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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勘驗的經過


  陸樵竺在我們急切的期望中開始陳述他的故事。
  他說:“我得到這凶案消息的時候,已在今晨一點零五分鐘。報惊的是新村籌備處的侍役陶全福。他說受了這里的委托,特地赶到鎮上去報告。我一得這個消息,立刻穿好衣服,帶了李巡民和兩個弟兄,赶到這里來察驗。我們走到(前,便見兩扇前門,東邊一扇關著,西邊一扇開著。那尸体恰正塞滿了半個開著的門口——上半身在門的里面,下半身在門外的階石上。在粗心的人,那時候也許就要跨上那空著一半的階石,去推東邊那扇關著的門。但我在這种緊要的關節,決不肯輕舉妄動!我先把電筒照了一照,果真得到了一种重要的證跡!”
  他說到這句,忽又把右手的大拇指向上空一翹,張大了一雙黑眼,向霍桑和姚國英瞧著,暗示著:“你們領教嗎?”的神气。我很想問問他得到了什么樣的重要證跡,但他既有約在先,不許人從中阻扰,只有等他自說。不料他竟賣關于似地并不立即說明。他忽而移轉到別的題目上去。
  他又說:“那時我取出紙筆,細細地繪了一個圖;接著便叫我同來的弟兄,幫同把傅祥鱗的尸体索性抬進了門口里面。我向這許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興問了几句,便著手檢驗尸体。我先在死者額角上摸了一摸,已冷得像冰一般,又瞧他胸口的那把刀陷得很深,一望便知這一刀刺得十二分厲害;死者中刀以后立刻就致命的。這凶刀至今保持著原狀,我不曾動過,准備等你們來复驗。但他衣袋中的東西,我當時都擺出來了。我這里記者賬呢。”
  他把日記簿翻了開來,朗聲念道:“錢皮夾一只,鈔票二百六十五元,十月一日期的源泰庄三千元期票一張,現洋二元,雙角銀幣六枚。他本人的名片四張,一張名片上寫了一行‘上海城內九畝地五十號’的通信地點。二十四K五號金价表一只,愛而近牌子,附連著一根金練是九成金的,練上的垂飾是兩個美國金圓。一支銀質的鉛筆,和一本日記簿。日記簿中,參差地記著許多銀錢數目,只寫著“壬,八十元;張,五十元”等等,卻并不寫明用途。除此以外,還有兩方精致的白絲巾,都是香醇破的。這几种證物,我都已交給胡區長了。現在我們但瞧他身上的大宗現款和值錢的東西,都絲毫沒有缺少,便可以證明他的被殺一定不是出于盜劫。這一點,你們諸位想必都贊同罷?
  姚國英向他斜乜了一眼,答道:“正是。你的高見,我們都贊同。現在請恕我插一句話。你說的死者由于被殺,又說在被殺后才被人送到這里。那你又明明知道死者被害的地點,并不在這個門口了。這兩點的理由,你還沒有說明白啊。
  陸樵竺的大套戲法開始出彩了。他站起來走到室中央的一只圓桌面前,把手里的一本日記重新翻了開來,指給我們瞧。我和霍桑姚國英許志公也都离了座位,走到圓桌前去瞧他的戲法。
  陸樵竺說:“這就是傅祥鱗倒地狀的圖形。你們若使認為那尸体的形態有嚴格注意的必要,這紙上記著尺寸,步位,方向等等,寫得非常詳細,盡可用做參考。這里另有一張紙,是兩個足印,我剛才不是說過今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不曾粗心地就踏到階石上去嗎?你們總已看見這門口有三級階石。當我用電筒在階石上照時,發見了一种重要的證跡。那下面一級和中間一級的石階上,留著兩個足印。下面一級的足印,比較模糊些,第二級階石上的一印,卻非常清晰…探長,你也許早已听得過,我在浙江的時候,曾經因著一對足印,破獲一件疑案。現在我又在尸体的貼近發見了兩個足印。、你想,我怎能不認做重要的證跡?
  霍桑不答,笑容仍留在嘴角。但姚國英似乎因著俄簽的聲音笑貌——不,也許連他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在放射著夸功自大的气味,不由不現出憎惡厭煩的神色。許志公卻在斂神地傾听。
  姚探長冷冷地插口道:“不會就是死者自己的足印罷?”
  陸樵竺努力搖著他的肥頭,笑嘻嘻答道:“不是,不是。死者是穿著橡皮套鞋的,這足印卻是皮鞋。若使這一點我還不能分別清楚,那我的常識未免太欠缺哩!
  我暗暗地替姚國英捏了一把冷汗。他剛才那句問句,實在發得太輕松隨意,結果反吃了陸樵竺一句奚落。但我瞧姚國英的臉上倒也不見得怎樣變异。他但笑了一笑,笑容中似含著些儿輕視。
  霍桑忽解圍似地說:“樵竺兄,你不但眼光精敏,就是繪圖的藝術也很高明。我瞧這足印非常狹長,足有十一獎時以外,确和死者尺時不同。料想那人的身子不很短罷?”
  霍桑這一句話,不料又引出這位自信過深的陸樵竺的一句沒禮貌的答語。
  陸樵竺大聲說。“霍先生,你有這樣一個頭腦,盡夠得上做一個官家偵探了。你的眼光竟處處和我相同!
  霍桑仍靜默地傾听,絕對不動聲色,不過他的嘴角上的微笑卻溜走了。我倒有些忿忿然,替霍桑感到難受。
  陸樵竺繼續說:“我早已料定這個假定的凶手,身材一定是很長的。因為我揣度那足印的位置,很像是當他按門鈴時留下來的。我曾實地試過,那門鈴裝飾在東邊的框上,离地很高;若使短小的人,必須踏上第三級階石,方才按摸得著。但這個留腳印的人,卻只踏上了第二級石階。那豈不是他身長的明證?”
  霍桑對于陸樵竺的態度,起初似乎只保持靜默,隨便听听,而且從他的微笑上測度,分明很藐視他。這時候他挺一挺腰,忽而變了態度。他的臉容很庄肅,眼光中也露著惊异的神气。他伸出右手,在陸樵竺的肩膊上拍了一拍。
  他說:“陸樵竺,你的眼力真不錯!我想你就從這足印上斷定死者是被殺的罷?現在你索性把移尸的根据說一說。”
  哈,這個面目可憎的家伙倒真有几分識見!姚國英撫摸著他的瘦削的下領,向霍桑瞧著。我因著霍桑的態度改變,我的輕視樵竺的成見,竟也連帶受了些影響。不過他的夸張自大的神態和那种演劇式的表情,終覺得使人不夠舒服。
  陸樵竺答道:“那自然。我若沒有根据,怎么肯輕自發表意見?我在勘驗完畢以后,曾到這屋子的左右去勘察過一回,就在竹篱的門外,又發見第二种重要證跡。你們總已瞧見竹篱和汽車道的距离,約有五十碼光景。在距竹篱三十碼四十碼之間,有兩條汽車輪的痕跡。那里是一片泥地,又在大雨之后,所以汽車輪的痕跡特別清楚。”
  霍桑問道:“你可曾瞧出那車胎的牌子?”
  陸樵竺頓了一頓,他的高度得意的神气,到這里才打了一個折扣。
  他皺眉答道:“這個我倒沒有細看。但你想這也有注意的必要?
  霍桑點點頭,緩緩地說:“你若使要查明這汽車的下落,這一點似乎不能不加注意。但那也不能怪你。我想你對于汽車的輪胎,一切花紋闊狹,大概沒有工夫去研究;即使注意,隨便瞧瞧,一定也瞧不出牌子來。我剛才倒瞧見的。那一輛汽車的發動的兩個后輪,用的是鄧祿普胎。
  陸樵竺呆住了。他呆瞪瞪地瞧著霍桑,眼珠流耕地亂轉,似要辨別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姚國英的眼睛轉動了一下,像在暗暗地點頭。我也暗暗詫异。霍桑這句話是虛幌嗎?還是他實在瞧見的?
  霍桑又淡淡地說:“這是不值得詫异的。我剛才走到這外面的竹篱門時,也瞧見那汽車停頓過的痕跡。大部分的輪印雖已被足印踏亂了,但那發動的兩輪,卻比較前面輪印得深些,因此還留著一部分可以瞧得出來。不過你是瞧見全部印跡的,一定還有很好的結果。請你說下去。”
  陸樵竺點點頭,似在開始表示他心中的佩服。
  他繼續道:“我覺得那汽車一定在那里停過。因為就在那車旁的泥地上面,還印著好几個腳印,有深有淺,進出都有。那深而進入的足印接到了竹篱門內的碎石途上,方始不見;直到門前的階石上時,足印又再度發現。從這种种推想起來,分明有一輛汽車,載著一個死人和一個或多個活人,直到竹篱門外。那活人据了死人下車。經過泥地對,他的負擔既重,足印使特別深些。后來那人把尸体負到了門口,就把它靠在門上:接著按動門鈴,惊醒了里面的人;隨后他才退出竹篱,又留下几個較淺的退出足印,乘了汽車逃走。霍先生,這個誰想你可也贊同?”
  他說本一句時,眼光也向著霍桑,充分地表示專對他而發。姚國英默立一旁,圍著陸樵竺對于他的漠視,引起了嚴重消不安。
  他冷冷地問道:“那本那輛汽車是本鎮的?還是從上海來的?那汽車逃去的方向也很重要,你也可普查明白?”’
  陸樵竺回頭答道:“這個還待進行。鎮上有汽車的人家只有三四家,查起來并不困難。若要從車跡上偵查逃走的方向,這條是長途汽車路,來往的車跡很多,如怕你也不容易決定。”
  這兩個人的語气,彼此都已帶些意气。霍桑也已沒得。他向我有含意地瞧了一瞧,眼光中仿佛含有一种暗示:“這個人确實不可輕視呢!”
  他隨向陸樵座造:“你的推想境有考慮的价值。不過那人為什么要按兩次門鈴,很覺困人的腦筋。你對于這一點可有什么見解?”
  這問旬又出于陸樵竺的警戒線以外,使他難于應付,不由不低頭沉吟。
  霍桑又露出些笑容,自動轉篷地說:“好,現在我們姑且再向那開門的仆人問几句話。許先生,請你把德興叫送來?”
  許志公應了一聲,走出客室里去傳喚。霍桑趁這個空儿,也從衣袋中取出一方紙來,一邊向陸樵竺說話。
  他說:“這個足印确是一种重要的線索。我方才進門時,看見階石上足印雜亂,顯見那原印已被別的足印路亂。現在只能借你的圖形錄一個副本了。”他且說且取鉛筆,把陳樵室所繪的足印錄了下來。他又問陸樵貿逆:“你發現足印的時候,可曾驟明白這足印是不是新鮮的?”
  陸樵竺答道:“确實新鮮。這一點,我辭別得非常清楚。你總已瞧見那階石是一种青石,琢磨得很細,留下的足印也特別清楚。并且我當時已把許志公的皮鞋比過,并不相同。”
  霍桑點了點頭,順手把畫好的足印圖紙析了起來。那時許志公已帶了徐德興進來。那仆人的年齡已是五十開外,穿一套灰布的夾襖褲,面色微黃,鬢發已帶些花白,眼光也似乎近視,有一种忠厚誠實的神气,就從他的雙眸中流露出來。我后來知道這人本是許志公老宅里的二十多年的舊仆,自從許志公建了新居遷出來后,他就眼出來伺候志公。
  霍桑把溫婉的西客向他招呼,隨即問道:“德興,昨夜開門招接那個死客的,就是你嗎?——唉!這件事委實很恐怖。莫怪你一提起了還有余悸。現在你走定神,我有兩三句話問你。你但把經過的事實回答我好了。”
  那德興連連答應了几個“是”,他剛要開口,忽而外面起了一陣子喧聲,似乎有好多人正在進來。
  姚國英立起來走到窗口,揭開了白紗的名帘,向窗外瞧了一瞧,說:“檢察廳里派人來驗尸了。我們得出去接洽一下。”
  陸樵竺也附和道:“我們的區長也來了。許志公,你得跟同我們出去。他們檢驗時,一定要向你問話哩。
  霍桑說:“很好,你們先出去。我向德興問几句話,隨后就來。”
  姚國英和陸樵竺陪著許志公走出客室去,把接那檢驗的一行人們。客室中只留我和霍桑和那仆人徐德興三人。
  霍桑說:“現在你就把昨夜經歷的事情簡括些說几句。快一些,外面也許有人需要你。
  徐德興說道:“昨夜吃過夜飯,主人就進書房里去工作。到十點半時,我照常燒好了牛乳,送進書室里去。主人的夜工還很忙,天又下著大雨,我就先題。我睡得很熟,睡夢中忽被門鈴的聲響惊醒,其實我那時候還不能算醒。我的神智仍是半醒半胚。因為第一次主人叫我,我竟沒有听得。我還希望主人自己去開門,免得我离了溫暖的被窩下樓,后來我听得主人高聲喊叫,我才急忙忙起身,披了一件夾襖,下樓去開門。不料一開門后,忽覺有一個人倒進來,同時一陣陰風,吹得我的毛發根根豎起來。那個人一根倒下去,便無聲息。我喊他不應,拉他不動,不由不嚇起來!等到主人因著我的駭叫聲音出來瞧,老實說,我的全身都在發抖,只能把背心靠住了板壁,再也站不穩了!”
  這老人說到這句,兩眼空洞地向前直机,臉上的血色完全退盡,嘴唇也微微顫動,足見他對于這恐怖的印象還是十二分深刻。
  霍桑問道:“你開門以后,那死人倒進來時,門外的情景怎么樣?你可曾留意?”
  德興道:“那時我吃惊不小,沒有工夫瞧到門外去,不過門外也是黑越她的,瞧不出什么。”
  “譬如同時有一個活人站在門外,或者剛才從門外逃到竹篱外去。你可曾感覺有這樣的事?”
  “沒有,我沒有瞧見。假使當時有這种事實,我雖不曾特別注意,但眼角里也許要瞧著些的。”
  霍桑點了點頭,又問;“我知道你是睡在閣樓上的。你說你被門鈴聲所惊醒,是第一次鈴聲惊醒的,還是第二次鈴聲惊醒的?”
  德興答道:“‘我听得兩次鈴聲。大概第一次鈴聲就惊醒了。”
  “那時候你可曾听得有什么汽車經過的聲音?”
  “沒有。在熱天夜里,公路上汽車往來的很多,近來卻難得有了。”
  “你可曾听得打架或惊喊的聲音嗎?”
  “‘也沒有。我只听得呼呼的風聲,別的并無异樣的聲音。所以我下樓的時候,心中原想不到有這樣的亂子。”
  “你們外面的篱笆門晚上可下鎖嗎?”
  “篱笆門上雖裝著鐵鈕,但我們晚上只隨便如著,并不下鎮。若使有人從外面挖開,原很容易。昨夜里我曾照樣把篱門上的鐵鈕扣上,但發案以后,我奉了主人的命去報警,那篱門卻已開著。”
  “昨夜是你到警區里去報警的?”
  “不。我主人因著一個人留在屋中害怕,故而叫我到新村籌備處去,叫醒了那個陶全福。請他代我們去報告警察。我就回進來陪主人的。”
  我覺得德興有問必答,并無留滯,語聲既懇摯響亮,答話時神色自然,兩目也直瞧著霍桑,絕無閃避的樣子,足證他的話句句都由衷而發。
  當霍桑向德興問話時,外面的人聲本已嘈雜不堪。這時候忽又有一陣子號哭的聲音,夾雜著一個婦人的銳呼。我和霍桑都出神地傾听。那好人斷斷續續地喊道:“江鎮武!……凶手—…凶手!是他!——我的侄儿就是他殺死的!你們總要給我侄儿伸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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