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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霍桑的工作


  我和霍桑离了裘家以后,便向第三分區進行。那時火一般的陽光,已照射滿街,干熱的空气從四周向人身襲擊。我們因距离不遠,便揀牆壁陰處緩步進行。我自然急不待緩地要問霍桑偵查的經過。
  我道:“霍染,你真敏捷!你憑著什么方法,竟在一小時內查明梁壽康是凶手?”
  霍桑失掉轉頭去,向我們的背后然了一瞧;然后向我喀了一嘻,低聲答話。
  “包朗,我老實說,我剛才的舉動,完全是一种虛冒。他是不是凶手,我此刻還沒有把握。”他說時又向我一笑。
  我惊訝道:“什么?那末,你怎么擅自捕他?那豈不危險?”
  霍桑仍低聲道:“你別慌,他即使不是凶手,卻也有被拘捕的理軌我知道他昨夜一定到過裘日升的臥室中,他卻隱藏著不露。那沙發旁邊的煙灰,就是他到過的成績。我起先本假定有一個女子到這,現在已知道這誰想不是事實。我又因著那巨款支票的被提,便料想這梁壽康定有關系。我從這煙灰和提款兩點上著想,此刻才把他拘捕。我想我這舉動也不能算是違法。”
  “你說的這兩點,你都已證實了嗎?”
  “不,還沒有——這是我推想如此的。此刻我就准備要搜羅證明的事實。”
  我覺得霍桑既還沒有确切的把握,單憑著推想,貿貿然把梁壽康逮捕,似乎違反了他平日的穩健態度,而且還有些地冒險,因為這架壽康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物。我們一邊緩行,一邊我把從老仆林生嘴里所得到的消息告訴他。接著我又重新問他偵查的經過情形。
  霍桑說道:“我和你們分別以后,就一直到金業交易所里去,訪問那個裘日升的朋友陸春芳。半路上我曾打過一個電報,給北干警廳的漁偵探長,叫他調查北平美專哪一天舉行畢業典禮,和那裘海峰在哪一天离校。”
  我又惊异道:“什么?你又怀疑海峰?”
  霍桑搖頭道:“不是,不過這件案子既然如此复雜,我們的眼光不能不四面周矚,凡与此案有關系的人,我們不能不每一個加以詢查。譬如那女子玲鳳,那死者的岳母,那患風病的吳紫珊,還有那老仆林生,趙媽,都在我們偵查范圍之內。總而言之,在事實的證明以前,誰也不能除外。我很想知道三十那天,海峰是否還在北平,或是他已悄悄地到了上海。”
  我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個陸春芳你會見了沒有?”
  霍桑道:“瞧見的。他所說的話沒有多大价值。只有一點,還可以供我們的參考。他說日升和日輝弟兄倆,起先都做標金營業。你總也記得,去年六月里,不是有過一度標金忽漲忽落的大風潮嗎?那時候吳紫珊還沒有患病,也同樣干這賣空買空的投机事業。在某一次標金忽而暴漲的當儿,那日輝做的是空頭,日升做的是多頭。因此,日輝破產,日升卻變了富翁。這一個消息,也可以解除我們先前的怀疑。”
  “以后你又到過什么地方去過?”
  “后來我想到了梁壽康。這刁滑的少年,在厂門口的談話,明明是當面說謊,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所以我重新回到福華厂去。我明知他已不在厂內,就利用著剛才在厂門口和他立談的机會,向那個看門的接洽了一句,叫他領我到壽康的臥室里去,假托著壽康叫我代他覓取一本書。那守門人果然不疑心。我乘机向這守門人刺探,才知道壽康今天一清早出去,當我們到厂中去訪他的時候,他回厂還不多時。我又探問壽康昨夜什么時候回厂,那守門的雖不知道,但壽康所說弄帳的謊話,不久便得到物質的證明。原來我進了他的房間以后,立即發現那雙緞鞋,又從衣架上發現了那件綢長衫,我的料他昨夜到過裘家的假定便即成立。他昨夜干的事情,必自以為沒有人會發覺,所以這物證雖是重要,他一時卻還想不到掩藏。后來我表了農鞋离厂,曾打過電話到信丰銀行里去。知道了今天早晨有人拿了裘日升的支票去提款的事。接著,我就赶到裘家,听得了許墨佣夸張的經過情形,我就假定提款的胖子,雖不是壽康本人,一定是他委托了另一個同党干的。我在那許墨佣的壓迫之廣,就大膽地虛冒一冒——但我相信這虛冒离事實也相差不遠。
  “但他到底還沒有承認啊。
  “不錯。現在我打算從那玲鳳嘴里探出些正确的事實。我的虛督舉動,也許就有證實的可能。”
  我們到第三分區時,汪銀林急忙忙迎了出來。我一見他的臉上緊張的神情,還以為他等了許久焦急不耐,才有這种忍耐不住的模樣,卻不料又有一种意外的消息,竟使霍桑也吃了一惊。汪銀林告訴我們,他因著等得不耐,又打過第二次電話到裘家里去,那時我們已經离了裘家,許墨擁和汪銀林接談了几句,所以剛才我們在裘家的經過情形,汪銀林也知道了。
  汪銀林在警察署門口站住了,向霍桑報告。“那梁壽康在你們走出以后,已向許墨擁供認了。
  霍桑很注意地瞧著銀林,一時并不發話。我卻再按耐不住。
  我搶著問道:“他供認了什么?莫非他吃不起惊嚇,已承認他是謀害裘日升的凶手?”
  汪銀林搖搖頭道:“不是,他只承認昨夜里到過裘家。
  霍桑淡淡地點點頭,接嘴道:“他承認了這點,也就夠了。我的推想可算已經證實。”他說著旋轉了身于,要走進里面去的樣子。
  汪銀林卻仍站住了不動。他的帶著怀疑意味的目光呆木木地瞧著霍桑,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一時不便啟齒。霍桑有些詫异,也站住了斜過臉來。
  他問道:“銀林兄,你有什么意思?”
  汪銀林吞吐著道:“据許墨佣說,你的推想不但沒有證實,卻似乎已不成立了。”
  我站在旁邊,一瞧見霍桑眼光中難得表演的惊煌之色,便可窺見他心中的不安狀態。因此,我也連帶地有些惊愕。
  霍桑問道:“他怎樣說?”
  汪銀林道:“他說壽康雖已承認昨夜里到過裘家,卻不曾進去,只在后門外站過一站罷了。”
  這句許如果實在,事情真有些僵了。霍桑的虛冒,如果證明不實,他在法律上雖不致負責,但這事落在許墨佣眼中,他的名譽上的損失卻已無從挽救。但霍桑仍保持著鎮靜,似還不覺得我所料的如此嚴重。
  他說道:“那架壽康這樣說嗎?但單憑一句話,未免太覺空洞,怎可以輕信——”
  汪報林道:“他卻說得鑿鑿有据的。他說他昨夜在光啟路一個姓錢的朋友家里飲湯餅酒,散席時已十一點鐘。他回厂以前,忽想到那里离他的舅舅家不遠,打算便道去彎一彎。他走到后門口時,忽而一陣心泛,仿佛要嘔吐的樣子。他覺得他因多喝了几杯酒,肚子里不舒服;并且時候已晚,他便改變本意,不進去見他舅舅。他下階石的時候,站足不穩,當真在泥潭里踏了一腳。据說這也是他因看有些醉意的緣故。他如果當真進去,總要按鈴,里面總有鈴響,仆役們也應當瞧見他的。他說這一點盡可向仆役們調查,以證明他說的話不虛。”
  霍桑低倒了頭,右手執著他的草帽,當扇子般地緩緩揮動,卻不答話。我默念壽康的供詞,可能性的确很大,我仍不能不替霍桑的名譽擔憂。
  霍桑默想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好,我們到里面去談。玲鳳不是還在等我嗎?”
  汪銀林道:“伊等得好久了,好几次伊要回去,我們總留阻著。”
  霍桑道:“你們可曾向伊問過什么?”
  “張巡官曾問過几句,但伊的答語,除了先前伊在家里所供的以外,并沒有別的新的事實。
  “剛才你和許墨佣在電話中的談話,伊可也知道了嗎?
  汪探長搖搖頭:“這卻沒有,電話在辦公室中,伊坐在外面客室里,听不到的。
  霍桑不再說話,首先向里面走去,汪銀林卻反跟在他的后面。我們走過了天井,便望見正中一間客室,排著一張西式的餐桌,桌上蓋了一條不很洁淨的台毯,兩旁排列著几張西式有靠背的椅子,顏色也很黯淡、那裘玲民就坐在餐桌的一邊,右手支著頭,面孔卻朝著里面,似在那里瞧板壁貼著的總理遺像和“天下為公”的紙額。
  霍桑走進張子新巡官的辦公室中時,張巡官立起來迎接。霍桑和他寒瞎了几句,便請他和裘玲鳳進來。那辦公室的地位很窄小,這時又在午時過后,天气悶熱异常。我因揀了一個近窗的座位,自顧自坐下。我自從清早出外,相腹從公,此刻雖已過了午膳時分,卻仍沒有饑餓的感覺。因為我的精神完全貫注在這件疑案上,恨不得立刻查明這里面的真相,解釋我胸中的疑團。因此我身体上的饑餓,竟像失了感覺。
  一會儿,裘玲鳳已跟著張巡官珊珊地走進來。霍桑很客气地向伊鞠了一個躬,請伊坐下,玲鳳雖也照樣答禮,但伊坐定以后,仍像先前那么低倒了頭,顯出一种又像畏懼又像冷淡的樣子。霍桑和伊的座位距离最近,其次就輪到我。那汪銀林和張子新卻坐在辦公室的北面窗口。這明明是霍桑授意的,使他們坐得遠些,以使減少些伊的疑忌,說話時可以自由些。不過伊的話,他們也同樣听得到的。
  霍桑用一种很誠懇的聲浪,向伊說道:“裘小姐,我很抱歉,此刻果你到這里來,又使你等候了這許多時候。不過,我并無惡意,并且我如果能力所及,還打算設法成全你。這一點必須請你諒解才是。
  那玲鳳仍穿著那件細复布黑鑲邊的頎衫,背心向著南窗,眼光卻凝注在地板上面。伊略略把頭抬了一抬,一雙含愁的美目,向霍桑瞟了一眼,接著,伊仍恢复了伊的低頭狀態。
  伊低聲答道:“霍先生,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還不明白,你所說的‘成全’,是指什么說的。
  霍桑几句開端的話,原是很含混的,不料這女子的口齒很老,并不吐露什么。因此,我料想霍桑在這一次談話上,希望一定也不會怎樣大。
  霍桑頓了一頓,才道:“你還不明白?据事實上推想,你對于這案子的嫌疑很重。裘小姐,你自己難道還不覺得嗎?”
  這句話似乎使伊的身子震了一震,但伊仍不抬頭。
  伊反洁道:“我有嫌疑嗎?什么嫌疑?”
  霍桑向伊瞟了一眼,答道:“我以為你是很聰明的,又受過教育,所以希望你能自動地開誠布公,那或許可以把你自己從嫌疑中解放出來。現在你既然不肯明言,我也不能不費些口舌了。裘小姐,据一般人推測,你實在有行凶的嫌疑。
  裘玲鳳突的仰起頭來。伊的執白手巾的右手,本來安放在伊的膝上,這時忽也舉了起來,急急地按到伊的嘴上去。伊的瘦損的面頰,也變得灰白异常。伊向霍桑呆瞧了一下,方才答話。
  “霍先生,這是不是笑話?我怎會謀害我的父親?
  霍桑仍很安靜地答道:“這句話看來好似突兀,但說這句話的人,對于事實和動机,卻是都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呀!
  “從事實方面講,你是第一個發覺這案子的人。根据當時的情形,你盡可以上樓去行施了凶謀,然后回下樓來,到房里去發聲呼叫。因為那時候樓上只有那個癱子,樓下的人都已睡著。你的臥室雖和你的外祖母毗連,但廂房中有長窗可以出入。你的行動只須秘密一些,就盡可以自由而不受阻礙。
  裘玲鳳的頭又低沉著,靜默了一下,似在考慮什么相當的答辯。
  伊作強笑道:“這真是想入非非了!我為什么要干這种可怕的事?
  霍桑道:“那也有根据的。据調查所得,你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儿。他和你的感情也不很好,并且他是一個縱欲無度的色鬼,你又曾給過他一張照片。
  伊的頭抬起來了,身于突的一震,仿佛要立起來的樣子,又好像沒有气力。接著,伊忽亂搖著兩手,用一种峻咽的聲音,阻止霍桑的話。
  “霍先生,你不要說了。這些話實在太可怕!我并沒有干這一回事。老實說,我雖怨恨他,但實在沒有這樣的心思,更沒有這樣的膽力來干這可怕的事情。霍先生,你能相信我的話嗎?”伊說到這里,語聲中帶著哭聲,伊的眼圈一紅,几乎要流出淚來。
  霍桑便乘机表示他的同情,他作安慰聲道:“我可以相信你的,并且也料想你干不出這种事來。不過在眼前這种情勢之下,我雖有成全你的意思,卻也覺得愛莫能助。
  伊似得到了一些希望,揉了揉眼睛,急忙道:“你既然相信我,怎么不能給我洗刷一下?”
  “我很抱歉。你想,你自己既然不愿意洗刷嫌疑,我怎能夠代你洗刷呢?”
  “霍先生,這句話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愿自己洗刷?”
  “你自身既處于嫌疑地位,卻又把謊話騙人。我現在所以請你到這里來,原想給你一個洗刷的机會。但据張巡官告訴我,你又咬定牙關,絕對不肯說一句實話。在這种情勢之下,你想我又用什么方法成全你呢?”
  裘玲鳳的下頷,又差不多接触了伊的胸口,伊的顫動的兩手,似在用力拉扯伊手中的那塊白巾。我以為霍桑這一种反逼的計划,也許有成功的希望了。可是我們靜悄悄地等了上會,伊仍舊沒有表示。
  霍桑仍操著柔和的語調,說道:“裘小姐,你總應明白,眼前這一种僵局,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為什么把謊話騙人而不肯實說呢?譬如你告訴我們,你從睡夢中听得了樓上的呼聲,方才爬起來呼叫,實際上這句話你只能哄騙不懂人事的孩子。我們知道你舅舅的呼聲,只螺夢魔般的喘息,決不能惊醒人家的睡夢。即使那聲音能使你惊醒,你怎么會立即聯想到樓上已發生了凶劇,因而就駭呼起來?這都是情理上講不通的。況且你那時穿得整整齊齊,更不像是從睡夢中惊醒而倉卒爬起來的。你想你所處的地位既很危險,發案以后,你又用謊話掩飾,又怎能禁人家的怀疑你呢?”
  玲鳳的頭雖仍低著,但我因和伊的距离不遠,可以瞧見伊的額角上滿綴著細細的汗珠。伊的白巾又按到了嘴上去。伊的隱隱隆起的胸口,也起伏得很急,可見伊精神上所受的刺激,這時已到了最緊張的高度。
  霍桑繼續說道:“裘小姐,我已說過,我是有意成全你的。人家雖已擬定了你犯罪的推理,但因著我的反對,還不曾有過什么直接的行動。不過你此刻若想脫离這种危險的局勢還來得及。你得利用這最后的机會,洗刷你自己的罪嫌。
  伊又頓了一頓,才道:“我自己怎樣洗刷呢?”
  霍桑忙應道:“你但須把經過的事實,開誠布公地說明白,那你就可以把你自己從嫌疑的羅网中解放出來了。伊又想了一想,忽作堅決聲道:“好,我也顧不得別的了!我來說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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