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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几种推想


  倪金壽的希望并沒有實現。他希望那老媽子有什么更重要的情報,結果卻等于零。吳媽是個四十歲以外的揚州人,圓胖胖的臉儿,配著一副不相稱的小嘴小眼,正中央還聳起了一個朝天鼻孔,如果攝在膠片上面,只要這尊相映上銀幕,不開口也夠使觀眾們發笑。不但伊的嘴臉告訴我伊的腦筋不會十分靈敏,因為伊身体上脂肪的過剩,伊的動作也很笨拙。當伊蹣跚地走進來后,兩只狹縫的眼睛只向我們三個人亂瞧,兩只手也沒有安放的場所,拉住了那件深藍色的海昌市老式短衫的角,不住地捻卷。
  伊的答語里面十句里倒有七八句“不知道”。其實伊只來了兩個月,對于伊主人的复雜的生活方式,的确不能夠領會。伊所知道的事實,也是我們早知道的;比較有价值的,就是伊證實了上一天十八日晚上,伊和金梅吃夜飯時,那趙伯雄的确來過。伊對于趙伯雄的狀態,有過這樣几句描摹:
  “他的眼睛突出了,臉儿也鐵板板的,問話時怪聲怪气,說話又不多。他听說王小姐不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便气沖沖回出去。我給他一嚇,一根魚骨險些儿鯁住在喉嚨里!”
  此外伊對于余甘棠的行動也補充一种新的證明:
  伊說道:“在大前天十六日晚上吃過夜飯,我出去買洋火回來時,看見余少爺在門口偷偷地張望。我招呼了他。他好像吃了一嚇,忙叫我不要聲張。他還給我一張鈔票,我沒有拿——我不敢拿。”
  霍桑問道:“他可曾向你說什么話?”
  吳媽道:“他問我王小姐在不在。我告訴他不在。他又問趙少爺這几天來不來。我說常來。他點點頭,便又悄悄地走開。”
  關于上夜凶案發作的事,伊簡直莫名其妙。伊自己承認一睡下去就像死去的一般,連槍聲都不曾听得,直到金梅打發老毛出去以后,才到伊房里去叫醒伊。故而伊對于昨夜的一切經過情形,實在沒有什么有意思的情報。倪金壽在失望之余,將吳媽打發了出去,就把筆記冊放在衣袋里,要求和霍桑開始討論這一件疑案的案情。
  霍桑在發表他的意見以前,又把長椅上的淺藍色絲絨短大衣提起來瞧一瞧。他在這短大衣里面的夾袋中,檢出一塊白麻紗小手帕,一只銀絲穿的小手袋,袋里面并無重要東西,只有几件化裝品。一只金質的小粉盒,盒蓋里面附著鏡子,一小段鉛筆那么的唇膏,一小根畫眉的墨條,近百元的鈔票大半是十元一張的,一只小手表和兩枚鑰匙。霍桑重新開了那只鐵箱,跟倪金壽一塊儿檢查它的內容,鐵箱里果真有一只小小的首飾盒,內中還有不少珠鑽翡翠寶石的飾物:像金鐲,珠項圈,耳環,戒指等類,估計它們的价值,至少要万數以上。不過金梅所說的牛奶珠的耳環,卻不在里面。
  霍桑在客室中踱了一回,緩緩說道:“金壽兄,這件事的确很复雜,而且矛盾和沖突點也不少,眼前還不容易有什么合理的解釋。”
  倪金壽說:“那末,我們姑且做一個假定。据我們所知道的事實看來,那姓余的嫌疑似乎最重。”
  霍桑忽立停了腳步,搖搖手說:“還早,還早。我們決不能就這樣武斷。我們所搜查的事實,還不夠充分,決不能就假定誰的嫌疑最重。我們現在所能討論的,只能在死者的行動方面推想。”
  “好,怎樣推想?”
  “第一,這個女子是一個受了環境的支配而流于极端放浪的人物。据眼前我們知道的,分明有四個男子同時跟伊發生關系。”
  倪金壽忽辯駁道:“只有三個啊——陸健笙,余甘棠,趙伯雄。還有誰?”
  霍桑重新走到圓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還有李芝范的儿子,就是伊的表兄。”
  “這個人似乎關系很小。据老毛說,他前夭十七日來的,昨天早晨就去,似乎不會有多大關系。”
  “對,不過在前天下午王麗蘭跟他談話的時候,伊不讓趙伯雄和這位表兄見面,可見伊和這表兄也有某种關系。此外也許還有第五,第六個人,我們還不知道。因為根据昨夜半夜時的情形,說不定還有一個不知誰何的關系人。”
  倪金壽問道:“你可是根据著老毛的說話,他說听不出這男客的聲音?”
  霍桑點頭道:“是的,這是一個根据。伊昨天明明是故意將老毛差開去看戲的。假使伊昨夜約會的人,就是我們所知道的四個人中的一個,伊也用不著避老毛的眼睛。對不對?”
  倪金壽果然點點頭。“對,這倒尷尬。這第五個人眼前還沒有一些儿頭緒。”
  霍桑繼續說:“第二,我們再推想昨夜伊回來的時間。昨夜有些像初夏時的悶熱,十點鐘光景,天下雨了。到了十一點半以后,雨勢更大。看那泥鞋印,伊是在十一點半大雨以后回來的。第三,我們再推想伊回來后的行動。伊進來以后,分明直接進這會客室來,既然不曾上樓,也沒有再到外面去:這是從伊的單程的高跟鞋印上可以知道的。同時從三個——甲,乙和伊自己——泥印的層次上看,伊最先進來,其次是乙印客,又次是甲印客。所以伊是第一個進來,進來時一定不曾將大門鎖好,分明伊要等候什么預約的人來。”
  倪金壽連連點頭道:“不錯,如果鎖了門,那客人進來時,伊又須出去開門,那末,伊自己也應當有兩行進入的足印了。”
  霍桑自顧自說:“伊回來不久,那個預約的客人大概也就到了。這可以從伊的不曾上樓和高跟鞋都沒換掉的兩點上推想而知。那客人來了以后,伊就竭意招待,但瞧桌子上酒杯中的香擯余酒和煙灰盆中的煙尾,也就可見一斑。据老毛說,他們談話時窗帘下著。昨夜气候很悶熱,伊所以關窗遮帘,也可證實這來客不但不是四個人中之一,還有嚴格的秘密性。”
  倪金壽忽想起了什么似地接嘴說:“可是發案以后,這窗和窗帘都是開著的。”
  “是的,那也許是伊在來客离去后開的。或是客雖沒去,伊知道老毛已睡,安全無疑,才把窗推開。因為那時伊已在這室中悶了一會;我料想他們的談話性質,一定也很費腦筋,所以伊開窗透透气,原是很自然的舉動。我又知道這個客人在這室中曾勾留相當常的時間,因此他出去時的足印,真是微乎其微了。”
  我也插口說:“是的,這個人的腳印,就是我們定做‘乙’的。還有清楚的兩行,我們定它為‘甲’。就印的層次上看,乙印進入的時間确在甲印之前。這乙印在進入時雖曾和甲印交疊,我還找得几個完整的,出去時的乙印,卻只找著一個完整的,而且十二分淺淡。”
  倪金壽點頭道:“是的,不過那甲印的進和出都很清楚。你可是說在那乙印的人出去以后,又有第二個甲印的人進來過嗎?”
  霍桑忽皺著眉峰應道:“是的,不過這里面就有先決的難題發生了。這甲印客可也是死者所預約的嗎?還是他的到來出于伊的意外的?還有一點,乙印的人既然在這一室中耽擱了好久,王麗蘭又像很奉承他,那末,這個人走時伊為什么不送出去?進一步說,伊即使不送客,又不便惊動老毛,也應當自己出去鎖門。但伊的皮鞋腳印明明告訴我們,伊昨夜進了這屋子以后,不曾再走出去。為什么呢?可是伊讓那乙印客离去以后,果真還等待第二個甲印客人,故而還不必急急出去鎖門嗎?還是乙印客出去的當儿,甲印客恰巧進來,故而伊已用不著出去?”
  我插口說:“也許那乙印客就是凶手,他出去時伊已經不能送客了。
  霍桑并不答話,只瞧著地毯,緊蹙著眉峰,顯得在煩惱地深思。倪金壽也顯著同樣的神气。一會,他也建議說:“也許這個甲印客才是凶手,他一走進來就開槍將王麗蘭打死,然后拿了伊的首飾逃出去。霍先生,你看這推想可能不可能?”
  霍桑搖搖頭,緩緩說:“我不能接受。這里面有兩個矛盾點:第一,那手槍是從窗口里打進來的,不像是進了這客室打的。那尸体坐的姿態,椅背上的槍洞,和壁上的槍彈,都是淺顯的明證。第二,我們已知道發槍以后不多時,屋子里的三個人便都惊醒起來。從情勢上推想,金梅跟李芝范從听得槍聲以后,爬起來披了衣裳,走下兩層樓梯赶到這里,大概至多不過三四分鐘。就算凶手在里面開槍,一這短時間中那人要藏好手槍,拿取死者的腕上的手鐲,指上的戒指,和耳朵上的耳環,還要逃出去,而且逃出時不曾給老毛听得腳聲,可見步子也一定不能怎樣快,那末時間上不會太局促嗎?”
  倪金壽暗暗點著頭,說道:“從死者的傷勢上看,那打槍的人也許果真是站在外面短牆邊打的。
  霍桑點頭道:“對了,這是無疑的,第一個矛盾點可以解釋了。可是首飾的不見,又怎樣解釋?”
  倪金壽搔著頭皮吞吐地說:“也許——也許他開了槍就奔進來偷伊的首飾。”
  霍桑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你太糊涂了!我剛才說過第二個矛盾點,就是時間問題。這個人假定在室中開了槍,隨手竊取首飾,在時間上還嫌局促,你怎么說他能在外面開了槍再奔進來?并且但瞧那兩行足印的整齊不亂,又沒有聲響,也決不像是奔的,卻像是一步一步走的。”
  倪金壽用手拍著他自己的額角,懊喪地說:“真要命!這樣的案子真是太复雜了!
  這時我忽然又想得一种見解。“霍桑,你想會不會開槍的人和甲印的人是兩個人?那甲印的人剛才進來,外面的人恰巧發槍,這甲印的人就匆匆拿了東西逃走?”
  霍桑抬起頭來向我瞧瞧,仍不表示意見。不過這不表示中,分明已有几分近情,因為他也并不曾駁斥。
  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這問題的确困人的腦筋,從情勢上看,很像妒殺,同時又像謀財。我現在委實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釋。此外還有抽屜上的鑰匙,抽屜中的鈔票,現在都不能明白。……金壽兄,我想与其坐著空談理論,還不如再尋求些實際的事實。”
  倪金壽道:“你打算怎樣進行?”
  霍桑道:“我想先去瞧瞧我的委托人姜安娜,把我們所知道的事實證實一下。你既然怀疑著那余甘棠,不妨先去瞧瞧他。”
  倪金壽點點頭道:“好,他在江南大學里讀書,我想總容易找。”
  “還有一點,你可以查一查夜里派在這里守崗的是誰,關于那輛老毛瞧見的黑色汽車和這里進出的人,也許可以有些情報。”
  倪金壽答應了,便走出客室去,和那樓上的李芝范談了一回,才回進會客室來。接著霍桑將鐵箱和書桌抽屜鎖好,把鑰匙都交給了倪金壽。我們走出王家大門時,我見那個九十九號警士還站在那里。霍桑叫倪金壽把這警士撤去,又問那警士剛才尸体抬出來時,曾否有一個少年揭開覆尸的單被的事。
  那警士說:“有的,剛才真有一個穿西裝的家伙,站在載尸汽車的面前。我以為他是瞧熱鬧的閒人,不很注意。不過我不曾看見他把單被揭開來。”
  霍桑不再多問,便向倪金壽附耳說了几句,又彼此約定如果有什么發展的消息,互相通告。當我們上汽車的時候,倪金壽同了那九十九號警士也走到大同路方面上車去。
  霍桑坐在駕駛盤前把汽車開動以后,態度很沉默,好像凝神一志的模樣。他的駕駛相當熟練,從前他也曾在內地經歷過險峻盤旋的山路,并不曾出過什么岔子。此刻他在平坦光滑的馬路上駛行,而且路上的車輛也不怎樣擁擠,似乎不需要這樣子緊張。我料想他的神思顯然仍集中在這件疑案上面。我把車窗旋開了,吸受了些給陽光蒸濾過的新鮮空气。因為在那慘怖的尸体旁邊羈留了兩個多鐘頭。又加上這复雜糾紛的案情,我的腦子也有些昏沉沉了。
  一會,我問道:“我們去看姜安娜嗎?”
  霍桑點點頭,并不答話。
  “你知道伊的住所嗎?”
  “是的,伊說在嵩山路康宁公寓。”他說完了這簡單的答話,又靜默無言。
  我總覺得有些不耐,隔了一回,又禁不住發問。“你見了安娜打算要證實那几個問題?”
  霍桑仍簡單道:“問題很多。”
  我仍企圖逗開他的話盒。“那四個男子的切實的關系,當然是你要調查的主題。對不對?”
  “對,可是還有其他。”
  “什么,請舉一個例。”
  霍桑好像受了我的誘引,果真舉出了一點。他道:“這女子怎么會有這許多錢,我也得向安娜問一問。”
  我道:“這也算要點?伊的錢不是有那個冤桶陸健笙抱腰嗎?”
  霍桑等了一等,微微搖一搖頭。“我不相信這個冤桶會冤到如此程度。”
  “何以見得?”
  “他最近不是已知道了趙伯雄跟王麗蘭有勾搭嗎?我猜想伊和余甘棠的關系,他也未必會全然不知。”
  我不禁笑道:“霍桑,你的心理研究固然是很精深的,可是据我看來,卻還像‘万寶全書缺只角’”
  這時霍桑突然把汽車煞住。我抬頭一瞧,才知車路中心的紅燈亮了。等到汽車繼續進行的當儿,他的談話也居然有繼續的余興。
  他問我道:“這話什么意思?”他的頭不住向馬路的兩旁了望。
  我答道:“你對于‘冤桶心理’的研究,似乎還欠透澈。上海僅多這樣的大人物。他們一方面伸出了魔爪,壓榨平民的汗血,一方面卻把榨來的錢去盡力揮霍在女人身上。他們明知他們的外室或不合法的同居者在外面勾勾搭搭,他們卻仍能保持著那种眼開眼閉的‘紳土風度’而鞠躬盡瘁地報效。這才是徹底的冤桶心理,這也就是‘悖入悖出’的定律!”
  霍桑好像沒有听得我這番議論,忽自言自語地說:
  “唉,這就是嵩山路——那高房子大概就是康宁公寓罷?”
  兩秒鐘后,我們汽車已在那宅八層高的巨廈面前停住。霍桑先跳下車去,一直進那公寓的門房里去。等我將車門關好,走上石階,他已從門房里出來,領我走進電梯間去。
  他說道:“我已問過,姜安娜住在三層樓。”
  我道:“此刻伊總在樓上罷。”
  “那是當然的。伊不是說過昨夜伊一夜沒睡嗎?”
  電梯升到三層樓上,我們跨出電梯間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舉起手來瞧瞧我的手表。
  “霍桑,這時還只九點半鐘。姜安娜回來不過睡了兩個鐘頭,我們去叫醒伊,未兔不近情理。”
  霍桑皺了皺眉。“那也顧不得,事情很緊急,不能耽擱太久。我只希望跟伊談十五分鐘,伊盡可以再睡。”
  我們已找到三零六號室的門前。霍桑略一疑遲,就曲了他右手的食指,在門上叩了三下。里面沒有回音。我瞧門旁也沒有電鈴,我也就舉起拳頭幫助他敲了兩下。回音果然來了。
  “誰?——誰敲門?”
  那聲音宏亮而急促,明明含著些惊恐意味。
  我詫异地低聲說:“這是男子聲音啊!不會弄錯嗎?”
  霍桑搖搖頭。“這也值得詫异?你听不出這是從睡夢中惊醒的聲音嗎——倒霉!”他說完了旋轉身子,預備向后轉了。
  里面又有第二种聲音:“是誰?什么事?”這是女子聲音了。
  我又說:“是安娜啊。你為什么走?”
  霍桑突然沉下了臉。“我們進去做什么?……唉,糜爛的上海,可詛咒的第六倫!”他迅速地向電梯間走去,臉上浮出一种惱恨和凄悲,嘴里吐出一陣深長的歎息。
  霍桑再沒有下文,但我也已領會到。我真覺得掃興,也不禁暗暗地歎息著:“可詛咒的第六倫!
  當我們走下了康宁公寓的石階,霍桑用鑰匙開車門的時候,我又問他。“我們回去嗎?”
  “不。去找趙伯雄。”
  “你也知道他的住所嗎!”因為剛才金梅和老毛吳媽三個人談話的時候,都不曾提起趙伯雄的住址,霍桑也不曾問過。
  霍桑把鑰匙放進了他的衣裳,另從胸口袋里摸出那張二英寸的小照片來給我瞧。那是方頜棱目的趙伯雄。我倒呆了一呆。
  他道:“翻過來瞧啊。”語聲中似乎有些不耐。
  我忙把照片翻轉來,果然有“亞東七七四”五個鉛筆字,那字跡小而且淡,”寫得也不大高明。
  霍桑道:“我猜想這五個字是王麗蘭的手筆。”
  “那末是亞東旅館嗎?”我說著仍將照片還給霍桑。
  霍桑略點點頭,又爬到了駕駛盤的座上,把汽車掉過頭來,一直向北進行。
  他忽問我道:“你帶著手槍嗎?”
  我暗暗一惊,想不到會這樣嚴重。我答道:“沒有啊。你呢?”
  霍桑點點頭:,“我是隨身帶的。”
  我又道:“我們不是去找趙伯雄嗎?怎么用得著手槍?我倒有些奇怪。”
  “看趙伯雄一定用不著手槍,這話才奇怪。”他頓了一頓,讓汽車轉彎向東,又繼續說:“你須明白,我們現在既然還不知道哪一個是凶手——哪一個是開槍打王麗蘭的人,那末,我們對于任何一個嫌疑人,都得戒備著他有隨時開槍的可能。”他又頓了一頓,補充說:“連陸健笙也不能例外。”
  這句話我又認為有些突兀。“什么?陸健笙也不能例外?他也有凶手嫌疑?”
  霍桑的眼睛瞧著馬路的中央。這時汽車已入了鬧市,駕駛上不能不加意些。我雖發了這個耐不住的問句,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時候委實不應向駕駛人討論這樣疑難的問題。
  霍桑卻仍從容地答道:“誰知道呢?我常對你說,一個科學家在從事研究工作的時候,決不能先抱著某种成見,他必須憑著了毫無翳障的頭腦,敏銳地觀察,精密地求證,和忠實地搜集一切足資研討的材料,然后才能歸納出一個結論。”
  奇怪,他竟唱起高調來了。我老實說,這陸健笙既然是個出首向警廳告發的人,實在不像有行凶的嫌疑。
  霍桑忽又自動地補充。“你所以把陸健笙除外,就因你對于‘冤桶心理’的研究太透澈了!你須知大都會里的冤桶雖多,也并不是出于一個典型;并且心理的狀態千變万化,決不能執一而論,就是同一個冤桶。在不同的環境和情勢之下,也會反映出截然不同的心理狀態。須知他們固然是‘悻入’了有時也未必肯隨意‘悖出’啊。”
  汽車又因紅燈而停止了。我一時不知道怎樣答复霍桑的空泛的理論。霍桑忽回過頭來向我微笑著。
  “你怎么靜默起來了?”
  我答道:“我在靜听你的高論啊。那末,你以為陸健笙真有凶手嫌疑嗎?”
  他一面將汽車繼續駛行,一面又笑道:“包朗,我相信文學頭腦跟科學頭腦,這中間的确有著一條鴻溝。我告訴你,眼前我的腦子里,誰也有嫌疑,誰也沒有嫌疑。唉,亞東到了。”
  我們進了旅館,先在旅客表上找尋七七四號。這號數下面標著“金君”二字。我有些失望,霍桑卻并無表示。
  我低聲道:“莫非這趙伯雄已經搬走?”
  霍桑答道:“我們上去問一問再說,他盡可能化名。——且慢,讓我先打一個電話給倪金壽。”
  霍桑走到電話間去。我等在外面,見他撥的號碼是警察總署。一回儿電線接通了。
  他斷續地說:“我是霍桑,請倪探長接話。……還沒有回來?……他有電話嗎?怎么說?……今天沒有上課……唔唔。……他此刻到哪儿去了?……好。”他隨手將听筒擱好。
  我等他回出來時低聲問他。“可是那余甘棠今天沒有上課?
  霍桑點頭說:“是的,連宿舍里都不在。倪金壽已問過几個余甘棠的同學,据說他這几天缺課很多,行蹤也很飄忽。”
  “這樣看來,這個人的嫌疑似乎又加重了一層。是不是?”
  霍桑點點頭,便向電梯間走去。我一邊跟隨著他,一邊繼續發問。
  “倪金壽還在找尋這姓余的嗎?”
  “不,這姓余的既然暫時失蹤,他自然也無從著手。他曾打電話到總署里去,通知我他先要跟我談一談,然后再想進行的方法。”
  “那么,怎么我剛才好像听得他要到揚子旅社去?”
  “那是他依了我的話去調查陸健笙昨夜的行蹤的。
  這時我們早已站住電梯間面前。電梯下來了。鋼門拉開以后,吐出了一大群人,內中也有不少妖冶的女性。我們進了電梯,彼此不再說話。電梯一層層地上升,到了第七層時,我們便走出來。這旅館是上海高价旅館之一。在這里出進的人,外表上好像都是生活富麗的資產階級,其實我相信如果剝下了他們的面具,里面也盡多“凄慘”人物,而且所干的事,也盡多“不可告人”。我們在那舖著狹長地毯的雨道中轉了几個彎,才找到七七四號室。室門前那塊小小的玻璃牌上,果然寫著“金君”二字。霍桑在那關著的室門口站了一站,并不立即敲門。他向左右兩端一望,有一個穿白號衣的侍役,正從東端走過來。霍桑把手插到衣袋里去,立即又拔出來,迎著那個茶房走去。我瞧見他有一种极敏捷的動作,仿佛把什么東西向那茶房的手里一塞。
  他開口說:“七十一號,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瞧見那茶房的號衣上果真有紅線繡著七十一的號碼。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一雙烏黑的眼睛,已充分表示出他不單靈敏,而且是“訓練有素”。不過大旅館里侍役們的訓練的主要科目,并不是怎樣侍應旅客,卻在如何辨別旅客們錢袋口的寬緊,和如何撈“外快”。這七十一號把眼角向他的手掌里瞟了一碟,又抬頭向霍桑和我估量一下,便點點頭,立即表演出他的訓練有素的成績來。
  “先生,什么事?”那先生的稱呼,分明是他的手掌里的東西所產生的自然反應。
  霍桑道:“這七十四號里住的什么樣人?”
  那茶房疑遲了一下,答道:“一男一女,姓金。”
  “那男的是不是一個穿西裝的少年?”
  “不,是個老頭儿,穿中裝的。那女的年紀倒還不過二十多歲。”
  我一听這話,不能不再度失望。老頭儿當然不是我們所要找尋的人。但霍桑仍沒有消极的表示。
  他繼續問道:“他們几時來的?”
  七十一號答道:“才到——不到一個鐘頭。”
  霍桑的眼睛里閃了一閃。“那么,昨天住的什么人?”
  那靈敏的茶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應道:“是個少年——是的,穿西裝的,個子很高,姓錢。
  霍桑迅速地從胸口袋里摸出那張小照片來。“是這個人嗎?”
  那侍役把照片仔細瞧了一瞧,連連點頭說:“正是這個人。他昨天才搬走——不,其實是今天搬走的。”
  我的希望突然恢复過來,心里當然非常高興。
  霍桑又問道:“到底什么時候搬走的?”
  “昨天半夜以后,大概是一點鐘光景,所以就算今天也可以。先生,他是什么樣人?我們也覺他很奇怪。他干了什么事?”
  霍桑并不答复他的問句,只自顧自問:“你覺得他怎樣奇怪?”
  “他昨夜冒雨回來,一回來便收拾行李,付清了帳出去。我給他拿皮包,他也不要。他自己提了皮包到電梯間去。因此我覺得他的行動有些儿异樣。”
  我覺得心房的跳動增加了速度。因為那茶房不單證實了趙伯雄的面目,又證實了他昨夜里的行動的确有行凶的可能。在無意中得到了這意外的情報,我怎禁得住不暗暗歡喜?這時有一個年齡迫近半百而打扮卻像十八九少女那么的女人,裊娜地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并不理會,繼續注意霍桑的問句。
  霍桑又進一步地問道:“他臨走時的神气可有些儿慌張?”
  那茶房張大了眼睛,點頭說:“是的,的确慌張!他回來以后,一言不發,只顧整理他的皮包,整理好了就走。我早就疑心他不是路道。”
  “那么,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知道嗎?”
  “當然不知。我問他可要叫汽車,他也只搖搖頭,不說一句話。先生,他到底干的什么事?我早就疑心他。”
  “噢,你早就疑心他?為什么?”
  這時又有個穿長袍,戴呢帽,留黑須和戴眼鏡的人大腹賈模樣的男子,大搖大擺地從甬道東端走過來。那茶房似乎有些顧忌,向霍桑努一努嘴,便向著西端的轉彎處走去。我們當然跟隨他走。那西端出口的轉折處比較僻靜些,他才低聲回答。
  “先生,有好几件事使我疑心。他雖一個人住在這里,來看他的朋友卻不少——”
  “都是些什么樣人?”
  “這個我記不清楚,穿中裝的跟西裝的都有,不過年紀都不很大。”
  “有女朋友嗎?”
  “有——有一個,還曾在這里住過夜。”
  霍桑的眼睛里又閃出一种光彩,分明他也已按不住他心里的惊喜。至于我的情緒怎樣,自然更不必說。
  他繼續問道:“這女朋友可漂亮?”
  那茶房扮了一扮鬼臉。“漂亮得很!身材很長,臉儿圓胖胖的,戴著一副黑眼鏡。伊的裝飾也挺摩登。我想想看,伊第一次穿的是——”
  霍桑點點頭,忙截住他說:“好,你用不著細說。伊在這里住過几夜?”
  那茶房想了一想,答道:“兩夜。我想第一次大概是十號罷?第二夜是大前天,禮拜五,十六。”
  霍桑又點點頭,分明他已确定這女朋友是王麗蘭無疑。“你的記性真不錯。這姓錢的客人已在這里住了几天?”
  那茶房受了霍桑的稱贊,似乎更起勁了。“好久了,快近一個月。”
  “你剛才說有好几件事使你覺得奇怪。還有什么?”
  “他的朋友們談話時聲音總是很低,有時候我們進去沖茶,他們的談話便會立刻停止。”
  “你說的是女朋友嗎?”
  “不,男朋友。那女朋友一來,那就顧忌得更厲害啦,連房門都得鎖上!我們都很知趣。當然不再進去了,還有一件事,就在前天晚上罷?有一個穿西裝的少年,也曾來向我查問他。不過這少年只問起有沒有一個女人在他房里過夜。我告訴他有的,他就气得什么似的。”
  霍桑又急忙掏出那張余甘棠的照片來。“查問的人,可是這個?”
  那七十一號接過了照片細細一瞧,臉上浮出疑惑不決的神气。他緩緩地說道:“好像是的,不過我瞧見那個人時,好像在發脾气,跟這個照片上的笑臉,有些儿不同。”
  霍桑又將照片收回了,又從衣袋里拿出一張十元的法幣來。
  “七十一號,你真聰明。這個給你抽一包紙煙。”
  那茶房又滿面笑容,半推半受地說:“先生,你太客气了。”實際上那張法幣早已安然地過了渡。“先生,這錢先生到底干了什么事?”
  霍桑低聲說:“他也許殺了人!”他說時定一定神,似在傾听什么,又向甬道西口望了一望。
  “殺了人?”那侍役禁不住流露出惊駭狀來。
  霍桑止住他說:“輕聲些!你可以通知你的同事們,如果在什么地方再瞧見他,或是有什么人來找他,你就應差一個人悄悄地跟著去。你如果能把他或他的朋友們的住所報告我,我准備著十張同樣的法幣酬謝你。”他說著掏出一張卡片來給他。“這里有我的電話號數,你留著。”
  那茶房一瞧見卡片,臉上忽現出惊訝的神气。“唉,你是霍桑先生——我——我一定照辦——不過再要瞧見他,霍桑點頭道:“那不妨事,我還有別的法子找他。你只盡你的力好了。”他說完了向我點點頭,回身就走。我跟著霍桑回到電梯間面前。那梯間的鋼門關著,上面的指示針正停留在樓下的第一層。我料想要等這電梯上升到頂,然后再降下來,還需要相當的時間。因為這案子的逐步開展,我委實有些按捺不住,便想利用這等候的机會,听听霍桑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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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品:狄公案(http://judgedee.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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