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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緊急報告


  霍桑已立起身來,他的兩手插在玄色嘩嘰的褲袋中,在書室中踱來踱去。那甘汀蓀仍直挺挺地坐在那沙發上,仰起了頭,目光踉著霍桑的走動而瞧來瞧去,分明在等霍桑的裁判。過了一會,霍桑又回到螺旋椅上,繼續問話。
  “你想這三封信會不會是令妹寫的?
  “不會的,伊寫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認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這信一定是伊的情人寫給你的?
  “因為我沒有別的冤家,從來也不曾接到過這樣的東西。那晚上的事發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一個多星期,在雙十節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張撈什干的符。我自己尋思,除了他沒有別人。
  “這三封信都是你親手接到的嗎?”
  “不,第一封是我親手接到的,第二封和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時收著的。因為第一班郵差,有時在早上九點鐘就送到,有時卻遲到十點半才來。我在十點鐘前總已出門,直到晚上才回去。所以第二第三兩張符,都是仆人們收下了給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時才瞧見。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這兩封信收下來的?
  “我曾問過,第二封“出門不利’的信,是蘇州老媽子給我收的。這一封是莫大姐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這符以后曾查問過嗎?
  “沒有。我不曾宣布過。我接到了第一張符,就有些惊异,馬上吩咐莫大姐和蘇州老媽子,如果有我的信,應小心收藏。至于信的內容,我絕對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過。据我觀察,麗云的神气越發傲慢難堪,伊不但不理睬我,有時在客堂中撞見,伊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現在要給你顏色看了!’因此,我越發怀疑是伊姘夫的詭計。
  談話的語聲又靜寂了一會。我忽而喉痒起來,几乎要咳嗽的樣子,急忙丟了煙尾,喝了一口熱茶,方才解決了這個難題。因為我也要听听霍桑的斷語怎樣,不愿意在這時候离開。隔了一會,霍桑果然又開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兩個女仆以外,還有什么別的人?
  “還有一個燒飯的張阿三。
  “你沒有夫人嗎?
  “死掉了兩年,我沒有續娶,也沒有孩子。
  “你也沒有嗣母嗎?
  “嗣母已死了好久。還有一個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霍亂死掉了。麗云就是這姨娘養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沒有別的人和你過不去嗎?
  “沒有——不過那阿三也非常可惡。有一次他曾被我摑過一下,但這還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為什么打他?
  “這种底下人最勢利。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飯,我問他為什么紅燒肉只有肥的,沒有瘦的。他轉了背忽在咕著:‘吃閒飯還要嫌瘦嫌肥。’這話被我听得,我忍不住,才摑了他一下。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當場被家父喝住。”
  “唉,你倒善于用手!”
  “如果明槍交戰,我什么都不怕。可是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但阿三是一個粗坯,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你再仔細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難道沒有一個和你過不去的?
  “我相信沒有——不過——一今年夏天有一個朋友叫盛家森的,曾因著買狗票的借款和我吵過一次。我因他逼得厲害,不給我一些面子,也几乎動手。后來我把錢還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上禮拜他還曾到我家里去瞧過我。我想他也決不會干這种陰謀。所以我想來想去,除了麗云的姘夫,不會有第二個人。
  霍桑沒有答話,又釀成片刻的靜寂。我正要旋轉去瞧,甘汀蓀又說話了。
  “霍先生,你只要能夠查明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盡。至于以后的交涉,我盡可以自己來辦。我只怕他也許請了什么有法術的道土,畫了這种撈什子的符,謀害我的性命!
  “唉,你又來了!我想不到像你這樣的年齡,又多少受過些新教育,竟會這樣子迷信。
  “這不能算我迷信。我在小說上見過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況且雙十節那天,我在跑馬場里的确輸掉了——”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這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現在你最要緊的,必須拋棄這無意思的迷信,否則也許當真會鬧出亂子來。
  “好,霍先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調查他?
  “我可以兩方面進行:一方面,我打算到南強女學方面去調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我想令妹總有什么方法和伊的情人通信息的。
  “這倒很為難。我平日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個仆人又不見得肯听我的話,代替我偵查伊的行動。
  霍桑又站了起來,似乎已准備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說不定會有什么机緣。我如果有什么信息,會隨時通知春波兄的。”
  “謝謝霍先生。但這一番話,你不能給任何人說起,否則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你不必一再叮嚀。不過你須听從我的叮囑才好。再會吧。
  我等到霍桑送甘汀蓀走出了前門,就立起來伸一伸腰。我先開亮了餐室中的電燈,將那板壁孔上的木節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門上的鐵栓,走進辦公室去。
  霍桑回進來時,笑著向我說道:“包朗,你剛才險些地露出馬腳。
  我答道:“什么事?我借重了你的熱茶,咳嗽都沒有咳出來。
  霍桑道:“你的紙煙的煙霧,曾一縷縷從那小孔中吹送出來。幸虧他粗。已沒有眼見。
  我笑道:“唉,這一著我倒沒有注意。
  霍桑又笑道:“你如果犯了罪,就在類乎這樣的不注意上,要給人家利用了做把柄哩。現在我問你,据你觀察,這甘汀蓀是一個什么樣人。
  “他是個專門享樂不作別用的浪蕩,而且還近乎流气。
  “是。他的性格方面呢?”
  “我看他的性情很粗暴,胸無城府,但因著歡喜賭博,又非常迷信。
  霍桑點頭道:“很對,很對。包朗,你的觀察力委實有了惊人的進步。不過他的迷信的原因,不止好賭的一端,他的知識也太淺薄了。知識淺薄的人,理智失卻作用,對于一切事物,勢不能有明了的理解;因為不能理解,便不得不認為神秘而處處迷信了。所以這种人体格雖很勇偉,膽力也不弱,可是一遇到比較复雜的事情,便沒法應付;等于那些理智充分而体格不健全的,同一無用。
  我道:“這种人成事不足,肇禍有余。他盡可以開罪了別人,他自己還不知不覺。”
  “是啊,我也有這樣的見解,可惜他得罪什么人,自己卻指不出來。就所知的事實而論,現在我們探討的對象,只能集中在他的妹妹甘麗云身上。
  “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伊的情人?”
  “最簡捷的方法,自然是當面和伊談一談,不過事實辦不到。
  “即使辦到,關于這樣的隱秘的事情,伊也不容易出口;并且你既然還毫無把握,伊也決不會貿貿然承認。
  霍桑想了一想,搖頭道:“‘這倒還說不定。現在最困難的,我不能直接去見伊。我想先從南強女學方面入手。若能找到一個居間的介紹人,那么無論直接間接,多少總可以得到些線索。
  “這樣說,你的進行步驟一定很費時日。但那‘七日死’的警告,你想不會有危險嗎?
  “我想不會。像甘汀蓀這樣的人,如果有人要直接加害他的性命,那也需要相當的腦力和体力。你想這個假定的寫警告的人,那晚上吃了甘汀蓀的一掌,便會毫無抵抗地轉身逃走,這种人又豈是甘汀蓀的對手?”他說著從書桌面上取起那第三張符咒授給我瞧。
  這一張比前兩張多了一种符號,現在我照樣附在后面:
  我把那紙瞧一瞧,說道:“我瞧這‘七日死’三字上面,加著一种寶劍形的符號,下面還連著一點,很簡洁新式標點符號上的感歎號。對不對?
  霍桑道:“正是,我也這樣假定。符咒上雖有這种撇筆,但往往連著几點圓點。這符號明明是感歎符號。因此,可以印證我們上一天的假定。這個人一定是一個有些新知識的。
  “我們如果能找著了這人和他開一個談判,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霍桑點頭道:“是啊,我也有同樣的希望。我相信這希望終可以達到,只要你能耐性些等几天。
  十月二十六日,我等候了一天,完全沒有消息。二十七日又挨過了,霍桑仍照樣沒有報告。我沒法可施,只耐著性儿等候。再過一天,在二十八日的下午三點鐘光景,霍桑的電話又來了。
  他說他曾到南強女校里去調查過兩次,查得這甘麗云在校的時候行為還算端謹。霍桑找著一個此刻在三年級里的麗云的同班生,但也說不曾听到過麗云在校時有什么男朋友。這同班生和麗云并沒有深切的交誼,不肯做居間的介紹人。霍桑在這方面已覺失望,故而打算下一天到甘家附近去守候,希望找著一個多嘴的仆人,或許可以利用著探听些消息。因為他料想那麗云的秘密,家里的仆役們總有些知情的。
  我听了這個報告,在效果上可算是等于零,但我的希望并不就因此消滅。到了二十九日早晨九點半鐘,我正在繼續寫稿,霍桑又來第二次報告。這卻是一种緊急報告了。
  他說道:“甘汀蓀死了!事情很緊急,你乘著汽車來罷。”
  唉,他竟死了!這消息不但出于我的意料以外,還引起了我的不安的感覺。因為霍桑預料這件事不會有什么真戲,現在弄假成真,甘汀蓀竟然死了。我雖還不知道他怎樣死的。但霍桑的預料已不免失敗。我記得在“白衣怪”一案中,他也曾有過這樣的錯誤。這一次難道竟一誤再誤?
  我打電話雇了一輛汽車,在兩分鐘內已收拾紙筆,別了佩芹出門。車行不到五分鐘,已駛到了霍桑的寓所的門前。我還沒有下車,施桂已在門口招呼。
  “包先生。請你把汽車回絕了,霍先生在里面等你。
  我奔進辦公室時,霍桑正背負著手在辦公室中亂走。他的臉色沉著,額上的筋脈僨張,眼睛里露出嚴峻的异光。他的辦公室中也像充滿著緊張的空气。
  他站住了說道:“包朗,事情坏了!我又不幸失算!
  他的聲調有些儿凄惋刺耳,他的神气也懊惱不宁。我卻找不出慰解的話。
  我問道:“他可是被謀殺的?”
  霍桑搖頭道:“我不知道。剛才楊春波來了一個電話,只說甘汀蓀死了,叫我不要走開,他立刻就來。我已通知了汪銀林,這回事不但嚴重,我還覺得非常內疚。”他把兩只手交搓著,腳尖也在地板上頓著。“唉!人們的心理的變幻,真是不容易測度啊!
  我听得門外有汽車停止,偵探長汪銀林來了。霍桑和他招呼以后,便把事情的經過,用极簡捷的語句告訴汪銀林,又把那三個信封和三張怪符給他瞧。汪銀林是霍桑多年的老友,他和霍桑合作的歷史,凡知道霍桑的人,大概也都知道,我此刻已用不著再行介紹。他听了霍桑簡單的解釋,倒說出了几句安慰的話。
  “霍先生,你用不著不安。這种事的确太近于儿戲了。誰想得到假戲會成真戲?”
  汽車聲再度刺激我的听覺。霍桑還沒有回答,楊春波忽也气息咻咻地赶進來了。他一走進辦公室來,亂點几下頭,便喘息著報告。
  “唉,霍先生,他死得可疑,一定是被人謀死的!……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如此;
  霍桑用手在楊春波的肩上拍了一拍,安慰道:“好,好,你姑且定一定神,仔細些告訴我們。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一位是警廳偵探長汪銀林先生。
  楊春波向汪銀林點了點頭,說道:“我剛才從甘家出來,本想直接赶來。我怕他們變動形跡,故而又到東區警署里去報告。現在我們赶快走罷。
  霍桑道:“可是往花衣弄甘家里去?”
  楊春波點點頭,一邊還不住地喘著。
  霍桑又道:“甘汀蓀死在他家里嗎?你且靜一靜。他怎樣死的?”
  楊春波道:“我想——我想他是被人謀死的!
  汪銀林插口道:“你暫且不要‘想’,只把眼前的事實說出來。
  楊春波瞧著汪銀林的臉,一雙呆滯的眼睛霎了一霎,卻不答話。
  霍桑又說道:“他可是被手槍殺死的,還是中毒而死?”
  楊春波才搖頭道:“都不是。他是吊死的——一大概是勒死以后被人吊上去的。”
  汪銀林道:“你又要隨便下斷語。真頭痛!——霍先生,我想此刻的時間很寶貴,我們應赶緊去瞧瞧再說。”
  霍桑贊同了。我們為便利談話起見,四個人便一同乘了汪銀林的汽車,向大東門進發。楊春波坐來的汽車卻空著踉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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