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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意外的變動


  來客去了以后,我和霍桑恢复了我們的原來的座位。霍桑先喝了兩口冰水,又燒著了裘日升來后的第三支紙煙。我准備先和他討論這小小的疑問。霍桑忽先自暗暗地咕著。
  “唉!他委實太節儉了——節儉得太過分些哩。”
  我乘勢糾正他道:“霍桑,這句話你已說了兩遍哩。我覺得這‘節儉’二字,用得不很适當。你應當換上‘吝嗇’二字才稱。”
  “不錯,不過這個人在某种地方卻是絕對不吝嗇的——我猜想這一出把戲的來由,也許就是從他這种脾气上引出來的。”
  我急忙問道:“你已推測到這事的原因了嗎?”
  霍桑呼了兩口煙,一邊搖著蒲扇,煙霧便彌漫滿室,一邊發出一种很有把握似的聲調向我答話。
  “据我觀察,這個人有几种特點:第一,他明明是很有錢的,可是生性卻很吝嗇。有錢而很吝嗇,那就是招怨的主因。”
  我點頭道:“這話确近情理。你想有人因著他吝嗇的緣故,就在暗中作弄他嗎?”
  “這是一种可能的解釋。還有第二种——唉,包朗,我且試試你的眼力,你從他的狀態上觀察,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物?”
  我想了一想,答道:“他還有些虛驕的架子。他對人雖然吝嗇,但他的衣飾卻又故意時髦。我還見他長衫里面的胸口上,隱隱透露出一條很粗的金表鏈,和兩個金鑄的表垂。”
  霍桑點頭道:“正是。不過他的裝束除了架子以外,還有別的副作用。他真是一個色鬼!
  “我也有這樣的感想。他的修飾确已和他的年齡不很相稱。”
  霍桑忽似提起了精神。他的那一把借以活動手肢的蒲扇,也停止了搖動,他的聲浪也提高了些。
  “有一點竟出我的意料。我以為他總左擁右抱地有著几個嬌妻美妾。可是他連妻子死了都沒有續弦。但是他的粗厚的嘴唇,失光的眼睛,彎形的背脊,丑怖的化裝,還有忌冷怕寒的那种習慣,都告訴我他是一個性欲很厲害的色鬼。可是他卻沒有一個妻子。這种矛盾的現象,你可能解釋得出?”
  我搖了搖頭,默默吸著煙,不即回答。
  霍桑忽自動地解釋道:“這現象也是發生于吝嗇二字。”
  我仍默然不答,但我心中的怀疑,早已從我的眼中表示出來。
  霍桑又說道:“你還不明白?現時代盡多這樣精于經濟的男子。在現社會中,供養一個漂亮的所謂摩登妻子,當然不是一個精通算盤的吝嗇人忍受得住的,可是性的問題,總得解決,他自然會利用別的方式。所以這班抱著极端自私觀念的‘經濟人’,便以為樂得不娶妻子而反可以恣縱自由些地。我敢說這位裘老先生,也許就是抱著這樣的觀念的一個代表。不過這种別開生面的節儉方法,實際不但不經濟,而且是很危險的。他的奇怪的遭遇,或者就起因在這一點上,那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我又忖度一下:“不錯,這一著當真也可能的。但除此以外,你想可還有別的緣因?”“也許還有。不過我們現在既然還不知道他們的底蘊,當然不能夠憑空推測。“那末,你想那個作弄他的人,究竟是他家里的人呢?還是——”
  霍桑忽又放了蒲扇,把身子從藤椅上仰了起來。“這個當然更難說了。我們總括他所遇的怪事,前后共有三次。除了第一次也許是他的心理作祟以外,那第二次的足印和第三次的火柴和白色人形,都是有物質的證明的,不能不認為事實。但第二第三兩次發作時,他家中都有外客——前一次是他的外甥梁壽康,后一次是他的朋友伍蔭如。這一點不能不加注意。所以這問題我在和他家里的人會面以前不能信口亂說。
  “你姑且猜測一下,也許可以料到。
  霍桑忽坐直了,眼睛凝注在我的臉上。他道:“包朗,你不會像那些迷信的人一般,把我當作有‘天眼通’或陰陽妙算’的仙人看待吧!
  我默然不答,低頭吸了一會煙,心中自念,這件事的确不像是這樣簡單的,若但憑裘日升的一面之詞,便貿然下斷,果真有些危險。可是我對于所怀的疑團,仍禁不住有一种提早解釋的企圖。
  我又問道:“你剛才保證他不會有意外的危險。這句話可是只為著要安慰他?或是你确已有了把握?”
  霍桑噴出了一縷細長的煙,答道:“那是我根据著已往的事實而說的。你想如果有什么人抱著行凶的惡意,要傷害他的性命,那末,盡可以干脆地下手,何必這樣子一次兩次地鬼鬼祟祟?更何必延長這許多時間?”
  我對于這個解釋也覺得滿意,因此又引起我的另一個問句。
  “那作弄的人竟能在鎖閉的門里自由出入,究竟也覺得奇怪。我們既不相信隱身法的神話,你想那人會有什么神秘的技巧?”
  霍桑忽然從藤椅上站了起來,走到書桌旁邊,把煙尾丟了,又舉起了兩臂伸一伸腰。
  “包朗,你且耐一耐吧。我在實地觀察那屋子的結构,和門上的鎖鍵以前,當然也不能回答。你如果有興,明天你不妨再破費半天功夫,跟我一塊儿去瞧瞧。
  一陣子琅琅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霍桑的話。霍桑赶著去接,約摸三分鐘后,他又回過來笑嘻嘻地向我說話。
  “包朗,你已听得了吧。汪銀林請我到半淞園去吃中飯。他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要和我商量。你既然拋棄了半天的筆墨,不如一同去疏散一下。那里有好几枝近水的楊柳,很有些詩情畫意。我們到那濃密的柳蔭底下去吃一頓飯,也可以算做‘聊以解嘲’的避暑呢。
  霍桑的邀請,我自然是無條件接受的。一小時后,我已做了汪銀林的不速之客。
  汪銀林是湘滬警署的偵探部長。他這個位子,已擔任了十二三年,經歷的案子既多,在社會上很有些聲譽。他的短闊的身材,肥胖而帶些方形的臉儿,除了嘴唇上添加了一撮黑須以外,還是像十多年前我們和他初見時一個模樣。有几個熟悉的朋友們常向他取笑:“你的肥胖的臉儿怎么始終不會消滅?這可見你探案時不曾用過腦力,而用腦的卻是另有其人啊。”這所說的另有其人當然是指霍桑。不過我說一句平心的話,汪銀林探案時的認真和負責,在同輩中确也少見。他自從和霍桑交識以來,不但把素來的習气減少了許多,就是在觀察和思想方面,也有不少進步。所以若說他完全不用腦力,那未免太挖苦他了。我這個見解。在這一天我們在柳蔭底下進餐的時候,就得到了一個明證。
  他和霍桑所討論的,是關于某銀行的一件假支票案。經過了一番談話,霍桑指示了几點,便說起我們早晨的事情。霍桑的目的,要想問問銀林那舊屋的歷史。汪銀林果然知道。据說這屋子很大,年代又古,舊主人姓朱,在前清做過什么知府。不過那姓朱的子孫不很爭气,專在嫖賭兩字上用功,所以不上几年,便將那也許從刮‘剝’上得來的祖產終于出讓了人。因此,汪銀林發生一种新的見解。他以為這屋子的建筑既古,也許這舊屋里有什么秘藏。這秘藏是有人知道的,或是偶然給人發現了這個秘密,便利用著鬼怪的迷信,目的在使新主人恐懼遷避,以便實施他或他們的掘藏的企圖。這見解雖覺近于玄虛,但也就不能說汪銀林絕對地不用他的腦子了。
  我們在半淞園中足足消磨了八個多鐘頭。在我們的談話結束以后,霍桑又發起划艇的游戲。我和銀林也從興贊同,結果大家都出了一身汗——汪銀林更其是滿身淋漓——預備回家去洗澡。因為霍桑是天性好動的,如果有可以活動的机會——無論腦力的活動或体力的活動——他都不肯放過。他常說現在是競爭劇烈的時代,一切的環境,都不能不利用“動”來應付。我們數千年來的安閒宁靜生活方式,雖然也有它的优點,但因著時代的演進,歐洲文明的引渡,這一种生活方式已不能夠适應。所以霍桑常有一种大聲疾呼似的警語:“我們不能再好整以暇地袖手安坐了,應當大動將動地急起直追!否則在這斗爭劇烈的時代,我們的民族,會有淘汰滅亡的危險哪!
  傍晚時我和霍桑在半泄園門口分別的時候,約定下一天早晨九點鐘我到他寓里去,會同了到喬家煥裘家去調查。不料這預約并沒有實踐。原來經過了一宵之隔,這案子已發生了意外的變動,霍桑的推想也出乎意料地完全失敗了。
  七月四日清晨七點鐘,我剛才起來,漱洗完畢,正在打領結的當儿,忽听得樓下的客室中,隱隱有一陣電鈴聲音,分明有電話來了。我的佩芹已比我先下樓去,這時我听得伊的接電話聲音,不一會,伊走到樓梯腳下,告訴我那電話是霍桑打來的,有要緊話和我接談。我心中一愣,便慌忙赶下樓來,心中也早料到那裘家的怪事一定又有了新的發展,說不定那個“妖怪”上夜里又出現過一次。卻不料那電話的報告,竟出乎我意外地嚴重。
  霍桑電話中的第一句話,便使我呆了一呆。
  他道:“包朗,昨天的事發生了意外的變端哩。裘日升已被人謀殺了!
  我惊駭道:“唉!這卻想不到!你昨天不是還保證他——”
  霍桑忙剪住我道:“是的,是的。我錯了!我已完全失敗了!他的被害,我在道德上的确應負責任。但這時候情勢很急,你且暫緩責備我吧。
  我急忙辯道:“你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責備你,我只是問問——”
  霍桑又截阻我道:“好啦,你問的話多哩。現在你如果已准備舒齊,不妨就近一直往喬家汲,不必再繞道到我家里來。汪銀林已在那邊等待,我也立刻就到。
  電話挂斷了。我重新奔回樓去,憑著兵士們聞號聲集隊的動作,在三分鐘內,已扣好領帶,穿上皮鞋,全身裝束完畢。我和佩芹說明了一聲,匆匆出門,跳上一輛黃包車,向喬家洪進發。
  我坐在車中尋念,這案子如此變化,的确出乎所料。昨天下午,我們在柳樹底下,靠著那只小小的圓桌,談論這件事的時候,霍桑還是覺得很有把握。我記得他曾對汪銀林說過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我覺得這案子的性質,不會怎樣嚴重的,不過倒很有趣。”唉!現在這案子不但再加不上有趣的形容詞,卻明明是十二分嚴重了!這一种變端,在霍桑心中所感到的難堪,當然也不難想象到。
  十分鐘后,我的車子已在喬家換九號門前停住。那是一排六扇的黑色璃門,夾在兩毛西式屋子的中間。高低相差很遠。這一條街,既已放寬,煤的名稱原已有名無實,街上大半都是新建的市房。這宅九號老屋只縮進了些門面,還沒有根本翻動,可算是碩果僅存。這六扇牆門仍緊緊關著,時間既早,又無其他异狀,絕不像發生了什么凶案,料想前屋的鄰居們,大概還沒有知道。
  我赶緊兜到了后面的喬家柵,尋到小弄口時,向弄里一望,才見弄堂中只有一個后門,有一個警立正站在那一扇包著鉛皮的后門外面。我走到后門口時,那看守的警上不認識我,正在問我的來意,汪銀林忽開了后門出來。他后面另有一個穿白色制服挂武裝帶的警官。
  汪銀林招呼道:“包先生,早,霍先生也來了嗎?”
  我應道:“他剛才打電話給我,立刻就到。”
  我認識那個凸肚挺胸、身長六尺以上、黑臉而有菱角須的警官,就是我們本來認識的許墨佣。好几年前,我們曾和他聯手辦過一件一只鞋(見霍桑探案匯刊)凶案,他的爭功嫉妒的本領,我至今還不曾忘怀。這件案子恰巧在他的警區之內,我又不禁替霍桑暗暗擔憂。所以他雖然滿面笑容地和我招呼,我卻只很冷淡地應酬了一聲。
  汪銀林先告訴我,這案子在上夜里十二點發生。那許署長在兩點鐘時方才得信赶到這里,忙碌了一會,東方已經發白,然后他轉報總署,汪銀林方始得信。
  汪銀林附加道:“我記得昨天霍先生恰巧說起過這一件事,今天卻不意出了凶案。我料想霍先生對于此案,一定是特別注意的;并且這案子又非常詭秘,也得借重他的大力,所以我一得信就打電話通知他。”
  我道:“你已察勘過了嗎?”
  汪銀林搖搖頭道:“不,我也才到。”
  “你現在上哪儿去?”
  “我正要瞧瞧這扇后門。”
  許墨佣僂著身体,弓I手指著后門外階石旁邊的一個污泥水潭。
  他道:“汪先生,你瞧,這水潭是廚房里傾倒出來的污水積成的。這潭邊的污泥上,明明有一個足跟的印子,而且這足印很新鮮。’”
  汪銀林彎著腰走近去細瞧。我也跟著瞧視,覺得許墨佣的話果真不錯。
  汪銀林站直了身子,點頭應道:“這當真是一個足跟的印于,而且還有些滑溜的痕跡,好像那人踏在這里時曾滑過一滑。
  許墨佣用手指卷了卷他的短須,更起勁地說:“今天早晨我用電筒發現了這個痕跡以后,曾站在這一塊石階上實驗過一下,很像有個人匆匆忙忙從后門里出來,一失腳便滑進了泥潭里去。現在我可要再試一試?
  “唉,不消得。你的光亮的皮鞋,不怕玷污"泥嗎?
  這几句話的聲音,從我們的背后突如其來地發生,但一進我的耳朵,非常熟悉。霍桑已赶到了。
  于是我們三個人都旋轉身來和霍桑招呼。汪銀林又解釋了几句,霍桑一邊也向泥潭瞧了一瞧,一邊帶著笑容向許墨佣說話。
  “許先生,你的見解很對,已沒有再度實驗的必要。不過那人并不像你一般穿皮鞋的,卻是穿的平跟扎底的本國鞋子,而且那鞋子還是新的。
  那許墨佣忽笑著應道:“唉,霍先生,你的眼力竟這么凶?你竟是一個觀察鞋子的專家!你總還記得那徐志高妻子的一案,你也就靠著那只鞋子破案的啊。
  霍桑听了這句類似恭維的說話,只笑了一笑,不再答話,似乎他覺得這案子的性質既很嚴重,沒有閒心思談到別方面去。汪銀林就把剛才和我說過的几句話向霍桑說明。
  他道:“据說當發案以后,死者的岳母發現這扇后門開著。許署長認為這一點關系重要,所以先領我來瞧瞧這后門。
  霍桑點了點頭,便踏上那后門外的石階,向那包鉛皮的后門上細瞧。那是一扇舊式的門,包裹的鉛皮還不很舊,外面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鐵環。
  許署長又賣弄聰敏似地解釋道:“這是一扇舊式門。里面有兩個木閂。昨夜發案以后,兩個木閂都已開著,門上也并無撬損的痕跡。可見這門是從里面開的。
  霍桑依舊點了一點頭。他的眼光抬了起來,又瞧到門框邊上裝著的一個外面不容易瞧見的電鈴。
  “這電鈴還有用嗎?”他說著舉起右手,在鈴上按了一按,同時他側著耳朵向屋中傾听。他又道:“沒有聲育啊。不是已坏了嗎?
  許墨佣發出一种帶著譏笑似的聲音,答道:“霍先生,你的听覺似乎不及你的眼睛靈敏吧?這電鈴并不坏,通得很遠,所以你听不見了。
  “通到哪里?
  “通到死者的臥室里。
  霍桑的眼睛轉動了一下:“不是樓上東面一間的五室?
  許墨佣不答,但瞧著霍桑點了點頭,眼光中似在詫异霍桑怎么已知道死者臥室的地位。
  霍桑作講异聲道:“這倒奇怪!……那裘日升死在樓上,還在樓下?”
  許墨佣道:“在樓上中央的一間意坐室中。”
  “怎樣死的?槍打的,或是刀……?
  許署長搖著頭,冷冷地道:“也許都不是吧。那景狀再奇怪沒有。霍先生,你上樓自己去瞧吧。
  許墨佣在這件案中,似以負責者的地位自居,便在前領導。我和霍桑汪銀林三人,跟在他的后面。
  我們進了后門,便見一個灶間,一副磚砌的舊式灶座,收拾得倒很清洁。走出灶間,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和灶間毗連的,共有三間,居中一間是柴房,那靠西一間,就是那老仆林生的臥室。跨過天井,踏進正屋,便見那一部舊式的曲折闊梯,橫在分隔客堂的屏門背后。
  我們上了樓梯,見迎梯有一扇通西次間的舊式小門。正中一間也用板壁隔著,前面是越坐室,后面靠樓梯欄杆的旁邊、有一只空虛的小榻,和一只半桌。半桌后面,也和對面一般有一扇小門,可通東次間去,但門上積著不少灰塵,又隔著半桌,似平日久閉不用。我事后才知道這梯頭的小榻,就是那個已經辭歇的小使女小梅的臥處。
  許墨佣踏進了中間,忽伸出一臂,又像警告,又象攔阻我們地說:“請諸位注意,這就是發案時的原狀。我在勘查以后,就禁止這屋中人擅自移動什么。不過這地板很髒,瞧不出什么足印了。
  我們很謹慎地走進落坐室中,我的眼睛便立即接触那可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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