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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麗云的談話


  莫大姐站立在吳媽的原地位上,伊的一只手撐在桌上,低著頭,似乎略略有些害羞。
  汪銀林說道:“你把今天起身后所做的事情,仔細些告訴我們。”
  莫大姐道:“我和小姐差不多同時起身的,起身后,我就到后院里去洗衣。在吳媽燒粥的時候,小姐叫我把臉水送到樓上去,因為那時高先生已起來了。我剛才送了臉水下來,大少爺也在樓窗上喊洗面水,我就重新提了臉水上樓,送到大少爺房里去。
  汪銀林道:“那時几點鐘?
  那女子疑遲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但那時候高先生還沒有下樓吃粥,大概還不到八點鐘。
  霍桑忽然接嘴道:“時間很對。但你送洗臉水進去時,可曾瞧見大少爺?”
  “瞧見的。
  “他在做什么?
  他——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嗯,他坐著還是站著?”
  他站在衣櫥面前,用生發膏在抹他的頭發。
  “可曾和你說話?”
  “沒有。”
  “那么,你在他房中耽擱了多少時候?”
  “沒有多少時候,我把銅壺中的水倒在面盆中,又注滿了漱口杯,就下樓來的。”
  “他的洗臉水,天天是你送上去的嗎?”
  “正是,不過有時候我若在做別的事,吳媽也常送臉水上去。”
  “今天他喊洗臉水時吳媽也听見了嗎?”
  “我不知道。那時伊在灶間燒粥。但小姐在對面廂房里,我想伊總也听見了。
  霍桑點點頭道:“好,你說下去罷。以后怎樣?”
  莫大姐想了一想,又繼續說道:“我送罷了面水,又回到后院中去洗衣,后來在吃粥的時候,吳媽分給我半塊錢。吃過粥后,我重新到后院里去,直到小姐來喊我,告訴我楊少爺在樓上叫呼,我才陪著伊上樓。我瞧見了大少爺可怕的形狀,几乎嚇死!后來小姐叫我到弄口煙紙店去,差桂生到湖心亭去請老爺回來,接著,我仍回進來陪著小姐。
  姚國英旁听了一會,這時有些不耐緘默,就發表他的結論
  他道:“從時間上推算,汀蓀大概是在八點和九點之間死的。汪探長,你想對不對?”
  汪銀林沉吟了一下,答道:“正是,八點鐘時,他既然還在梳發洗臉;九點過后,這位楊先生上樓去時,便發現他已吊死。他死的時候,的确在這一個鐘頭里面。”他說著,回頭瞧瞧楊春波,又瞧瞧霍桑。
  楊春波沉倒了頭,兩只手插在西裝袋里,好似有些發窘。霍桑的眼光卻凝視著壁上的几條山水屏條,似乎他的思想在別的方面,并不注意到汪銀林的暗示。
  他突然問道:“還有那個張阿三呢?我們再听听他怎樣說法。”
  這建議得到了汪銀林的接受,那老主人便吩咐莫大姐退去,叫廚子張阿三進來。几分鐘后,那身材高大的張阿.三,已走進客堂里來、他的高度似乎比霍桑還高一寸,寬闊的肩膊,蒼黑的方臉,兩條濃眉罩著一雙黑眼,都顯示他富于体力。他穿一身玄色假羽綢的夾襖褲,對胸鈕子,里面襯著雪白的短衫,左胸口表袋里,露出一根白銀的粗表練。他的聲浪很粗壯,答語也比那兩個女仆簡單得多。
  他說道:“我今天起身很遲,吃過了粥,就到菜市場去。這回事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凝視著他問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粥的?”
  “在后門里的披屋里。”
  “那時在什么時候?”
  “我不仔細,大約在八點過后,因為我吃粥完畢的時候,那位姓高的客人方才出去。”
  “那時候可有別的人在后門里出進7”
  “沒有”
  “你和吳媽莫大姐一塊儿吃粥的嗎?”
  “不,她們在灶間里吃的。我吃好了粥,把粥碟拿到灶間里去時,她們正盛好了粥,還沒有吃。我就提了籃到菜市上去了。”
  霍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今天可曾瞧見過大少爺?”
  那廚子很堅決地搖搖頭。“沒有。”
  “你今天不曾上樓去過嗎?”
  “沒有。我吃完了粥就出去了。
  霍桑忽換了一個問題。“你平日吸什么牌子的紙煙?”
  “我——不吸紙煙。
  霍桑突然立起身來,表現一种意外的舉動。他奔到那阿三面前,握住了他的兩手,反复地瞧了一瞧。嚴肅道:“你為什么騙我?你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還有黃色的煙痕!
  那廚子似非常惊恐,想赶緊縮手,卻掙扎不脫。他斷續地答道:“我——我從前本來是吸煙的,不過——不過近來卻戒煙了。”
  霍桑放了他的手,婉和道:“原來如此。你几時開始戒紙煙的?”
  阿三吞吐著答道:“我——我戒了三天,故而煙痕還沒洗掉。
  霍桑點點頭,說道:“好,你到后面去罷。
  汪銀林似已領悟到霍桑最后的問話有什么用意,等到那廚子退出了客堂,他便回頭向甘東坪問話。
  “甘先生,你可知道他當真是新近戒煙嗎?”
  那老人疑遲了一下,答道:“這個我不很仔細,你可問問小女。……但你們為什么查問得這樣仔細?莫非汀蓀的死——”
  汪銀林接嘴道:“他是自己吊死的,但我們相信今天早晨有人到他臥室中去過,并且他的抽屜也有人翻動過,故而我們不能不查一個明白。
  甘東坪連連點頭道:“唉,什么人上去過呢?為什么翻動他的抽屜?這的确應當查查明白。”他提高了聲調喊道:“麗云,你走出來!
  不多一會,那麗云便從東廂房中出現。伊走進了客堂,鞠了一個躬,在靠近長窗的一只圓凳上斜側著身子坐下來。伊手中執著一塊白巾,低著頭,等候我們詢問。
  甘東評道:“麗云,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到你哥哥房里去?”
  伊搖頭道:“沒有人,只有這一位楊先生——”伊頓住了,抬頭向楊春波瞧瞧。
  霍桑接嘴道:“是的,他是發現令兄吊死的人,我們已知道了。除他以外,你想有沒有別的人進去過?”
  伊答道:“沒有了。剛才我听見吳媽、莫大姐和阿三的話,完全是合乎事實的。”
  汪銀林插口道:“你想你的舅舅可曾到你哥哥房里去過?”
  “不會的,他洗好了臉就下樓來吃粥,吃完粥就動身。”
  “當他下樓以前,你哥哥正在洗臉,你怎知道他不會走進去瞧瞧你哥哥呢?”
  “我想不會的,因為他們是不招呼的。”
  “唉,舅甥間竟不招呼?為什么呢?”
  甘東坪忽然代替答道:“唉,這回事我來解說。這孩子近來越發荒蕩,每夜里總要半夜時分回來。前天晚上,駿卿訓斥了他几句,汀蓀不服气,彼此曾口角過几句,因此大家便不招呼了。”
  汪銀林點點頭,向霍桑瞧瞧,霍桑仍毫無表示。
  汪銀林又問道:“你舅舅在什么時候動身的?”
  麗云答道:“他出門時約在八點一刻。他說他還要去買些東西,准備乘十點鐘的特別快車回無錫去。”
  “那么,你舅舅動身以后,吳媽和莫大姐都在灶間里吃粥,吃罷了粥,他們又到后院里去洗東西。那時候阿三也到外面去買菜了。在這個當儿,可有什么人來過?”
  “沒有——完全沒有。”
  “那時候假使有人從后門里進來,吳媽和莫大姐當然不會注意。那人走進來后,也許直接上樓。你想可全有這樣的事?”
  那女子沉吟了一下,又搖頭道:“不會的,如果有人上樓了,樓梯上總有聲音,我一定听得到。”
  汪銀林又問道:“你在東廂房里,隔著這樣一個客堂,那人或許故意放輕腳步,你想你也可以听得出上樓聲音嗎?”
  伊低頭想了一想,又用白巾抹一抹嘴唇。一會,伊答道:“今天早晨我在這次間里裁一件襯衫。如果樓梯上有什么聲音,我一定听得。
  “那么,你始終不曾听到樓上有什么聲音嗎?”
  “完全沒有。
  霍桑靜听了好久,這時又解困似地插話。
  他道:“這一點大概沒有疑問了。現在還有一句話,莫大姐說,剛才令兄在廂房樓窗上喊洗臉水。你可也听見嗎?”
  伊點頭道:“听見的。
  “他喊什么人送臉水上去?”
  伊將那塊接著嘴唇的白巾放在蓋覆亡色素綢旗袍的股頭上,遲疑著道:“他只喊洗臉水,不曾喊什么人。
  “還有一句。那阿三可是新近戒紙煙的嗎?”
  “這几天我的确不見他吸紙煙了。
  霍桑點點頭,便立起身來,像要告辭的樣子。那老人也立起來准備送客。
  汪銀杯忽從衣袋中摸出了那條絲帶,給東坪和麗云瞧視。
  他問道:“這條帶是什么人的?”
  甘東坪接過了瞧了一瞧。“這帶我沒有見過。麗云,你知道嗎?”
  那女子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可以問問吳媽。”伊說著拿了絲帶走到白漆屏門后去。
  霍桑利用著這個左右無人的机會,走到老人的身旁,放低了聲音問道:“甘先生,据你推想,令郎為了什么原因意會自尋短見?”
  老人頓了一頓,答道:“我不知道。不過我在去年年底,曾給他料理了一千一百元債務。現在我每月給他五十塊錢年用,他似乎還不夠用。這一回事,他或許就為著這經濟問題,但他也不至于這樣子。這孩子性情很爽直,我倒很疼愛他。他欠了錢,我總給他料理。我想他似乎不會因此而送了性命。
  “那么,你想他可還有別的原因?”
  “我委實想不出。”
  霍桑忽從衣袋中摸出那封怪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紙,用手指執著紙角展開來。
  “甘先生,這一張符,你可曾見過?
  老人露著惊駭的眼光,連連搖著頭。“奇怪,奇怪!我沒有見過。這是什么東西呀?”
  “這是‘三日死’三個字,是一种詛咒性的怪符,我們剛才在令郎的枕頭底下發現的。
  老人又向霍桑手中的信封面上瞧了一瞧,尋思道:“唉,這信是郵局里來的。奇怪,奇怪!他放在枕頭底下嗎?……他是很迷信的,莫非他——”
  霍桑催問道:“甘先生,你有什么意見?”
  老人又頓了一頓,反問道:“你想他不會因為這咒語的恐嚇,便干出這沒主見的舉動來嗎?”
  “他既然迷信,這理解也可能的。但這封信你想是什么人寄給他的?”
  “我完全沒有頭緒。這信封上的筆跡,我也不曾見過。
  “那么,這封信應當昨天送到,你可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接到的?
  甘東坪又搖頭道:“我不知道。吳媽和莫大姐時常代替他收信,你可以問一問。
  這時他的女儿已領著那老婆子進來。
  麗云說道:“吳媽認得出這一條是哥哥的褲帶。
  汪銀林問老婦道:“你怎樣知道的?
  吳媽答道:“我給他洗過一次。他穿西裝時用皮帶,穿中裝時就要用這條絲帶。
  霍桑又把信封給老婦瞧瞧,問道:“這封信昨天可是你給他收下的?”
  老婦搖頭道:“不是,昨天沒有信來。但我記得在一個禮拜以前,我曾給他收接過這樣一封信。
  霍桑點點頭,順手將信封放進衣袋里去。
  汪銀林回頭向姚國英道:“好,國英兄,你赶緊准備正式呈報,請求檢驗官就來檢驗。
  姚國英答應了,向老人道:“甘先生,我想在法院里來檢驗以前,樓上的東西不要讓任何人移動。
  甘東評點頭道:“好,我一定不讓任何人上樓。
  我們五個人挨次退出,姚國英走在前面,霍桑殿后。他走到灶間面前的小天井中,忽又站住了向灶間里的莫大姐和阿三招手,問他們昨天曾否給死者接收過信,這一男一女都回答沒有。
  甘東坪又說道:“那么,大概是他自己接收的了。
  霍桑道:“他昨天什么時候出去?
  老人轉問那年輕的女仆道:“莫大姐,你可知道?
  那女仆道:“他大約在九點半光景出去,但在午后五六點鐘,他曾回來過一次,上樓去拿什么東西,后來又重新出去的。
  霍桑似很滿意,便不再問話,跟著其余的人從后門里出來。甘東坪送到后門口,就拱手送客。
  這條后門外的小弄,只有四五丈深淺,除了甘家的后門,還有兩家小戶人家,一家的門關著,另一家的門里有一個戴眼鏡的老婆子正在粘火柴匣子。當我們走過的時候,這老婦似乎因為驟然間看見一群人走過,引動了伊的好奇心,便推起了那副銅邊眼鏡,停了手向我們呆瞧。
  我們走到弄回,姚國英聲言要回署里去准備報告,就和我們作別。楊春波在這件事上,分明感到十二分難受,死了一個朋友,又受了汪銀林怀疑的問詢,當然非常沒趣。他起先似乎認為甘汀蓀的死,出于陰謀被害,故而很起勁地來報告我們,但自從被汪銀林帶著怀疑的口气詢問以后,他便不再發表什么意見。他分明感覺到他如果再有什么建議,說不定會招攬到自己身上去。這時候他真像一只樊籠里的小鳥,急于盼望著自由。他向霍桑聲明,他要回家去料理些事情,霍桑并不挽留。他就踏上了他自己跟來的汽車和我們分手。霍桑說道:“銀林兄,我要借用你的汽車送我們回去,我還有几句話和你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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