我們在社會上的信用和名譽,決沒有人相信我們會干這种偷雞的勾當。假使果真有人要誣害我們,那人未免要弄巧成拙。此外還有一個理論,或是有什么怀怨我們的人,特地送一只含毒的雞,企圖害我們。但是這一只雞分明是鮮健活潑的,決不致于有毒;并且即使有毒,那人也不能斷定我們一定吃它。這一層理想也太空虛了。那末這一只雞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腦細胞消耗了不少,可是我再也清不透這個啞謎。我立起身來,想吸一支煙。我起身的動作太急促了,不提防惊動了那只怪雞。它一邊在室中亂旋亂舞,一邊又張開了嘴,咯咯地駭叫。我一見這狀,腦室中又發生一种新奇的理想。因為那雞叫的時候,雞嘴張得很大,如果有什么巨价的珍珠寶石,盡可以容納下去。我記得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探案中,有一件鵝腹中藏寶的案子。莫非這雞腹中也會藏著什么寶物?假使如此,那寶物是誰偷的?誰藏進去的?并且雞腹中既已藏了寶物,為什么又送到我們這里來?這么一想,我的理想又變成了空中樓閣。我們是從事偵探事務的。如果有人偷了東西,巧妙地藏在雞腹里面,那就斷不會再把這藏寶的雞送到我們的手里來。 四面都是堅固的石壁,我實在找不出出路,決計經濟我的腦力,等霍桑回來解決。我從煙匣中取出了一支紙煙,燒著了重新輕輕地歸座,預備養神休息。不料我才吸了一q煙,電話室中的鈴聲突的震動起來。 我料想也許是沒桑從許為公那里打回來的,就急急地去接話。那雞再度受惊地亂旋。電話是開封路楊公館里打來的。楊家是我們的老主顧。兩個月前,他家里發生過一。件失蹤案,是霍桑替他破案的。這時打電話來的就是他家的主人楊少山。經過了簡短的招呼,他慌忙地問我。 “霍先生在寓里嗎?” “他出去了,但大概即刻就要回來。楊先生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要緊事情,要和他商量。 “什么事?” “晤,電話中不便說。包先生,對不起。 “那末我等他一回來,就叫他去看你。” 楊少山是個五十多歲的小官僚,當過几任煙酒局的差使,手裹著實有几個錢。上月里大世界舉行賽珍會,他得到第三名錦標。此刻他說有要緊事和模桑商量,性質大概不會平凡。可是霍桑還不回來,我又不便代表他。他為什么耽擱得這樣長久?莫非他在許為公那里得到了什么案子?万一他因著閒談的緣故,回來得太晚,豈不會坐失机會?其實除了楊家的問題,還有這一只奇怪的雞也得等地回來解決。我坐定了,經過一度思索,我假定霍桑的朋友中間,也許真有什么姓王的人,不如先打個電話間問明白。 我重新緩步走進電話室去,想打個電話給民眾工團,催霍桑早些回來。我還沒有走到電話箱前,電鈴忽又第二次震動。這又是楊少山打來的。他听說霍桑還沒回來,很慌急,就請我先去。他的聲音非常急迫和惊慌。我只得權宜應允了。接著我仍打電話給許為公,預備叫霍桑直接往開封路楊家去。不料許討回言,霍桑已經從他那里動身回來了。我怕楊少山心焦,不再等待,叮囑施桂,一等霍殺回离,就叫他往楊家去。我獨個儿先走。 楊少山家里有一間精致的書室。我們前次去過,看見里面陳設了許多古董和書面,布置非常雅清。這時已交初夏,楊少山已不在書室里見客,卻把后園中的一間小軒當做客室。這小軒我們先前也曾到過,窗明几淨,位置也很幽雅。但是那時我一走進去,這小軒已換了面目。一切器物都雜亂無序,顯得新近曾經移動過。 楊少山穿著一件白印度綢長衫,肥白的臉上顯著無可掩飾的焦急。他一看見我,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就睜著國黑的眼睛,慌忙地向我說話。 他說:“包先生,我家里的一粒火齊珠,你——你想必已經看見過了。是不是? 我的确听得過,這老頭儿有古董籟,收藏确不少。他有一粒玫瑰色的寶珠,非常名貴,但我實在沒有賞識過。這時候我并不必和他分辯。 我含糊地應道:“晤,這粒珠子現在怎么樣?可是——? “是,今天早晨忽然失去了! 他的聲音雖低,但有些顫抖,他的黑眼也睜大了。我仍保持我的鎮靜。 “你別慌。珠子怎么樣失去的? “唉,很奇怪!包先生,你總也知道這粒珠子我是在兩年前賣來的,原价只有五千六百塊錢,我本來并不怎樣看重它。但是上月里它在賽珍會里陳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許多賞識的人,都說它是名貴的東西。本星期一,有一個販珠寶的据客,叫嚴福生,也聞名要來瞧瞧我的珠子。他瞧過之后,說了一句無意識的評語。他說這珠子并不怎樣好,他也有一粒,光色比我的一粒還好得多。我不相信他。他就和我約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來給我瞧。我應許了。今天十點鐘光景,他果然帶了他的一粒玫瑰珠來。他的珠子雖然比我的一粒大些,可是沒有我的那么國整,并且珠子的一端還有一點細微的白假。他卻說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我不服气,就重新將我的珠子取出來,准備和他比一比。哎喲!誰知因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 楊少山的气息加急些,圓睜著兩眼,停頓了不說下去。他凝視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個据客嚴福生,簡直要和我拚命。我仍宁濕地答复他。 我說:“楊先生,你這話指什么?可是你的珠子比不過他的?還是——? 少山忙搖手道:“不,不是。我的珠子竟因此失掉了! “奇怪!怎么樣失去的? “當我將兩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較的時候,忽然听得廚房中大聲喊失火。我自然吃惊,倉皇中順手將珠子向這桌子上一丟,急急奔到這一扇門口。我正要奔出去瞧,小使女菊青走進來報告,說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看了火,下灶的阿二看見了,吃一嚇,便叫起來。但火一會儿就扑滅,并沒有闖禍。我定心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嚴福生也走到我的身旁來听消息,听得沒有事,就跟我回到這桌子旁邊來。不料桌面上空空,珠子已經不見了! “不見了?可是兩粒珠子都不見了? “是,當時果真兩粒珠子都不見,但后來在牆腳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惊慌中順手一丟,珠子就從桌面上反激落下去。 “是,這理解很合理。那末那拾得的一粒當然就是嚴福生自己帶來的一粒。是不是? “是啊。那時我們倆竭力地找過,可是尋來尋去,只有一粒。包先生,你想豈不太奇怪? 我靜一靜,把這事的局勢略略思考,才有條理地向他查問。 我問道:“那時候這一間小軒中,可是只有你和那珠寶据客兩個人? “是。”少山應了一句,又遲疑道:“就情勢論,福生果然處于嫌疑的地位。但是這個人有些聲价,以前也和我交易過一次。我瞧他的態度,似乎不像會偷竊。 “你相信他是個正經人?” “是。并且他已經表明過心跡,所以我不能再疑他。” “他怎樣表明心跡?” “他看見了這個盆子,覺得非常難過,就自己宣言,自愿把衣裳鞋子脫開來給我檢驗。他穿一件白熟羅長衫,黑紗馬褂,里面也是一套單衣,身上原不容易藏匿。他又將他的一只小皮夾翻開來,叫我搜驗。皮夾中只有一百多元鈔票,和一只鎮翡翠的戒指,實在沒有我的珠子。 我的視線在這小軒中打了一個旋,又提出一個問句。 “那個報信的小使女怎么樣?伊可曾走進這小軒中來?” “沒有。菊育只在這一扇門口站過一站,沒有走進來。”他又指示這小軒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門。 我瞧見軒門外面有一條卵石砌的小徑,徑旁种著舖葵一類的草花,襯著細長鮮綠的書帶草,原來是后園的一部分。我指著那只位置不正的紅水小圓桌,繼續問話。 “這一只桌子起先就放在中央的?” “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剛才尋珠子,才把它移開來。包先生,你有什么意思?” “我想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末,珠子反激的時候,也許會跳到軒門外面去。但當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跳激不到這么遠。” “對,我想不會跳出去。因為我丟珠子時候,不會這樣重。況且福生的一粒明明是落在里面的牆腳下的。 “不錯。但你再仔細想一想,除了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后,可還有沒有別的人到過這里?” 楊少山低倒了頭,沉吟一下,才吞吐地回答。 “我——我确實記得,事前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本事后呢?” “嗯——沒有——” 他不說下去,但他的臉上明明告訴我他隱藏著什么說話c 我又說;“楊先生,你既然要把這一件事見教,就得把當時經過的情形完全說明白才是。” 少山覺得我的語气中有些冷意,忙抬頭繼續道:“若說事發以后,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這里來過一次。伊也是為著廚房中惊呼的聲音下來的。不過伊進來時我們已經在這里仔細尋過,并且在嚴福生表明心跡之后。所以伊和這一件事一定沒有關系。” 事情夾雜了一個什么姨太太在里面,未免有些复雜了。局勢很尷尬,我自問我的能力干不了,還是等霍桑來吧。我摸出表來瞧瞧,我們已經談了十多分鐘,霍桑怎么還不來? 我敷衍一句道:“現在已經四點鐘了。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你為什么個早些通知我們?” 少山道:“這也有緣故。我們搜尋完畢的時候,已近十二點鐘。那時我還有一個希望,以為珠子也許漏進了地板洞里去。包先生,你瞧,那邊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個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嗎?所以當時我并不聲張,只吩咐把小軒鎖起來。吃過飯后,我差打雜金寶去叫了一個木匠來,把壁角邊的地板撬開來尋覓。但是地板撬開之后,仍舊不見珠子。我才沒有辦法,不得不來煩勞你們。” “原來如此。那末木匠撬地板的時候,你在旁邊監視嗎?” “是。我看得清楚,那木匠決不能做什么手腳。” “這樣說,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里去了呢?” 我的嘴里雖這樣說,心中卻相信這一件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內中一定另有黑幕。因為珠子既不能插翼飛去,勢必是有人取去的。取珠的人是誰?這疑問似乎又應分有意無意兩層。若說無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至于有意盜竊,那不但嚴福生可疑,另外勢必還有同謀的人。因為恰在楊少山比珠的時候,廚房中忽然失火駭叫,未免太湊巧。從這疑點上推測,顯見這里面一定另有人通同審竊。但那個通謀的人是誰?不就是發聲喊叫的阿二嗎?此外還有一個問題,珠子怎樣運出去的?我想到這里,我的思路好似推車撞壁,再不能夠前進了。我從哪一條路著手?還是靜坐著等霍桑來了再說? 咯咯咯!……咯咯咯! 我的耳管中忽然接受一种在不久以前曾經刺激過我的好奇心的聲浪。這聲浪一到達我的腦神經,本能地想起了福爾摩斯的探案,進一步就和我先前留著的經驗來一個參合,立即驅使我發出一個突兀的問句。 我問道:“楊先生,你家里養著雞嗎? 楊少山不提防我問這句話,睜圓了黑眼,呆一呆。 他搖搖頭。“沒有啊。包先生,你怎么有這問句? 我道:“我明明听得雞叫的聲音。你為什么瞞我? 少山眨几眨眼,點點頭,忽似記起一件事。 他忙陪笑道:“唉,不錯。包先生,你可是說那只烏骨雞? “哼!烏骨雞!”我的心房突然地亂跳,我的聲調也顯然失了常態。 “包先生,什么意思?”他也不禁詫异起來。 我走走神,恢复了常態’說:“沒有什么。我听得了雞叫聲音,隨便問一句。你說你家有烏骨雞? 少山道:“是啊。因為上星期六晚上,我的孩子杏寶忽然患惊風症,內人听說烏骨雞有收惊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見效,所以特地到隔壁黃家去借了一只烏骨雞來——” “借了一只烏骨雞? “是。 “雞呢? “雞還沒有送回去,你既然听得聲音,大概還在后園里。 他昂起了頭,向軒門外瞧瞧。我也模仿著,可是瞧不見雞。 我又問道:“你家里只有這一只烏骨雞? “是。 “沒有別的雞? “沒有。 我又頓住了。因為我一听到烏骨雞的名字,回想我剛才在寓所中時的理想,兩兩相證,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歡喜。但是楊少山又說他只借一只雞。我明明听得咯咯咯的雞聲,顯見那只借來的雞還在。那末我們寓里的一只烏骨雞當然是另外一只了。這樣一想,不但我有些神經過敏,還顯得我因著無路可走,才這樣子窮思极想。雖然如此,我腦室中的雞腹藏珠的幻想一時還不肯消滅。 我又問道:“楊先生,我還有一個題外的問句。當你們听得失火惊亂的時候,你可曾覺得有雞走進這里來。 少山膛目道:“這個——這個我沒有注意。 我低下頭去。有意無意間我的眼光在地板上作一种新的視察。 “唉!一种惊呼聲浪不由自主地沖破了我的喉關。 我的駭叫是憑空而發的嗎?不。在那小軒的東壁角的一只紅木小茶几旁邊,我忽然發見一小粒深棕色的雞糞。雞糞的顏色和廣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我又不曾注意雞,故而沒有看見。現在這粒雞糞足以顯示曾經有雞進來過的。而且雞糞的左近還有一小段麻線,好似那雞預先被人縛在壁角里,后來麻線給刀割斷了,雞才走出去。那末我先前的理想到底并不是神經過敏哩! 楊少山忽惶然問我道:“包先生,怎么樣?你可是發現了什么? “是,我覺得——”我頓住了,一個轉念忽又發生了一种新的見解。“楊先生,你說那只烏骨雞還是上星期借來的?” “是啊,上星期六夜里。今天是星期三,已經借了四天,不過你怎么提起這只雞?這些問句到底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种理想,說出來覺得有些突兀,不過說不定會有關系。現在你姑且領我去瞧瞧那只雞再說。 少山仍莫名其妙地怀著疑團。他呆住了,不肯領我出去。他的詫异的眼光,睜睜地瞧著我的面孔,好似把我當作瘋人一般。 我解釋道:“楊先生,別發呆。話雖然突兀,但事實上這只雞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許有關系——” 他剪住我說:“什么?它會和珠子有關系?怎樣的關系?你快說! 我說:“關系很簡單,也很巧。現在有個先決的問題。据我的推想,你的一只雞已經被人換過一只了。你听听,它不是還在那里咯咯咯地叫不停嗎?你先前的雞既然在這里養了四天,大概應當馴熟了。你听,這樣的叫聲分明是一只新雞。現在別多說,你快領我去瞧瞧。” 少山還是半信半疑地說:“你要瞧雞并不難,它就在外面園里。 我們走出小軒門,過了卵石徑,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見一只白羽紫冠的烏骨雞。那雞仍不住地在啼叫,并且在園中亂走,顯見因著換了一個新的環境,在在都足以使它惊恐。楊少山走近去。那雞增加了惊恐,扑扑地旋了几個圈子,飛奔往園的那一邊去。這現象使我的推想上加上一重保障,不禁暗暗地高興。我的見解雖突兀,但實際上有它的正确性。 楊少山惊异地呼道:“唉!奇怪!這一只雞似乎小一些了! 我忙拉拉他的衣袖,附著他的耳朵警告。“輕聲些!我問你。你從黃家借來的一只雞不是比這一只高一些嗎?” “晤,是。” “那只雞足有四斤多吧?” “嗯,這個——這個我沒有秤過,總之比這一只大。 “它的顏色也比不上這一只洁白。是不是?” “嗯,這個我也說不出。包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只原有的雞?” “我們里面去談。 我們回進小軒之后,楊少山再忍耐不住。他拉我坐下了,低頭向我質問。 他說:“包先生,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雞怎么會和珠子有關系?雞果然好像給換了一只。但是誰換的?并且為什么換?” 我答道:“‘你還不明白?我告訴你,你的珠子所以尋不到,就為著給什么人藏在瑞腹里面運出去了! 少山突然跳起來:“唉!有這樣的事?” “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包先生,你說得明白些。我真不懂。 我就指著那粗雞糞和半段斷繩,把剛才构成的推想向他解釋一遍。 楊少山沉吟了一下,答道:“包先生,你的推想可以算得突如其來。我真佩服你的聰敏。你怎么會想得到?” 我笑著說;“這不是我的聰敏,是碰巧。 “唉,碰巧?那末你想實在不實在?” “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末那串通竊珠的人是誰?那只給換會的雞又往哪里去找?” 我想一想,說:“第一個問題,我此刻還不能解決,少倍等敝友霍桑來了再說。第二個問題,我有几分把握。你如果愿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許馬上就可以有珠還的希望” “真好?跟你往哪里去?” “往愛文路七十七號敝窩里去。 少山的肥臉上又現出疑惑狀來。他的眼睛中又射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那种眼瞪脫的呆狀。 我說:““老實對你說,你的那一只給換會的雞,就在我們的寓所里。 “什么?雞在你們寓所里?” “是。 “那就是腹中獲珠子的一只?” “正是。 一那末你确信我的火齊珠就在你們的寓所里?” “确字雖還不敢說,漢是這樣的巧合實在是難得的。因此,我敢說十分之六我的推想是實在的。” 楊少山抹抹額汗,舒一口气。“太奇怪!那只雞又怎么會到你們的手里去?” 他搖搖頭。“事情的确太突兀,我也還弄不明白。 他又說:“你們既然得到了我的雞,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一聲啊?” 這一句似乎問得太沒有意識。其實他是一個鼓中人,我只能原諒他。我就將得雞的情由略約地向他說明。 他仍半明半昧地詫异道:“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個送雞的人是誰?他既然利用那只雞偷了珠子,為什么又把雞送給你們?” 我答道:“‘這是兩個謎,到眼前為止,我的腦力還不能解釋。其實這兩點也不必急急解釋。我們此刻所急的,就在把你的原珠追回來。” 他興奮地說:“對!對!包先生,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們寓所里?一定追得回來?” 我皺眉道:“你別把我當作保險据客看待啊。我因為事情太湊巧,才构成了這一個推想,實在不實在,走一趟馬上可以證明。現在霍桑沒有來,我們反正不能干什么事,趁空去一趟,至少耗費你一些汽油。你何必這樣子狐疑不決?” 少山才諾諾連聲,不再猶豫。他立即吩咐准備汽車,只說要出去散散,在佣仆面前并沒有說明往哪里去。這是我授意的。 五分鐘后,我們的汽車已向愛文路進駛。汽車進行得很快,我的腦海也一樣地奔騰不定。 這一著我如果沒有料錯,這小小的疑案當然立刻就可以破獲。這是值得慶幸的一回事。因為我和霍桑共事以來,有時候雖也談言微中,好几次看透過案中的竅要,但究竟沒有獨個儿成功過一件事。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我的獨力破案的机會,我自然感到高興。我把這兩件事兩兩印合,相信有七八分意思。假使果真如愿,霍桑對于我的想象力的進步,當然會有一番贊美。 汽車在主客們相對無言中進駛,不一會,就到達我們的寓前。我首先跳下車來,楊少山也緊跟著。我走進鐵條門時,忽見前門開著。我站一站,暗忖可是霍桑已經回來了?怎么沒有聲音?施桂听得我們進門后的步聲,從后面走出來招呼。我還沒有開口,楊少山已搶著問話。 “雞在哪里?” 施桂向他瞧一瞧,用手指指著辦事室的室門。 “在里面。 我也問道:“霍先生回來了嗎?” 施桂答道:“還沒有。但是有一位客人,說有一件要緊的案子要請教,現在還等在里面呢。 一种不可名狀的感覺襲擊我,使我站住了猶豫一下。我的听覺失了常度嗎? 我不再答話,急急把辦事室的門推開,我的視線一射到里面,不由不打一個寒嫩。辦事室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連先前的那一只烏骨雞也沒有影蹤了! “雞呢?…雞在哪里?” 楊少山催逼著要我答話。施桂也睜大了眼,跟隨在門口。 窘嗎?自然!我的眼光注視在地板上,好似要透過了地板瞧雞,可是只看見地板上多了一堆雞糞? “雞呢?包先生,你說的那只烏骨雞呢?”楊少山再逼我。 停一停,我才勉強答道:“楊先生,請原諒。我怕這里也發生了竊案哩! “什么?竊案?” “是。偵探們的寓里失竊,原是一件笑話,但這事只能怪我們的仆人失于謹慎。 施桂呼嘯地說:“哎喲,雞——雞給那客人偷去了嗎?” 楊少山搶著道:“包先生,可是我的一只雞又被人偷去了?” 我的兩頰上覺得很熱,眼瞼上也加了重量,我的頭再也搶不起來。可是我仍支持著殘剩的定力。 我答道:“正是。可是因這一偷,在偵查的途徑上并不能算失敗,卻反而進一步。 楊少山瞧著我的臉,冷冷地說:“唉!有進步?” 我毅然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是。我告訴你。我起先說你家被換的那只雞,就是我們所得到的那一只不知來歷的雞,原只是一個誰想。現在這雞又被人偷了去,分明這一只雞的肚子里真的藏著珍珠,那人才冒險來偷。那末我的難想不是因此證實了嗎?” 楊少山領悟地點點頭。“唉!不錯。我明白了。但是那偷雞的人又是誰?”他向我瞧瞧,又回頭去瞧施檢。 我答道:“這問題容易明白。無論如何,我們已經知道你的珠子的遺失實在是被人設計偷去的;而且這份珠的人并不是外來的陌生人。從這一條路上進行,不但偷雞的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當然可以追回來。 少山道:“活固然不錯,可是你用什么方法去追回來?” 我應道:“方法自然有,你別急躁。” 我旋轉去瞧施桂,向他招招手。施桂本站在門口,面色灰白,狀態局促不安。他走前一步,自動地解釋。 “包先生,這實在是我的過失。那客人進來時候,神色很慌張,我以為他真的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才來請教先生們。我想跟先生即刻就要回來,又看見他走得喘吁吁,才開了辦事室門,請他坐一坐等待。誰想得到他是一個偷雞賊?” 我道:“好,你不必辯了。你告訴我那人是個何等樣人。 施桂道:“他的個子不高,三十多歲,尖下巴,臉色黑蒼蒼,身上穿一件白羅長衫,玄紗馬褂,頭上戴巴拿馬草帽。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雞來的人不同,明明是一個上流人——” “哼!” 施桂的話還沒有完,楊少山忽而哼了一聲,接著一言不發,突的旋轉身子向外就走。 事情很突兀。他的走一定有理由,可是留下的是一個囫團的疑團。我一把將他拉住。 “你往哪里走?” “我去瞧那個偷雞賊! “‘你已知道了那個人是誰?” “是。 楊少山點點頭,又回身要走。我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那個人是誰?你得說明白了再走。 “嚴福生! “嘎,果真是他?現在你往哪里去找他?” “他住在春申旅館。我就到那里去瞧他。 “你別忙。你想他既然干了這樣的勾當,難道還會在旅館里等候你不成?” 少山的圓眼轉一轉,才站住了不走。我也就松了手。 楊少山說:“不錯。他此刻也許會逃匿到別處去了。包先生,你想我們怎樣去追他?”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音從石級上進來,阻住了我的答語。 施桂作惊喜聲道:“霍先生回來了! 霍桑緩步踱進辦事室來,他穿的是一套糙米色山東府綢的西裝,白皮鞋,嘴里銜著白金龍,右手中執著草帽,他的那根嵌銀絲的黑漆手杖鉤在他的左腕上。 楊少山忙拱拱手,招呼道:“霍先生,我等你好久了!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來結束了。 老實說,這句話我不大愿意听、我不是有什么妒忌心,要自夸我的本領超出霍桑,但楊少山的口气簡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實在有些難堪。 霍桑向楊少山點點頭。“楊先生,請坐。”他放了草帽和手杖,回頭來瞧我。“包朗,坐啊,這是一件什么事?你不是已經忙了好一會了嗎?”他慢慢地坐下來。 我也坐下來,答道:“正是。起初我得到了一只不可思議的烏骨雞,后來又得到這位楊先生的兩次電話。我赶得去,听說他失落了一粒玫瑰珠,他家里的一只烏骨雞也分明給人換掉了。我揣度情勢,把這兩件事合而為一,就赶回來尋雞,不料雞已被一個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并合的理想雖然成立,卻還不能夠就此結束。 施桂又自動補充得雞和失雞的經過。楊少山也約略地說明他的失珠的情由,霍桑仔細地傾听,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說:“原來是一件失珠案。楊先生,這是一粒紅色巨价的玫瑰珠? 楊少山應道:“是。巨价雖說不上,可是這東西是我心愛的。”他又拱拱手。“霍先生,你得赶緊給我想個法子。 霍桑道:“現在你既然知道了那個偷雞人,當然可以循跡去找。你何必再著急? “我怕嚴福生會逃走,追不至u他。 “你姑且說說著,他是個什么樣人。 “他有個黑蒼的臉,尖下巴,身上穿一件白熟羅長衫,元色鐵机紗馬褂——-” 霍桑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頭上還戴一頂龍頂草草帽嗎? 楊少山一听,不由不怔一怔,哆開了嘴向霍桑呆瞧。我的反應也夠緊張,連施桂也不例外,張大了眼睛在納罕。 少山疾忙道:“霍先生,你也認識他? 霍桑道:“不是,我只瞧見過他。 我也插口道:“你在什么時候瞧見他? 霍渠道:“大約在十五分鐘以前罷。” 我惊喜道:“這樣說,那時候他一定就是從這里出去的。 霍桑點點頭。“對,你的料想真不錯。我還看見他的左腋下面扶著一個包。 少山跳起來,惊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一只烏骨雞了! 霍桑又點點頭,宁靜地說:“是,這是當然無疑的。可是你用不著這樣興奮。請坐下來。 少山一邊用白巾抹著胖臉上的汗,一邊重新坐下來。“霍先生,你可有方法把他追回來?” 霍桑淡然地答道:“別著急。這個人早已在我們的手中了。 楊少山所坐的那只沙發上的彈簧仿佛突然間加強了彈力。他的兩股剛才接触那椅子,又陡的跳起來。他的兩粒烏黑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嘴也張了一張,仿佛要喊出來,卻終于忍住了。我也覺得霍桑的話太窮兀。他雖看見過嚴福生,但當時既然不知道他是一個偷雞賊,怎么會貿貿然將他拿住?或者這一句話只有安慰作用吧? 霍桑繼續遭:“楊先生,安心些。我說給你听。我本領者汪銀林一同到這里來——你總也知道他是警察總署的偵探長。當我們在仁德路下電車的時候,忽然見一個人從愛文路轉彎過來。那人的形狀很慌張,腋下還挨著一個包,不由不引起我們的疑心。可是他的打扮像一個上流人,又不便就上去盤問。汪銀杯決意尾隨他的蹤跡。我們就暫時分手。我一個人步行回來。” 楊少山道:“這樣說,你此刻還沒有知道嚴福生在哪里呢。” 霍桑道:“是。不過汪銀林一定知道。他本來要和我商量另一件案子,回頭一定要到這里來。所以嚴福生的蹤跡,少停我們就可以知道。” 楊少山的神色自然了些。他又摸出白巾來抹汗,雖已有些希望,但仍壓不住他的內心的焦急。 我乘机道:“我們趁這空儿,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坐等心焦。” 少山忙應遵:“好,我本來想弄個明白。” 霍桑也說:“那末包朗,你先把你的意見說說看。” 霍桑取出兩支白金龍來,他和我彼此擦火燒著。楊少山不吸煙,勉強靜坐著听。 我吸了几口煙,說:“照目前的情形論,這案子的內幕大体已經明白。楊先生的玫瑰珠一定是被嚴福生串同了宅中的某一個人設計偷去的。他們得珠之后,或是分贓不勻,或是另有什么別的緣故,彼此發生爭執。內中一個人就負气地將那藏珠的雞送給我們,企圖讓嚴福生冒險來取,投進法网里來。因為据那個送雞給我們的人推想,嚴福生好容易利用了雞,偷得了那粗名貴的珠子,忽又平白地給人把雞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勢必會不顧利害,赶到我們這里來。那送雞的人也一定以為我們是當偵探的,東西到了我們手里,當然不容易取還,不但如此,嚴福生卻反而有落网被捕的危險——” 楊少山忽插口道:“可是事實恰正相反,偵探們家里竟然也失竊了! 我道:“你別取笑。他有本領來偷,我們也e然有本領把他拿住。你放心,你的珠子決不至于落空。” 少山道:“但愿如此。但你說的那個通謀的人究竟是誰?” “大概是你家里的人。” “晤?我家里的人?男人還是女人?” 我起記了施桂所說的那個送雞的人的裝束,問道:“你宅中的男仆中間可有一個穿青布長衫的?” 少山想一想,搖頭道:“沒有。我家里的男仆都穿短衣。” 霍桑吐出一口煙,婉聲道:“衣裳是可以改變的,還是說狀貌靠得住。” 施桂仍逗留在門口,自動接著說:“他說上海口音,臉色蒼黑,像是個鄉下人。” 少山沉吟道:“若說面色蒼黑,操上海口音的人,我家里有兩個:一個是新來的打雜差的金寶,來了才一個多月;一個是當下灶的丁阿二,已經做兩三年。他們的模樣都像鄉下人。” 我記得那個在失珠時叫喊失火的人就是阿二。 “對了。那通謀的人大概是阿二。這個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后,在瞧珠子時忽然喊失火,一定是預先約定的。” 鈴鈴鈴!……鈴鈴鈴! 電話鈴響了。霍桑立刻放了煙,立起來,走進電話室去接話。他讓電話室的門開著,接談聲我們都听得見。 他說:“你是銀林兄?……唉,我先問一句。那個人的蹤跡可曾查明白?……晤,他住在北浙江路興發旅館十八號?……腥,他是個体面的珠寶商人?哈哈!……好,我等你。回頭談。” 霍桑回進來時,楊少山早已立起來,又連連棋著手。 他道:“這樣好极了。霍先生,他既然在興發旅館,現在就煩勞你走一趟,馬上把他拘住了。” 霍桑低頭想一想,又仰自瞧瞧我的面。他答道:“楊先生,請原諒,我不能去。我還有別的事要等汪銀林來商量。這件事包朗兄一定能夠胜任,你盡放心。他的識見和魄力有時候還超出我上呢。” 楊少山忙旋轉身來,賠著笑臉,說:“那末,包先生,只能再勞駕一次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拱手的動作連續著,胖白的臉上堆著難者的笑容,活現出一副見風使篷的小官僚的本相。我本來有些不高興,但霍桑既然給我戴上了一頂炭簍,楊少山又這樣低首下心,我似乎不便推辭。于是五分鐘后,我們重新上了汽車,開始向北浙江路行進。 興發旅館是一個兩層樓的中等客离。我們走進走時,楊少山搶先一步,走進帳房里去,問有沒有一位姓嚴的客人。那司帳的已上了些年紀,腦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一想,方才回答。 “可是一位山東人。叫嚴仁卿的?他剛才已經動身了。” 我上前接口道:“不是。我們要問一位住在十八號里的客人。” 司帳的又遲疑了一會,翻一翻帳冊,才道:“十八號里的?……晤,剛才也有人問起過。可是他并不姓嚴。他姓姜,做珠寶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 我急忙應道:“不錯。就是這一位。現在他還在里面嗎?” 帳房道:“不多一刻,我看見他進來,還沒有看見他出去。大概還在樓上。你們自己上去問罷?” 我點點頭,回身就退出。楊少山也跟著上樓。到了樓上,我向一個少年茶房間十八號里的姜姓客人。 茶房道。“你們問今天下午才來的那位姜先生嗎?他出去了還不到五分鐘。” 楊少山呆住了,例抽一口冷气。我的一團高興頓時化成冰冷。事情本像可以一舉成功,不料還有意外的枝節。 我又問茶房道:“你确實看見他出去的? “自然。”茶房引手指一指一扇室門。“那就是十八號,是我替他領的門。 人事的變幻真是太不V思議了。机近照顧你時,事情會特別湊巧;可是它溜走了,又會處處碰壁。霍桑雖竭力抬舉我,卻偏偏事不順手。此刻要追蹤,我又往哪里去尋? 楊少山門道:“包先生,怎么辦? 怎么辦?這正是我要提出的問句。我不理他,繼續問那小伙子。 我又問:“他出去時可曾對你說什么話? 條房搖搖頭。“沒有。” “你說他今天午后才來的? “是。他進來時三點鐘已經敲過。 “他一個人來的? “是。 “可有別的人來訪過他?” “沒有。他進來了不多一刻,就出去,直到半點鐘前方才回來;可是一會儿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半點鐘前回宮時,你可曾見他手里有什么東西? 那少年忽搔搔頭,追想了一下,答道:“增,有的。我仿佛看見他帶來一個白布的包,這個包他方才又帶出去了。 我瞧瞧少山,點點頭,暗示這個包中一定就是那只烏骨雞。少山也會意地點點頭。 他懊惱地說:“可惜!我們遲到一步,又錯過了机會。現在我們到那里去找?還是在這里等他? 我說;“坐著等不是辦法。無論如何,我們看著他的房間再說。”我又回頭向茶房道:“你把十八號室開了,我們要瞧瞧。 茶房听了我們的交談,各自向我們倆端詳,似乎有些怀疑,不肯答應。 我說:“放心。我們都是上等人。你快開。 楊少山也說:“看一看沒有關系。你盡管站在一起瞧好了。 茶房無奈,就拿鑰匙開了房門,跟我們一同進去。我們一踏進去,第一种接触我們的眼光的東西,就是樓板上有几片雪白的雞毛和几點鮮紅的血! 楊少山突然高叫道:“哎喲!他已經把雞殺掉了! 我應道:“是,你的東西大概也已到了他的袋里去哩。” 少年茶房好奇似地插口道:“喂,什么雞?” 少山不理他,眼光向四下亂射。“那只死雞呢?他為什么還要隨身帶出去?” 我說;“這個別管他。瞧,床底下有一只鎖著的皮包,我們弄開了看一看再說。 我走近床面前,一邊摸出一串百合鑰來、那旁邊的茶房忽而上前阻止我。 “嗯,先生,這個不行! 我從衣袋中取出一張名片來給他。他在片子上瞧了一瞧,顯然不知道我,仍兀自搖頭。 楊少山說:“你別阻擋。包先生是當偵探的。因為這房里的客人偷了東西,我們特地來搜檢。什么事有我負責。” 我不再多說,立刻投鋼開鎖,試到第三個鑰匙,皮包已給弄開。里面有一只小鐵盒,沒有鎖。盒蓋開了,內中是些翡翠寶石之類。我還希望那贓物就藏在里面,可是仔細檢搜,都是尋常廉价的東西,絕不見那粒玫瑰珠。 我說:“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邊了。” 楊少山又額汗粒粒地著急道:“那末危險了!他不會就遠走高飛嗎?” 我安慰他說:“我想不會。瞧這情勢,他既然不知道我們急急追蹤,又留著這些東西在這里,顯見他還要回來,決不會就此逃走。 我隨手關了盆子,照樣鎖好皮包,將它推在床下,站直了。楊少山的目光略略減少了些呆滯,又似從絕望中得到了一絲希望。 他應道:“不錯,不錯。這皮包裹的東西雖然沒有特別貴重的,但也值得几千元。他如果要逃,當然不會丟在這里。現在我們就在這里等他回來嗎? 我搖頭說:“用不著。這里的事可貴成帳房。我們應得立刻回到你府上去。 “回去干什么呀? “我不是說這一件事還有一個通謀的人嗎?我敢說那個人就是那個喊失火的阿二。現在別耽擱,免得也給他逃走了。 “如果當真是阿二,他一時決不會逃。因為發案的時候,表面上我并不鄭重其事,就是我打電話請你,也是沒有人知道的。 那少年茶房陪我們回到樓下,向那個司帳的說明原委。司帳的年老頑愚,說話很費力,還是那條房幫了忙,方才弄清楚。我們應許他們,如果把那人拘留了送警,酬謝五百元。 我們在回開封路去的汽車途程中,楊少山和我討論那通謀的人。我以為就是那下灶的阿二。少山卻說阿二很老實。不至于干這樣的事。好在這問題并不太深幻,一到楊家,只消把仆人們叫扰來問一問,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不上三分鐘工夫,汽車已經駛到開封路口,將近到楊家的前門。 “哼! 少山忽然大呼一聲,直跳起來,想從車中跳下去。 我慌忙問道:“喂,什么事? 他說不出話,只把手指向車窗外面指了一指。我探頭一瞧,看見一個戴龍須草草帽和穿白熟羅長衫元色紗馬褂的人,正在汽車的前面,匆匆地向前進行,好像也要往楊家去。 “是嚴福生嗎?”我低聲問一句。 楊少山惊喜得哆開了嘴,只強項地點點頭。我也很詫异,這嚴福生偷了珠子,怎么還要到楊家里去?難道我的心力完全是白費的,嚴福生并不曾偷珠、這回事壓根儿弄錯了? 汽車已駛到他的背后。楊少山揮揮手,吩咐車夫停車。我一躍下車,槍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他突的回轉頭來,黑臉上頓時灰白,他的下顛好像也特別尖了些。我不禁大快樂。沒有弄錯!我第一次獨力探案,幸而得手了! 他吞吐地說:“什么——什么事?你——你是誰?” 我帶著微笑說:“‘我叫包朗。方才你光降敝寓,失迎了。抱歉得很、”我瞧在他的臉上,又說;“嚴先生,你真是太博節了!一只死雞還舍不得丟掉?” 原來一個白布的包裹,這時候還換在他的腋下。楊少山也已走近來,指著他怒聲斥罵。 “好啊!我不知道你覺是一個賊! 嚴福生一見少山,又怔一怔,張口要答辯,卻沒有聲音吐出來。我暗想雖則人贓俱在,大功會成,然而若使一徑往楊家里去,難免掠走他的同党。 我說:“這里不是說話地方。我們還是到汽車里去。 嚴福生被挾在中間,三個人先后回進了汽車。楊少山叫車夫開到冷靜的馬路去,以便就在車篷中談判。我先將嚴福生挾著的包裹拿過來,打開來一瞧,果然是一只死烏骨雞,雞暖已給破開。我的料想沒有錯,高興极了! 楊少山搶先道:“現在你還有什么話?” 嚴福生的頭里落著,默然不答,分明已承認不諱。 我說:“簡單些罷。珠子在哪里?快拿出來吧! 嚴福生兩眼瞪瞪地咬著嘴唇,好似失了魂。靜了一會,他才抬起頭來。 他說;“楊先生,真對不起!不過——不過我——我沒有珠子。 楊少山道、“嗯!你還想撒謊?” 我說:“我想你還是老實說的好,我們還可以讓你留些面子。 嚴福生道:“我說的是實話已這回事主謀的固然是我,可是珠子實在沒有到手! 我說:“你想我們會相信?你起先和宅中的人通謀,將珠子在雞腹中運出來;后來你們意見不股,你的同党光了火,索性將雞送到我們的寓里,引你下陷阱;你果然膽大,竟敢將那雞重新偷出來。此刻雞給你殺死了,死雞還在你的的手里,珠子也當然落在你手。難道你還想吞沒?” 嚴福生道:“包先生,你的活一半固然不錯,一半還不對。 “曖,哪一半不對?你說說看。 “你說我單通騙珠,不惜。因為我受一個收藏家的委托,想弄到這一粒精圓的火齊珠。我向來認識楊先生,知道他有這樣一粒,再合配沒有,但是我探過他的口气,知道他決不肯出讓。我沒法,就不能不用計。包先生,你總也听得過,做珠寶古董或書畫生意的人,有時候東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計騙的手法,所以這不算是犯法的。而且我打算事成以后,要想法予補報楊先生,決不白白地騙他的珠子。我單通了金寶——” 少山撇嘴道:“是金寶?” 嚴福生搖搖手,叫少山不要岔口。他忍住了。嚴福生就說下去。 我叫金主將雞用繩縛在暗角里,約定在我們瞧珠子的時候,來几聲駭叫。金主干得很得法。那時候我就乘机將珠子塞在雞嘴里,又割斷了繩,讓雞自動走出去。這第一步計划果然完全成功,不料第二步党中速變卦。因為昨天我和金主約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帶給他一只同樣的烏骨雞,以便他將藏珠的雞悄悄地換出來,送到天保里日清泉樓茶館里約會。那時候他將雞給我,我就把允許的五十塊錢給他。 楊少山又忍不住頓足罵道:“該死的奴才!五十塊錢就出賣主人!好,回頭我少不得和他算帳! 我又搖搖手。“楊先生,你姑且耐一下,別打斷他的話。”我向嚴福生點點頭。“說下去。以后怎么樣?” 嚴福生道:“今天午后,我到清泉樓會等地;等了一個多鐘頭,他竟失約不來。我還以為他沒有机會換雞或將雞帶出來,才失約。但是我回到春申旅館,知道金寶已經到過我的寓里,還留下一張紙條。這一張就是。”他從白熟羅長衫的袋中摸出一張紙條來給我們瞧。 我接過了,展開那紙來,上面寫了兩行草書: “你的心太狠了!那東西值好几千,你騙我,只答應給我五十元。現在索性大家落空,我已經將雞送到愛文路七十七號大偵探家里去了。你如果有膽,不妨自己向他們去取。” 楊少山也把紙接過去,瞧一瞧。“不對,假的!金寶不會寫字。” 我道:“這也說不定。他可以請街頭的測字先生代寫。這字跡也很像。”我又回頭問福生道:“你得了這張紙,就赶往我們窩里去偷雞。是不是?” 嚴福生道。“不。起先我只是舍不得,又怕金寶說謊,才定意往愛文路去走一趟,想探探虛實,實在還沒有偷雞的意思。我又怕事情再有變化,特地換了一個离所。后來我到了霍桑先生那里,在門外打了几個轉,果然听得有雞叫的聲音。我從窗口里瞧瞧,覺得里面似乎沒有人。這一來我的心給引動了。我只覺得珠子就在眼前,馬上可以到手,就不顧利害,假托有件事求教,冒險走進去。机會又湊巧,那個仆人讓我獨個儿坐在辦事室里。我等那仆人一定開,就用帶到清泉樓去的包袱,包了雞溜出來。我回到离中,馬上將雞殺掉,破開雞瞟一眼,不料竟沒有珠子!我知道一時間珠子決不會排泄出來,一定是金寶弄花巧。你想我費心費力,卻倒翻在金寶手里,怎么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楊先生府上來,正想找金寶理論。要是他不識趣,我也准備和盤托出,白楊先生計個情。” 這個雅賊的供詞結束了,車篷中暫時靜一靜。汽車仍在慢慢地進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路。風雖不斷地拂過,我覺得有些熱。供詞給予我的是失望,因為主題中的珠子仍舊落空。我估量嚴福生的話不像虛偽。否則他如果殺雞拿得了珠子,盡可以乘机遠隨,為什么再留隧到楊家來?現在主賊雖得,原賊仍舊沒有著落,豈非又勞而無功? 楊少山歎口气,打破了靜境,說:“包先生,你想他的話是不是可靠? 我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金寶和他對質一下,就可以知道。 楊少山同意了,就叫汽車夫開回楊家去。 我把死雞提起來,給楊少山辨認。“你瞧這雞可就是你從黃家借來的那一只? 楊少山搖頭道:“我哪里辨認得出?包先生,什么意思? “我恐怕金寶果真弄過什么花巧。這一只雞是第三只了! 楊少山似乎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汽車已經停在楊家門口,他不便再問,首先下車去。我緊靠在福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件小小的案子,案情卻一再波折。現在全局的成敗完全系于金寶的身上。金寶可還安然在里面嗎?不料我們向看門的一問,才知金寶在兩點鐘時出去,至今還沒回來! “唉,波折真是太多了! 這句話一入我的耳朵,好似突的受了電打。我忙碌了半天,經歷了好几次的演變,雖然已經查明了竊珠的人,然而得珠的金寶既已逃走,結果還是白忙。楊少山的目的在乎得珠,珠子如果沒有追還的希望,我自然免不掉他的輕視。不過事情似乎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還不甘心立即承認失敗。 我建議讓嚴福生在書室里坐一坐,我們先到金寶的臥室里去搜一搜。楊少山的嘴臉又變了。他在懊喪失望中勉強同意了,領我到后園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別的沒有什么异跡,但在金寶的床底下發現了一只雞嗑破開的死烏骨雞! 我惊喜地說:“對了,這才是黃家原有的雞! 我用簡單的語句向楊少山解釋。我先前的推想此刻已完全符合。這案中一共有三只烏骨雞。這一只金寶床底下發現的雞,才是從黃家借來的雞,也就是第一只真正藏珠的雞。那第二只雞就是嚴福生買了私下交給金寶的,這時候它還在楊家的后園里。至于嚴福生從我們寓里偷出來的那一只雞,分明是金寶另外買的第三只雞。揣度金寶的用意,顯見他要從中吞沒,又怕嚴福生向他追問,所以殺雞得珠以后,特地另外買一只雞,送到我們的寓里去,只說他已經把藏珠的雞送掉,利用霍桑的虛名,使嚴福生不敢追究。這樣看,金寶送雞的主旨是要利用了我們,獨個儿黑吃黑地吞沒珠子,比較我先前料想的更深一層。而且他說嚴福生狠心,實際上他的心比嚴福生還貪狠狡猾。 楊少山垂頭喪气地說:“‘包先生,瞧這情形,嚴福生的話似乎不是虛造的。此刻金寶走了,我們又往哪把去找?他是杏寶的老奶媽荐來的,沒有保人。現在奶媽恰巧回松江去了。我要希望珠還,又到什么地方去尋金寶?” 哪里去找呢?這确是目前唯一的難題。我就承認無能為力嗎?還是把這責任卸到霍桑肩上去? 我答道:“別焦急,我想終有方法。你將你家里的仆役們一齊叫來,讓我問一下子。” 這是一個無可奈何中的出路。我希望再查出一個間接的同党,也許可以指出金寶的路線。楊少山雖似不愿,卻不能不勉強听我的命令。不多一刻,五六個仆人都聚集在客廳上。我逐個地向了几句,才知那黑臉的下灶丁阿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于曹金寶的授意。阿二拿過金寶五塊錢,但對于金寶的蹤跡,一口回絕不知道。我又向看門的老頭地問話,金寶确實在几點鐘出去。一個中年女仆,忽然搶過來自動報告。 “先生,金寶在警察局里啊! 我呆一呆,定睛向伊一瞧,伊的年紀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齊整,說話時面色端庄,不像什么笑話。 我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冕的。” “什么時候瞧見的?” “約摸在三點鐘過后。” “在什么地方?” “新門路口。” 楊少山忽插嘴道:“胡繩,這不是玩的,別亂說!你今天見時曾到過新閘路去?” 女仆道:“老爺,三姨太叫我去的。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樣子,送到新閉路朱少奶家里去。我從朱少奶那邊回來時,在路上看見金定給一個警察押著,一同往警察局去。” 這情報是意外的,我的心頭好議立即移去了一塊大石。請由雖沒突兀,但會敗中的我又得到了一線希望! 我也問道:“胡媽.你瞧見的可是确實是金寶?不會認錯?” 女仆笑道:“怎么會?金寶今天穿了一件奇市長衫,果然是難得的,可是我明明看見他的面孔,不會錯。” 青布長衫是施桂說過的,果然也合符了。但是為小心計,我再度向女仆質證。 一那末你可管招呼倫?” “沒有。他沒有瞧見我。” “他為著什么事被警士擁去,你可知道?” “這個我不知道。” 我不再問下去,就遣散了仆人們,回頭向楊少山說話。 “現在你可以定心了。金寶既然被押到了警察局里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當然不會再落空了。” “‘雖然,我們還不知道他為了什么事被捕。假使因著他在路上小便等級政違章,那末罰款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許已經不在警局里了。” 我搖搖頭,說:“你別只從消极方面想。人是應當有積极希望的,不然我們就無事可為了。現在我們只要再費一刻鐘工夫,一同到新閘路警局里去看一著,馬上就有分曉。” 楊少山在我的強制之下應允了。我們就扶著嚴福生,重新坐上汽車,開到新問路第四警署里去。 時候已是七點鐘相近。夏日更長,夕陽平已拖西,風開始活動,暮色瞑瞑地蒙罩著大地。馬路上一組組的摩登男女們,穿著誘惑力強烈的服裝,并肩挽臂地來往不絕。他們的夜生活將近開始了。這時候我很羡慕他們的自由自在。一种嚴重的責任牢固地拘束著我,心事重重,正芳不能自由。這一件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無數折——的案子,什么時候才得完全了結?此去如果仍舊落空,金寶已不在警署,我又怎么處?我一想到結局的問題,覺得牙痒痒地非常難熬。原因是事机的變化一層層像波浪般地推移不盡,理智和想象仿佛都失了效,我不敢再預測了。 我們到了警署,知道第四分署的署長叫史可立,恰巧因公出外,我就向一個當值的徐警佐說明情由,把嚴福生交給了他。我問警佐,可有一個叫曹金寶的被拘進來。警佐毫不猶豫地回說沒有。少山又現出失望狀來。 我說:“他也許會改名。”我就將金寶的衣服狀貌說了一遍。 徐警佐忽點頭道:“穿青布長衫的?黑臉的?晤,我看見有一個。他好像說叫李河大。 我忙道:“就是這個人。他現在還在嗎?” 警佐點點頭。 這一點頭使我呼出了一口長气。波折終于到了頂點,不再推展開去了! 楊少山也目光灼灼地興奮起來。徐警佐應允了我的請求,就派一個周番,領我們到后面拘留室去。我的心房還不住地亂跳。不會再弄錯吧? “哎喲!金寶!你——你好! 楊少山的眼光已經刺進了拘留室的鐵柵門,情不自禁地喊起來。周番自顧自退去。我仰起目光,隨著楊少山的視線瞧過去,電燈光中果然有一個面色蒼黑穿青布長衫的男子,靠柵門站著。他的年紀約近三十,臉上滿現著惊恐。 少山走前一步。“珠子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來! 金寶不答,自顧自瞧著。 少山又說:“什么?你還不響?老實對你說,我們什么都已明白,嚴福生也捉進來了。 金寶的蒼黑的臉上也掩不住因惊懼而泛出來白色,可是他到底咬緊牙關,不開口。 我婉聲說:“金寶,快說罷,說明了還可以減輕你的罪。我知道你干這件事是受了嚴福生的唆使。他存心不良,才引動你的盜心。是不是?” 金寶眨著眼睛,咬著嘴唇,仍不開口。楊少山又不顧忌地斥罵。我阻止他,依舊用軟功。 我說:“金寶,別不識趣。我是好意開脫你,你不說,完全自害自。其實你干的事,我已經雪亮了。嚴福生叫你把那只借來的烏骨雞,在今天早晨縛在后園中的小軒的壁角里——大概是藏在那只紅木小茶几底下。他今天來的時候,帶了另外一只烏骨雞給你,叫你在事后把那只藏珠的雞換出來,然后悄悄地送到清泉樓去。可是你換出之后,就把雞殺掉,從雞嚷中拿出了珠子。你恨福生許你的錢太少,想獨吞主;所以另外又買了一只雞,送到我們寓里,防嚴福生追究。這樣一來,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中,嚴福生卻反而落了空。現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自然再不能夠藏匿吞沒,還是快快拿出來,減輕些你自己的罪吧。 金寶一眼不眨地瞧著我,嘴唇几乎給咬破了,神色也越發慘白。他分明已經知道我是當偵探的,抵賴是徒然了。停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強開口。 “老爺,我真該死!我所做的事既然都穿破了,我也不想再瞞你。可是我此刻實在沒有珠子! “什么?沒有珠子?你還想賴?” “老爺,我不敢賴。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珠子确曾到過我的手,不過現在已經不在我的身上。 “什么?” “給——給一個人搶去了!” “胡說!你還騙人?” “真的!老爺你不相信,盡管搜。 那仆人的聲音面色都不相像。波折還是在推展!楊少山失望的眼光又釘住在我的臉上。我在缺乏信念的情境下,姑且做一种無聊的動作。我和一個看守的警立磋商,請他在金寶身上搜檢一下。搜檢的結果果真沒有珠子。少山又著急起來。 他說:“包先生,事情的變化怎么這樣多?現在怎么辦?” 我答道:“別著急。我再來問問。”我又用婉和的語調,問道:“金寶,你說珠子是給人搶去的。真的?” 金寶說:“先生,的的确确是真的!” “什么人搶去的?” “一個流氓!——一個外國流氓!” “那人搶珠以后,你可是因此就和他一同到警局里來?” “不是。珠子被他搶去了,我反心虛起來,脫身奔逃,忽給一個警察瞧見,就把我攔住了捉進來。那外國流氓反而沒有捉住,一眨眼已經轉彎過去了。” 金寶的話當然不容易教人相信。他似乎預備著受罪捱苦,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來。我雖多方誘問,別的他都不賴,只是說沒有珠子。他還承認他因著听得阿二說,前兩個月主人的姨甥給歹人騙了去,是霍桑尋回來的。阿二又說,霍桑怎樣厲害,怎樣使人害怕。他才想出換雞的計策來。他以為這樣一做,嚴福生既不敢追究,我們得到了雞,也必以為有什么人感恩送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并且他瞧主人的神气并不著重,也不像要請偵探查究的樣子,因此他才敢做這一件勾當。但我的問句一回到珠子,他始終說定是被外國流氓搶去的。 局勢撞了壁,多問無益,并且也不便。我就同楊少山离開警署,打算回去再商量。楊少山仍想追還他的珠子,問我怎樣可以捉到那個外國流氓。我含糊地應著。因為珠子被搶的故事是否實在,尚未可知;万一屬實,那就有些尷尬。据金寶所說,非常空洞縹渺,無論外國流氓,就是中國流氓,一時也不容易尋啊。 汽車到了楊家,還沒停車,那管門的老頭儿忽先迎出來。 他說:“老爺,有一個姓霍的先生在里面等。” 是霍桑嗎?他此刻到這里來,可是特地要幫我一官?我本想暫時回愛文路去,這時索性跟著少山一同走到小軒里面。那來客果然是霍桑。 霍桑道:“包朗,怎么樣?成功了沒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誰知等了好久,還不見你回來。難道——?” 他說到這里,頓住了,似乎我的面色早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他就也不再問下去。 我答道:“正是。這件事層層變化,實在出乎意料。此刻還沒有結局哩。”我把經過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 楊少山也補充說:“事情都已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霍桑張大了冷靜的雙目,瞧瞧我們二人的臉,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他默然不加表示。 少山又作央求聲道:“霍先生,你想那個外國流氓可容易找?” 霍桑仰起頭來,緩緩答道:“你只要找那個外國流氓?” “不,不是。我只要追還珠子。 “這才對了。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 “我本來是花了五千六百元買來的,是便宜的;而且這還是兩年前的价,現在當然不止這個數目。霍先生,你到底能不能把這東西追回來?” 霍桑向我瞧了一瞧,發出一种沒精打來的聲音來。 他道:“你要求珠還,盡我們兩個人的力,無論如何,我相信總可以成功——” 少山槍口道:“唉!那好极! 霍桑阻住他。“慢。不過辦起來很費手續。我以為你如果舍得這五千六百元的代价,就這樣算了吧。 霍桑雖說能夠珠還,卻帶著敷衍的口气。實際上他對于這個沒頭沒腦的外國流氓,顯然也同樣沒有把握。可是楊少山把握著珠還的希望,還不肯放松。 他道:“霍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錢,是舍不得珠子。這東西真難得見。你若使有法子能夠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謝。“’, “雖然,珠子的原价只值五千六百元。酬謝的數目當然也不會超過原价。我的意思——” 少山疾忙道:“這也不一定。你們只要能把原物追回,以金的數目即使超出原价,我也愿意。 情勢在步步逼緊,容不得霍桑含混敷衍。我有些替他著急。 霍桑仍瞧著地板,緩緩問道:“那末,你愿意出多少?”他說時又把眼梢向我們倆瞥。 這有什么用意?他似乎在那里計較酬金的多少啊。這是我的新經驗。莫非他對于這失珠果真已有了成竹,特地要破一下楊少山的竹杠?或是他明知這件事還十二分棘手,不能不多備几個錢,以便設法把原珠買回來,借此保全我們的信譽? 楊少山答道。“無論多少,听你吩咐好了! 霍桑瞧著我,說:“你想兩万夠了嗎?” 話好像是問我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接口,只隨便點了點頭。 楊少山忙應道:“唉SN万并不多,一定遵命。不過你可也能保得住一定珠還?” 少山果然是個闊客,可是他這問句也厲害。霍桑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嗎? 霍桑看著他自己腳上的白皮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證?嗯,那也可以。不過有兩個條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應允。 “什么條件?” “第一,你得立刻簽一張兩万元的支票。” 少山摸摸他的肥頰,呆瞧著不答,似乎有些疑惑。 霍桑問道。“行不行?不然,我們盡可以作罷。 少山應遵:“可以,可以。還有一個條件是什么?” 霍桑道:“從這時候起,須定限十四個鐘頭,才能把這原物交還你。 奇怪!霍桑真能夠限時交還嗎?他不是已經有把握了嗎?但是這件事他完全不曾預聞,可以說茫無頭緒。自然,他的才智是過人的,可是他究竟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他怎么能輕易應許呢? 少山一口應允了,立即簽出一張支票,授給霍桑。霍桑也取出一張名片來,在片背寫了几個字,遞給他。 他含笑道:“這是我的保證。我nl雖大家信任得過,但慎重些總比較妥善。”他說完了,立起來要告辭。 楊少山也立起來,問道:“霍先生,能不能容我問一句?你對于那個外國流氓可是已有些頭緒万?” 霍桑皺著眉毛,說:“楊先生,珠子是一件事,外國流氓是另一件事。剛才你說只要追還珠子,我答應的也是這一著。要是你一定還要追究這外國流氓,那我們得另外談一談——” 楊少山忙搖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霍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多問。你的珠子,明天我交還你好了。至于這中間有沒有外國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費心。明天會。 霍桑的眼光似乎有獨到之處。他已經知道這件案中實在沒有什么外國流氓,只是金寶說謊。他大概已經擬成什么方法,一定能叫金寶吐實,然后將珠子追回來。但是我們回到了寓所,我在晚餐席上把這意思問他,他又不以為然。唉,波痕還是在推展! 霍桑搖頭說:“你誤會了。外國流氓是有一個的。” 我惊异道:“當真? “怎么不真?不過那科國流氓’的名詞是金寶給他胡亂題的。實際上那人并不是流氓,更不是外國人。 “怪事!你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樣詳細?” “不但如此。如果你喜歡知道那人到底是個怎么樣人,我還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狀貌說給你听。” 我停了筷子,惊問道:“這樣說,你已經看見過那個人?” 霍桑點點頭,從椅子上立起來。 晚飯完畢了,我們回進辦事室。霍桑把窗全開了,燒了一支白金龍,坐在窗口的一張藤椅上,手中取一把折扇搖著。我也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同樣燒了一支煙,又向他究問。 我道:“霍桑,難道你果真看見過那個搶珠的人?” 霍桑呼吸了几口煙,答道:“我告訴你。那人身長五尺九寸,長方臉,身体很結實,穿一身山東府綢西裝,杭紡襯衫,玄色領結;頭上一頂草帽,已略略泛一些黃色,還是去年端午節的前一天買的,足上穿一雙樹膠底白虎皮鞋子,走起來非常輕快。此外還有一個特點,他雖穿西裝,頭頸上的領子是軟的;這就是因為他素來不喜歡戴硬領的緣故——” 我攙言道:“喂,你對于這個人既然這樣子仔細,何必呼咦叨叨?你為什么不爽快些說明了?”我覺他說得瑣瑣屑屑,有些不耐煩听。 霍桑仰起身來,把詫异的目光瞧著我。“你還要問2那個人你還不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 “我不曾把那個人的衣服形狀說給你听了嗎?” “穿這樣西裝的人,同樣的不知有多少。別的莫說,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仿佛相同。 霍桑嗤的一聲笑出來。“你猜著了!不過你的話還有几分不切實。你說我的打扮,和我方才所摹狀的‘仿佛相同’,就欠透徹。其實何止‘仿佛’?簡直是絲毫沒有兩樣啊! 我放下紙煙,張大了雙目,一時說不出話來。 霍桑拍手笑道:“你還詫异嗎?那個奪珠子的人——就是金寶所說的外國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 我定一定神,正色道:“霍桑,你還說笑話?” 霍桑也斂著笑容,答道:“包朗,真的。奪珠子的人就是我。要不然,珠子當然也沒有著落。那末,我怎么敢輕輕和楊少山訂約?” 話果然不錯。但是內幕中還有這樣的曲折,實在是我所夢想不到的。 我作惊喜聲道:“霍桑,你真是個怪人!我怎么想得到這件事是你干的?現在那珠子在你身邊嗎?” 霍桑搖頭道:“不,珠子不在我這里。” “怎么?珠子不在你身邊?那你怎么應付楊少山?” “我們受了他兩万元酬謝,少不得要教他滿意的。對不起,你拿一張信箋來.替我寫一封口授的信。” “我問你珠子在哪里,寫信做什么?” “別多說。信就關系珠子,你听我的話寫好了。 我無奈,只得取過信箋,執筆等待。 霍桑朗聲念道:“少山先生;你接到這一封信后,可赶緊往地方法院去投案質證。偵探長汪銀林一定會將你的一粒玫瑰殊原物奉還。承蒙見委,幸而沒有辱命。包朗霍桑同啟。”他頓一頓,又說:“信上的日期,須得寫明天早晨九點鐘。因為這封信必須到那時候才能讓施桂送去。” 我寫完了信,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然奪_得了珠子,怎么又向汪銀林去要?我委實還在鼓中! 霍桑一面搖著扇子,一面呼吸著煙,顯得非常閒适。 他答道:“你別慌,我說給你听。我從許為公那里回來的時候,還只三點半左右。我下了電車,走進愛文路,正自緩緩地踱回寓所里來,忽然看見一個人偷偷掩掩地從這屋子里出去。那時我和他的距离雖遠,卻明明看清楚那人從這門口里出去。我看見他賊頭狗腦的模樣,知道有些踢蹺,便停止了腳步,立在樹背后,等他走近來。他的匆忙的形狀越發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后。” “這個人就是曹金主?”我趁他吸煙停頓的机會插問一句。 霍桑點頭道:“是的。我跟他到愛文路口相近,他似乎已覺察我了,回頭一瞧,便拔步想逃。我再不能客气,便上前把他追住。我向他問話,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從衣袋中摸出一張紙團,悄悄地向后面一丟。我幸虧眼快,急忙將紙團拾起來,是一粒紅色的珠子,那時我一松手,他已脫身飛奔。我追赶不及,便向一個站崗的警士打了一個招呼。那警士就飛奔上去,果然被他追得。 “我帶了珠子,就到泥城橋去看汪銀林,向他說明了情由,就把珠子交給他,預備查明以后,交還原主。我覺得那人既從我們寓所中出來,也許有什么岔子,所以邀汪銀林一同到這里來瞧瞧。我們走到愛文路口,又碰見那形跡可疑的嚴福生。江銀林就跟著他去,我一個人就先回來。” 這番話才決破了最后的疑障,使我從皮鼓中鑽了出來。小戲多鑼鼓,我委實想不到這件事的波折會這么多。 我問道:“既然如此,當我領了楊少山到這里來,你和我們會面的時候,你早知道你所得到的玫瑰珠就是楊少山的東西。那時候你為什么不立刻說明白?” 霍桑放下了紙煙,答道:“你還怪我?我所以不馬上說明,就為你啊!” 一為我?什么意思?”我怀疑霍桑又在施展詭辯術。 他說:“當時我瞧你的神气,正是一團高興,分明認為這件事你已經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獨力破獲。所以你一听得楊少山叫我幫同著偵查,你便現出失望狀來。因此,我定意成全你的意思,暫時不發表,也可以使你得到一种單獨實習的机會。你難道還不能諒解?” 我低沉了頭,不答話,心中還在估量這番解釋中有沒有詭辯的成分。 霍桑又說;“包朗,這件事你干得真好。你著著進行,步驟都非常合度。至于最后珠子下落的一著,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据我看,你的推測和理解,比從前著實進步得多了。” 我覺得面頰上有些熱炙,答道:“你的稱贊,我不敢受;你的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謝呢。” 霍桑道:“‘這也不必要。我所以不早一些說明,除了成全你,另外還有一層作用。” “晤?” “你想那時候我如果直截說服了,沒有這一回曲折,楊少山豈肯爽快地拿出兩万元——?” 我算住他說。“慢S關于這酬報一項,我本來有些奇怪。你從事偵探工作,從來不曾跟人家計較過金錢報酬。這一次你分明要敲楊少山的竹杠,卻教我做愧——” 霍桑突然舉起了執折扇的右手,正色道:“包朗,你誤解我哩!你總知道我的服務的對象,是在民治制度不曾徹底下的一般無拳無勇含冤受屈的大眾。楊少山是個小官僚,擁著嬌妻美妾,錢的來路也不一定清白,難道我們應得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這种人不趁机叫他拿出些錢來,又叫誰出錢?老實說,我正覺得這個數目太小。剛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別的了,不然,我正打算再擠他些出來呢! 話說得近乎聲色俱厲。我低垂了頭,默默地不加答辯。原因是我的确誤解了我的朋友。誤解是一個知己朋友所不應有的。風習習他從窗口溜進來。電燈光映照霍桑的眼珠,在煙煙池發光。 霍桑又向我道:“包朗,你可知道許為公叫我去做什么?他就為了民眾工團的經費太支細,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所以楊少山給我的那一張兩万元的支票,我早已封好了,預備明天差人送得去。” 霍桑最后一句話,在下一天早晨果然證實。因為施桂換回來一張民眾工團的收條;收條上面寫著我們倆的姓名,那經募人的具名不消說就是許為公。 ------------------ 圖書在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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